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传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原常务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委会委员,海军政治部创作室原主任,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荣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一、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六、九、十三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多部作品在国外翻译出版。
一
75岁的孙家栋进入他一生中最忙碌、最操心的时期。
2004年3月,中国绕月工程正式启动,孙家栋被任命为绕月探测工程总设计师。同年5月,他又担任北斗第二代导航卫星工程总设计师。
一肩挑着“北斗”,一肩挑着“探月”,“星星”与“月亮”紧密相伴。
常常上午开“北斗”会,下午又要研究“探月”事。孙家栋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三月天,孩儿脸。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席卷京城,漫天沙尘,翻卷如浪,遮天蔽日。或许是为了慰藉一下京城百姓,一场春雨紧接而来,荡涤昨日的浮尘,洗去冬日的残迹,为万物披上一件缥缈的嫩绿纱衣。
清晨,李钢秘书接上孙家栋往机场赶,准备去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车刚出机关大院,李钢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孙家栋夫人魏素萍打来的:“回来,你们掉头回来,忘带东西了。”
孙家栋说:“婆婆妈妈的,没忘带什么东西呀!”
车子重新开回家,魏素萍站在家门口,将手里的塑料袋交给李钢,“昨晚装箱子时,忘记把这双布鞋放里面了。”
七十多岁的人了,长年累月在外面奔波,一进家门,孙家栋常常累得连话都不愿多说。魏素萍心细,发现几次出差回来,老伴的双脚都有些浮肿,肯定是走路走多了累的。此后,每次出差前她帮老伴装箱子时,都要放一双布鞋。昨晚,孩子们回来,一热闹,居然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车子开上三环。
李钢将布鞋交给孙家栋:“孙老,赶紧换上布鞋吧,否则,阿姨会‘问罪’下来的。”
孙家栋说:“换没换布鞋,她怎能知道?”
李钢也开起了玩笑:“天上不是有北斗吗?”
孙老笑着说:“我们的北斗一号还不可能这么灵吧,下了车换也不晚,她不知道。”
说话间,李钢手机铃声又响了。魏素萍问:“李秘书,老头儿换上布鞋了吗?要是没换就在车上换了,下车时会舒服些。”
李钢连忙朝孙老使了个眼色:“……阿姨,已经换了,放心吧……”
孙家栋不紧不慢地说着:“天上还真有北斗盯着呢……”
连司机都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李钢说:“孙老,快了吧?咱们的北斗马上就这么灵了。”
孙家栋神色淡定:“想这么灵,大家还需加把劲儿!”
老伴的体贴,让孙家栋心头一热。他望着窗外,航天桥、紫竹桥、联想桥……一座座熟悉的建筑不断从眼前掠过。
然而,孙家栋心中想的却是北斗、北斗……
首都机场到了。
领完登机牌,李钢问孙家栋:“部长,您猜猜看,今年咱们已经去了几趟西昌?”
孙家栋想了想,说:“应该好多趟了,记不得多少趟了!”
李钢说:“告诉您,这是我们今年第六次西昌之行!”
孙家栋有些不敢相信:“六次,有这么多?”
“我也不相信啊。”
孙家栋开玩笑说:“我们为这趟航班,做了这么大的贡献,问问民航有什么奖品没有?”
孙家栋在前面走着,李钢拉着行李箱在后面跟着。蓦地,李钢发现,孙老的背已经微微有些佝偻了,步履也慢慢变得缓重了——不,这不可能!军人出身的孙老,头顶上的板寸永远是挺立的,腰板永远是笔直的,脚步永远是坚定的。李钢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一看,孙老的背果然有些佝偻了,脚步显然放慢了。
李钢不由得心头一热,眼睛也有些发潮。他停住了步子,望着孙老的背影,感觉那背影既十分熟悉,又有些陌生。他觉得眼前仿佛有座大山在慢慢向前移动着……已过古稀之年,本该颐养天年了,有关领导曾经打过招呼,减少孙老出差的次数;不是重要会议,尽量不要打扰孙老。但每到关键时刻,孙老却总要亲力亲为。
“国家需要,我就去做!”孙家栋一直秉承着这样一种信念。
登机口到了。
孙家栋一转脸,发现李钢神色有些异常,问道:“李秘书,你怎么啦?”
李钢望着窗外,故意转移话题:“今天天气挺好的,航班肯定准时……”
此时,机场外霞光万道,周遭一片繁忙。
二
1990年8月,美国GPS系统第8颗卫星发射升空。
紧随而来,美国发动代号为“沙漠风暴行动”的海湾战争,对伊拉克发起进攻。尽管GPS尚未“发育成熟”,美军却果断地提前将它投入使用。美军指挥部好像拥有“上帝视角”一样,对整个战场形成了彻底的掌控。联军的飞机和导弹给予伊拉克精准打击,精确制导的导弹,后一枚甚至可以钻入前一枚炸出的缺口。而伊拉克的指挥官,如同被蒙上双眼,甚至找不到对手在哪里,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这场本来被全球军事学家预测为僵持模式的战争,在短短的42天后,便基本宣告结束。美军和盟军共出动约6.5万架次飞机,连续进行了38天轰炸,只损失飞机38架。伊军伤亡超10万人,而美军阵亡仅148人。拥有120万人的伊拉克军队,被美国轻松地摧毁了。
这场彻头彻尾的单方面屠杀实际上是GPS的胜利。美国《军事评论》杂志直言不讳:“谁能掌握卫星导航优势,谁就掌握了战争主动权。”
卫星导航系统,第一次在全世界人民面前露出凶狠的一面,一出手就震惊世界!
那些日子,身为航空航天工业部副部长的孙家栋,每当看到荧屏上播放海湾战争的消息时,神情便会变得凝重,他思考的是另一件事情:一个国家假如没有自己的卫星导航系统,就等于把国防拱手送给他人;如果借用他人的,又等于将高楼大厦建在他人的地基上,无异于将命运的绳索交给他人。
中国必须要有自己的导航卫星。
1993年7月,震惊世界的“银河号事件”爆发,中国科学家们更深切地感受到导航系统自主可控的重要性和推动研究尽早立项的紧迫性。
每每国家危难之时,孙家栋便会挺身而出。他拨通了主管领导的电话:“我们这么个泱泱大国,怎能没有卫星定位导航系统?”
“孙副部长,你的意思?”
孙家栋脱口而出:“此事不解决,我们将永远受制于他人!”
主管领导立马表示支持:“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和平时期,我们当然可以用别人的。”
孙家栋说,“可一旦出现不可控局势,别人将信号给你掐断了,我们所有相关的军民设施将全部失灵,后果不堪设想。”
“对!历史已经多次证明,凡是事关国家核心利益的东西,没人会白送给你,必须靠自己去创造。中国人决不会因为困难而止步不前!”
孙家栋说:“事不宜迟,刻不容缓!”
主管领导朗声应道:“好,我们全力支持!”
万般期待,热切呼唤,终于传来佳音。
1994年1月10日,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双星快速定位系统工程立项。此工程被称为北斗一号双星导航定位系统工程。
北斗星,自古以来就是为中华儿女指明方向的坐标。而今,中国航天人将用自己的智慧和心血,为太空建造一颗新“北斗”。
中国北斗工程真正启动了!
8月3日,孙家栋被任命为北斗一号系统工程总设计师。
2000年10月31日、12月21日,北斗一号01星、02星相继发射成功并实现在轨稳定运行,构成了北斗导航试验系统。我国的卫星导航系统建设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并独创了定位体制。2003年5月25日,备份星北斗一号03星发射成功。中国的北斗导航试验系统于2003年12月15日正式开通运行,开始面向中国及周边提供有源服务,实现了我国独立自主建设卫星导航定位系统的目标,解决了中国自主卫星导航系统的有无问题,为下一代卫星导航系统的建设奠定了重要的技术基础。
中央领导高度重视,紧接着北斗二号卫星导航定位系统工程顺利立项。北斗二号系统是我国第一个复杂星座组网的航天系统,也是一个面向公众服务的国家空间基础设施和时空基准,系统性、开放性、竞争性的特点非常突出。北斗系统工程规模庞大、整体性强,技术指标、可靠性、稳定性要求均远远超出其他航天系统,其中新体制、新技术多,面临传统航天型号模式转型的问题,建设难度大,决策风险高。
2007年2月25日(正月初八)。
北斗二号工程副总设计师李祖洪、北斗二号卫星总设计师谢军,带着试验队,护送北斗二号试验星,第一次用空军运输机将其运抵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每次到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大家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西昌卫星发射中心位于川西高原川滇交界处,以往卫星运输只能依靠专列。专列从北京出发,途经冀、豫、鄂、川四省,跨黄河穿秦岭,最终进入横断山脉,全程2500余公里,历时八九天。武警押车,试验队护送,十分神秘。说不准什么时候在荒郊野外就停下了,停靠时间长点,大家可以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抽支烟,活动活动筋骨。
每次停车,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当地的公安干警和民兵在周围守护。
随着北斗二号工程上马,铁路运输已经无法适应北斗以“组批生产、密集发射”为突出特点的任务要求。因此,空运成为北斗二号卫星运输的首选方式。专家们利用结构星进行空运试验,从空运各种手续办理到各参与单位分工,从各种交接清单到卫星各项状态指标,进行了全面梳理和控制。试验表明,卫星运输方案及各新研发的运输设备,完全满足卫星运输任务要求,且卫星力学环境条件远远优于铁路运输,试验获得圆满成功。
3天前,飞控中心传来了北斗一号04星在失去联系半个月后,又重新取得联系的消息。
试验队队员喜笑颜开,都说这是奇迹。
李祖洪心里自然也是十分高兴,但却没表现出来。有一天,他问谢军:“你怎么看这件事?”
谢军想了想,说:“丢失了半个多月,还能找回来,起码我们国内从没有过吧,应该算是奇迹了。”
李祖洪说:“奇迹倒是奇迹,不过得问问自己,为什么‘失’了?这次‘失’了,下次还会不会‘失’?”
谢军说:“是的,李总,这颗星值得我们总结的东西有很多。”
“等试验星打完了,我们坐下来好好找找04星的问题,以此为鉴,才能每打一颗星,都有一次进步和收获。”
飞行试验星一进发射场,便进入紧张的测试阶段。为了抢时间,全体试验队队员立即投入战斗,搬设备、扛机柜、布电缆……由于初到发射场区,再加上工作劳累,70%的队员水土不服,连续腹泻发烧,但没有一人喊苦叫累的。紧接着是200个小时不间断的加电测试。从卫星总师到技术人员全部上阵,一起排班,紧盯着每一个数据,丝毫不敢大意。
谢军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身为卫星总师,他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一天,他站在测试人员后面一起分析数据,忽然不说话了。大家回头一看,谢军竟然昏倒在地上。这种情况一连发生了三次,每次醒来,他问的第一句话都是“卫星没事吧”。
3月17日快中午时,李祖洪接到谢军从厂房打来的电话,声音有些急:“李总,卫星490牛发动机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还不敢确定。”
“发动机怎么会出问题?”
从北京来的孙家栋马上就要下飞机,李祖洪本来要去接机的,这时也顾不上了,跳上车赶紧往厂房赶。
一行人快步来到工装架子旁,谢军告诉李祖洪,刚才,卫星被吊离两轴转台,当取下包裹发动机的红布时,队员发现发动机底部喷口下裙边存在磕碰损伤。
李祖洪趴下身子,探头搜寻了一遍,自言自语:“这就怪了,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是在运输过程中磕碰的,还是到了这里后磕碰的?”
谢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不敢确定,是刚刚取下包裹着的红布时发现的。”
“总在强调小心谨慎,小心谨慎,怎么……”李祖洪火气上来了。
后来,李祖洪透露,因为不知道发动机的受损情况,自己当时压力极大,主要是来自时间的压力。
事情的原委还得从7年前说起——有人说,如果将卫星导航系统比喻成一棵大树,那么技术就是它的树根,而频率则是大树赖以生长的土壤。没有频率,卫星导航系统将如同无地生根的大树,设计得再完美,也无施展本领的舞台。
在卫星导航系统建设初始阶段,频率资源富裕。美国GPS和俄罗斯格洛纳斯起步早,因此不存在频率资源争夺问题。但是,随着航天领域全球化和商业化趋势越来越显著,以往冷清、罕有人至的太空,开始变得拥挤。而在地球赤道上方3.6万公里处,与赤道处于一个平面的对地静止轨道上,各国对卫星轨道位置和频率资源的争夺最为激烈。到了北斗导航系统建设时,发达国家已经将太空卫星导航频率瓜分得所剩无几,太空频率资源已成为稀有之物,争夺激烈。
由于频率资源是一种有限的、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频率资源的获取不是一个国家能主宰的,各国都必须依据国际电联制定的规则进行开发利用,频率的使用必须进行国际协调。根据国际电联的规定,卫星网络中的频率指配,只有完成了所有相关的卫星频率和轨道资源的国际协调后,才能享受国际认可与保护。
北斗二号工程启动后,我国于2000年4月17日,向国际电联申请导航卫星的轨道位置和频率资源。几乎是前后脚,欧盟也向国际电联提出申请。而此时,国际电联只能辟出一段频率资源。国际电联有关法则规定,频段申报后必须在7年内开通使用,“谁先占有谁先用”,否则优先权自行消失。
这意味着中国必须在7年内向太空发射北斗二号卫星,并成功接收卫星向地面发回的信号。
于是,中国与欧盟之间打响了一场狭路相逢的频率资源争夺战。
谁承想,日子经不住过,离国际电联规定的时限,至此只剩下一个多月了。
如果超过国际电联规定的时限,就等于前功尽弃,几十万人白忙活了一场。而国家的损失,更是无法估量的。
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会出这档子事。
谢军问:“怎么办?”
李祖洪皱着眉头,没吭声。片刻,又说:“先把情况摸清楚吧。”
大家正在着急时,孙家栋听到消息,直接从机场赶来了。
听了简要汇报,孙家栋有些纳闷:“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啊,一路上不是都有人保护吗?”
孙家栋先蹲下身子,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因为发动机底部离地面只有五六十厘米,看不清楚。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候,孙家栋索性躺在地上,身子慢慢往发动机所在支架车的底部蹭。
谢军见78岁高龄的孙老躺在地上,不知道该咋办,推也不是,拉也不是,着急地说:“孙老,您别再往里蹭了……”
“有手电吗?”孙家栋闷声闷气地问。
有人赶紧将一支手电递了进去。
片刻,孙家栋从发动机底部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说:“喷口下裙边应该只是擦了一下,问题不是很大,也没发现其他问题。但必须立即请厂家的专家来鉴定。”
他擦去脸上的汗水,李钢秘书想搬椅子让他坐下休息,被他用眼神制止了。旁人不知道孙老患有陈旧性腰肌劳损,剧烈的疼痛常常让他步履艰难。
谢军在一旁内疚地说:“孙老,我们工作没做好,出了差错,我得负责任……”
孙家栋摆了摆手,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马上安排人员,先去解决问题。”
试验队立即组织控制分系统专家,对异常痕迹进行检查,并马上与490牛发动机生产厂家联系。研制专家急忙赶到现场检查。
根据490牛发动机厂家、控制与推进分系统和集团公司专家组的建议,试验队有针对性地制定了10项工作内容,对490牛发动机磕碰部位和发动机采取检查测量、数据对比、X光探伤、事故影响分析、补充检漏、仿真分析、涂敷处理等多项措施,并对星表其他部位进行再检查和防护。
在对发动机磕碰处进行X光探伤后,厂方专家确认外涂层虽有轻微脱落,但内涂层未被破坏,对执行任务没有影响。
3月19日凌晨,“飞行试验星490牛发动机受损问题评审会”举行,根据有关处理情况,评审专家一致认为试验星490牛发动机不必更换,可以转入加注和下一步转场工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3月31日。
卫星转场到靶场发射阵地,与火箭对接,注满燃料,整流罩也已经合上。
在最后的总检查中,发现应答机里面一个振荡器工作临界,时而停震,时而正常。
卫星上天后,有可能影响信号的正常传输。
发射场区指挥部紧急决定,应答机故障必须彻底清零才能发射。
4月3日凌晨,基地临时加工的一个操作平台架了起来,在六七十米高的发射塔架上,卫星总装特级技师田占敏爬到架车上,几个人抱住他悬空着的半个身子。田占敏费劲地拆除掉对地+Y板后,用一只手伸到卫星舱内,单手把usb应答机拆下,小心翼翼地从舱内掏了出来。
发射场无法修复应答机,试验队队员抱着应答机,连夜乘汽车火速送到成都。
4月11日,孙家栋又从北京赶到西昌发射场。
刚下飞机,他便问李祖洪:“应答机问题解决了吗?”
李祖洪摇了摇头,说“还在成都修理,急人,都快火烧眉毛了。”
孙家栋说:“不可松懈,一切按预定部署进行。”
应答机终于修复,从成都被火速送回发射场,已是4月13日中午。
马不停蹄,田占敏又一次爬上高高的发射塔架,将应答机重新装回卫星舱内,再将对地+Y板安上。
历经波折,总该风平浪静了吧?
三
2007年4月14日凌晨,北斗二号试验星发射在即。
不想,老天爷竟然赶来凑热闹,下起了大雨。
雨时疏时密,雨滴像铜豆般砸在人们的心头。
又没想到的是,凌晨4时,大雨突然停止。
此刻,正好是发射窗口。
指挥部立即进行会商。
发射任务总指挥征询孙家栋的意见。
孙家栋微笑着说:“你是总指挥,你定夺啊!”
总指挥从孙家栋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果断下达发射命令。
4时11分,“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箭身还挂着雨水的长征三号甲遥十三运载火箭,托举着试验星,直插苍穹。
火箭发射后不到一刻钟,发射场又是烟雨朦胧。
又过了十多分钟,试验星成功进入预定轨道。
在指控中心,孙家栋注视着面前的大屏幕,双眉平展,神色淡定。然而,他的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知道一场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再过不到72个小时,我国向国际电联申请的导航信号频点就到了最后的时间节点。卫星入轨后,还必须顺利开机、正常运转,发送下行导航频率,并且只有地面接收到了才算数。北斗工程能否取得成功,此举成为最后的考验。
无形的压力如山一般沉重!
孙家栋却双手抱胸,眯缝着双眼,从容淡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这样的神态,在孙家栋的航天生涯中,
曾经多次出现——
1984年4月8日,长征三号运载火箭成功地将我国第一颗试验通信卫星送上太空。
发射成功的第二天,孙家栋顾不上好好睡一觉,又乘专机从西昌卫星发射中心赶到西安卫星测控中心坐镇。
8时47分,测控中心对卫星发出远地点发动机点火的遥控指令,将卫星送入准地球静止轨道,接着又对卫星进行姿态调整,卫星按预定漂移速度向定点经度位置漂移。
控制室的显示屏上正显示卫星慢速漂移的实况,那一条弧形的连线,如此的流畅,如此的曼妙,像是雨后的一道彩虹。
忽然,传来报告声:“卫星镉镍电池温度异常!”
情况不妙!遥测数据显示,卫星外壳和部分仪器的温度也在升高,如掌控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总设计师,我‘发烧’了,请救治!”
孙家栋两眼紧盯着显示屏,仿佛听到远在36000公里外的卫星向他发出的求救声。
孙家栋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必须找到卫星“发烧”的病因,才能对症下“药”。通过对卫星飞行线路的分析,孙家栋判断卫星发热是卫星相对太阳姿态角的变化所引起的。此时最好的“退烧药”是对卫星进行大角度姿态调整,降低太阳能电池阵与蓄电池之间的电压差,从而减少充电电流,使蓄电池“体温”恢复正常。
事不宜迟,测控中心按照孙家栋的部署,立即采取措施:将卫星上所有功耗仪器设备全部打开,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消耗电能;多次调整卫星姿态,减少太阳能电池对卫星的供电,以便最大限度地增加镉镍电池的发电量。
天地之间,一系列有条不紊的调控在紧张地进行着。
“星上接到指令,执行完毕!”
服了“退烧药”后,卫星的“体温”慢慢下降了。但是,就像人发烧了一样,四肢无力,卫星的工作还是不正常。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症结仍然没有找到。
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模拟试验,几位技术员发现,当太阳照射角为90度时,卫星能源系统保持平衡,温度会控制在设计指标范围内。
孙家栋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的眉心紧紧地蹙在一起,忽地,他果断地对发射指挥员说:“将卫星姿态角再调整5度!”
发射指挥员一惊,问道:“孙总,你说什么?”
孙家栋声音高了八度:“我建议将卫星姿态角再调整5度!”
“调整5度?”发射指挥员还是用迟疑的目光望着他。
按正常情况,“再调整5度”的指令,需要根据精确的运算后形成文件,按程序审批签字完毕后才能执行。此刻,情况紧急,走审批程序已经来不及了。
尽管孙家栋的建议已经在录音设备中录下了,但这个指令没有经过指挥部会商签字,发射指挥员还是不敢贸然执行。
孙家栋神色凛然,和发射指挥员四目相对。
兹事体大,为慎重起见,身旁一位技术员快速写下“孙家栋要求再调整5度”的字据,递给孙家栋,请他签字。
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孙家栋。
孙家栋没有片刻的迟疑,接过笔,快速在字据下方签下自己的名字:孙家栋。
发射指挥员接过字据,下达口令:“将卫星姿态角再调整5度!”
调整5度后,慢慢地,卫星温度恢复正常,化险为夷。
后来有人问孙家栋:“孙总,你真是胆大包天,当时怎么不想想,调整5度后,卫星要是出了问题,你能负得起责吗?”
孙家栋两眼一眯,淡淡一笑:“说真的,当时想的就是怎么让卫星正常工作,根本来不及考虑什么后果。”
…………
14日5时16分,北斗二号试验星太阳翼帆板成功展开。
大家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一个新的矛盾紧随而来:按规范操作,卫星入轨后,要在真空环境下暴露5天后才能开启设备。若提前开启,很可能引发微波信号大功率微放电,导致卫星报废。
可再等5天,势必错失国际电联规定的最后期限。
16日晚,指挥大厅里气氛凝重,距离我国申请的空间频率有效期限,只剩下不到4小时了。
“滴答,滴答……”每个人似乎都听到了墙上挂着的那只电子钟秒针转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一个无形的声音在催促着。
李祖洪将目光投向孙家栋。
谢军将目光投向孙家栋。
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孙家栋。
那一道道目光,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大问号:“孙老,怎么办?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谢军沉不住气了,他与邻席的有效载荷副总师刘波说了几句,走到孙家栋身旁,其他几位副总师也围了过来。
谢军说:“孙老,提前加电开机吧!”
孙家栋凝眉沉思了片刻,与在座的专家们会商后,果断发令:“加电开机!
“加电开机!”扬声器里传来果断的指令。
卫星加电后,仿佛获得了新的能量,变得生机盎然。
大家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都在期待着提前开启后的卫星能够如期发送导航信号。
远在北京的北斗系统主控站的一个大操场上,十几家北斗导航卫星接收机研发厂家,迫不及待地把接收机摆成一大排。
技术人员不时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热切而又焦急地在等待着一个“精灵”——那个期盼已久的来自远方的信号。
一小时过去了,“精灵”没有出现。
一小时一刻钟过去了,“精灵”没有出现。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精灵”还是没有出现。
人们仰望星空,心却悬在半空。
“有了!”不知谁最先喊了出来。
21时46分,地面接收机正确接收到了卫星播发的B1导航信号。
21时54分,接收到了卫星播发的B2导航信号。
22时03分,接收到了卫星播发的B3导航信号。
整个大操场上掌声雷动,人们拥抱喝彩。
有人领头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众人呼应,片刻,大操场变成了一片歌声的海洋……
此时,离国际电联限定的时间仅剩2小时。
中国立即向国际电联报送了频率申报资料的激活通知。
犹如世界杯比赛的“压哨破门”,北斗系统申请的卫星导航信号频率与轨位资源保住了。首战告捷,我国第二代卫星导航系统拿到了进军全球卫星导航系统俱乐部的“入场券”。
战“频”之胜,让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祖洪擦着眼镜上的汗水,对孙家栋
说:“孙老,我觉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谢军捂着胸口:“气都喘不过来了……”
有人称,这次发射是“连跌带撞”。
孙家栋笑着说:“应该是有惊无险!”
第二天,孙家栋准备回北京,在协作楼餐厅吃早餐时,他让秘书把李祖洪、谢军还有一些骨干招呼到一起。
看得出孙家栋的食欲很好,他要了份蛋炒饭、一碗小米粥、一根香蕉和一杯酸奶。
杨慧一见,忙说:“孙老好胃口。”
孙家栋笑了,“女士讲究好身材,我老了,不怕胖。”
交代完下一步工作后,孙家栋喝了一口小米粥,不紧不慢地对李祖洪说:“祖洪啊,最近我听说了一段话,你帮我查查,不知道是哪位伟人还是哪位哲人说的,说得特别好。”
李祖洪赶紧放下筷子,“好的,孙老。
我要不要拿笔记一下?”
“不用,不用。”孙家栋摆了摆手,又对大家说,“你们都听听。”
孙家栋神色认真了起来,“这段话是这么说的:在北斗工程起步之时,我们也希望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巨人可不是这么想的,他对我们进行技术封锁,不让我们站在他的肩膀上。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们自己也成为巨人。”
李祖洪愣了一下,轻轻问道:“孙老,您是什么意思?”
杨慧突然想起来了,“孙老,这话是祖洪总师说的。”
大家笑了 —— 这话的确是李祖洪说过的!
原子钟,被称为导航卫星的“心脏”。
北斗一号上马时,国内生产不出原子钟,只好去国外买。美国一家公司痛快地卖了,他们知道北斗一号定位精度不高,对铷钟性能指标要求也不高,跟GPS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到了北斗二号,对铷钟授时精度的要求要比北斗一号星载铷钟高出好几个数量级。我们再去找美国那家公司,吃了个闭门羹。
美国不行,李祖洪、谢军赶赴瑞士,来到一家为欧盟伽利略系统提供星载原子钟的专业公司。公司老板知道中国北斗工程需要星载铷钟的量很大,很想做成这笔生意。价格虽然偏高了些,但无奈人有我无,且又急用,我方还是接受了。但提及原子钟的性能指标,对方变得支支吾吾,先是说中国要求的指标过高,恐怕欧盟和瑞士政府无法通过,后来又说:“美国人把电话都打到我家里了……”嘿,原来是美国人在背后作梗!
拉锯式的洽谈进行了三轮,一无所获。
李祖洪、谢军再次赴瑞,势在必得。
这回公司老板变得大方爽快了,价格做了些让步,性能指标满足了我方需求。然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合同最后一条竟然写着:瑞士政府对出口科技产品管控严格,如果由于政府管控原因,产品无法及时交付,甲方不承担任何责任。
太可气了,我方居然没有一点主动权。
一纸空文,进口原子钟的第四次洽谈也以失败告终。
从首都机场出来,李祖洪一行直奔孙家栋办公室。
孙家栋说:“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这次出去,我并不看好。不过,我们中国人太善良了,总是对西方充满着幻想。西方不可能把高科技产品卖给我们的,你就是出再高的价,他也不会卖。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下子,死心了吧?”
孙家栋又说:“你们再算算,北二20颗,北三35颗,每颗星4台原子钟,都靠进口,我们有那么多的外汇吗?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李祖洪心服口服:“孙老,您这一说,把我说清醒了。”
孙家栋说:“清醒了?现在清醒还不晚。”
孙家栋又说:“原子钟必须国产化,必须是‘中华牌’。有四项要求必须做到——国产化指标不能降;可靠性要求不能减;长寿命要求要达到;所选用元器件以国产为主。”
后来,李祖洪在多个场合说过“让我们自己也成为巨人”这段话。
孙家栋望着大家,忽然间变得严肃了,他说:“前几天,有人告诉我祖洪总师讲的这段话,我觉得讲得特别棒,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这些年来,我们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巨人不仅不让我们站,还卡我们、压我们。在事实面前,我们终于醒悟过来了。靠别人靠不住,只有靠自己,拼搏努力,让我们自己也成为巨人,让中国的航天也成为巨人!”
俄顷,孙家栋又说:“北斗卫星导航系统要走的路还很长,北斗二号只是将服务范围扩大至亚太区域;到2020年建成了北斗三号系统,它将面向全球提供高精度、高可靠的定位、导航、授时服务,中国也将为世界卫星导航的发展贡献中国方案!”
大家心里铆足了劲:让我们自己也成为巨人,让中国也成为巨人!
责任编辑:杨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