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这几乎成了所有原乡文学的精神构型。而且还有一个饶有意思的现象便是,不知是否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观念及说法有着某种隐秘联系,中国现当代女作家有可能不断拾掇自我生命的屐痕处处,但绝少积攒声线对故土家园吟哦不已。胡宇则不然,且不同于梁鸿、黄灯等人路数。《璜塘湾》将家乡的历史变迁、风土人情的去留、人物的命运变幻和个人的成长心灵融于为一体,以“回娘家”的言说方式探得一条乡土散文新路来,尽管整本散文没有一个“回娘家”的词儿。“回娘家”赋予了中国女性特有的心理体验,包含着丰富的精神质素和文化内涵,值得开掘。《璜塘湾》以“回娘家”为精神统领,表现出如下几方面突出的创作特色。
首先,“口无遮拦”地说出了“可说”的语言。语言表达能力的高下固然主要基于人的天赋如何,但也与人的生存状态密切相关。“回娘家”往往意味着卸下心灵的坚壳,敞开心扉。海德格尔说过,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回娘家”是有可能切近让语言说人,语言回家的。《璜塘湾》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在于它的短句子、短段落。不排除这是作者习鉴汪曾祺、阿城等人的见证,但应更与回娘家后不用过分讲究逻辑和严谨、不用刻意注重场合、有话便说来的习惯分不开,也是宁乡女子“辣利”风格的忠实呈现。“字越少,事越大”,意在言外、耐人寻味的审美效果水到渠成;段落短又切合妇女回家急于“唠嗑”、思维跳跃的生理特征。方言的神韵上场是《璜塘湾》语言出彩的第二个表现。“三姐嫁,零大光”(《出嫁》)、“皮肤生了‘黝’”(《野草》)、“阶基”(《上学》)……方言在作品中遍地开花,有的根于流传已久的顺口溜,有的录自目不识丁的农民,有的源出作者灵感发挥……它们使得相应的表达和形象散发着烟火味、生活气。总体而言,在拿捏湘中方言的开放性和封闭性的辩证尺度上,作者是到位的。《璜塘湾》语言出彩的第三个维度便是言语创新的灵性与机智。有过悲悯,但《璜塘湾》总体的语言风格是“有趣”“有味”的,流露出作者不俗的言语创新才能。“回娘家”是作者的用武之地。在写到乡里老家多虫豸时,作品美其名曰“动物庄园”,虽是化用,但亦庄亦谐,妙趣顿生,尴尬全无。《果然很好啊》中对“果然”一词的拆解和意义重组,也颇现机锋。“果然”作为现代副词,强调了对父亲“种果得果”的必胜心;作为古汉语实词,活脱出了硕果累累的样子。
其次,“缝补粘晒”地绘出了“可亲”的风土。通常,女子“回娘家”“钦定”任务之一便是和母亲等一道缝补粘晒家里的被褥织物。“缝补粘晒”在胡宇这里成了一种对故乡风土的修复和再现。“璜塘湾”的风土并不惊世骇俗,总体上它温热可亲。这种《马桥词典》式样“词条解释”笔法,其神情有似“来,来,这是我老家才有的秘密”。第一,仪式记忆围绕“过年”而展开。《开门炮》《接春客》《望郎调》《赞土地》乃至《杀年猪》《送亮》等作品都是以过年仪式为题材。不少情形下,“回娘家”甚至成为出嫁后女子大年初二给生父生母拜年的专有名词。七八十年代过年物资并不富庶,而现在的年味日趋淡薄。作者如此执着于回眸“过年”,无非就是对其间的氛围和人们互相友爱客套的一往情深。第二,“凡尔赛”式地抖落所谓“奇闻逸事”。《神医》讲述了农村曾经存有“民间智慧”“民间秘籍”等荒诞滑稽和不合乎现代科学的“喝童子尿”和“吃猪腰补人腰”等“神医”疗法,搁置在鲁迅等人的文学世界里无疑是要唾沫横飞、大加鞭笞。而《璜塘湾》让人看到的是众生的无比真诚和虔诚。在越来越工于算计和精明的时代里,真诚和虔诚是弥足珍贵的,由此的“奇闻逸事”非但不可笑,反而可亲、可敬。第三,总体上营构出“慢生活”的意蕴。传统的“回娘家”不是当下“闪电战”的走亲访友,不需“计日程功”。“迟到”(《车马很慢》),“初七初八还在拜年”(《接春客》),桃子“寂寞地生长,缓慢地成熟”(《魔性食物》)……没有刀光剑影般竞争,不用通宵达旦地加班,无须逢场作戏地应酬等,慢生活的本质就是听从内心,按照熟悉的样子来生活。在娘家,自己既是客人也是主人,焉不“可亲”?
最后,“如数家珍”地忆出“可爱”的人物。“回娘家”是免不了“翻箱倒柜”,去翻找曾经属于自己的记忆点滴。与自己或近或远的人物无疑自应在记忆的囊箧之中。“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
外嫁女子通常不必直接介入与家族、与邻里之间口舌之争,对家乡人礼貌客气的程度与自己形象攸关。《璜塘湾》中的文学人物总体上都是“可爱”的,所以入手起来,就有 “如数家珍”之感,尽管其中不少人的命运不免令人有些心酸。第一,塑造了“可爱”的“我”。“我”在整部作品中既是出场人物,又是结构线索和叙事视角。上学、干农活、交笔友、与人相处……谱写了一支“青春之歌”。不谙世事,渴望成长而又甘做乖乖女,这样的成长记忆奠下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调。从中暗含的是生为璜塘湾的人挺好,生为璜塘湾的少女挺好的意蕴。第二,勾勒了乡民“可爱”的总体性文化性格。在《火车呼啸而过》中,作者直抒胸臆地写道:“自己刻意吐槽一万遍,但别人一句坏话就不行”“又留恋又讨厌,璜塘湾就这么纠结地生活在铁路边”。矛盾和悖论,是戏剧化、喜剧化的重要路径,令人忍俊不禁。
乡民的朴素和实在跃然纸上。第三,悲悯不少乡民的命运背后依然确信生活本身的“可爱”。《神仙眷恋》《单身汉》《正哑巴》中的诸位主人公和多篇作品穿梭过的“建叔”其人生和命运都遭受了种种不公,让人唏嘘。但在厄运降临之前,众生都是热爱生活、从不怀疑人间世的美与好。“建叔”一直就是喜欢开玩笑和乐观的人;“正哑巴”说不了话,却在“依样画葫芦”地学写字;《傻姑娘》中“傻姑娘”的婚姻被人骗来骗去,乡民最后得出结论,讨娶老婆一定要头脑正常和聪明,而不论首先能否讨娶得到老婆。让人不觉莞尔。
作品集的收束篇《小媳妇》显然是写给作者母亲的“陈情表”。“娘在家就在”,而非“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这就是“回娘家”的精神魅惑之所在。“回娘家”在本质和文化寓意上就是重回精神卵巢,是对作者主体人格的重造和洗礼,找回最真实、最具生命活力的自我,比通常意义的“回故乡”来得更纯粹、更彻底。“回娘家”体的文学值得弘扬和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