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玮:2001年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天涯》《湖南文学》《山西文学》等刊物。获中国现代文学馆“《青春之歌》奖学金”。
2022年8月,我发表了人生中第一个短篇小说,纵然激动万分,却不想太过高调,只默默把目录分享至家人群里。不料链接在对话框里沉睡许久,始终没人回应。一小时后,母亲晒出一段视频,是她在酒店的KTV包厢里和一众同事欢唱的画面。那时她在一家酒店干客房保洁,经常在完工后,跟同事偷着使用酒店的娱乐设施。我当时想,她可能是由于时间紧迫,唱不了几嗓子就得走,又想炫耀,所以光顾着拍视频,没注意到我分享的链接。可紧接着,姐姐立马回应道:“妈你真痛快,干累了还能唱歌消遣。”听人这么一说,母亲兴致越发高了,又是录音,又是拍视频,消息发了整整一个屏幕。
我的这份喜悦,就这么被她鬼哭狼嚎似的歌声盖了个严严实实。到了晚上,我的兴奋劲儿早已过去,父亲才发现了那条链接。他在煤矿上日班,这会儿许是刚从地底钻出来。他“艾特”我说:“晨玮,我点了半天,怎么看不到你的小说?”我那时才意识到,坏事了,他想看我写的小说!我立马跟他打马虎眼:“这里只有目录,没有小说。”父亲接着问:“那我是不是要买一本杂志才能看到?”听到这里,我知道肯定藏不住了,他这架势是铁了心要看。本计划把小说删改一些内容再发出去,打开文档又觉得算了,敢写就敢被看,我豁出去了。我把文档一字不改地发在群里,等着接受他们的“审判”。
而我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我的母亲,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文档发出以后,群里就沉寂了。我们全家人都不在一处。我不知道此时我的父亲、母亲、姐姐,是不是都不约而同地打开了文档,各自浏览着我的小说。家里没有电脑,他们更不会打印。我难以想象,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挨个把那一万个小小的字看完,对我年过半百的父母来说是多大的挑战。
那个晚上平静地过去了。早上我起床时,看见母亲凌晨四点发来的消息。我本以为会是一长串的阅读感受,结果只有一句让我感到窒息的话:“晨玮,你这个小说写的是我吗?”
我陡然间有种后悔的感觉。
说句实话,小说里的主人公就是她。作为一个初学者,我实在不知道该把谁放进我的小说里,所以,没别的办法,我只能把镜头对准我身边的人。而母亲是我最熟悉的人,她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笔下的第一个角色。
在那篇小说里,我写了一个单身母亲跟一个中年工人的爱情故事。乍一听,这似乎和我的母亲没有半点关系。毕竟她和父亲还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更别说遇上一个中年工人。但我必须得承认,写这个小说时,我脑海中设想的主人公,完全就是我的母亲。那个人物有着跟母亲一样的身形、外貌、语气、工作经历……但此刻面对母亲的质问,我却不大愿意承认了。
“不是的,那个人是我虚构的。”我对母亲说。
虚构——我用了这样一个不日常的词。一瞬间我意识到,我竟然在母亲面前装起来了。尽管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出于不满,不满她主动地对号入座。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其实都保持着既开放又闭塞的状态。你在家里人面前的形象,完全由你一人打造,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眼中的你一成不变,你永远是那个你。但在文字中,你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映射着你的精神世界,那是个比由外在表现出来的你更厚重、更饱满的你。而在我看来,写作者最应该坚守的品质就是真诚。所以当你把隐秘的心思、不为人知的想法在文字中展现出来,并被最熟悉的人看见时,他们难免会惊讶地发现,原来你是这样的你。
这多多少少让我感觉,我被“洞悉”了。我耻于被这样“洞悉”。
自那之后,母亲没有再和我提起过这篇小说。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她一直默默把小说转发给朋友看,并配文:儿子写的,发表在《湖南文学》。她微信里有许多文学爱好者,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喜欢写楹联和古诗词。有天她激动地对我说,一个“著名作家”看上了我的小说,要在他的公众号全文转载。她把公众号转给我看,说很多名家都在上面发表作品,机会实在是难得。我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界面,模糊的作者照片,还有留言区一排整齐的大拇指和吹嘘的言论,只觉得媚俗至极。我一口就回绝了她。结果她却说,她已经替我答应了,我这样做让她很难堪。
这一两年,我时常回溯记忆,企图挖掘一些东西,成为我的小说素材。但不出意外,很多东西都和母亲有关。我一遍遍地梳理着我们的点滴,某次竟惊讶地意识到,我跟这个最熟悉的女人已经有了很远的距离,我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她,不再喜欢跟她说话,不再喜欢让她插手我的事情,甚至很久没有喊过她“妈妈”。这样的转变不知是从何时出现的,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发展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并且愈演愈烈。这样的境遇使我发现,我无论选取哪一截片段写进小说,它都是那么稀松平常,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小说应有的跌宕起伏。我竟有些失望,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挖掘素材。当我全然依靠虚构编造着不属于我的故事,我是如此痛苦,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感到别扭。直到那些没有根基的故事呈现出歪七扭八的丑态,处处暴露着不堪一击的逻辑弱点,我才终于发现,那些被我看不起的平淡的日子,才是我实实在在的生活啊!
回想当年,我们一家来到城市。不到20平方米的单间,挤着我们一家三口。摆下橱柜、桌子、一张1.5米的单人床后,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放置第二张床的空地。父亲靠墙支了块宽度不到60厘米的木板,作为我的容身之处。很多个夜晚,我僵直地躺在木板上,听他们痛快地翻身,心里暗暗感到不爽。终于有一天,父亲找到新工作,去了离家很远的煤矿。我再也不愿爬上那张窄床,央求着跟母亲挤在一起。嗯,我得逞了。母亲那具身体,对我来说还是像我小时候一样熟悉,绵软的肥肉下隐约有着结实的肌肉。她的体味似乎更加浓烈,但也许是我太久没有近距离地感受过。我抱着她,嗅着她身上独特的咸腥味,仿佛一下子回到在村子里她搂着我入睡的夜晚。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的身体贴着她的身体,在她讲故事的声音中渐渐睡去。我甚至毫无羞耻地脱光衣服,接受她给我洗澡……
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察觉到身上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那时的我慌乱、惊恐、忐忑,完全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此后的一年,我的个子飞快地长高,嗓音日渐浑厚,胡子也冒了出来。我知道我走进了青春期,正在经历一个灿烂蓬勃的阶段。慢慢地我发现,我变得不再活泼,性格多了几分沉稳。许多青春期典型的标签我都在自己身上一一发现,唯独同学嘴里所说的叛逆,在我身上没有任何迹象。我亲眼见到同学对他的母亲大发脾气,把她送来的东西打翻在地,并大肆吐出难听的词语。我在大为震惊的同时,不免自我检讨:我是否还像曾经那样尊重、爱着我的母亲?
谁知道,答案却是:不。
中考前的几个月,我们的晚自习时间延长至九点,家长轮流看班。那天是母亲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同学们面前。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还破天荒地搽了个粉。她不会说普通话,进班前一个劲地问我,安静的“静”是前鼻音还是后鼻音。我交代她,可以用咳嗽或者敲黑板来维持纪律,不是非得说话。
那晚的自习出奇地安静,兴许是中考在即,同学们没工夫交头接耳。可正是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讲台上传来一阵长长的“呵”声。同学们的目光唰地聚焦在她身上。我看见母亲噙了一口痰在嘴里,不假思索地吐在地上,用脚踩着,前后搓开。随后,同学们又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我。我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脸蒙,只感觉从耳朵尖到脖子都开始发烫。那一瞬间我甚至不愿承认她是我的母亲,她太没素质了,她的行为让我很难堪!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让我苦心经营的形象毁于一旦。我一切的伪装都失败了。我撒下的谎,譬如我的家庭很富有,她是个医生,全因为她的一个没素质的举动不攻自破。在这个全是煤矿子弟的学校,我即将沦为被他们轻视的土鳖、乡巴佬、伪装货、虚荣鬼。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来自她吐在地上的那口痰!
因为那件事,我对她怀恨在心。也可能是因为我也进入了所谓叛逆期,她在我眼里竟变得越来越讨厌。我慢慢地意识到,她满身缺点。她总喜欢顺走超市的货物;逮着机会就逃公交车票,还教我如何把一块钱撕成两半,分两次投;她偷拿小贩的蔬菜,让我在她身后打掩护;她骑电动车剐蹭到别人的汽车,偏要说是人家停得不正当;她问路不说你好、谢谢;进房间不会先敲门;跟人聊天总喜欢打探隐私……我讨厌她的行为,她是如此粗鄙,我极不情愿和别人讲,这样的人就是我的母亲。可是,很悲哀,我却和她那么相像。她什么都分了一半给我,我们都有向下的眼角、略厚的嘴唇、小小的耳朵和窄瘦的鼻子,甚至有一样的口头禅和动作,连微表情都如出一辙。更恐怖的是,我的说话习惯,甚至思维方式,通通和她是一个样子。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我无时无刻不想把她在我身上遗留的印记彻底剜除。
上了高中以后,我寄宿在学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礼拜天很短,睡个懒觉便过去了。我和她没什么交流,一学期下来说不了几句话。即使讲话,我也不带称呼,直截了当地说出请求——“给点钱花。”“我的衣服你记得洗。”“明天做饺子吃。”我有了自己的秘密,从前我跟她无话不谈,现在半个字都不会跟她讲。高三时,学校举行成人礼,要求家长必须到。我见过那种场面,一群学生跪在父母面前深情痛哭,看上去很矫情。我当然不想让她来,跟班主任谎称她上班忙,不好请假。班主任一个电话就把她叫来了。那天,主持人想方设法地煽情催泪:“同学们,看看你们父母头上的白发吧!看看他们眼角的皱纹吧……”我故意瞟向别处,想些搞笑的事。到了仪式最高潮的环节,学生向家长下跪,旁边的同学哭得稀里哗啦,两眼带泪,我半蹲在她身前,硬是忍着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我不知不觉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也不知不觉过了50岁。她很快乐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她给自己买暗红色的大花衣服,穿在身上和那些扎堆在小区门口晒太阳的中老年妇女没什么两样;她从街边小贩的手上花高价买回一堆三无保健品,吃得鼻血直淌,止都止不住;她干什么都没有心劲儿,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老了”。她用上了智能手机,沉迷于网络聊天、交友,混迹于各种圈子。别人谈论的红酒牛排、茶道插花,她一概不知,却总想掺和;她再也没有热情经营家庭,享受着逍遥自在的“老年生活”,还给自己找了个外遇……
消息是父亲发来的:“你妈有外遇了。”这六个字安静地躺在手机屏幕里,那么短,给我带来的冲击和震撼却极为强烈。外遇——多么洋气的一个词,竟然被用在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妇女身上。他说得那么笃定,还把证据一并发了过来。他在母亲的抖音评论区捉到一个经常和她互动的男人,点进那个男人的主页后竟发现了他们的合照。她和一个陌生男人相互靠着,满脸堆笑地望向镜头,看上去非常甜蜜。那个男人意气风发,不用细看我都觉得他比我父亲有魅力。
紧接着,姐姐给我发来一段录音,是她在父母争吵时偷偷录下的。母亲对父亲的揭发矢口否认,用各种难听的词骂他,随后开始诉苦,将几十年遭受的苦难一一罗列出来,那么细致,那么有理,使人忍不住同情她。她太强势了,父亲简直不是她的对手。父亲被母亲骂得狗血喷头,这次揭发,以父亲向她妥协而告终。
我之前很少和父亲聊天,也不通电话。他一联系我就告诉我一件这么重大的事情,可想他一定很无奈。他仅发送了一条消息和一张图片,别的什么都没有。他是在寻求我的帮助吗?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开导他?安慰他?还是加入他和姐姐的阵营,一起谴责我的母亲?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隔了一会儿他又说:“玮,你是小孩子,你说话她应该会听。”
父亲想让我给母亲写封信。他几乎是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他认为自己读中文专业的儿子一定能写出一堆震撼人心的文字,让母亲看完后哇哇大哭,回心转意。我能看出,他太无助了,他将一个男人最耻辱的事情讲给了自己的儿子,并祈求儿子帮他挽回尊严。可是我没那么大的本领,我一句话也写不出来。我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咒骂的还是规劝的?我该写些什么内容?回溯往事还是讲大道理?
我很抱歉地告诉父亲,我写不出来,然后关掉手机,发了很久的呆。父亲没有强求我,他没再说什么。这个事件最终不了了之。父亲纵容着母亲整天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但没别的办法。我在外地时不时收到姐姐发来的一手情报:她在小区门口撞见了母亲和那个男人,要不就是她看见母亲手机屏幕上赫然弹出一堆肉麻的话。作为儿子,我实在不知道该拿母亲怎么办。我甚至觉得十分幽默,我虚构的小说竟然照进了现实。母亲此后的走向跟我的小说如出一辙,她被原来的单位解雇,但很快又找到了新工作。在家政公司干着繁重的活儿,还不忘跟那个男人保持联系。这简直太荒诞了。
今年暑假回家的时候,父母都来车站接我。他们已经和好了,和之前一样地调侃、互损。那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父亲偷偷告诉我,他私下里找到了那个男人,没动用武力(我谅他也不敢),说了几句,那个男人就不好意思了,嘴上虽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之后却主动断绝了和母亲的往来。母亲估计还纳闷呢。她那天穿得很隆重,脚下踩了双亮皮带跟的鞋,像是要去相亲一样。只是她又胖了一圈,裙子把她的肚子勒得紧紧的,大笑时让人担心那里会崩开。她追着我问了很多问题,我答得很敷衍。可能因为那件事,我仍对她怀“恨”在心。
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我忽然决定再写一篇小说来抹黑她,如果有机会发表,我一定会第一时间丢给她看。如果她看后还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依然会说:“不,那是我虚构的。”
责任编辑:张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