——《牡丹亭·游园》赏析
在世界戏剧创作史上,汤显祖是被公认可与莎士比亚媲美的作家。其目前留存有《紫箫记》《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五种传奇,后四种又因皆有一梦作为剧中关键情节而被合称为“临川四梦”(汤氏系江西临川人)。对此,汤显祖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不仅算是他的自评,也可视为千古定论。如若还要在《牡丹亭》全本五十五出中,再拈出一处最耐人寻味的片段,那么,《惊梦》一出无疑实至名归。《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便有这样一段描写:林黛玉在梨香院墙角边听见有人正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戏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而让黛玉为之黯然魂销的,正是来自《惊梦》中的名句。
《惊梦》为《牡丹亭》第十出,在结构上分“游园”“惊梦”两部分,此处选析的乃前半部分,共用六支曲子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女主人公杜丽娘游春—感春—伤春的心理变化。“绕地游”以梦为发端,借声声“莺啭”唤醒了困锁在“小庭深院”中的少女春情,由此让如梦初觉的杜丽娘生发出一种无法排遣的青春愁闷,这正是她“游园”的引子,也奠定了作品整体的情感基调。“步步娇”“醉扶归”则承上曲而来,既要“借春看”,杜丽娘不免要对镜梳妆一番,一个“偷”字极妙,表现了她娇羞中暗含着的一点萌动春心。然而镜中人即便容颜如玉,令花鸟失色,却因无人得见,只能顾影自怜,此恨谁知?如果说前三支曲子侧重刻画杜丽娘游园前的心理活动,那么后三支曲子则主要描写她游园时的所见所感。其中“皂罗袍”一曲历来为人所称赏。当杜丽娘第一次来到如此繁花似锦的天地时,她不禁惊叹于这满园春色,但艳羡的情绪在“姹紫嫣红开遍”与“断井颓垣”的强烈对比中又很快转变为了满腹幽怨—她又何尝不是与这些花同病相怜呢?谢灵运只言“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殊不知拥有其一也非易事。正因如此,眼前风光越是无限,越只能映衬出杜丽娘的伤感和无奈。“好姐姐”进一步渲染了春色之美,在这里,杜丽娘以牡丹自比,其纵国色天香,却既不能在春花中占得开放的先机,也不能如莺莺燕燕那样成双成对,这就更强化了她对自己的青春被蹉跎、被拘束的哀愁。在最后一曲“隔尾”里,“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概括出了杜丽娘游园后的惆怅。她游园本是为了散心,不料烦闷非但没有消解,反而被“天然”之景触发了青春的觉醒,归来内心早不复从前,而是发生了质的飞跃,这也为后半部分的“惊梦”埋下了伏笔。
王国维曾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从上述读来让人唇齿生香的文辞来看,《游园》的成功首先要归于它情景交融、虚实结合、含蓄蕴藉的艺术特点,但反复品味后又会发现其引人入胜处绝不仅限于此。《游园》是《牡丹亭》整出戏的中枢所在,亦是理解杜丽娘这个经典人物形象的关键。回顾《牡丹亭》的主要剧情,无疑是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的。杜丽娘因游园触景生情,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幽会,从此一病不起,怀春而亡。三年后柳生赴京赶考,偶然拾得杜丽娘自画像,他情有所钟,与画中人魂灵相会,又掘墓开棺,令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妇。此事后遭杜父阻挠,历经曲折,直至闹到金銮殿上才得以圆满解决。可见,杜丽娘由情而梦,由梦而死,由死复生,最后终成眷属,是这个玄幻爱情故事的主要线索,而游园惊梦正是故事演进脉络上的第一环,换言之,在前世、今生、来世的“三生路”上,杜丽娘迈出了决定性的第一步。而她所作的这一爱情抉择,又并非不可预见,汤显祖在此前的《训女》《延师》《闺塾》等出中已经做了层层铺垫。杜丽娘出身名门,父亲是一位恪守礼教的正统官僚,在他的精心安排下,杜丽娘自幼就受到严格的封建教育,及至初长成,遑论有丝毫机会可以接触青年男子,即使在府衙住了三年,她竟连后花园也未曾到过。杜丽娘虽然一直表现得温顺稳重,但长久枯燥单调的闺阁生活已逐渐成为一道精神枷锁,让她倍感苦闷和压抑,因此一首古老的情诗《关雎》能自然而然打开她久锢的心扉。于是为了排遣愁闷,她在春香的鼓动下,不顾父母训诫,来到春色盎然的花园,才衍生出了游园惊梦这一幕。可以说,杜丽娘从爱好天然、憧憬爱情的觉醒表现为开端,其情感在此后追求理想和幸福的路上愈演愈炽,可以穿“生”入“死”,可以不惧强权,敢于抗争,从而散发出一种与以往女性形象不同的人性光辉。
以“游园”为起点,杜丽娘表现的“情”是纯粹的、执着的、热烈的、痴狂的,这是汤显祖赋予她性格的本质特点。汤氏曾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记题辞》)意即这世间只有至情的伟大力量能做到生死的转换。而他对“情”的重视和强调是一贯的,他明确表示“某与吾师终日共讲学,而人不解也;师讲性,某讲情”(陈继儒《批点牡丹亭题辞》),还说“人谁无情”(《答王澹生》),“世总为情”(《耳伯麻姑游诗序》)。当然,汤氏所倡导的情不只是指男女之情,也包括人们与生俱来、感物而发的欲望和需求,这与程、朱以降的理学传统是格格不入的,说是一种争取个性解放的宣言也毫不为过。因此,在明代礼法森严、思想保守的现实环境中,汤氏遭遇的阻碍之大可想而知,但禁锢再严,《牡丹亭》的思想价值和艺术魅力无法被扼杀,其“情”的感召力更是广泛而深远。据张大复《梅花草堂集》记载,当时娄江女子俞二娘,因读《牡丹亭》产生强烈共鸣,断肠而死。又据焦循《剧说》载,有杭州女伶商小玲,出演《牡丹亭》至《寻梦》一场时,联想到自己的不幸,伤心而亡。正是由于这种感化人心的力量,剧作流传广布,难怪明人沈德符才会评价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顾曲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