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骁:1987年生。出版诗集《以你之名》《涌向平静》《说时迟》。获《长江文艺》诗歌双年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青年诗人奖。首都师范大学第 18届驻校诗人,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
阵雨
雨还没有下完,
云被风吹走了。
有追着阳光希望被照耀、被温暖的人,
就有追着乌云希望被遮蔽、被淋透的人。
我二者皆是。
我在一棵树下,比树叶多一把伞,
我在一朵云下,比云多一双
生根的脚,
阵雨过后,是真正的暗夜,
闪电消失得太快,等于从未降临,
我在无边的沉默中,比沉默
多一颗雷声密布的心。
小镇生活家
一条公路把小镇
分成两半,
你放慢车速经过,
左边屋檐的灯笼,右边门上的对联,
左边的狗摇着尾巴,看着右边屋顶的积雪,
左边的人穿过公路去右边,像出门又像回家……
汽车慢到像一个人在散步,
而且是一个在镇上出生和长大的人
每天傍晚消食的那种散步,
他随时可以返回,
消失于小镇的某处;
你一脚油门,
把小镇甩在身后,
消失于你选择的远离之路。
很长时间
河水翻卷,
你感受到河风还要很长时间;
潮湿的天气,蜻蜓飞得很低,
雨水落到你头顶还要很长时间;
你养的小狗死了,埋在松林,
你成长到可以庇护它还要很长时间;
清晨,乌鸦一直在树上叫,
信使在路上,你得知父母离开了还要很长时间:
你将独自生活,你真正明白
何谓独自还要很长时间。
好在还有自然:河风、细雨和松林,
你倾诉的地方,也是你聆听的地方;
你睡着的地方,也是你醒来的地方;
作为词语安慰你的地方,
也是作为经验,使你承受并且成长的地方:
它们还要在你心里盘桓,盘桓到永远。
童年的光
一回到山中,
云雾就切换了我的语言。
低山和高山,雾照和扑面又惊飞的老鸹,
都来自我童年的命名,我此后的一生
只是在追随这些名字,并且理解它们。
汽车向前,车窗反射一星光亮,
哦,这不是天上的星光,
这是山中的小屋,
是屋外场院上一个孩子凝视的双眼。
他看到了车窗上闪现的光。
我看到了光消失后眼中的空落,
车窗上仿佛被光蛀空的暗点,
以及环绕车窗的,漫长旅途的黑暗。
孤独时分
孩子总会完成他的成长,
父母不在,就求助于
每一个以善意对待他的人,
以他掩饰过的天真和
不自觉的虚伪。
真实的时刻只在孤独时出现:
一阵夹着雨点的冷风吹来,
一只四处流浪也处处是家的小狗在脚边摆尾,
一种无人可分享只能独自战栗的喜悦降临……
当他满身雨水,
当他给小狗喂完食物,
当喜悦像苦果被吞下而脸上已不露痕迹,
他长大了,置身人群
就像藏身于人群。
没有朋友,许多人以为获得了他的友谊,
并无遗憾,他过上的是他能过上的最好人生。
交换
交换童年,你养蝌蚪我养蚕;
交换梦境,蚕变成了蝴蝶而不是飞蛾,
蝌蚪没有长出双腿,在水中游完了一生;
交换错过,直到我们相爱的那一刻;
交换工作,你在文件夹中缩小自己,
我在键盘上把自己磨白;
交换叹息,叹息不够就交换泪水;
交换倾听,悲伤的事说过就忘了,
喜悦的涟漪还在耳膜里回荡;
交换词,交换不了物,
交换记忆,交换不了人生,
交换各自的岁月,我的手不能伸到过去,
擦掉你脸上的泪水;孤独更醒目,
爱情不会把你变成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交换完在一起的甜蜜,还要交换
分别后的空缺,像两岸共用了流淌的江水,
你头顶的云已经消散,我身上的雨快要下完。
这也是一生
父母伸向我的手缩回了,
我已不再扑向他们。
我在玉米和烟叶地里来往,
早早地认识了针叶林和阔叶林。
群山用褶皱把风景缝在一起,
速生杨的直径拨快了平原的指针。
街上的人似乎都在等我,
穿过马路就完成一次隐身。
工作是现成的,缩小自己即可加入,
世界已从舞台变成掌声里的一个停顿。
可辨认的是口音和拿筷子的姿势,
曾经藏起来的如今是签名:
舌头不用找到牙齿,
就能说出想说的;
前脚的痕迹后脚擦去,
我无须告别就能离开人群。
消失的人
隔很远,你放慢了脚步,
那个提着一袋橘子、走路微跛的人,
你认出了他,但不记得他的名字;
这么多年,你从未想起他,连称呼也忘了。
走到面前,你们停下脚步,
他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你,
你像回忆故人一样回忆他。
你已经长大了,面目全非;
他也变得苍老,脸上还有你熟悉的神情。
他说:“回来啦?”你说:“买水果啊?”
你们像熟人一样点头。
走了很远,才想起他早已离世,
他的名字消失了,称呼还在。你回头,
只剩一个背影。你叫他。汽车鸣笛,
盖过你的声音。他还在往前走,走在遗忘里。
责任编辑: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