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女的村

熊幽
上一篇 目录 下一篇
  |    | 

熊幽: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散文》《文学报》《湘江文艺》《湖南文学》等报刊,散文集《岩上光阴》获第 30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

《山海经》卷十二《海内北经》录:“有人曰大行伯,把戈。其东有犬封国。贰负之尸在大行伯东。犬封国曰大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进柸食……”这是我国最古老的文化典籍中有关“长得像犬的人”最早的记叙,也是流传于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盘瓠传说”的雏形。


秋阳下的辛女村,寂寥中透着神秘,显得有些原始。

近百米处,一畈油菜簇拥着一个小丘包,丘包上两棵枝叶繁茂的柞树,一左一右陪伴着辛女庵。青绿油菜间,几只蝴蝶翩翩起舞,又有山雀灵动翻飞,这份闲适调和了辛女庵的古意,渲染出一份恬淡和静谧。远处,盘瓠庙从辛女庵后檐探出一只尖角。天地高远,村前陡崖下,沅水低吟无声。

村前有棵古柏树,枝杈遒劲,高举着苍翠的针叶,层层叠叠、浓墨重彩,点染在静穆的上空,给人一种时光邈远的幽深感,一切仿佛处于永恒。柏树的枝丫上挂着条条红绸,这是连接村人与先祖的纽带:辛女村人是盘瓠跟辛女滋蔓的子孙,自古以这样的方式祈求着先祖的庇护。

古柏树前一副枯槁的身影,佝偻的身子已然离土地很近,脖子严重变形。我的心被刺了一下,赶紧避开了眼神。走进曲转的寨巷,走上拙朴的青石街,我来到了矗立于农舍间的自佳书苑。

自佳书苑陈列着数部关于沅水、关于辛女与盘瓠的书稿,这些文字,耗尽了侯自佳的心血。被誉为“沅水文痴”的侯自佳,书写的沅水和辛女村,浸润着盘瓠文化神秘的气息。他曾数年跋涉于沅水两岸的高山深谷,考察收集盘瓠与辛女的民间传说,发现了大量与传说相吻合的地貌实体,以及多种至今还保留在民间的有关盘瓠崇拜的民俗事象和物态化文化遗存。石破天惊,泸溪县域成为盘瓠传说的重要发祥地,“盘瓠传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古柏树前枯槁的身影便是侯自佳,沅水南岸辛女村人。

辛女村地处泸溪县城和古镇浦市的途中,背依大岩陇。与大岩陇隔着一条辛女溪的铁灰色绝壁,自辛女湾的激流中急促挺身,直插云霄,刚毅中见出婀娜,这便是世人皆知的辛女岩。矗立云端制高点的是起建于宋代的辛女寺,与辛女庵、盘瓠庙遥遥相望。

我国内容最丰富最完善的地理总志《大清一统志》清楚明白地记叙:“辛女岩在泸溪县南三十里,奇峰绝壁,高峻插天,壁立水中,有石屹立如人,相传高辛氏之女化石于此,傍有石林。”

高辛帝何许人也?他前承炎黄,后启尧舜,是奠定了华夏根基的“三皇五帝”中的第三位帝王。而贵为高辛帝之女,为何化石于湘西这片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 

向辛女村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打探这千古传说,他们眼神躲闪,支吾着含混过去。一位老人用青筋暴露的手搓着布满褶子的老脸,似乎在那沟沟壑壑里找寻一些细枝末节。然后,他把浑浊的眼光投向辛女岩,压低嗓门唱起了歌。

古歌冲破老人生锈的喉咙,掀开一绺一绺寂静的铅云,苍凉的旋律里压抑着自豪,这是湘西苗族巴代(苗族祭司)在椎牛祭祀盘瓠的仪式上必唱的歌:

盘瓠和辛女是勇士,

是我们的祖宗!

是我们的神,

我们的龙啊!


沅水,绵亘湘西亿万年,自南向北流,冲破乌烟瘴气,历经千难万险,奔洞庭到大海。无法想象,是怎样勇敢的人,第一个逆来势汹汹的沅水,冲破生命禁区,来到这属于毒蛇猛兽的蛮荒之地。

而当进士出身的明朝监察御史林真逆沅水巡守至沅水中段的泸溪时,络绎的舟楫已经制造了满江繁华。这位监察御史在辛女湾泊舟上岸,走进辛女村,倾听了盘瓠与辛女的爱情古老话,触发了诗性与柔情,遂赋七律一首:

亭亭孤泣沅水滨,

犹是当年出洞身。

山光留影收镜晓,

岩花香落绮罗春。

曾随盘瓠辞丹阙,

又逐凤凰上玉京。

空有香魂化为石,

令人吟啜倍伤神。


“曾随盘瓠辞丹阙,又逐凤凰上玉京。”林监察御史南巡之前显然做了功课。他一定在不同时代史家笔下的传统典籍里查阅过有关盘瓠与辛女传说的记载,比如《山海经》《风俗通义》《搜神记》《武陵记》《后汉书》等。古代文献对盘瓠神话记载的核心相同:高辛帝国屡遭外患,高辛帝向天下招募勇士,却是宫中一条叫盘瓠的犬接招,勇退了敌人,衔了败军首领的头颅回到高辛帝阙下领赏。“虽有功,无施也。”高辛帝为难。其女请求:“王者重言,伯者重信,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高辛帝不得已,将女儿许配给盘瓠为妻。辛女毅然脱下绫罗衣裙,穿上粗糙的麻布衣,告别皇宫,告别父母亲人,跟随盘瓠来到人迹不至的险绝武陵。经三年,生子十二人,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儿女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制五色衣。其后滋蔓,号曰蛮夷。


传说中,辛女村人,乃至湘西地域大部分人种乃是盘瓠与辛女滋蔓的蛮夷之后,“衣裳斑斓,语言侏离”的习俗相沿至今。

辛女村的老人说起盘瓠与辛女的古老话,想避开《湘西苗族古歌》第二篇章第一部分中的“奶夔玛媾”(汉译为神母犬父)的传唱,他们羞于说自己是犬的子孙。就像传说里盘瓠和辛女生的儿子们以犬父为耻,乘机猎杀了父亲。但当母亲悲愤至泪干气绝化作岩石后,他们悲痛欲绝,刺杀泄密者八卦婆水牛以祭祀父母。水牛因此成了祭品,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此,湘西椎牛祭祀盘瓠成为苗族七十二堂祭典中最为隆重、神圣的祭祖仪式。明清以前,举办一次活动费时月余,需杀七头牛。至清代雍正七年“改土归流”之后,官府明令废除这“陋习”,但屡禁不绝。

与此同时,盘瓠庙遍布于沅水中游的苗寨和码头,以“阖寨之公祭”。庙里供奉着盘瓠与辛女,数代以来,盘瓠庙香火不绝。

最早记载立庙祭祀盘瓠的是南朝一位叫齐黄闵的武陵人,他在《武陵记》中记录:“武陵蛮七月二十五日祭盘瓠,獠类四集于庙,扶老携幼,环宿其旁,凡五日,祀以牛、彘、酒酥,樵歌欢饮而止。”

数千年过去,犬依然是这个民族的图腾。

湘西古属于“五溪”之地,宋代朱辅《溪蛮丛笑》的序中说:“五溪之蛮,皆盘瓠种也。”

《后汉书·马援传》记叙征伐五溪蛮时注释:“武陵有五溪……悉是蛮夷所居,故谓五溪蛮,皆盘瓠子孙也。”

五溪,即如今的湖南沅陵以西沅水主干的五条支流:酉水、 水、渠水、辰水、巫水。除酉水外,其余四条支流汇入沅水后流经泸溪县境内,奔沅陵再与酉水汇合,向北入洞庭湖。


泸溪,自古被沅水恩宠。

几亿年前,云贵高原从浅海里隆起,注定这条发源于贵州省云雾山鸡冠岭的河流自南朝北的流向。从海拔千米的高原跌入险峻幽深的峡谷,沿途接纳几条支流,拖家带口一身疲惫,到了泸溪境内,比降和缓,庞大的沅水得以舒展,荡漾开来,舟楫自如,直通洞庭。公路史没写有湘西之前,沅水成为湘西连接外界唯一的通道。

沅水裹挟着泥沙一路闯来,冲刷和淤积并行,泸溪境域便有了宽阔的洲与肥沃的河岸。考古发现,七八千年前这里便有人类居住。距辛女村不远的浦市古镇下湾村,已经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考古专家初步判定为新石器时代高庙文化遗存。遗址里远到商周、近到明清的文化堆积,打开了探寻湘西远古文明的窗口。《湘西苗族巴代古歌》有唱给泸溪的赞歌:

泸溪好地水面宽,

四面四座大山林。

下河捕鱼不用愁,

上坡撵兽不吃力。

商量安家在此间,

商议创业在这里。

沅水带给了湘西文明,排在湘西四大名镇之首的浦市古镇,是最好的缩影。浦市古镇的繁华鼎盛,清康熙皇帝使臣徐炯早在1687年夏奉旨赴云南考察路经此地时见证过,他在《使滇日记》中写道,“洪江,烟火万家,称为巨镇”,“浦市称巨镇,尘舍稠密,十倍于洪江”。

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晚年被放逐上游溆浦,逆水行舟途经泸溪时,可看到浦市古镇繁华的景象?“帝高阳之苗裔兮”,屈原跟辛女同是黄帝的后裔,他是否知道老姑太辛女化石于泸溪辛女村的传说?他在《涉江》里说:“乘舲船余上沅兮……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简短几句,不肯着墨过多,抑或是他不愿面对自己的姑太化石于蛮荒的事实?不然,他怎会不在泸溪停留?

屈原是我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极尽夸张。枉渚,位于今常德市南,辰阳,今湖南省怀化市的辰溪县,几百公里的激流险滩,还有沿途浓雾瘴气以及两岸凶禽猛兽,又是逆水行舟,行程至少也需十天半月啊。屈原之后两千多年的1934年1月,同是浪漫主义作家的沈从文从北京回乡探母,也是自常德上船,行了九天方到浦市古镇上岸,走古驿道回凤凰小城。辰溪还在浦市古镇的上游呢。

没能查证到屈原是否在辛女村和浦市古镇停留过,但民间流传着“先有浦市甜橙,后有浦市繁荣”的说法,这里的“甜橙”指的是柑橘。泸溪的柑橘种植由浦市向下游蔓延辐射直至几十公里外的五里洲。新县城郊外,有一个叫屈望村的古老渔村,寨人自古除了打鱼捞虾种水稻,在寨子周边山地坡岭全种着柑橘。村里人代代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路过的老人停船上岸,以铜钱换柑橘充饥,老人清瘦、憔悴,但正气凛然,他就是屈原。

尚不知屈原是否吃过泸溪的柑橘,但他用《橘颂》倾情赞颂过柑橘:“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重情重义的泸溪人,在新县城白沙沅水岸边筑了一座“涉江楼”,在楼的对岸建了“橘颂塔”,楼、塔里挂着诗人赞颂沅水与柑橘的诗篇,承载着人们对屈原的深深怀念。


沅水宽阔,从容而平和。沿江两岸坡土、稻田灌溉更为便利,传统的柑橘和引进的椪柑种植成倍增长,名气更大。还有大面积栽种的甜葡萄、荸荠,甚至大闸蟹、小龙虾等湖区的水生物也活跃在江边五果溜村的一口口水塘里。一处处现代农业观光园和一座座干净整洁的村庄,与丰厚的历史与人文景观融为一体,将沅水两岸铺延成美丽的画廊。

箱子岩的斑斓崖壁,定格在美丽的画廊中。

值得铭记的2022年,湘西大地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灾,树木干枯,溪河断流,箱子岩的崖画完美呈现。

仲秋一日,再到辛女村,下意识在古柏树前搜寻那个佝偻的身影,明知老人于两年前入归村后某处黄土之下,与辛女盘瓠为邻。

村人侯自鹏带我跟朋友进入邻近的红土溪村,他是盘瓠传说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途中,我们在村中一座废弃老宅的老墙旧瓦前停下来,这一带是红土溪村临近沅水的一个自然寨,背依长满野生油茶树的小山坡,脚下便是瘦下去的沅水和宽阔的河滩。除了上辈人口中的传说,恐怕只有这老去的砖瓦见证过沅水水运的鼎盛时代,这里曾是大码头,家家户户设了客房和酒食招待过往的船工跟客商。

我们轻快地朝河滩跑。沅水瘦了很多,河水清莹如玉,轻风吹起一道道微细的波纹。广阔的河滩上满是光溜圆润的各色卵石,这是一条产彩玉的河流,时常有远近的游人来浅滩寻找玉石。我在卵石丛里搜索,不时捡起一个个玉化或半玉化的小小卵石,一路摆放,作为返回捡拾的记号。箱子岩在我们前方二百米左右的对岸,我们穿过一片长满野鸡冠花的沙石地,野鸡冠花开得正旺,一片粉色洇染开去。绕过小湾,我们到了离箱子岩最近的河滩。

足有一里长的斑斓崖壁,迎面矗立。

秋阳还没当顶,从崖顶稀疏的灌木丛细细碎碎斜照过来,崖壁处于阴面,没有太阳的烘托,在自然光中向我们呈现着本来面目:历经万年风霜雨雪,崖壁坚实而苍黑,古藤蟠缠,间杂镶嵌着一绺绺、一片片彩石。凸点、凹处、裂缝、罅隙,被灌木、藤蔓、野花、绿苔随意点缀,好一幅斑斓夺目的油画啊!

对面有一洞口离水面至少三丈,这洞口,我们在沈从文的散文《箱子岩》里见过。沈先生说那洞窟如何深如何宽,可以赶集,可以看戏,还可以搁放三四只大龙船。这时,侯自鹏用手指引领我们看崖壁缺口处露出的两三栋楼房的屋脊,从缺口延伸上山,曾经的客栈、酒馆,喂养了无数船员、客商的身体和灵魂。沈先生在《箱子岩》里写过,他路经这里,曾两次将小船停在箱子岩下,第一次正逢农历五月十五,这里的人们过大端午节。他看到“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皆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

我在寻找那三只狭而长的龙船,想象每只船上坐满两排头、腰缠着红布的青年桡手,待艄公敲响大鼓,船便像没羽的箭,飞驰在深潭中。其实,这情境我不止在沈先生的《箱子岩》中看过,几年前出差泸溪也见过。那次,正逢大端阳,在白沙涉江楼前宽阔的水面,四只又长又狭的龙船相向竞赛,两岸崖上、树上挤满喝彩的观众,气氛、场面,如沈先生感慨的“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

侯自鹏说,沈先生第二次将小船停在箱子岩下,他爬上那崖壁的缺口,上到一个饭铺,去喝酒听人讲古了。我相信,沈先生还看到了悬崖高处搁着的三四具红木箱,他去饭铺之前,从石壁裂罅爬上洞口,看见有四只新船搁在石梁上,船头涂有鸡血,贴有鸡毛,明显是当年刚下水的新船,然后才安心去饭铺喝酒聊天。

“那是石壁仙舟,那是红木箱子,那是马嘴岩。”侯自鹏指向崖壁中段凹陷处,告诉我一个祖祖辈辈相传的故事:放在那里的红木箱子是辛女、盘瓠到都城省亲,父皇送给他们的礼物,箱子装了小麦、高粱、棉花、苞谷等种子。他们拖儿带女,行至这里夜已深,一家人便宿于洞中,将红木箱搁置悬崖上,箱子岩由此得名。旁边石梁上的木质残骸,被人们称作“石壁仙舟”,辛女盘瓠省亲当然是走的水路,人歇于洞里,小船搁在石梁上。

马嘴岩在最远处,老远见崖壁变作一个马头来,有鼻子有眼的,那是高辛帝送给女儿女婿的一匹骏马。

我下意识地朝南向辛女岩望去,直线距离不过五里,辛女与盘瓠的古老传说跟辛女岩和箱子岩一道化作了永恒。

此时,曾经停过许许多多小船的箱子岩下,离我们几十米的水面,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岩壁上飞下来,落于水里,同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瞬间从水里跃起,又倏地飞向崖壁,没了踪影。

一片静寂,我们的眼光凝在对面的五彩画屏上。沅水清莹,满河滩的各色卵石温润如玉。

责任编辑:杨红燕



关注我们

微信号|长沙文艺

Copyright 2025 长沙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技术支持:赛联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