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诗和远方

肖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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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母亲领着我远行,用现在的时髦话是诗和远方之旅。
我小时体弱多病,不能跟着同村野蛮孩子一块儿玩耍,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特别不喜欢我去戏水游泳,生怕我被淹死,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的。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小小年纪沉浸在“连环画”的世界里,这让我的母亲眼前一亮,家里少得可怜的那点书看完了,她便领着我从唐市小镇步行几十里到流沙河,去我的外公家里借书给我看。
外公当过将军,因历史问题赋闲在家,一见我的到来便兴奋不已,和我讲诸葛亮、刘备的故事,还有“张三爷大吼三声喝退百万曹兵”这些,每次都听得我津津有味,不想回家。临别还要打发我不少“宝贝”—他的珍藏书,我的童年就在《西游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度过长大,因为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方面,算是打了一点底子。我羡慕其他孩子会“赞土地”“打花鼓”这些,我的母亲都不赞同,至于木匠、篾匠这些手艺活,更是反对,除了读书看书之外,母亲领着我远行,给我留下惊险而深刻的印象。
这要追忆到我八岁那年,父亲急病去世,在宁乡县唐市竹山湾这个小山村生活了多年的母亲,突然念叨起她生命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南宁、柳州、桂林、衡阳这些大城市,神思千万里起来。父亲的倒下,使得家中财政骤然紧张起来,母亲急匆匆擦干泪水,开始写信给远方城市的亲人。知书识礼的母亲文笔漂亮,字也优美,我至今保留着母亲写给亲人们娟秀的书信,那时也依稀知晓母亲远行是要为全家解决经济困境。
母亲远行前跟我的大哥详细交代一番,安慰他不要着急,至今清楚记得她跟大哥说一句朴素而意味深长的话:带上敏伢子,让他出去长长见识。然后挑着一担沉重的行李上路,里面装了送给城市亲人们的特产,尤其是母亲亲手纳的布鞋,一针一线,简直是极品,亲人们对此一直赞不绝口,直到母亲后来右手拇指发炎“开刀”(动了手术),再也拿不动针线,大家于是叹息再也穿不到如此做工精细的布(棉)鞋了。
对于从未走出过家乡大山的我,第一回见识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公共汽车和路灯,我兴奋羡慕得张口结舌,看到满大街跑的绿色吉普,只想上去摸摸坐坐;最滑稽淘气的是竟然到站后仍不肯下火车,是母亲央求旁人连拖带哄把我弄下,呜呜开动的火车随即远去,母亲方才如释重负,开怀大笑起来。
很快,发生了一起“水老倌”事件,让我重新审视母亲的诗和远方来。
“他们留着长发,戴着蛤蟆镜,留着小胡子;上着花格子衬衫,下穿把两瓣屁股绷得紧紧的喇叭裤,脚蹬擦得乌黑锃亮的三接头皮鞋;骑着的自行车头上挂着一台装着干电池的三洋牌收录机,超大声地播放着花鼓戏选段。见着靓女,便一齐吹口哨,打榧指。”在20世纪80年代,这是老长沙人印象中的“水老倌”。
“水老倌”是长沙人对社会上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流里流气、打群架骂痞话、偷东摸西等“青年哥哥”的称谓,母亲一路上告诉我要小心留意,我似懂非懂。
我和母亲突遇“水老倌”时是深夜,刚下了长沙到衡阳的火车,前往姨妈家的路上,母亲挑着一口上好的樟木箱,“水老倌”显然是看上了。天下着雨,稀疏难见几个人影,行至黑暗路段,不巧路灯坏了,上来一个“水老倌”模样的男人搭讪,问需要帮忙不。母亲一看马上警觉起来,紧拉着我的手,一边不动声色应付,一边大步流星赶路。我全然不知母亲的危险,印象中记得那个男人一路纠缠、巧言提出帮母亲挑行李,她则始终保持着淡定和警惕,随口谎称“我家就在前面,几步远就到了”,倒是“水老倌”开始慌张起来,找个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一直到姨妈家,母亲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告诉我,刚才那人是个“水老倌”,我顿时莫名紧张起来。姨父和姨妈也说遇上“水老倌”了,还说:“亏得你妈处变不惊,要不麻烦大了。”
后来我多少次回味起那个晚上,母亲高大的身板,在黑夜中牵着我前行的样子,她临危不惧、从容淡定的背影,成了我一生记忆永久的定格,每每在我处事惊慌、主意不定时,母亲的背影就浮现在我眼前,给了我温暖而坚定的力量。那年,四十多岁的母亲,一米六八的身高,齐耳的卷发,正值芳华的阅历,给了我极深印象。
鲁迅先生曾说过:“父母亲存在的意义,不是给予孩子舒适和富裕的生活,而是当孩子想到父母时,内心会充满力量,会感受到温暖,从而拥有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以此获得人生的乐趣和自由。”
“水老倌”事件,让我恍然明白母亲远行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瞬间长大坚强不少。
母亲用心良苦地领着我诗和远方,不仅让我知晓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身体力行地给我上好了孝顺和感恩的一堂课。
20世纪80年代,我的外公已从宁乡县流沙河农村那间茅草屋里,被接到了衡阳姨父家安度晚年,后辗转南宁、桂林、荔浦几个城市养老,和亲人们安享天年,贤良心细的母亲放不下父亲,同时放不下她的叔叔—一位尊敬的长者。原来,新中国刚成立时,外公被错误打成“右派”,流放到大西北十五年,是母亲的叔叔主动接过抚养重担,一举改变了她在农村的坎坷命运。
母亲第一次带我到南宁市见叔外公,我只觉他是一位慈祥长者,丝毫感觉不出和蔼的外表下,这位多年从事出生入死地下党暗战工作的长者的传奇阅历,新中国成立后叔外公成了南宁市公安战线的有功之臣;历史跟他的兄长—我的外公开了个玩笑,外公因国民党少将身份被打倒流放后,母亲和几个姊妹流离失所,是叔外公主动接纳并视作亲儿女一般,特别对母亲不远千里来投,悉心保护培养……成了母亲念叨一生感怀不已的往事。
记得母亲每次带我去南宁市探亲就像过节,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吃完大餐还逛公园、动物园。亚热带下的南宁冬天热得只穿短袖,我惬意地看到,母亲和叔外公谈天说地、吟诗作对、情同父女……那一刻,让我顿时萌生长大后也要带母亲远行的决定来。
时光如梭。后来我和妻子带上日渐年迈的母亲继续远行,和亲人们团聚。一九九六年,大哥的儿子以全县第一名的名次考上清华大学,母亲欣慰不已,提出要去亲自送送并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我和妻子、侄儿陪同母亲第一次坐飞机,登上北京天安门城楼,夕阳的余晖映照出母亲有些沧桑的笑脸,却无比清秀动容。
近些年,母亲腿脚不灵便坐了轮椅,再也无法远行了,却因我女儿远赴英伦留学,她突然提出:我这脚要快点好起来就好,我要亲自送孙女去趟英国,了却平生最大心愿。
可惜母亲终究未能如愿,去年国庆,母亲不幸病逝,享年八十八岁,临别,还在念叨没能成行的英伦之旅,叮嘱我和妻子,一定要带上女儿继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我想,天堂的母亲此刻一定漂洋过海,环游世界,从容而自信地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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