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爸爸

李晓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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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体传真机

奶奶去世以后爸爸要回来一趟,但不是亲自回来。采矿公司使用了人体传真机,回来的只是他的克隆体,爸爸仍然在伽马星。
但这已经足够了。爸爸在我两岁时去了伽马星,十年间只回来过一次,其余时间全是被传真回来的。我感觉不到真人和克隆体的差别。
我缠着舅舅去采矿公司接爸爸。舅舅开着车,驶出奶奶居住的村庄。道路两边全是正在抽穗的玉米地,阳光斜斜地打在绿油油的叶子上,又反射到空中,到处都是金光灿灿的样子。带着一丝玉米叶子味的风钻进车窗,吹得我身上一阵阵发凉,但是温暖的阳光也很执着,一直和风僵持着,不时扑在我的脸上、胳膊上。我看着窗外,脑海中却浮现一幅静止的画面—那是奶奶家的小楼房,在一层的大厅里,摆放着一个还没上漆的大木头盒子,奶奶躺在里面,等待亲人来告别。大厅里没有阳光,一片阴冷。我想躲避阴冷,就缠着舅舅带我出来了。
拐个弯,我们就上了大马路。马路两侧是高大的杨树,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在树荫下行驶,树叶的影子在路面上微微浮动,感觉像在湖面上行船。晃晃悠悠,我就睡着了,醒来时,舅舅已经把车停在了采矿公司楼下。
大厅前台一位漂亮阿姨接待了我们。我们跟着她走进电梯,上到108楼,来到一个看上去很像医院的地方。这里也有一个前台,漂亮阿姨把我们交给一位护士阿姨就下去了。护士阿姨在电脑上查询了一下,让舅舅在面向我们的一块全息屏幕上签了字,接着让我们坐下来等。我看见屏幕上写着爸爸的名字—方学友,还有他的工作部门、传真时间、接收时间,最后是留给接收人签名的地方。等候区有二三十个人。我们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护士阿姨就领我们进了接收区。
一个长长的房间,中间隔着一层玻璃墙,玻璃墙里面隔成了一个又一个单间,每个单间都贴墙立着一个两米来高的白底蓝边大盒子。这些盒子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既像金属的,又像塑料的。看着这些盒子,我不由得想到了装着奶奶的木头盒子。我不知道,大人们会给装奶奶的盒子刷什么颜色的漆。
沿着房间的墙壁,站着一整排“候机”
的人,有的满脸期待,有的面露忧愁,有的平静沉默,有的百无聊赖……不时有人从大盒子里走出来,接着这个人空出来的位置就会被后面的人补上。
舅舅告诉我,那些大盒子就是人体传真机的接收舱。爸爸在16号舱,数字在玻璃门上写着。透过玻璃门,能看见接收舱上方有一块电子屏,电子屏上显示着日期、时间、舱内外的温度,还有一根从左到右逐渐增高、不断闪烁的进度条。“爸爸”正在舱内生成。
昨晚,我和妈妈一起,跟爸爸视频通话了。爸爸很伤心。奶奶得了脑癌,但他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妈妈安慰他说,要不是他一直汇钱过来,奶奶也不会得到那么好的救治,多活了那么久。他们说话时,互相都很礼貌。但在前些年不是这样,前些年妈妈经常跟爸爸发脾气、吵架。我不喜欢他们吵架,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爸爸在认识妈妈之前就在采矿公司上班了,但那时还在地球上。后来爸爸的公司被星际公司兼并,许多工人失业。为了保住工作,爸爸跟新公司签约,被派到了伽马星上。在那里,他不光不会丢掉工作,还能得到比在地球上高三倍的工资。那时我还小,妈妈不愿爸爸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觉得,哪怕找个工资低的工作,只要他能陪在我们身边就行。可是爸爸想的跟她想的不一样。
我曾经问爸爸,既然现在连人都能克隆,为什么就治不好奶奶的病呢?不就是脑袋里长了个肿瘤吗?爸爸想了想,说:“这两件事不一样,就好比汽车,有时造一辆新车要比修一辆坏车容易得多。”
“但这个比喻也不准确,因为人体比汽车复杂得多。”他说,“而且,汽车不涉及伦理问题。汽车的零件是可以随意换的,人的器官却不行。法律不允许把克隆人用于器官移植。”
他回答的比我想知道的还要多。我只是想,切除个肿瘤有那么难吗?把癌细胞一个个打掉有那么难吗?可是他却说到了换头术!
我想,在伽马星上是不是也有一个类似这里的地方,爸爸正躺在一个跟眼前一模一样的大盒子里,往地球上传真自己的身体和思想。舅舅说,在那排接收舱背后的屋子里有一个类似墨盒的巨大机器,但机器里装的不是墨,而是蛋白质之类的组成人体的原料。当伽马星那边的传送舱把爸爸的身体信息发送过来,比如他的体重、身高、骨骼形状、局部特点等,这边的“墨盒”就会按要求给接收舱配送原料,一点点地造出克隆人来。接收舱还会接收人体的基因信息以及大脑信息,这样被传真过来的克隆人才能跟本体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一致。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克隆出来的人,跟生长了几十年的人相比非常脆弱,寿命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月。所以,在一个月内,克隆体必须重新进入接收舱,把这段时间里生成的大脑信息传送给本体,把身体还原到“墨盒”里去。如果克隆人在舱外意外身亡,那么本体不会记得克隆人做过的任何事情。
人们在传真自己之前,是要签知情同意书的,加上克隆体的所有思想意识都属于本体,所以这件事也没有什么伦理问题。
终于,接收舱显示传真完成。几秒钟之后,舱门开了,“爸爸”神情悲戚地走了出来。
我抱住爸爸,又想到躺在另一个盒子里的奶奶,不由得放声大哭。

二、爱与孤独
奶奶下葬之后,爸爸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就又回到了伽马星—当然,只是他的大脑信息传送回去了,他本人根本就没离开过伽马星。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凭什么别人的爸爸每天都陪在他们身边,而我的爸爸一直待在外星不回来?你都出去这么多年了,钱还没挣够吗?”我质问他。
爸爸无助地看向妈妈。妈妈却不挽留爸爸,反而劝我说:“方远,你别那么看爸爸,爸爸又不是为了自己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挣钱。你奶奶去世前,看病花了许多钱,咱家根本就没什么积蓄。你将来要上学,要接受好的教育,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你以为爸爸不想陪你吗?难道他一个人在一颗荒凉的星球上不难受吗?他不是不想陪你,他是不能啊!”
说着,妈妈也哭了起来。
“我不要上那么好的学校,我不要请家教,我只要爸爸陪着我,我肯定一样能学好!”我大声向他们说,一股怒气把他们,也把自己逼到了墙角。
爸爸还是不说什么。我觉得他很无情。
但妈妈的态度更让我生气。她从前总是念叨着要让爸爸回来,可是最近几年却一次也不提了。难道是奶奶的病让她更加认识到了钱的重要性?钱、钱、钱,总是钱!大人就爱拿钱当借口!我多希望她能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啊!我不由得怀念起她和爸爸吵架的日子。
“远,是不是奶奶去世让你太难过了?”妈妈柔声说道,“你以后还是可以经常去奶奶家跟表哥玩的。”
“不是!”我朝她吼道。其实,我心底真的特别悲凉、特别孤独,失去过奶奶的人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我瞪着爸爸说:“方学友,你知不知道奶奶生病的时候,天天都在念叨你?现在她不在了,你再也没有妈妈了!你可以一辈子待在外星不回来,我就当自己没有爸爸,再也没有爸爸了!”
我刚嚷完,“啪”的一声,脸上挨了妈妈一记耳光。妈妈眼里噙着泪,怒视着我,然后一扭头进了卧室。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又热又涨,不知所措。
爸爸在沙发上坐着,他伸手把我揽到怀里,说:“儿子,爸爸其实也想回来,但真要回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和公司签了合同,还有两年才到期,不能提前回来。爸爸答应你,在合同到期之前一定想好退路。”
两年,两年!我想起来在奶奶弥留之际,她曾问我:“你爸爸什么时候能真正回来?”她总觉得,爸爸在一颗遥远的星球上,就像乘着一个飘在空中的气球,随时都有坠落的危险。我无法回答。姑姑一直陪在奶奶身边照顾她,姑姑总是说:“过两年就回来了,您就别替他操心了。等您好了,让他也带您到星星上去逛逛。”奶奶听了,总会下意识地抓紧床单,好像她真的到了星星上,有掉落的危险。
“你骗我!”我说。
“我没骗你。”爸爸真诚地看着我。
“那我要去伽马星看你!”是的,员工家属可以通过人体传真机去探亲。
爸爸犹豫了,他的眼光溜向了卧室那边。
“怎么?妈妈前几年不也去探过亲吗?
现在不行啦?”我逼问。
爸爸欲言又止。就在这时,妈妈从卧室出来了。她靠在门框上,凄然地看着我俩,幽幽地说:“也好吧,克隆体,不要紧。”
“耶!”我伸出手来,要跟爸爸击掌。
爸爸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伸出了手。
我俩击掌,声音像刚才那个耳光一样响亮。
妈妈走过来,抱住我,说:“远,对不起,妈妈不该打你。”我也抱住她。“妈妈爱你。”她又说。“我也爱你。”我说,“爱你们俩。”我顺势抱住了爸爸。
送走爸爸,我继续上学,每天都跟爸爸打视频电话。秋去冬来,一个学期结束,我放假了。在地球下起鹅毛大雪的那天,妈妈陪我到采矿公司,送我去伽马星球探望爸爸。

三、永夜之星
从地球到伽马星,乘坐飞船需要十个月,而人体传真机就快多了,我在传送舱里,感觉刚睡着没多久,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房间,而我也不再是我了。
并不是房间布置有什么不一样,伽马星上的接收区跟地球上的一模一样,但是,从房间里向一侧的窗外望去,你会看到一片完全不同的天空。这个房间,因为窗外的天空而给我陌生感,也让我意识到了此刻我只是克隆体,而我本人仍在地球上,在那栋大雪纷飞中的摩天大楼里。
窗外是夜空。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楼下,只能看到空中。在空中很远的地方,无数拖着闪亮的长尾巴的小火球正朝这边砸来。但是,它们并没有落地,而是纷纷在半空中炸开了,好像被一面透明的穹顶挡住了。火球雨砸在穹顶上,火花四溅,好像地球上的焰火,却又比焰火危险。我不由得把惊恐的面孔转向了来接我的爸爸。
“你来得真巧,赶上了流星雨。”爸爸看着窗外,平静地对我说。
我跑到窗前,趴在窗台上看,外面是铺天盖地的流星雨。
“不会有危险。”爸爸搂住我的肩膀。
“可这也太夸张了!”我说。
“会下一晚上的,路上慢慢看。”爸爸说。
我们下楼。爸爸告诉我,伽马星的轨道上有一个小行星带,它每四年会经过一次,每次经过都会有许多陨石落到伽马星上来。
“当然,对人来说,它是危险的,可也正是这些陨石给伽马星带来了丰富的矿藏。
其实伽马星最早就是从小行星带脱离出来的一块大石头。”爸爸说。
出了大楼,天空的景象更开阔了。我们好像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水晶球音乐盒里,头顶上,流星雨在“水晶球”表面不断轰炸,却没有穿透它。一股强烈的陌生感袭上心头,我的身体不由得一阵发虚,就像坐在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船上。
爸爸看出了我的不安,微笑着说:“防护罩足够安全,不会有事。”
我却脱口而出:“地球上正在下大雪!”
爸爸愣了愣,随即笑道:“正好跟你妈妈视频一下,让她也体验一下这冰火两重天的奇景。”
我俩一边走路,一边跟妈妈视频,全息屏幕在我俩面前一晃一晃的,映照着天空的火光。我就这样跟着爸爸回到他的住处。
除了天空中有一个大穹顶,爸爸住的这个地方,跟地球上的城市没什么区别。在离生活区几十公里的地方,还有一个大穹顶,那下面则是生产区。

伽马星是个永夜之星,因为离它绕着转的恒星太远,那颗恒星从伽马星上看去只是天空中最亮的一颗罢了。为了照明和取暖,采矿公司在穹顶装了一颗会根据时间移动的人造太阳。当我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透进来的,就是这颗人造太阳的光。
生活区生活着十几万人,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小孩,他们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地球上一样。我可不想长期生活在这里,太没安全感了。我一来就想着早点儿回去了。我想,要不是来这里的只是我的克隆体,我根本没有胆量待下去。爸爸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带着我到处转了转,让我了解整个生活区是怎么运转的,比如,“太阳”从哪里升起,在哪里落下;他们呼吸的空气、喝的水从哪里来……这让我长了见识。
“你觉得怎么样?乏善可陈是吧?”爸爸问我。
“还行吧。”我说。
“还行”是我的口头禅。爸爸笑了笑,说:“你可以说得更具体些,比如果然跟地球上大不一样,或者人造太阳真是太让人失望了什么的。”
“挺好玩的。”我又说,“就是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第二天,爸爸带我去生产区。生产区有专门的参观通道,有些人会特意从地球传真过来瞧瞧新鲜。从生活区到生产区,有地上、地下两条通道,我一个来回就都体验了。那是一个超级大的矿区,一些特制的卡车把矿石拉进来,倒进分离罐中,从另一边就把化合物和杂质给分开了,然后还有一系列流程,从化合物中提取金属,再把金属制作成型。
除了金属,还能从矿石中提取数十种有用的东西。这些东西都要运到地球上去。
第三天,爸爸开车带我去了穹顶之外。
我们穿着太空服,爬到一座小山顶上,俯瞰远近的风景。永恒的夜色之中,只有微光。
微光之下,起伏的大地上布满黑色的小石块,那是迎接我的那场流星雨留下的残迹。
在低洼的地方,竟然有几处表面光亮的湖泊。爸爸说,那确实是伽马星上的水,却跟地球上水的成分不一样,既不能喝,也不能滋养树木。伽马星上甚至有海,有专门的化工公司在海上提取有用的化学物质。
爸爸在小山顶上伫立了许久,像是在思考什么。后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对我说:“我们去采矿区看看吧。”
采矿区在另一个方向。汽车一路颠簸,爸爸一直沉默。后来,他缓缓地给我讲了一件发生在采矿区的矿难事件。
他们公司开采的矿石主要集中在一条大峡谷的两侧,既不在谷顶,也不在谷底,而在峡谷的半腰处。想开采中间的矿物,得先把上面的岩层炸掉,将岩层碎渣直接推到谷底,接着爆破矿物层,才能开采矿物。最初这件事进行得很顺利,开采机一路沿着峡谷掘进,几乎把峡谷拓宽了一倍。然而,有一次,当几个工人正各自驾驶着开采机挖掘矿石时,地层忽然发生塌陷,开采机连带着工人掉进了坑洞之中。公司马上组织救援,花了大半天时间,终于把所有开采机都找到并用直升机吊了出来。但有一辆开采机上的工人失踪了,一直没找着。
“这就是这颗星球的诡异之处。”爸爸说,“峡谷两岸的岩层我们提前勘查过,没想到也就隔了几天,一条地下暗流把我们的工作面给掏了底。那名失踪的工人怕是跟着开采机陷进河底,打碎车窗从里面出来,却不幸被水流冲走了。有人说,地下河之所以改道是因为我们大规模的爆破破坏了地层。
不管怎样,有人丧了命,那个人跟我的关系还不一般,我心上就一直压着这件事,很长时间都快乐不起来。那个人也有一个儿子,跟你一样大。我时常想,这个孩子在失去父亲以后有多么难过,不只是日子难过,心里也难过。我觉得我能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我也极想离开这个荒凉的星球,回到你身边去。但是,经历过那次事件之后,我已经不是我了,我又在地球之外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不知道我回去后,你和妈妈能不能接受我,我能不能适应地球的生活……”
爸爸说着说着,神情有些黯然。我想给他打打气,就说:“在地球时间长了,你就适应了,还可以找个心理医生来调节一下心情。伽马星这么恶劣的环境你都能适应,还有什么地球上的困难是你战胜不了的呢?”
爸爸看着我,眼里泛出了些光亮。
“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他说。
我笑着耸耸肩,有些不以为意。他怎么把回家这么开心的事想得这么严重?看来真是在外星球待的时间太长了。
到了采矿区,爸爸远远地把车停下来。
那个地方灯火通明,许多大型机械和车辆正在工作,传过来一阵阵轰鸣。爸爸帮我调了一下太空服的头盔,头盔上的护目镜就转换成了望远状态,采矿区的场景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也清晰了许多。一条不间断的车队横亘在眼前,一直通往生产区。我回过头来,看见我们身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断崖。爸爸说,断崖下面是旧矿坑,越过旧矿坑,便是天堑一般的大峡谷,旧矿坑紧挨大峡谷,绵延数百公里,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
他们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不由得想。爸爸曾经告诉过我,从这里开采的金属,主要用在了制造航天器上。伽马星既是地球人探索宇宙的一个成果,也是继续深入探索的一个中继站。他们也是一群了不起的人。
回到生活区,我和爸爸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跟妈妈视频通话。明天我就要回到地球了,爸爸打算给我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正当我俩坐到餐桌边,准备跟妈妈远程共进晚餐的时候,屋里响起一个声音,提醒爸爸:“您有一个紧急通话请求。”爸爸随手在全息屏幕上划了一下,屏幕便分成两半,上半边是妈妈,下半边出现一个穿着西装的胖胖的人。
“你必须来一趟医院。”那个人说,“采矿区发生了一些事情。”
爸爸顿时脸色惨白。
他是采矿区的负责人之一。

四、第二个爸爸
或许因为有我在,爸爸的同事并没有具体说出了什么事,而爸爸想当然地想到了矿难,我脑海中也浮现出爸爸下午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等爸爸出门后,全息屏幕上的妈妈对我笑了一下,说:“希望不是很严重的事。”听到这句话,我急切地把爸爸讲的那个矿难事件告诉她,还告诉她爸爸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妈妈,还是想办法让爸爸赶紧回地球吧,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心理问题可能越严重。”我说。
妈妈却说:“你爸爸是对的,这事还真不能急,咱们都得先做好准备,最重要的是心理准备。”
我被妈妈的话说蒙了。真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想的,明明是很简单的事,为什么要想得那么复杂呢?
接下来,我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妈妈则找些无关紧要的话跟我说,想把氛围弄得轻松一点儿。吃完饭,妈妈下线去跟爸爸通话,过了好一会儿又打给我,让我先睡,说爸爸要在医院陪受伤的同事,很晚才能回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表情复杂,欲言又止。她刚隐去,爸爸又从全息屏幕上冒出来,也说了同样的话,也是表情复杂,欲言又止。我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书,不久后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我看见爸爸和妈妈都坐在屋子里。没错,是妈妈,而她之所以能这么快来到伽马星,一定也是通过传真—面前的妈妈和此时此地的我一样,都是暂时存在的克隆体。
“出什么事了?”我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脚踩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那本书。
妈妈坐到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眼里半是喜悦半是忧虑地对我说:“方远,妈妈昨晚得到一个好消息。但是,这个好消息同时带来了一个比较麻烦的状况,妈妈告诉你,听听你的意见。”
“怎么回事?”我觉得云里雾里,“怎么好消息会带来麻烦事?”
妈妈看了坐在对面的爸爸一眼,爸爸的表情很平静。
“怎么说呢?就从你昨天听到的那个故事说起吧,其实在那次矿难事件中,失踪的人是你的爸爸。”妈妈说完,又看了爸爸一眼。
“什么?可爸爸不就在这儿吗?不是说失踪的那个人一直没找着吗?”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况且,当时发生那么大的事,你们怎么没有告诉我呢?”
妈妈叹了口气,说:“我们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那时你还小。而且,当时你奶奶已经得了脑癌,也不能受刺激,所以,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爸爸已经被救回来了,为什么还不告诉我?”我问。
妈妈笑了笑,说:“这不是昨天刚被救回来嘛。”
“什么?”我把目光对准坐在面前的爸爸,不由得一阵恍惚。忽然,我明白了:爸爸失踪以后,一直有一个克隆人在代替他!
那面前这个人……
“没错,他是你爸爸的克隆体,你爸爸现在还在医院休养。”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妈妈说道。
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这几年,跟我视频通话的都是爸爸的克隆人,而偶尔回到地球陪伴我的竟然是克隆人的克隆人!
“你爸爸失踪以后,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妈妈接着说,“他顺着地下河漂走了,谁也不知道漂到了哪里。而且,他身上的定位信号也消失了,根本没法找到他。采矿公司通知我这件事,我就过来了,催他们找你爸,他们找了整整一个月还是一无所获。伽马星球不像地球,环境太恶劣,不能一直找下去,我们就只好放弃了。你奶奶病着,你还小,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采矿公司跟我商量说,虽然你爸爸的人找不着了,但是他每次传真去地球时都会在机器里留下身体和大脑信息的备份,他们可以制造一个跟真人寿命相当的克隆人,让他继续在采矿公司工作,同时弥补咱们家缺失掉的一人。如果我不这么选,他们也会支付你爸爸的保险金,保障我们母子的生活。我想了很久,觉得再多的钱也比不上你爸爸的陪伴,就同意他们制造一个克隆人。这个克隆人跟人体传真机克隆出来的不一样,跟真人在各方面都差不多。当他获得你爸爸的意识之后,他心里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因为他的思想情感都是你爸爸的,但他的身体却是克隆的,他对自己的身份很纠结。他一直在想那个失踪的‘自己’,无法接受自己是克隆人的现实。这也正是他不能下决心回到地球,以及他跟你说我们都要做好准备的原因。”
听了妈妈的话,我几乎快要凝固了。过了许久,我才问道:“那,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人体传真机制造出来的克隆体,会在短时间内回收,可是面前的这个“爸爸”不是一次性的。他不仅是个健全的人,还跟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既是我的“爸爸”,又跟原来的爸爸有了很多不同。而原来的爸爸,在缺席数年后,也会对我们现在的生活感到陌生吧?
“我和你妈妈商量好了。”坐在对面的“爸爸”说道,“将来我还会留在伽马星,而你爸爸会回到地球。采矿公司已经决定,我俩仍然是公司员工。”
他说得很简短,但信息量却很大。我看得出,他对这样的安排很坦然,而之前凝结在他眉头上的纠结和疑虑也已经释然。
“你觉得这样的安排怎么样?”妈妈问我。
她有些忐忑。是啊,谁曾经面对过这样的问题呢?谁又能明确知道该怎样选择?之前的爸爸,和面前的“爸爸”,在我这不长的人生中各自陪伴了我一程,我从未把他们看作两个人,可是如今,我得选择谁将陪伴我今后的人生。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爸爸是怎么活过来的呀?”我问妈妈。
妈妈说:“你爸爸被水流冲走,头受到撞击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黑乎乎的溶洞里。他想走出来,却一直找不到出口。他身上的通信设备也没了信号。为了节省体力,等待救援,他开启了太空服的休眠模式。这些年,你爸爸一直在休眠中,直到昨天工人们在采矿区爆破岩层,把溶洞炸出了裂缝,太空服探测到外面的空气,才把你爸爸唤醒。昨晚我去见过他了,他状态还不错。”
我的问题得到了回答,而我再次像爸爸跌入溶洞时寻找出口一样,需要面对一个现实的选择。我的眼前一片昏暗,找不到指引方向的光亮。
“为什么不能把两个人合成一个人呢?”我说,“把克隆人爸爸这几年的记忆移植到原来的爸爸脑子里……”还没说完,我就意识到这样不行,按爸爸的性格,他肯定不会接受,这样做对克隆人爸爸也不公平。
“要不两个爸爸都回到地球,分开住,我想找哪个爸爸就去找哪个爸爸……”
我还想再说什么,“爸爸”笑了笑,打断我道:“方远,就这样吧,我‘出生’在伽马星,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留下来是最好的选择。你要是想我了,还可以传真过来看我。既然原来的‘我’已经回来了,这是件大好事,那就让原来的‘我’回到地球上和你们母子俩一起生活吧,你们一定会找到更多生活的乐趣。而我,在伽马星更容易接受自己克隆人的身份。”
他的目光里充满慈爱。听着他那平静的声音,我想到他这些年和我在一起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恸,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温柔地笑了,说了一句:“儿子不哭。”我更加难过,“哇”的一声,抱住妈妈痛哭不已。然后,我又转身扑到他的身上,使劲把他搂住……
哭着哭着,儿时记忆中的爸爸渐渐在我脑海中鲜活起来。想到爸爸在伽马星的地下被困那么长时间,我难过极了。我止住哭泣,说:“带我去见爸爸吧!”
克隆人爸爸笑了笑,看向妈妈。妈妈也正在哭,听到我这么说,擦擦眼泪,说:“那我们走吧!”
到了医院,在一个病房门口,我看见一个背影瘦削的人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来,我吓了一跳—难道这就是爸爸吗?他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是,他分明就是我的爸爸,是死里逃生、受尽苦难的爸爸!
爸爸看见我,眼里放出了怜爱的光芒。
“远!”他叫我。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他向我走了一步,我怯怯地不敢动。妈妈在我肩上轻轻推了一下,我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抱住了爸爸。
我和妈妈在伽马星陪了爸爸几天,就通过传真回到了地球。爸爸在太空服里休眠,就快用尽太空服的能量了,要是再晚几天,他可能真的会永远离开我们。好在太空飞船上有非常好的休养环境,他很快就要乘坐飞船向地球航行了。
在等待爸爸回来的这段时间,我慢慢懂得了克隆人爸爸心里的纠结,以及他说“我们都要做好准备”的原因。曾经,是作为爸爸替身的他要融入我和妈妈的生活,如今,是我和妈妈要重新接纳离开多年的爸爸,同时,我们还要面临和克隆人爸爸的分离。我想,除了我们自己,其他人很难体会这种心情。
终于,爸爸乘坐飞船返回地球,我和妈妈到太空港去接他。当他穿过众多乘客走向我们时,我仿佛看见,他一会儿是我原来的爸爸,一会儿是克隆人爸爸。

选自《小溪流·少年号》,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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