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我童年时一段真实的经历,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像一场梦。
那是六月的一个午后,我正在门口的小路上漫不经心地走着,渐渐地,我和老屋的距离越拉越远,已经看不到老屋的影子了。
我经常在这条小路上走,看到各种各样的画面。蚂蚁搬粮食,长长的一线,从我的目光里沙沙地穿过,充满了战争前夕的仪式感。一只螃蟹费力攀上阴凉的青苔,开始炫耀它的长螯,正在得意的时候,突然滚落到水里。晚风吹过高高的梧桐树,叶子互相摩擦,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一大群鸟翅膀挨着翅膀飞过我的头顶,它们沉默着,消失在天空的边陲。
我对这些平常的东西,保有深厚的兴趣,我怀疑,在大人们的眼里,我大概属于村庄里另类的孩子。
夏天的阳光浓得化不开,像低燃点的物质,只要一接触到物体的表面,不管是一块石头,还是一湾溪水,或者一蓬野草,马上腾起一团火焰,仿佛夜风撩拨的磷火。如果没有阳光,或者阳光像某件旧家具上的油漆般褪色得厉害,这个午后,应该呈现出万物歌唱的景象。在没有指挥的合奏里,五颜六色的鸟重复着各自的词语,奇形怪状的虫子喋喋不休,青蛙有节奏地敲着鼓点,表达着它们的愉快,蝉使出最大的力气不屈不挠地聒噪,试图成为这个舞台上的主角。但是,因为阳光的作祟,一切都隐匿了。
风已经潜伏了很久,不用谁来告诉我,我都知道它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片静止的叶子上,一朵刚刚飘过的云的背后,或者一只蚱蜢的翅膀里。祖父告诉我,风是可以喊来的,当你热得受不了时,喊一声,风就来了。我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也从没喊过,我想,它们不愿意出来,怎么喊也没用。
我走到一处树荫下,坐了片刻,身上的汗很快退回我的身体里。我站起来,一边继续向前迈步,一边打量着这个熟悉的村庄,看到的是这条路开出的枝枝杈杈,它们像是土地的筋脉,爬过茂密的草木,荒野、稻田、河流、墓地,通往无穷的远方,把熟悉和陌生的山水连为一体。出现在眼睛里的部分是有限的,看不到的是更多的无限,一重又一重的山切断了我的目光。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群狼正朝着我走来。
我的速度没有改变,实质上,我正以人惯有的速度向狼靠近,狼也正以狼惯有的速度向我靠拢,只是我们都没有预感到,彼此之间会有这样一场邂逅。
小路把一片稻田抛开,笔直地插向竹林,进入竹林后,拐一个夸张的弯,像一根绳子草草打了个结。就在拐弯的地方,头狼从容地把脑袋推进我的视野,接着是脖子、前腿、身子、后腿,再接着是尾巴。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一路逶迤而来,把我的目光彻底地征服。虽然毫无准备,但我并不感到害怕,既没想过逃走,也没想过要找一根棍子或者一块石头用来防身。在我八岁的意识里,狼这个东西就像刚撒下地的种子,还没有开始做萌芽的梦。虽然听说过一种东西叫狼,厉害得很,吃鸡、猪和羊,饿极了还会吃人,但我听过后就忘了。我觉得没必要记住它们,它们离我很远,我的世界还小,来不及装下这些东西。
二
狼离我越来越近,我已经能看清它们的样子,金黄的毛杂着点点棕色,尾巴上像用墨绳弹了一根笔直的线条,一只只油光水滑,威风凛凛。
我不认识它们,就算离得再近,我也还是以为它们是狗。它们肯定早已看到了我,它们并不认识我,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对一群狼来说,没必要刨根问底,认识与否,知道与否,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只相信眼睛与直觉。它们已经看出我是个孩子,两手空空,表情平静,这就够了。所以它们既没有放慢速度,也没有加快脚步,仍然队列整齐,优雅地迈着步子,保持着狼族的体面与尊严。
如果置换一下,将我换成一个手持棍棒虎视眈眈的成年人,那群狼会怎么样呢?也许,会走到我身边,停下脚步,安静地匍匐,屏息地观察,在心中制定一个克敌的计划。然后呢?然后是彼此长久的对峙,一旦发觉危险降临,或者我疲惫至极后放松了警惕,头狼一声凄厉的长啸,狼群蜂拥而上,展开一场闪电式的扑杀。
这只是我后来的猜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勾勒这种恐怖的画面,我并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小时候过年时看到杀猪我都会躲得远远的,那雪白锋利闪着寒光的刀,猪凄惨的嚎叫,无一不会成为我深夜噩梦的诱因。
有一点倒不是想象的,在见到我之前,它们肯定早已认识人类,知道这么一个物种的存在。至于有没有与人类进行过直接的博弈,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天地万物,相克相生,要在这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生息繁衍,不至于亡族灭种,它们就得学会如何与人类相处,如何规避这个自视高贵的族群带给它们的灾难。
我和狼的目光终于相遇了。可能是阳光的篡改,也可能是我头部稍稍摆动改变了角度,我看到狼的眼睛在不停地变换着颜色,黝黑、幽蓝、金黄、浅绿、深绿,最终我都不敢肯定,它们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我只是清晰地看到,从它们的眸子里直直射出两道光来,干净、清澈、明亮,没有杂质,蕴藏着一种隐隐的力量,像犁开黑暗的第一缕天光。
头狼把我从头到脚纳入它眸子里的同时,我也从它的瞳孔中看到了我八岁的影子,瘦弱、安静,还有那么一点点笨拙。身体所有的部件中,眼睛是最不会伪装的,它会透露出你所有的秘密。我和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窥伺到了对方心底那抹原始的光芒,那是未经污染的混沌之光,是生命的原色。
风依然在潜伏,周围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并没有因为一群狼的造访,改变格局和调子。路很窄,路边的斜坡上长着一层厚厚的丝茅,像铺了床厚厚的被子。我把身子埋进丝茅里后,泥巴路变宽了许多,狼就从变宽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过去,伴着它们沉稳的脚步声,我嘴里默默地数着,一只、两只、三只……十二只。我再数了一遍,没错,是十二只。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彼此之间间距相等,抬头收腹挺胸,走得节奏分明,皮毛跟着步伐在黏稠的阳光里荡漾,像一匹未经刺绣的极其精美的缎子。
我和它们挨得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们的眼睛、鼻子、脊背、尾巴,我的手一次又一次蠢蠢欲动,不知为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狼群牵着我的视线,让我反过头来,目送着它们渐行渐远。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小木桥,三根杉木并排搁着,上面铺了层泥巴,泥巴上长着稀疏的杂草,雪白的溪水从桥下无声地流过。最后那只狼走到小木桥上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持续了几秒后又回过头去,跟着它的同伴,继续前行,很快,狼群陆续淹没在路两边高高的荒草里。这条被荒草掩盖的路弯弯扭扭,像一丝被风吹乱的云彩拖向远方。连着路的另一头的,是苍莽无边的山峦。
我不得不承认,这群狗是招人喜欢的。
我心里想,人狗何处不相逢?说不定在哪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后来,等我知道这是一群狼后,心里竟有了一丝莫名的感伤。人有人道,狼有狼道,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此山高路远,我们将永不相逢。
三
回家后不久,母亲刚好从外面回来。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想和她分享我的欢乐和兴奋。听完我语无伦次的讲述,母亲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一把拉住我,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捏捏我的手、大腿,在我的背上头上拍打了一阵,见我没有任何反应,才长嘘了一口气,把脸一拉,声音突然变得刀子一样坚硬:“什么狗啊,那是一群吃人的狼。”
反问显得多余,母亲的表情已经揭示了答案:这确实是一群狼!
不过,我认为母亲的举止显得过于夸张了,狼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可怕,在我心里,它们就是一群可爱的狗。这话我没有说出来,母亲性子急,脾气不怎么好,一旦说出来,她会认为我太蠢,连狼和狗都分不清,甚至赏我两个耳光,让我不再糊里糊涂。
大哥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说来了一群狼,背起家里那把鸟铳准备去追赶,刚要出门时,被祖父拦住了。祖父是村庄里有名的猎手,但从那以后,他禁止家里人再去打猎。
是因为狼吗?祖父没有解释原因。
很多年后,一个雨水淋漓的夜晚,我在姜戎的《狼图腾》中看到这样一段话:“离他(陈阵)最近的正好是几条巨狼,大如花豹,比他在北京动物园里见的狼粗一倍,高一倍,长半个身子。此时,十几条蹲在雪地上的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来,长尾统统翘起,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军刀,一副箭在弦上、居高临下、准备扑杀的架势。”
合上书,背上竟冒出冷飕飕的寒气。我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银蝇般跌落的雨点,很久都处在恍惚之中。假如当年我知道那是一群狼,结果会怎么样?庆幸这只是假设,那一群狼,是一个隐喻,注定了要埋伏在我生命的旅途中,给我的生命留下一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