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南方号火车上的一名售票员。

平时南方号火车总是空荡荡的，不过每当偶尔有乘客上车时，我都会从我的售票员房间里拿出煮得咕噜噜冒泡泡的玉米汁，一杯杯分给他们。

“喝了这个，即使是冬天，也不会感到寒冷哦。”我说。

“谢谢你，猫。”乘客们总这么说。

每到过春节的时候，平时空落落的南方号火车，才会坐满了各种各样回家探亲的动物。我见过许多乘客，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今年春节遇见的一只兔子。

“咚咚咚，咚咚咚。”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你好，猫。听说在你这儿有玉米汁，可以给我来一份吗？”

我推开门，一只耳朵上还沾有几片雪花的兔子正站在我面前。

“当然可以。”我说。

我从咕噜噜正冒着泡泡的烧壶中倒出两杯香喷喷的玉米汁，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

兔子用她冻得发红的手握住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好暖和哦，喝了这个，即使是在冬天，也不会感到寒冷呢。”兔子说。

“谢谢你，猫。”兔子坐了下来。

二

“我原来有个好朋友也喜欢喝玉米汁，他是一只狐狸。”兔子说。

热腾腾的玉米汁雾气氤氲在房间里。我望向火车窗外，白色雾气弥漫在车窗玻璃上。昏黄的信号灯飞驰而过，白皑皑的积雪像暖和的黄色大棉被盖在大地上。

“我是在去年的冬天遇见他的。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我家的门口，他金黄色的皮毛都被冬天的雪淋得湿漉漉的，我急忙把他带进我的家里。

“一开始，我的爸爸妈妈和弟弟都反对他的到来。

“‘那可是一只狐狸啊。’

“‘狐狸永远是狐狸。’他们坚定不移地说。

“但是他太厉害啦，他总能在寒冷的冬天找到木柴，他来了之后，我们家成了兔子村里最温暖的家，火苗跳跃在火炉中，就像狐狸金黄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那样闪烁着。自从狐狸来到我们家后，每天晚上我都伴着温暖的炉火入睡，我的梦也从黑色变成了金灿灿的，我再也没做过噩梦啦。兔子村的其他居民每次都眼巴巴地在窗外嫉妒地望着，羡慕我们家有这样一只厉害的狐狸。

“他还有一个绝活，就是能在冬天的雪地里找到玉米。兔子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找到的、怎么找到的。他将外头找到的玉米带回家，在火炉上翻转着烤两下，‘呲溜呲溜’，玉米粒变得软糯起来，又香又甜，暖乎乎的玉米，可比胡萝卜好吃多啦！

有一次，他还给我们熬了玉米汁，他熬的玉米汁，我们全家都爱喝。

“‘喝了玉米汁，即使是在冬天，也不会感到寒冷呢！’我们都这么感叹。

“但那一次，玉米没那么多了，他坐在一旁，笑呵呵地说自己不想喝，肚子却发出咕咕的声音，真是个笨狐狸。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门口聊天，雪花在黑色的夜空中旋转着跳舞，轻轻地落在我们的周围。

“‘狐狸，你这么厉害，以后想做什么呢？’我说。

“‘我以后呀，想等这个冬天过去了，就乘上南方号火车，去往四季如春的地方。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太难度过啦！我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玉米场，这样，就再也不愁玉米不够找了。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找我玩哦！我们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一起从山坡上抱着滚下去，滚到我的玉米场里！爱笑的兔子，你到时候一定会咯咯笑个不停！’狐狸微笑着说道，眼里闪烁着和天上星星一样的光芒。”

三

“但是，发生了一件事。”兔子轻轻地说，眼神渐渐黯淡，像是一片还没着地就融化了的雪花。

“狐狸被赶走了。那一天，我是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醒来的。

“‘肯定是你，狐狸果然永远都是狐狸！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狐狸从来就只会把兔心当驴肝肺！’

“母亲刺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原来，是弟弟不见了。母亲认为一定是昨天晚上没吃饱肚子的狐狸把弟弟吃掉了，吃得骨头都不剩。

“兔子村的所有村民都觉得是狐狸搞的鬼，愤怒和嫉妒是比病毒更可怕的东西，很快就像一团火焰那样蔓延到了整个村庄。

“我起初不觉得是狐狸，想在南方开玉米场的狐狸，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但是大家都如此坚定，好像昨晚一个个都没有睡觉，而是跑到狐狸的床底下看到了这一切。

大家口里的故事，比兔子村的雪花还快地传播起来，比任何真理听起来都真。它迅速进入到每一个人的家。我也犹豫了。”

“我真该相信他的。”兔子叹了口气。

“狐狸好像一下子疲惫了很多，他像经历了一场比我第一天见到他时还要大的雪。

他默默收拾好行李，耷拉着耳朵，带着所有人唾弃的眼光和骂声，带着朝着他丢的臭鸡蛋和烂胡萝卜汁液，走出了家门。

“我好像听到他说了一句：‘这儿可真冷啊。’他的背影就在窗户外消失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狐狸。

“后来，弟弟在那天的黄昏时跑回家了，他的身上都是雪花，就像一个雪人。

“‘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我想学狐狸哥哥去找玉米，可是我找了一天玉米，什么也没找到，只找到几个木柴！’弟弟兴奋地说。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

“我盯着弟弟带回来沾着雪花的灰黑色木柴，脑海里全都是狐狸走向雪地无精打采的背影。”

兔子说着，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睛里冒了出来。

火车在继续向南方开着，兔子沉默了，我也没有说话。安静得连火车压过地上的积雪声音都听得清楚，窗外变得一片漆黑，火车正在通过隧道。我握紧了手中的杯子，低着头看向玉米汁，玉米汁已经渐渐冷却了，像平静的湖面一样。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做过金灿灿的梦了。我总觉得狐狸走的那一天，我也是砸在他身上的一片雪花。

“如果我找不到狐狸，我永远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我终于下定决心上路，开始去寻找狐狸。

“我想，狐狸最可能去的就是南方，所以我坐上了这趟火车。”

“猫，你有见过这样的一只狐狸吗？”

兔子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四

“我……”我犹豫着，抓紧了杯子，看向兔子亮晶晶的眼睛。

“我……见过这只狐狸。”我说。

“这只狐狸是在一个雪很大的冬日下午闯入了这趟火车，当时火车空落落的，一只动物也没有。

“‘猫，你好。我没有买票。但是我有一根玉米，你可以用它烤成金黄的玉米粒，或者熬香喷喷的玉米汁，喝了这个玉米汁，即使是在冬天，也不会感到寒冷呢。请问，我把玉米给你，你可不可以让我坐上这趟火车？’狐狸举起手中还沾着雪花的玉米，朝我说。

“他看上去很疲惫，浑身湿漉漉的，还有一些臭臭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一直在打寒战。眼里没有任何光泽。我实在是担心他，于是让他上了车。

“‘谢谢你的玉米，欢迎乘坐南方号火车。’我说。

“‘谢谢。等我到了南方后，我会拥有一整片的玉米地，欢迎你到时候来玩。我的玉米将永远为你免费提供。’狐狸说，他找到一个窗边的座位坐下。

“‘没问题。’我笑着说。

“我回到房间，将玉米捣鼓着，带着雪花的玉米被熬成了浓稠的玉米汁，黄色的泡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我闻了一口，‘真香呀。’

“‘狐狸，来喝一杯热腾腾的玉米汁吧。’我走向狐狸。

“狐狸的头靠着窗户，他闭着眼睛，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柔顺的毛发上，融化的雪花化成露珠，沾在他的睫毛上。阳光像是一只大手包围住了他。他湿漉漉的金色毛发在此刻已经全都蓬松地立起来。

“狐狸被我的声音叫醒，惊讶地抬头看向我：‘你好，猫，这是你给我的玉米汁吗？’

“我点点头。

“‘谢谢你，亲爱的猫。还有多久到南方？’狐狸问我。

“‘明天就到啦！’我说。

“狐狸的眼睛焕发出光彩，开心地接过我的玉米汁，金黄的阳光和他融为一体，他像是来自光明的孩子。”

“然后呢？”兔子急切地问我。

“第二天，狐狸就在南方的第一站下车了，至于他后面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啦。”我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明天就去找狐狸！他一定在南方的哪个玉米场，正当着农主呢！”兔子咧开嘴笑了。

“好呀。”我说。

“谢谢你！猫。”兔子朝我鞠了一躬，激动地推门出去。

五

我看向窗外，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隧道，星星在夜空中流转，路上的信号灯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为前方照明。其实，我那天拿着玉米汁去给狐狸时，狐狸并没有醒来。因为狐狸的身体早已变得冰凉。

从此之后，我每经过南方一个玉米农场，总会买一麻袋玉米，煮成玉米汁，分给车厢上的乘客。而每次我总会留一根胖胖的玉米。在我心中，那是属于狐狸的玉米。

窗外飞驰而过的田地，在暖黄的信号灯照耀下，像是丰收的玉米场，这本应当是一个温暖的冬天。

我叹了口气，狐狸，请你原谅我对兔子撒的这个谎吧。

兔子以后大概不会再做黑色的梦了，她的梦里，说不定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在树叶飘落的秋天，狐狸在农场里收获漫山遍野黄澄澄的玉米，又或者，有一天，狐狸遇到了一只小狐狸，小狐狸作为他的帮手，帮他收玉米。

说不定，她今晚会梦到：在明天到达南方后的第一个玉米场，就遇到了在玉米场山坡上干活的狐狸。

她飞奔向狐狸，把狐狸吓了一大跳，于是，他们相拥着从山坡顶上滚下去，南方的青草茂盛地生长着，他们一点儿都不疼。

他们滚入玉米地，抬头看着天空。

“你现在就像，天空中那朵像棉花糖一样的云。”狐狸说着，看向兔子，兔子看向狐狸。

突然兔子捂嘴笑起来。

“笑什么呢？”狐狸拍拍兔子。

“狐狸，你……哈哈哈！”兔子笑个不停。

“你好像一个……玉米呀！”兔子咯咯笑着。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狐狸的橙色的毛发在温暖的太阳下熠熠生辉，这一定是一个金灿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