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瑞郴: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作家书画院院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发表作品逾 300万字。
写下这个题目,自己也忍不住一笑。
文章原来的题目叫“退生活”,简洁而直白,但有朋友看后,直呼文题老化,与时“不进”,尤其是现在的青年读者,喜欢文题别致,抓人眼球,即所谓“具有很强冲击力”。语言风格也多是化简为繁,新潮而时髦。于是端坐桌前,抓耳挠腮,颇费一番心思,方弄出这等与时接轨的题目。
在生活滚滚向前的列车中,大家静坐、安适,对速度、环境早已习惯,你突然来一制动,打破原来的秩序、惯性,免不了有大惊失色者、惶惶不安者、心有余悸者,也有泰然处之者、浑然不觉者、叫好赞同者。
为了不至于让读者产生误会,更不至于让人以为我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开历史倒车者,我必须解释,我说的制动刹车,只是减速,而非停止。
一
世上有快生活,慢生活,而没听说有退生活。但在我,退生活这种想法,既非突发奇想,也非近日偶得,心中琢磨,已经很久。只不过我一介书生,人微言轻,面对万众趋快的大势,想法只能压箱底,盘桓于心中。
数年前因有梅州行,有感于那里的人事,喜欢那里的生活节奏,写有《梅州慢》一文,陈述自己对慢生活的理解,颇得一些朋友的赞赏,但于社会而言,在众声喧哗之中,恐怕只能如蚊蝇之声,聊胜于无。试想,高铁的呼啸,5G的精准,北斗的巡天,天眼的极远,科技正以一日千里的速度,让一切变得日新月异,而我的情绪,只是一点可怜的士大夫情结,恰如以卵击石,只碰得粉身碎骨。
然而近年来,人事往来,世事纷扰,退生活的观念仍顽强占据我心,在变幻莫测的风云中生长至今,我终于觉得要一吐为快了!
几年前,与一干文友去当地名为“龙门”的地方游赏。天大暑,赤炎遍地,忽逢一古寺,古木森森,凉风习习,一老者席地而卧,见有客人,翻身而起,笑意吟吟,甚为殷勤,把我们一干人引入寺中。
寺庙甚小,菩萨、香炉、供案、经幡,一应俱全,收拾得整洁、清爽,又有些不同于其他寺庙的味道。一打听,方知寺庙中住了一对并未皈依佛门的老年夫妇,今天是周末,夫妇俩回市里看孙儿去了。
席地老者见了我们,格外兴奋,颇有点孩子般的“人来疯”,属话痨一类人,话闸一开就止不住。他说,这对夫妇原本是市里的公务员,临近退休时,不意妻子患了乳腺癌,本来儿女们联系好了医院,但这老妇死活也不去。于是,老两口便天天在乡野云游,以遣时日。一日,两人游走到此处,正觉暑热难耐,见有这小庙,便躲进去避暑。
谁知老两口见这小庙幽静,心生喜欢,便找村里主事者商量,想在庙中借住。此前小庙因无人打理,已显出几分荒凉败落,只是村民偶尔供奉香火,才使小庙苟延残喘,村里主事者正为此犯愁,于是立马应了二老的请求,将小庙交付他们管理。
夫妇俩喜欢这小庙的清静,有清风相伴,有泉溪相随,便下决心扎营终老,以度余生,于是在小庙四周的荒地上垦辟菜地,饲养鸡鸭。此处民风淳朴,村民淳厚。村人常来庙中闲谈,久而久之,视二老为村中人,这越发使他们有了归属感,真把他乡当故乡了。
自从来到山野小庙,避开了纷扰的人世,喧嚣的世事也随风散去。晨兴理荒秽,带月话家常。老两口说,这是降格生活,胃的解放,把自己降到最普通的生活水平。每日里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仅仅半年时间,居然消除“三高”,尤其神奇的是,老太太的乳腺癌居然没有继续恶化。
生命的奇迹,循自然之道,完全可以觅得蛛丝马迹,造物主会替天行道,在貌似不公平中,以潜行的方式以补不足,常常给你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二
数年前,回乡省亲。一日,家人们议起儿时常去的观音岩,来了兴致,相约去游玩。意想不到的是,在观音岩牌楼门前,竟与儿时几个玩伴相遇,他们都身着黄马甲,立于山门前。上前攀谈得知,他们相约来此做义工,已经有几年了。
“每天早来晚归,中午吃餐素食,其他时间搞点劳动。”
“告别了原来的熙熙攘攘,蛮安静蛮开心,原来的‘三高’都没有了,人家都说我们年轻了好多岁!”
看他们自得的神情,我明白了,这也是一种退生活。这几个弟兄,在我家乡也是小小成功人士,有房有车,本可以安享晚年,富度余生,但他们却选择了这种大踏步后退,不得不引人思考。
我登上镶嵌于石崖中的观音岩七楼,俯瞰便江流水,见江心石狮仍静默以卧,仿佛在观察人世沧桑。
江的对面,原来有一家造船厂,如今便江已建多级电站,江上停航多年,儿时所见樯桅如阵、舟楫往来的情景已随水而逝,船厂自然人去厂空。
江的对面,建造着一座“彦林新村”。
这是我一位在当地主政的朋友主持营建的,在废墟上重建家园,是灾后治疗创伤的一项措施。当年,这里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如果不是一位叫曹彦林的人及时通告村民迅速撤离,那将是全村人的灭顶之灾。村民撤离后,整个村庄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掩埋。万幸中的不幸,曹彦林牵着孩子未能躲过,永远被掩埋在生养他们的土地中。
灾难过去,一方面我们应该讴歌英雄的壮举,赞颂其无私的美德,另一方面,我们不能不反思,这次泥石流之所以迅猛,与当地采石破坏了山体有关。这一带原本山清水秀,植被极为茂盛,后来因利益的驱使,建立了采石场,对生态造成了极大破坏,这种破坏,在平日并未显现,最终却酿成了大灾难。血的教训让人警醒,从此以后采石停止了,生态才一点点修复,青山绿水又回到人们眼前。
我在观音岩的庙宇之顶凭栏远眺,远山青葱如黛,便江蜿蜒似带,当生态恢复到和谐状态,一切美好再次展现在眼前,我甚至还寻到了一些儿时的风景。
江心石狮还是那样安详地卧于水中,有人说它是漂浮的,故任江水如何高涨,都无法将它淹没。我的外祖母就对我说过,1954年那样的洪灾,县城许多房屋连屋顶都淹了,但石狮仍安然无恙,洪水淹不了它的头。这种神奇的现象,使我们对石狮有了特殊的感情,夏日在江中游泳,总喜欢游于石狮旁,或环绕四周,或潜入水中靠近石狮底部,或爬于石狮身上,或骑于石狮腰身,总想石狮显灵,一解它的奥秘。虽然这个奇遇始终没有发生,但石狮的吸引力仍丝毫不减。
石狮系石灰岩所构,黑白相间,以白质为主,偶有黑色,很像一头安然卧躺的狮子。它不仅形态生动,而且神情泰然,颇似镇江神兽,只是嘴部模糊,略有残损。它头朝便江下游耒阳市,尾朝上游永兴县,故嘴巴的残损也附会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传说石狮头朝耒阳,屁股朝永兴(旧时耒阳永兴同属郴州地区,今耒阳划归衡阳市),故有说,石狮吃耒阳屙永兴,即吃了耒阳的财富,屙给了永兴。耒阳人对此怀恨在心,于是在某一月黑风高的晚上,组织一批石匠逆水而上,将石狮嘴部凿烂,使它再不能“吃耒阳屙永兴”了。想起这个传说,我在观音岩顶会心一笑。从族谱得知,我的家族便是明代避战乱从江西迁往耒阳,然后分支又从耒阳迁往永兴,这个传说,岂不是说祸乱起于自家?
中午时分,我依依不舍地从观音岩下来。当我从山门走出时,见那些黄马甲们,仍是平静安详,怡然自得,脸上显出对当下生活的满足。我向他们挥手告别,心中并无怅惘之感。当今社会,进步神速,他们却甘愿逆势退步,去过一种简单明了的生活,这正是退生活,而这种退生活,不仅让他们收获了健康,还收获了精神上的解脱和自在。
可能有人说,这是不是有点老子“小国寡民”的做派?但你想想,尽管生活日新月异,我们还是时时在寻觅已逝的乡愁,怀念乡村的味道、妈妈的味道,我们总企望时光能够倒退,把那些逝去的记忆一点点拾捡起来。
这种退,不正说明,生活中还有许多宝贵的、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是需要留存、保护、坚守的吗?退生活,其实可以成为生活的常态,在我们前行的路上,像在稻田中,把一株株遗落的稻穗拾捡起来。
退生活,是一种生活的度。在高速前行中降速,在急剧升温前降温,这是一种可持续的积极的生活态度,而非消极避世,即便是正在进取的年轻人,也仍然需要进中有退,张弛有度。幸福都是从奋斗中得来的,但从某种角度看,幸福也是从控制中得来的。
我在返程的车上,见青山多妩媚,心想,索取有度,把握好这个度,你才可以获得真正的幸福;进退得当,你才是生活真正的赢家。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