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华:湖南隆回人,文学博士,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新诗的研究与批评。出版《彭燕郊评传》《民族神话、传说意象与中国新诗民族性的建构》独著两部。研究成果获得湖南省第二届文学艺术奖,湖南省第十届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2015年湖南省十大文艺类书评奖,2019湖南省文艺评论推优奖,2020年长沙市文艺新人奖。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鲁迅研究月刊》《中国文化研究》《中国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上发表论文80余篇。
波兰当代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说过,“诗是内心生活和某个外在事物的冲突,但是,一定还存在别的东西——活力。没有活力,我只会有沉默和忧郁的日子。换一天,我感到激动,而且有一个内在的东西,在我里面,那种无声的惊奇。”事实上,“冲突说”一直是西方文论诗学路径上一驾踢踏不已的马车,亚里士多德、弗洛伊德等是其中声名显赫的司乘人员。
中国诗文评论中的“诗,可以怨”“发愤著书”“不平则鸣”等诸说也广为人知。诗集《淤泥之子》(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的作者草树不仅在创作上颇有建树,而且在理论上不断精进,总体而言,其生命体验和诗学机制大体切近扎加耶夫斯基所言。“无声的惊奇”作为生命智慧、诗性智慧,吐露出自我个性的潜沉力量。草树的诗歌生发点细腻、敏感,在常人熟视无睹的事物中能见出令人品咂再三的感触和兴味来,并在表达机理上拒绝一呼百应的腔调和巧舌如簧的修辞,善于捕捉和营构意象,让诗意自行溢出,进而规避了中国古典因“怨”“愤”“鸣”等伴生、次生的过度抒情。诗始于惊奇,也终于惊奇,弧形的精神轨辙生动地诠释了“诗,是和解的”。
仁者情怀和解人际
以数据核算和效益竞争为发动机的现代化风驰电掣,人际关系紧张于今为烈。叔本华的“欲望说”和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都是充分的见证。李泽厚在学术生涯后期所揭橥的“情本体”自有应对现代化乃至后现代化的“恶果”的动机。沐浴人际关系的温暖,共享欢乐的春天,珍视自己的情感生存,使生活成为艺术,流连于生命的故园情意,此乃李氏所阐扬的“立命”。这就是向诗乃至本体的诗意进发。仁者诗学有将传统儒家诗学予以创造性转化和现代性萌蘖的内在脉络。
首先,接受现实中的自己。对自我的接受,既是个体意识的觉醒,也是宽恕精神的流溢。“我穿过无人的人群/月湖树木里长椅虚位以待/浏阳河堤上每一块草皮都可以做蒲团//一个孤寂的位置波光粼粼”(《位置》),“我”在名利场上没有一席之地,但在精神空间中安稳如常、沉着自如、随心所欲,岂不快哉?与之“低音”合唱的作品还有《身份》《鸽子信》《门铃》《结巴》等。
一般而言,倍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总与“我”本身的生存境遇和自尊心过甚相关。
不过,与其在意他人和社会,与其由此反躬自省和懊丧不已,不如在另一个空间中学会接受自我、升华自我。这一如《结巴》中所写到的“我”不善于在交际场上一展身手和哗众取宠,回到家里,便展开与自我心灵的对话,“没有打断,当然没有结巴/没有炫耀,自然也不需要掌声/聊啊聊,现在以一片键盘的噼啪”。这不是斗气般的自我膨胀,而是自我的适意回归。直面自我、敝帚自珍,怀拥“存缺”意识,内心因此变得轻松裕如、淡定安顿。一句“对自己好点”的口头禅,道出的是人们意识到学会接受自我的切要性和可行性,诗意向着世俗流淌。
其次,善待生活中的亲邻。汪曾祺认为,孔子本质就是诗人,其理由基于“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诗意场景。
在当代语境中,在精神层面上重提善待亲邻,也包含一定的主体间性意味,毕竟以讲实利威望为中心的传统家族观念正在淡化。
人间如果绽放的是骨肉相连的温热可亲,大地便是诗意可居的。《结》写的是一对堂兄弟,因为地基而结下私怨。为了化解彼此的心结,两兄弟决定杯酒浇块垒、泯恩仇。出乎意料的是其中一位不胜酒力,倒地醉亡。
宿怨非但没有解决,反而立马升级。末了,通过问卦——人神沟通——死者在冥间力求自家子弟莫要怪罪对方,方才使得双方家庭心结化解。作品真实地虚构了“神”的存在,“神”于其中的至高意义便是他的不计前嫌。
诗性和神性在深层次意义上是相通的。善待他人不以换取任何回报为目的,求仁得仁,仁是唯一的目的,正如《结》中的“死者”力求终结冤冤相报,这行为对于他本身而言毫无意义,毕竟他已入土为安。《告别》《风继续吹》《光》等多个篇什是写给逝去亲人的悼词。这既有常态化的伤逝意绪,更有“亲不待”的无奈,“往者不可谏”。《裂隙》则以家族史诗的方式哀叹家族和普遍人际关系的裂隙。《暮晚》《微光》《绵延》这些诗作通过细节表达亲情之动人,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致女儿》《看女儿弹琴》以及类似诗篇在《淤泥之子》中占有较多的数量,相关内容并没有通向父爱如山之类的自我夸饰,而是与对青春、美丽的欣赏和艳羡交织在一起。确乎,怀抱仁心往往意味着“善”“美”“真”三位一体。写给妻子、写给爱情的篇目是诗集中的又一道风景线,如《结婚证上的照片》《红色高跟鞋》《吸奶器》《在一起》《菖蒲颂》《为妻子生日而作》等。它们与诗作《父亲》等一样尽量不做“天下第一情”式的话语喷泉,让人还原成人,让细节说话,让真实在回忆和现场中客观再现,譬如一双红色高跟鞋曾引来“警察抓嫖”的闹剧(《红色高跟鞋》),但青年爱情的凌乱和“残酷的真实”莫过于此。
最好的善待即以真正的人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亲情。
最后,“和同”周遭中的人世。《万物各安其所》中以“糖果”“鸡蛋”“月季”“黑夜”等排比意象各得其所、美美与共,“不在某个狂妄的人身上纠结/就是恼怒于网上日日新的荒谬”,这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对自由精神、大同意志的追求,“虎刺梅的刺有毒/并不飞出来扎你一针”,类似警句写作,但不失点睛之意。从这个角度而言,提倡“消极自由”的以赛亚·伯林原本是一个诗人。“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震惊于他们和湖堤上杨梅树本身/构成一种不可言说的言说”(《年嘉湖偶感》),万物都有言说的均等机会和权利。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拒绝某一主体的嗓门独开。作品在抒写一派“岁月静好”的意境之外,也蕴含着万物齐一、美而不言的神秘体验,而这些正是源于康德所说的“静观”。
《北京的乌鸦》《银锭桥》《故宫》《颐和园》等纪游而非采风类的作品,同样显示出作者平视,或者说是以长镜头扫摄人间风景的话语姿态。“惯看秋月春风”,既是冷峻中的热情,又是热情中的冷峻,在“齐物”中诠释了何谓礼节。
勇者气魄和解事“执”
“破执”的精神内核之一就在于达成和解,其中就包括自我革命的成分,需要勇气流贯其中。诗歌创作在本质上也是在“破执”,诗与禅之间的互通关系也是不争的。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淤泥之子》忠实地呈现了抒写者在对待许多让人纠结的古今之事上,最终达到释然、坦然的心路历程。
这样的和解过程,同样是因心灵的异动而书写诗的过程,无论从生产机制还是美学意蕴而言。
第一,以欣赏者的眼光化解奇异之事。
古希腊人认为惊异是哲学的发端。作为诗性思维的遗留,惊异往往与人的天真和童趣品格联系在一起,它意味着世俗和世故的尘埃油垢掉落下来,毫无机心地对生活和外在世界保持好奇心,并为通向进一步的探索、钻研乃至惊人发现做铺垫。当然,惊异也有可能沦为恶趣,所谓少见多怪,一味沉溺在猎奇之中。所以,采取何种视角和态度理解奇异之事就变得十分关键。投以欣赏的目光,就是逆转恶趣、实现诗性拯救的重要路径之一。《房卡》记叙的是主人公入住宾馆的奇遇。“一种奇异的喜悦涌上心头/墙上的挂画,书架上的小说和诗集/无不勾起我的好奇”,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宾馆即落脚点,诗中的宾馆却有点不一样,它还是文学爱好者的温馨家园。“拉开窗帘,异乡的万家灯火闪烁”,从欣喜到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不在》实际上是对“不再”的反思,妻子某个时刻在餐厅的举手投足让“我”惊艳、走神,她年轻时的动人之处似乎又活现了。妻子的美是一直在的,而“我”熟视无睹,是因为岁月不居和生活的一地鸡毛,两人“不再”营造情爱的氛围。《初雪》从标题上就给人关于美的无限遐想。作品描写了大人撒谎隐瞒人数借以逃票之际,小孩子冷不丁主动交代身份要求补票。小孩子的言行让人猝不及防,戏剧性冲突出现,而另一方面它又从本源上诠释了何谓本真无邪,其行为令人赞赏,从而化解了其中的紧张和意外。如果人们从不对谎言和有机可乘心存侥幸,而以真诚、真实为理所当然,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诗的天命之一,在于召唤和拯救。
第二,以物性审美转释眼前“意难平”之事。《雾霾诗》是有感于各种“烂诗”将诗坛搅得乌烟瘴气而发。这样的局面令人愤懑,但“银杏立于否定之中/飒飒抖落开来,如此清晰”,这样的审美意象就是一场治愈与修复,在整体写作结构上有种“撒出去”的意味,格局和境界也随之扩大、革新。
如果陷入“意难平”中不能自拔,就会成为杂文式写作的精神构型。物性审美与“意难平”的和解,这不是向对方被动或犬儒式地投降,而是在斗争或者退让中,完成主体的自我完善与超拔。退让比匹夫的斗狠更需要勇气和智慧。在结尾部分,通过一个美的意象来转换与类比前文中“意难平”的情境,突显出草树诗歌创造的艺术个性。而且这完全异于那种以惊人之句或者警句格言总结全文的写作,禅偈式的意象来得有些匪夷所思,但也正是它带来了艺术性的敞开和无限阐释的可能,令人觉得美不胜收和余意不尽。《水缸》中的“一只瓢在清水上静静浮着”对应着“富裕时代的流失的良心”,《声音中》中的“一滴水的空响镂空了一个春夜”意指着“说谎的声音就像泥石流”……
种种“意难平”除了有对现实的批判,亦有深沉的悲悯与感触。《篝火》中的“小表弟”离家出走,几乎冻僵,幸有好心人生篝火予以救扶,“寒夜大地编织一个灿烂的花环”。
《灰之诞生》主题是哀悼亲人,以“一朵白云浮在广漠无边的虚空”作结,既是为亲人祈祷,也是安慰自我。
第三,以时间之问填平创伤记忆。自述身世的内容占据诗集《淤泥之子》很大的篇幅,中间既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乡土之隔,又有“血色浪漫”的株洲爱情,还有“三十功名尘与土”的贵州创业……“创伤记忆”与诗歌和文学创作的生产机制与情感基调密切相关。创伤记忆进入美学范畴,至少有“两重门”需要洞开,一是有时间之差,二是作者“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人格修养。创作将创伤记忆呈现出来,也就是所谓的释放、和解、净化,尽管可能引发出一段永恒的、巨大的创伤记忆来。《爱情丛书入门》《红卫桥》《魂归株洲》等,都是作者在重拾株洲的记忆。在时间之手的调弄之下,曾经的慌乱甚至荒诞,都显示出世事的多维和人性的丰富。创伤记忆总体上都凸显出了作者的时间之问。时间之问与创伤记忆达成了“熵平衡”,它提醒主体应对生存本身有所观照。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家乡》《土地》《消逝的土墙》《锅》《老院子》等一组“返乡体”诗,就不是“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或“现代性的反思”这样的主题所能涵盖的。“蒸汽随风而去/倒磕的锅在荒草中/静静生锈”与开头的“一只锅废弃在后院的杂草丛/静静生锈”前后呼应,中间交织着微型史诗般的家庭风云,“锅”似英雄,威风凛凛,主宰众人的生计,但最终被废弃在地。时间让事物生长,时间也毁灭了它,时间究竟为何如此?这样的和解,分明透着几分无奈和悲伤,但又能如何呢?大概这就是生命之谜吧。
智者眼光和解犟理
宇宙大道与人生至理需要哲人用逻辑和体系去推演,这并不意味着诗歌就可以置身事外。诗歌与哲学只有一墙之隔,诗歌在参悟宇宙和人生时,倚仗的是直觉和意象,这是它与哲学的有别之处。理性之光的出现,无论是源自突如其来的灵感,还是基于对某一社会与自然现象的感悟,都表明了作者的心灵和身体异于常态,对置身其间的世界有了新的理解,建立起某种新的关系。按照系统论的观点,一种新的平衡或悄然或猛然都可能会建构起来。这样的变化过程,就是诗的产生过程。草树相当一部分的诗歌正是生发于那种对犟理、对执念的和解。其诗歌的产生既需要勇气,又需要智者眼光。
第一,向死而生的价值底蕴。“向死而生,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这是海德格尔流传度颇高的一句名言。它既是生命态度的阐释,又是世界观的表露,更是价值观的折射。它告诫芸芸众生,“生”本身极其珍贵,而“死”不可避免,因此人在有生之年不要过度执迷于身外之物,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欲壑难填,只会令人痛苦不堪。认定死理和犟理,不惜一切甚至用生命孜孜以求,是智慧缺失的表现,活在当下最好。曾经涉险体验过生命之危,也渡过商海的劫后余波……当然,也应研读过海德格尔,等等,这些都在草树的诗歌中有相关的表述。
“‘我要死了——’/这个声音像峰顶上/泼溅而下的水花/肉体的熔岩四处流动//多年后我停车宜州静观/那一片喀斯特地貌/座座山峰孤立,没有起伏连绵/中间的平畴野花就像一片开放的内景”(《地形学研究》),这首诗在某种意义上便是草树在相关问题上的宣言,极其精准、极其形象地诠释了“向死而生”的要义。人要懂得生命的不确定性、短暂性,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才会以美学而非功利的眼光看待世界,过好自己的生活。《遗嘱附言》可视为《地形学研究》的姊妹篇,强调人生在世应该明白的“无”的意义,“有”是从“无”中而来,必须以“无”为根本。《泉水》《梅尼埃小姐》以及长诗《摩阿记》等都写到过与生死、病患相关的场景与细节,它们都抒发了人在经历灾难后对生命和世界的由衷赞美。《告别》《风继续吹》《光》等写给亲人的悼亡诗,以及《结》等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包含着珍惜当下的意味。
第二,辩证性思维意识。有研究指出,蕴含辩证思维是中国艺术的特性。在具体操作上,它表现为对实与虚、多与少、轻与重、主与次等,分别在手法、布局、结构等方面的处理。就写作机制而言,辩证性思维也是化解写作者内心世界新变乃至矛盾的重要路径,这点是基于前文中反复论列到的诗歌与文学创作的源泉,其就在于创作者内心世界有了体验上和认知上的冲动乃至冲突。辩证思维不仅是诗性智慧,而且是生命智慧和处世方略。《门槛石》中有语句“‘不论怎样改,门槛石不能动’/一代又一代交代的话/如不容触犯的戒律”,这句话所表达的是传统力量的阻碍性太大,束缚着人们前行和进出堂奥的手脚。但诗歌接下来一转:“天地之间一块压舱石/书房条尺压着风吹卷的纸/让写作持续,墨水流淌……”也就是传统更多的时候又扮演起“压舱石”的角色,它的存在使得所谓的前行和登堂入室更加平稳有序,一如汽车的制动系统。这与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有着契合的关系。传统既让人气恼,又让人愉悦,文学是讲究文脉和源流的。这首诗更多地体现了草树的辩证思维,和因辩证思维所产生的抵达和解惑,以及这种抵达和解惑所带来的愉悦感。
《石榴》中的“石榴”孤独一生,但“钻石生成于孤独中”;《搬家》中,“电梯没有送到我到达/想象的高度”,但“月亮看上去更遥远”,诗意更延宕;《天堂花园》中的“沧海得真成了礁石/总有一片海相伴/你的走动便成了我的走动/你的言语便是我的言语”,辩证得都滑入“不可知论”和“混沌思维”之中……相关的意象与表述在《淤泥之子》中比比皆是。
第三,生存先于本质的现实体验。《礼物》中写到表哥曾经在外面找了情人,“我”居然相信了他的解释,后来表哥表嫂吵架了,“我”为表嫂主持正义,清官难断家务事,结果他俩和好了,“枪口一致掉向我”。
“我”蒙受了不白之冤,弄巧成拙,上演了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反讽大戏。反讽是现代诗的技术策略,也是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外化。派生出这种反讽的原因就在于一些“大道理”往往先行。它们给人以蛊惑,而遮蔽了生长性、偶然性的东西。“大道理”往往是以“过去进行时”为判断依据,要求人们一劳永逸地接受,并将其作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尚方宝剑。这既忽视了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多变性,也是对人的本质僵硬化的理解。理解了生存先于本质,就是对本质论的超越,是对生存、生活的和解。《梦之猫》《猫与老鼠续集》《流浪猫》都涉及对正义的考量。人人渴望正义的荫庇,但正义究竟是什么,大家可能都语焉不详。本质主义很难经得起现实生活的推敲,常常落得荒诞不经,一如书名和同题诗作取名为《淤泥之子》。个人的生存被淤泥所蒙蔽,只有在时间的淘洗下,才能看出其中的某些眉目。
“微拱的桥顶和落日平行/光影里的穿梭伴随着/后海波光粼粼”(《银锭桥》),此乃“银锭桥”的一种表象而已,现实却又是另一幅场景,“很快酒吧开始试音/南门涮肉门口在排队/年华转瞬即逝。四处是杨树的簌簌声”,名实不符凸显的正是人的荒诞性。当然,智者不会为之大惊小怪,只会泰然自若、安然领受。《楔子》讲述了“我”的一个“反对派”,意外身亡,“我”心急火燎,赶往现场,而情人若无其事地弃他而去。“对手”的离去,使“木条仿佛失去张力。带着微微的沮丧”,其实这才是最大的和解——人生原本是一出大戏,没有底本可照着出演。
小结
上文从“人”“事”“理”三个方面解读草树的《淤泥之子》。不难看出,作者不仅在诗歌的技术处理上颇见腕力,而且有着相当深厚的诗学积淀。诗人不是只愿做一个诗歌工匠,而是有着相当的诗歌抱负。既有个体的建设性成就,又相应地包含了对当下诗坛、当代诗人创作所持有的保留意见。这些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和解诗学,不仅提供了诗歌生发的一条路径,而且带来了独到的审美意蕴:敏感而闳放,细腻又欣慰,清新但宽厚,理性亦飘逸。它又将“做诗”与“做人”融合在一起,仁、勇、智是一种新的人文精神建构理想,让诗歌迸发出了救赎的力量。
责任编辑:任彧婵
附:《淤泥之子》简介及节选:
《淤泥之子》是诗人、评论家草树 2014年至 2021年的诗歌作品结集。全书 162首诗,有着独特的个人风格,质朴、凝重,显示了诗人对日常和人性的深刻洞察与开阔深邃的语言视野,并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诗的见证”的功能,尤其是《摩阿记》碎片拼贴式的诗性结构,呈现当代生活的一个个活生生的横截面,命名精确,情感内敛,形式简洁而舒展,内容丰富且宏阔,风格沉稳又奇崛。其短诗形式单纯,言之有物,既有古典主义寓情于景的典雅,又有历史视野的深邃和当代性的明晰。古典精神之光对现代世界的透射,使得诗的底色深沉而厚重。整部作品气息饱满,声调得体,语言朴素、直接,温婉又圆融,鲜活纯净的口语彰显了现代汉语的汉风之美,具有亲切平易、隽永动人的艺术感染力。
梦之猫
小时候我家有一只猫
总是空无中纵身一跃
之后是一片唧唧声
正当门外一片皑皑白雪
它让我忘记了寒冷
矫健,迅捷,充满力量
仿佛正义的化身
只要有它这个家的梁柱
永远不会崩塌
正午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
闻讯从长长的走廊急忙赶来
径直投入我怀里,紧紧拥抱
眼泪汪汪时而抬起头又埋下
我说女儿前几天去了你家你知道吗
她用力点头温柔之状一如那猫
那时它扑在我脚尖瞌睡
一家人坐在土砖墙下晒太阳
壶水
如一壶水在角落冷暖自知
偶尔的社交并不能获得足够能量
让盖子冲开、壶嘴嘶鸣
一群孩子在庭院叫喊
女儿的书包还在地板上打转
楼梯上已响起叮叮叮的脚步声
有时候我从窗口伸出头
看他们在芒果树荫里嬉戏
又加热了一颗渐渐冷却的心
翠绿的芒果闪烁枝叶间
想当初壶水溢出几至于窒息
去罗城路上,四周群山与我再无关系
壶水在厨房嘶鸣。我立刻奔过去
核桃夹子
拿起铁制的核桃夹子
一粒核桃在虎口里
发出咔嚓一声
铁轨咔嚓。沿舞水从湖南
到贵州。转桂北。喀斯特地貌
平畴在巨大影子里野花迷人
挖开的山岭的横截面
像撕裂的肌肉
之前我只听见时代的列车轰鸣
核桃低沉而尖厉的声音
现在让我意识到一副手铐合拢
或铁栓上栓带来的隔离
仁随着核桃壳破碎
像一个隔绝多年的故人
相见已经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