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记忆

赵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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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旭风:1973年 6月生。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家协会理事、四师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作家文摘》《绿洲》《科技日报》《农民日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且听风吟》。

前往长沙参加兵地文学培训,适逢暑假,时间较为充足,返程顺道回趟西安,探望一年未见的母亲。可回家第一天,便因为一袋变质麦仁惹母亲生气。

冰箱里有一包过保质期的麦仁,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母亲不悦,又捡回来,并责怪我:“电视上说了,麦仁有营养,就算是发了芽也是中药。娃呀,不要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苦日子,糟蹋粮食会遭罪!”她边说边用簸箕收拾着麦仁里面的杂物,扬起的麸皮在空气中飞扬,与树叶间落下的阳光一起,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我鼻子酸酸的。

我出生在农村,父亲长年在西安工作,母亲务农,经历过那个温饱难继的年代,珍惜粮食的观念刻在他们骨子里。我在成长过程中,受父母责备最多的事情基本都与粮食有关,如挑肥拣瘦、剩饭剩菜、浪费粮食等。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家人温饱,丰衣足食。这是母亲一生的追求。

母亲性格温和谦卑,一生相夫教子,与世无争。经历过三年严重困难时期,那种食不果腹、忍饥挨饿、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创伤经历深深地根植在她的记忆里,需要用一生来治愈。

地处温带大陆性气候的渭北旱塬,冬季长而干寒,夏季短而温和,加之灌溉设施落后,农业生产靠天吃饭,且土地规模较小,山地众多,种地无疑是场赌博。

靠天吃饭,赖天穿衣,耕种就得准确把控时节,稍有耽搁,就会影响种子发芽,继而影响收成。还好母亲出生在大家族,每逢耕种季节,外公总会带着全家老小,一众十几人,扛着农具,赶着高头大马,翻山越岭来帮忙耕种。如此阵仗在农村算是少有,因为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能饲养几头骡马,如此人丁兴旺、储备富足的家庭不是很多。

麦子种下去,出秧、减苗、补种、锄草、施肥,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耕细作。土地是真诚的,你付出汗水,它回报粮食,这是一个再纯粹不过的交换过程。因此,对土地虔诚的庄稼人手上一定是布满老茧的,皮肤一定是黝黑粗糙的,这是他们辛勤劳作的勋章。

在关中,四声杜鹃似神鸟一样存在,是吉祥鸟,这种鸟在麦子成熟的季节出现,颗粒归仓后便销声匿迹。根据它的鸣叫声,关中人叫它“算黄算收”。当耳边响起“算黄算收”的鸣声,就意味着麦子成熟了,母亲就会催促我们磨镰刀修晒场,准备下地抢收。

“麦子入场昼夜忙,快打、快扬、快入仓。”那个年代,机械作业较少,渭北地区基本都靠人力收割,劳力充足的家庭还好,人手缺乏的家庭就要雇用麦客及时抢收,否则,假若遇上一场连阴雨,一年的辛苦就会付之东流。

麦客基本都是背井离乡的苦力人,他们抢收完自家庄稼后,外出割麦,挣点零花钱,类似于今天季节性流动的打工人。

这个时候外公自己也忙着收麦,无暇顾及我们,母亲便也要雇用麦客。“不亏苦力人,吃饱饭不想家。”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抢收季节,母亲白天干活,晚上熬夜炸油饼、擀面条、蒸包子,为大家改善伙食。麦客们走时,母亲也会为他们准备一些干粮,带几盒卷烟,因为在找到新的雇主之前,麦客们还要风餐露宿,逐麦而行。

父亲有份固定工作,家庭收入相对宽裕一些,加上麦客的助力,我们的秋收就相对轻松一些。

“杏子黄,麦上场。”晒场是孩子们一年一度的欢乐场,小孩子的任务是拉着木钉耙翻麦子,看晒场。但孩子们经受不住枝头杏子的诱惑,经常一窝蜂跑去摘杏子,鸡鸭鹅趁机进了晒场,饱食一顿之外还有可能把屎拉在麦子里,这时候我们就免不了被父母一顿臭骂,屁股也少不了挨上几巴掌。我小时候比较调皮,这种屁股挨打的经历也就成了我的日常必修课。那时候的孩子少有抱怨或憎恨父母,面对错误,他们甘愿受罚。

晚上守麦场更加浪漫惬意,晒场边砍几根笔直的泡桐树枝做横梁和骨架,借助木叉、扫帚等工具撑在一起,敷上麦草,一个简单的窝棚就搭建好了。晚风习习,虫吟鸟鸣,天为帐,地作床,把自己埋在温暖松软的麦草里,看满天星斗,听长辈们聊天讲故事,枕着麦香进入梦乡,那种深度融入自然的感受难以言表。

颗粒归仓,这是母亲从小给我们灌输的思想,与贫穷和富贵无关,但事关家教和德行,否则会被乡邻笑话。捡麦穗便是这一思想的最好践行,大人们干活时,姐姐带着我们到田间地头捡掉落的麦穗,干力所能及的活。与其说是捡麦穗,不如说是捡拾希望与快乐。我和哥哥总是把捡拾的麦穗胡乱塞进袋子,而姐姐则会细心地去其枝叶,将麦穗整齐地捆扎在一起。饱满的麦穗,金黄的麦芒,像极了一捧捧热烈的玫瑰。

捡麦穗,孩子们是不辞辛苦的。20世纪90年代的农村,走街串巷的货郎很多,而麦子是硬通货,以物换物,麦子几乎万能。用捡来的麦子换取自己想要的糖果和玩具,这是值得期待的。烤麦穗是比换糖果和玩具更值得期待的事情,因为这是最近前的快乐,是对汗水的犒赏,是每个收获季我们都不会错过的盛宴。那些长在树下和田埂上晚熟的麦子,麦粒饱满,麦浆香甜,是烤麦穗的最佳食材。做火炉我在行,找一大块没有裂缝的土疙瘩,用刀子削成圆台形状,抠出火塘和进风口,一个简易的火炉便做成了。烤麦穗,姐姐在行,她能恰到好处地掌握火候。点燃麦秸,把香嫩多汁的麦穗架到火上烤熟,放凉后放在手心搓揉,吹去麦糠,饱满流液的小麦粒,入口酥嫩,麦香四溢,齿颊生津,让人回味无穷。

麦子收割后,麦秸大有用场,既可作为日常生火做饭的燃料,又是牲畜上好的食料,还可以用来编织草帽、菜篮、草席、笼子等日常用品,兼具实用性和审美性,深受老百姓喜爱。

夏末秋初的田间地头,蛐蛐开始活泛起来。于是,抓蛐蛐、斗蛐蛐便成了村头巷尾的一项娱乐活动。我们又多了一股捡麦穗的动力,经常顶着太阳到地里去,捡够了便拿去换蛐蛐笼,然后拎着笼子走街串巷、到处显摆。当然也有投机取巧的时候,我们懒得去捡麦穗,而是偷拿家里的小麦去换,最终难逃鸡毛掸子的“伺候”,正所谓脑袋犯事、屁股遭殃。

秋收对庄稼人来说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是一个需要全员参与的时节。粮食晒到场上,妈妈会将最新鲜的麦子磨成粉,碾麦仁,用自家的菜籽油炸油饼麻花,蒸油馅糖馅包子,把秋天的第一缕麦香和美味拿去孝敬亲戚和家族里的老人,招待客人和街坊邻居,慰藉家人,也犒劳辛苦了一年的自己。

秋收对于庄稼人来说更像是节日,从收割、碾场、晒粮到颗粒归仓,这是一个艰苦而又充满喜悦的过程。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白居易在《观刈麦》中这样描写拾麦穗的妇女,描写拾麦人的痛苦。诚然,大诗人悲天悯人,但如果单从幸福感来说,那个捡麦子的妇人不一定没有白居易快乐,就像当年我捡麦穗的快乐,不比现在衣食无忧、沉迷手机游戏的孩子少一样。快乐是一个过程,它是体验和认知的共同结果。

生活本不苦,只因欲望多。从事心理咨询多年,我深知幸福是一种能力,痛苦来自内心。如果我们承认地球是孤独的、人类是焦虑的,那么快乐就是一剂良药。相比那个粗茶淡饭、破衣烂衫的年代,现在我们的物质世界已非常丰富,但扪心自问,我们真的比过去更快乐了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不再捡拾掉在地上的麦穗,即使浪费也鲜有负罪感。我常常在想,当吃饭都能攀比和炫耀时,浪费就不可避免,危机近在眼前。写到这里,我似乎理解了母亲近乎顽固的粮食观。

虽说是假期,但单位琐事很多,两天后我就不得不返回兵团了。母亲不识字,在她的眼里,写文章是件大事,不能乱了我的思绪,她静悄悄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忙碌地敲击键盘,看着我频繁地接听电话,看着我抓耳挠腮……

“你写的啥?”当我伸着懒腰准备合上电脑时,母亲凑过来好奇地问我。

我说:“写的麦地和麦子。”

“那还写个啥,明天咱就回农村。”母亲如释重负,眼中溢满爱怜与期待。

一瞬间,我的意识开始跳跃,眼前开始涌动起金色的麦浪和诱人的麦香,以及那些生长在麦田里的儿时记忆。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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