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世敏:2003年生,现就读于四川大学。作品散见于在《安徽文学》《飞天》《青年作家》《诗刊》《厦门文学》等刊物。
一
回家的头月里,林佩瑶每日都会沿着府南河散步。金绿色的河水缓缓流淌,两岸的杨柳垂拂,灰蒙蒙的。夏季一连半个月都没落雨,郁热厚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铺上凉席,只盖着肚脐,半夜仍被热醒,汗津津喝口凉水,再沉沉睡去。林妈总催林佩瑶出门,说:“心静自然凉。”她老爱把“自然”二字挂在嘴边。
要说这河有什么名堂,那便是带动周围的房租涨了。林妈租了一个店铺卖盒饭,满打满算容下十个食客,中午火热时,人行道上尽是支起的小木桌,每个月的租金却是三千,不算便宜。这回房东又提涨房租的事,林妈不乐意,嗓门也大起来。老楼的窗户噼里啪啦地响,暮色里,灯火如同千万只眼睛。林佩瑶低声说:“别人都瞧着呢。”林妈不理睬,继续和房东讨价还价,每个月最多再给二百五。跳皮筋的孩子捕捉到“二百五”这个字眼,用刚学会的脏话开玩笑。房东被吵得心烦,干脆再抹两块,二百四十八,听着也吉利些。乘凉的大婶佯装呵斥,又转过头来赔笑:“娃娃太皮了,不晓得在学校学了啥。”林妈全然不放在心上:“等过几年自然就省事咯。”她们拉起家常,唏嘘几声上涨的物价,谈起自己在哪里淘到了便宜货,满是自豪的神色。林佩瑶嘴上附和着,却趁着谈话的空隙,打断了女人们的嬉笑,催促林妈回家吃饭。
“下次再聊。”她们重复着告别,嗡嗡的声响如同灌木丛里的蚊子。待走远了,林佩瑶才不大高兴地说:“和她们说那么多干什么?”林妈不以为意:“都是邻居,摆几句又啷个咯。”这些日子受的闲气蹦到林佩瑶的脸上,扇得她生疼。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妈,你看不看得明白,这是在笑话我们!”
关于她突然回家,小区里的传言已经有了无数个版本。本就是集体安置的罐头厂工人,又扎堆住了几十年,彼此之间早已熟悉。隔壁孩子屁股上有几颗痣,邻居比当妈的还清楚。生林佩瑶的时候,林妈奶水不够,男人又跑得没影,林佩瑶是喝其他女人的奶长大的。听说附近哪家生了孩子,林妈觍着脸过去,等那家的孩子喝困了,赶紧让林佩瑶啜几口。相熟的看林妈一人带孩子辛苦,不会收提过来的蕹菜;不相熟的面子上过不去,也不好意思收,但背地里总要说几句闲话。林佩瑶每次回家过年,刚过小区铁门,空坝里聊天的大婶就伸长脖子,余光往这边瞧了。她们从不主动打招呼,仿佛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林佩瑶挨个问好,又敞开袋子,让她们尝尝上海的糕点。她们这才眉开眼笑,问她什么时候把林妈也接过去。“目前还没打算。”等她们七嘴八舌地催促她成家时,林佩瑶搪塞说:“快了,就这一两年的事情。”但好些年过去了,她却回到了这里。
有人说,她这是和男人分了手,回来疗情伤。也有人猜测,她是偷别人家的汉子被发现了,回家避风头,所以这么多年也不结婚。家里的年轻人听不下去,说,可能就是林佩瑶想回来了。她们眼睛一瞪:“这么多年都在上海,咋个可能说回来就回来。”所有的闲话都绕不过一个“情”字。正如当年的林妈,邻里猜测的男人能从家门口排到新南门客车站去,闲聊时也要时不时刺一句。可林妈只是淡淡地来一句:“他走了,去实现自个儿的梦想去了。”旁人恍然大悟,这是男人跑了,看她们家的眼神里也带上几分怜惜。林妈耐心地纠正,只是分开了,不是跑了。从来没有人听她的。
和林妈一起摆盒饭卖的大婶来家里坐了两回,走时话锋一转,叫林佩瑶不要难过。林佩瑶哭笑不得,说那些人都是胡说的,自己只是想离家近一些。大婶挤眉弄眼,问她这周末想不想到家里来吃个饭。林佩瑶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连忙说自己暂时没有考虑那事。大婶的脸色沉下来,慢悠悠道:“毕竟是在大城市待过的,你瞧不上我们家也是正常嘞。”关上门,林佩瑶便冲林妈嚷起来:“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林妈不服气,觉得林佩瑶念书念得冒傻气,人情世故也不懂了。人家拎着东西来,没有道理拒之门外。
两人没说几句,林佩瑶便单方面生起闷气。林妈从早到晚都乐呵呵的,声气大,笑声爽朗,每日林佩瑶刚起床,便听到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林妈跳完早操回来,给自己煎一个辣子溏心蛋,再下碗面条,撒上葱花和藿香。另一个小锅里煨着牛奶,盘子里放着抹好酱的吐司。她嘴上不满洋人那一套,但晚上八点路过面包店时,总捎一袋回家。林妈招呼林佩瑶趁热吃,问她要不要加个蛋。林佩瑶说,煎蛋就好,别加辣子。
投递的简历石沉大海,林佩瑶坐不住,也不愿意让小区爱嚼舌根的人知道自己在家混饭吃,一大早便跟着林妈出门。林妈去菜市场拣便宜菜,她到别处消磨时间。去了一日省图书馆,黑压压全是考研的学生,青黑色的眼袋里能躺下一整个黑夜;付费的自习室里隔间分明,安静得如同夜晚的监狱。她又到了芳草街,那里俨然已经成为年轻人的聚集地,咖啡三十元一杯,续杯要看店家脸色。人多时,还会被客气地请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擦过的木桌还残余着黏糊的热油,明黄的灯光下,书籍也可口起来。林妈说:“你这是心烦,才哪里都坐不住。”她建议林佩瑶不要整日喝那黑水,来点茶,心静自然什么都好了。“哪有这么容易心静,你是没有在大公司里上过班,才会说出这样轻松的话。”林妈也不恼,只默不作声地在桌上放了一罐茶叶,每日喝早茶时帮林佩瑶也泡上一杯。开水泡开了清香的苦涩,滚烫的雾气里,林佩瑶蓦地想起了那家老茶馆。
太久没去了,上次是在外公的葬礼后。办好后事,林妈和林佩瑶都不愿意在家里多待。林妈去卖盒饭,林佩瑶沿着府南河散心,不知不觉便走到茶馆。店里很冷清,门口悬挂的鸟笼空着,莲蓬只剩黑色的枯秆,无人打理。儿时的友人站在柜台后,林佩瑶一人坐在店里。茶盖和瓷碗碰撞时,声响似乎被拉长,在这昔日热闹的茶馆里回荡。友人想逗她开心,说要表演一番掺茶的手艺,但手生了,一不留神竟把水浇在了腿上。林佩瑶忙打来凉水,用湿毛巾敷在她腿上。友人笑:“我刚练掺茶那会儿也是这样,你总是比我还慌。”听到从前,林佩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便起身说自己要走了。
“不再坐会儿?”
“还有事呢。”
“那记得以后常来。”
林佩瑶想自己该再看看。快出门时,林妈叫住她,往她包里塞了两个果子,让她在路上累的时候吃。林佩瑶不好意思,自己念了那么多年书,在上海打拼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到头来还要林妈养着。林妈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你别着急,之前不也过来了。”“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这像什么话。”“你着急也没办法把面试招来。难道你急了、恼了,那机会就自己跑过来了?”林妈笑了,将罩衣摘下来,露出结实的胳膊。长年累月的大锅菜令她身上总笼着一股干辣椒和花椒的味道。人们爱到她的摊位上买盒饭,十二块钱一份,两荤一素,这么多年从未涨价。冬天有热乎的骨头汤,夏天有银耳羹或者绿豆汤,提前冰着,来客了就盛一碗。有人临走时还捎带一杯,林妈从不计较,只是多备一个铁桶,留给后面的客人。林佩瑶不再多说,只是叮嘱林妈记得休息,不要刚卖完中午的盒饭就开始准备晚上的。林妈说,闺女真是长大了。
林佩瑶羞红了脸:“妈,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妈笑了:“你就是五十岁,在我这里也是个娃娃。”
扫码,骑共享单车,抵达老巷不过一刻钟,儿时却觉得那么遥远。从前幼儿园放学时,外公踩着自行车来接她。车子除了生锈的铃铛不响,哪里都吱呀地叫。门口卖果子的小贩喜欢逗她笑送她东西,说,小小的果子配小小的人正合适。外公觉得不能白白占他人的便宜,便经常光顾这家水果摊。接孩子的老人见外公总买,也跟着买,一来二去,卖果子的小贩就做大了,在幼儿园对面租下一个铺面,专门卖水果。阳光落在府南河中,层层叠叠的碎金,一行白鹭拂过杨柳,上天去了。到了夏日,这阳光简直叫人受不了。不是干爽的热,而是湿漉的闷,人似乎被压进了蒸笼里,还搭上一层厚毛巾,身上怎么都不爽快。林佩瑶嚷着要喝冰镇饮料,外公吓唬道:“你忘了自己有几颗蛀牙,小心哪天就和隔壁朱婆婆一样,牙齿全掉光。”她已经见过医生,自然是不信这些的:“我在换牙,外公,坏牙齿被换掉,好牙齿自己就会长起来,懂不懂?”外公被林佩瑶这老气横秋的语气逗笑了,说自己带她喝更好的东西去。
七拐八弯,进了一条繁华的小路,两边都是手推车和背着铁秤的小贩。卖凉菜的,正帮着客人切猪头,后面的人嚷着要凉拌猪耳朵,他不慌不忙地落刀:“一个个来,很快就到你了。”卖老妈兔头的,好几人买了就在路边蹲着吮吸起来,舌头一顶,兔头变得松活,脑花便流入了嘴中。卖凉糕、凉虾和冰粉的女人,听说是从宜宾过来的,也不知道正不正宗。几个孩子捧着塑料小碗,咕噜噜,旁边的老人让他们慢点吃,当心闹肚子。林佩瑶左顾右盼,竟觉得比平时还要渴,被勾得直咽口水。外公被她吵得没法子,买了一个蛋烘糕哄她。三块钱,夹着土豆丝和大头菜,林佩瑶向来都爱吃咸口。
一辆手推车拐出来,两面铜色的小铁锅,一勺面糊,十来个瓶瓶罐罐,还有口钵钵放土豆丝和海带丝,红色的大字写着:三元一个,和从前一模一样。好多年没吃过了。林佩瑶跟在孩子们身后,也要了一个。“什么馅儿?”“老干妈有吗?”“有!一大早上就整这么麻辣。”“闷,不想吃甜的。”小贩将铁锅一斜,蛋烘糕便滑下来,落在了铁盘上。林佩瑶用牛皮纸卷着,嫌烫手,又拿了两张。
“快下雨了,”小贩望了望天色,“当然会闷。等雨下透,自然就舒服多了。”
林佩瑶也顺着小贩的目光望去,灰色的天,厚重的云,像吸足了水分的铺盖面。太阳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点黄,宣告着下雨的前兆。小贩又开始摊另一个,勺子一荡,面糊便落了完整的圆。林佩瑶笑了,她想起自己儿时的胡话,那么自豪,说长大后开一个专栏,将成都的美食全都写下来,逗得林妈咯咯笑,那时她说:“我要写的第一道菜,就是林妈盒饭。”
“傻娃娃,”林妈嗔怪道,“盒饭不是菜。”
往前走几步,便是茶馆了。一株莲蓬挂在门上,散发出清香,没有被老干妈的辣味掩盖住,倒像是吃火锅正酣时的一碗银耳汤。林佩瑶恍惚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站在这里。
二
“您好!几个人呀?”刚踏进门,便听见清脆的问候声。林佩瑶竖起一根手指,环视茶馆内部的新装修。它已经全然变了样。墙壁刷成米色,挂着书法和国画,藤椅上摆着刺绣软垫,条桌上放着花瓶,里面装着新鲜的莲蓬和荷花。靠里门的地方是笔墨纸砚,有人正在写字,旁边围着一群孩子,好奇地张望。要不是那深褐色的木柜台还摆在老位置,林佩瑶简直认不出来这是同一家茶馆了。
“茶来咯——”随着一声绵长的吆喝,那群孩子也不再看书法,纷纷围过来。只见那上茶的女子倒拿茶壶,手轻巧地一转,冒着热气的开水从长长的茶嘴中流出,落入了茶碗中央。他们称这一招式为“负荆请罪”。喝茶的旅客举起手机录像,孩子们簇拥过去要合照,那女子一一答应,直到周围人空了,她才微微俯首,拎着空茶壶到柜台后面去了。见林佩瑶仍看着,茶馆里的伙计主动介绍,这是茶馆掌柜,也是掺茶的手艺人,一碗茶不过五块,再加上表演,也才十块钱,这些年从没涨价。
“掌柜,”林佩瑶笑道,“很少听到这么叫的了。”
“叫老板多俗气呀。我们茶馆就是要一个从前的情调。墙上的书法和画都是客人们的作品。您要是喜欢,待会儿也可以去试试。”他又问要喝什么,还说店里有师傅做三大炮、钟水饺、甜水面,都是当地特色小吃。林佩瑶说,就一杯竹叶青和掺茶表演。扫码,付钱,伙计给了她一块麻将状的号码牌,让她稍等。
店里坐满了客人,看模样,大部分是外地人,看着都很年轻。有几个中年人的身影,是来谈生意的,添水都要相互客气推让一番。一个孩子捧着茶碗想喝,却被他的母亲拦住了,几人先看视频学了一番,又招来茶馆里的伙计询问,究竟该怎么喝。提起茶盖轻轻刮去浮起的茶叶,那孩子又喝得太急,被烫得叫唤起来。林佩瑶看着,忍不住笑了,想起自己第一回喝茶,也是这么滑稽。
那时的茶馆远不如现在光鲜,十平方米的铺面内,密密麻麻摆满了藤椅和木桌。木桌到处都是划痕和黑点,皮皮翻翻,但是擦得锃亮。外公说,那是烤火时火星子溅了上去。茶馆里满是上了年纪的人,林佩瑶惊诧地发现,胡子花白的外公,竟是其中最年轻的。外公让她喊什么,林佩瑶就跟着喊,一路下来叫了好多个李爷爷、张爷爷,最后索性大喊一声:“爷爷们好!”大家都笑起来。好不容易到了最里面,墙上有一道黑色的木门。推开,麻将清脆的碰撞声传出来。林佩瑶好奇地朝里面看,惊讶地发现这小小的茶馆竟然别有洞天。白雾丝丝缕缕,人像是走入了梦境。
外公拉长了声音喊:“老王头,来客人咯,你不招呼一下啰?”过了半晌,一个干瘦的老人才晃到门口,故作埋怨:“这时候不去接你的孙女,来我这里搞啥子?”外公把她拉到前面,说:“这不是带她见世面来了嘛。”老头哎哟一声,两只手在口袋里扒拉,摸出一块糖:“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还被你们抱着。乖乖,你尝尝这糖,我孙女就爱吃它。”他对外公吹胡子瞪眼:“见世面,你这是折煞我,我这里有啥世面好见的。”外公把自带的水杯递过去:“你这里有好茶,有好东西,咋不算见世面?”这话把老头说高兴了,从柜台上摸出一个掉漆的铁筒,扭开,神气地往林佩瑶鼻下一递:“闻闻,是不是好茶?”林佩瑶哪知道是不是,但她惯会哄长辈开心:“闻着就香,肯定是!”老头说:“和你外公一样鼻子灵。”又轻拍铁筒,抖出十来粒茶叶:“老规矩。自己倒水,我先进去了。”外公笑他牌瘾大,离了半分钟就发慌,让他赢了要请客。老头夸张地拍着手背,嘴巴一撇:“还赢钱,我裤子都要输落了。”两人拍了拍肩膀,笑着散了。
外公端了一个矮板凳下起象棋,林佩瑶也支着脑袋看。旁边人笑她“年纪轻轻就开始观棋了”,又嚷着让她给外公支一招。林佩瑶看不懂,故意板起脸,学着外公的口吻:“观棋不语。”那群人笑起来,纷纷说:“林老头你真是好福气,孙女可真灵光。”外公的胡须笑得翘起来,让林佩瑶到旁边琢磨茶的滋味去。林佩瑶也不想和这些老头扎堆,便爬上藤椅,抱着水杯百无聊赖地喝起来。第一口下去没什么滋味,咂嘴,却觉得有几分甜意。虽是热的,喝下去身体倒是清爽,仿佛热意也被茶水带进了肚。柜台上的收音机放着戏曲,咿呀地唱。林佩瑶觉得这还没有隔壁电视机里放的金榜歌曲好听,可外公很喜欢。每天清晨送她到幼儿园的途中,他的车篓里总放着收音机,随着路面的颠簸,外公跟唱的声音也转了一个调。等红绿灯时,踩着人力三轮车的师傅也会跟着哼唱几句。一阵电流声窜过,似乎有人拨弄了一下,收音机里传出模糊的女声:“下面将播放的是陈慧琳的《花花宇宙》。”
双眼
在白纸之中看出璀璨
令梦想开出更多花瓣
亦未算难
…………
“你个女娃娃,又乱耍啥!”本在藤椅上打盹的老人睁开了眼,轻轻地呵斥道。林佩瑶这才发现柜台后站了个小姑娘,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一笑,露出空了两颗门牙的牙齿。她摇头晃脑地听着音乐,从深褐色的柜台后面跳出来,一溜烟钻进茶馆里面去了。老人摇了摇脑袋,将收音机调回原来的频道,这才满意地坐下,靠着椅背,嘴皮子翻动着,跟唱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也慢慢闭上了。那女孩再次钻出来,和林佩瑶的目光撞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将收音机的按钮一拧,赶紧又往里面跑。
空灵的女声继续唱道:
魔法
令昨天今天各有风格
令十等于一百的方法
…………
那老人“哎哟”一声,睁开了眼睛,左右环顾,没见着那小姑娘的影子,也不恼火,只是将收音机抱在怀里,抿一口茶,沉沉地睡过去。咿呀声中,那女孩支出半个脑袋,咯咯笑起来,手中还捏着几张糖纸。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女孩说她叫王思琪,是这间茶馆掌柜的孙女。她爽快地将兜里的糖分给林佩瑶吃,嘱咐她不可以告诉爷爷,这是她偷摸出来的。她正在换牙,家里人管得紧。
“茶来了——”
一阵亲切的声音传过来。林佩瑶和女子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方才还有些不确定,现在却斩钉截铁——还是她,一点都没有变化。
“不用表演了,思琪,”林佩瑶笑道,“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王思琪也放下茶壶,招手让伙计上点其他东西来,林佩瑶说不用,但她坚持要,而且要多上,将店里的新货都来一遍。两个人客气一阵,王思琪倒是先笑了:“这就没意思了。你以前老是说,要把我吃穷不可,现在怎么玩起这一套了?”林佩瑶也觉得刚才的推让太生分,和旁边手忙脚乱添水的生意人一样可笑,主动说:“三年没来了,刚刚走进来还吓一跳,以为自己进了别家店。”“茶馆的变化是大了些,”思琪若有所思,“但是茶还是老味道,你准喜欢。”“我现在都不怎么喝茶了。”“那喝什么?”林佩瑶哎哟了一声,埋怨道:“咖啡,现在每天就靠那东西续命。有时候喝黑的,有时候来点白的。”“黑的,白的?”“黑的是美式,白的就是再加点奶,拿铁。”“真形象!”两个人都笑起来,爽朗的笑声似乎将她们都拉回了很多年前郁热的下午。笑着笑着,林佩瑶冷不丁地说道:“你看我们,都有皱纹了。”王思琪倒不以为意:“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自然会有嘛。”
茶馆里的伙计端着三大炮和糕点上来了。铁盘子里垒着好几个碗,除了这桌的,还有那桌的龙抄手,其他客人的担担面。弯腰放碟子的时候,碗似乎摇摇欲坠,但是一个回手,又稳稳当当地坐回了铁盘中。伙计热切地让林佩瑶尝尝,说师傅最近精进了手艺,比以前做得更好吃了,又脚不沾地地朝其他桌走去,顺带吆喝门口驻足的旅客。
“你们茶馆,可真是忙乎!”林佩瑶蘸了红糖,松软的糯米在口中,一嚼,又带着黄豆粉和芝麻的清香。“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王思琪低声感慨道,“成都的茶馆太多了,我们家的老顾客都是和我外公同辈的,走得差不多了,只能多些东西,吸引更多的人来里面坐坐。”提到老顾客和外公,两人都变得有些唏嘘。念高中的时候,外公已经载不动她了,但仍会到校门口接她放学。林佩瑶也因为繁重的功课不再去茶馆,每日都是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地奔波,水杯里的茶叶换为咖啡。每当困得写不动字时,喝一口,似乎又生出了几丝生命力,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偶尔在饭桌上听到熟悉的老人的名字,林佩瑶一愣,回想起从前那盘耍赖的棋局,眼眶不由变得湿润。“你说这些干啥子?”外婆轻声埋怨道,“娃娃本来学业就重,你还说这些添堵。”久而久之,外公也不再提起那些老棋友的名字。但当林佩瑶放学回家看到外公闷声喝茶时,她便知道,又走了一个。
她将喉间的哽咽吞下去,又问起茶馆里面还摆着麻将桌吗。“当然留着,现在里面正打得热火朝天。他们爱得叫一个痴迷,每天不摸手都发慌。别说麻将馆了,就连我们当时下的象棋都还留着。”“我现在都手生了。之前在上海,我陪他们打麻将,但不知道是打的哪个地方的,规则和成都不一样,可把我输惨了。还有一次下象棋,他们说我这是野路子,根本不是这样下的!”“管他什么野路子,能下就行,是那些人不懂!”她们又谈起和老头子们下赌注的事情。一局棋或一圈牌,赌一杯茶钱。外公嘴上说,小小年纪就有瘾,但见林佩瑶赢了棋局,笑得比任何人都开心。王老头也爽快,赢了她们两人的,真不收钱。回了家林佩瑶还在向外公请教这步棋应该怎么走。外婆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只知道肯定是到茶馆去了,便时常抽起鸡毛掸子训爷孙俩,说两人狼狈为奸。林佩瑶和外公交换一个眼神,暗自偷笑。还有其他的趣事,藏麻将,偷换频道,用收音机播流行音乐,请他们吃硬邦邦的胡豆,差点把他们仅存的几颗老牙都崩掉,最后两人挨了好一顿骂,被罚面壁思过。王老头和外公对来的客人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过几天就要把这茶馆闹翻天。”
林佩瑶放了一块绿豆糕在嘴中,细润,不是北方那种沙质口感,而是指头间带点油,入口即化的软。有点腻,她又端起茶碗,一口热茶下肚,掏心窝子的话也自然讲了出来。她说上次来是在外公去世之后,茶馆里只有她们两人,她差点以为这茶馆也随着老一辈一同死去了。这些年在上海,给领导和同事送过茶叶。看着绿尖儿在沸水里打转,她总是会想起这间茶馆。儿时的热闹只浮光掠影般闪了一瞬,残余的印象又变为最后一次见面的寂寥。
“这不是好生生等你回来了吗?”王思琪笑道,又问起林佩瑶在做什么工作,是什么时候回成都的。林佩瑶起初还有几分扭捏,但是看着眼前已有了皱纹的女人,倒觉得是自己小气了:“刚回来没一个月,现在还在面试。这年头,工作是真不好找。”
“那是,”王思琪附和道,“经济不景气,这茶馆也是起起落落好几次,差点就倒闭了。”
“这不是还好生生活着,我看你这生意,做得可真红火。”
“刚刚才把钱还清呢!前些年哪有什么客人,动不动就歇业,也就这一两年,客流量才上来了。”
“前几年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看你们开通了大众点评,电子业务也整上了。”
王思琪划开屏幕,向林佩瑶展示:“总得与时俱进是不是?我们还弄了其他平台,客人打卡、评论,还有优惠可得。”
“搞得真好!”
“现在是好起来了。当时差点就做不下去,我爸都写好铺面转让书了。我当时在九眼桥那边开了家咖啡店,因为在写字楼下,生意还过得去。我爸那人,嘴硬,明明是不想卖的,偏说自己要退休了,看我又没有接手的打算。收拾时看到那副象棋,想起爷爷和那群老头。他们要是知道茶馆变成了这副模样,要罚我面壁思过了!于是我给他说,别转让了,我来接手。”
“让一家店起死回生可不容易。”
“但毕竟根还在。我就把开咖啡店的经验搬了过来,在平台上宣传,又将之前掺茶的技艺捡了起来。最开始练还很怕,总担心开水溅在自己身上,但是一拿起铁壶,就感觉你和爷爷还在我身边,也就不怕了。”
“那家咖啡店还开吗?”
“开,当然开,两边都请了服务生,我和我爸也轮流在茶馆和咖啡店间跑动。我爸快六十岁的人,现在竟然学会了拉花!我们也教其他人掺茶。”
王思琪笑起来,露出微微泛黄的牙齿,仿佛从前就这么过去了,那些困难也变成了轻飘飘的回忆。林佩瑶听着,为王思琪感到高兴,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和王思琪又成两个世界的人了,但位置颠倒过来。从前是她忙着学业,忙完学业又忙事业,怎么都忙不完,脚不沾地,恨不得一颗心掰成两半用,别人都说她前途无量;而思琪一直在成都待着,读了一个二流中学,又念了本地的大学,最后顺理成章留在成都工作。现在,她彻底闲下来了,还没有找到工作,对方倒是做大了,伙计都要喊一句“掌柜”。她心里冒酸,又觉得不自在——快三十岁的人,还孩子气地斤斤计较。
上海寸土寸金,什么都贵,一间和别人合租的出租屋,因为在地铁沿线上,一个月也要三千。公司担心味道散不开,不让在写字楼里吃饭,林佩瑶只得每日吃楼下清汤寡水的流动盒饭,一盒二十五,舌头淡得可以生出一只鸟来。日子过得紧巴巴,领导和同事的聚会不好意思不去,生怕和大家生分了。一条裙子穿了好几年也舍不得扔,每次回成都,林妈都会给她添置一些行头。“要是过得不舒服就回来,”林妈拿着衣服往她身上比画,“至少你可以住家里,不用交房租。”林佩瑶的脸烧得滚烫:“这多不好,人家就都知道我这是混不下去了。”“你管人家做啥子哟!成都每天来那么多人,难道我都要凑过去关心一下?”林佩瑶拉不下脸,总想着再坚持一下便会有转机。谁知道,她还没有迎来机会,公司就因为资金问题倒闭了。公司做海外教育,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回流,出去的倒愈发少了。本就没有积蓄,房东又催得急,林佩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平日里吃饭逛街的朋友都支支吾吾起来,说手头紧,她拗不过去,只能买了张火车票,慢吞吞地回到了家里。
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拧巴起来,总是将自己蜷起,生怕被别人瞧见窘迫了。小区里大婶望着她多说了一句,林佩瑶都忍不住想,是不是又在扯自己的闲话了。儿时她那么喜欢扎堆拉家常,林妈问她干啥去,她十有八九回答都是吹牛——现在倒好,竟怕了起来。到底是自己没有出息,混得不好,曾经那么笃定地说“要走”,现在却灰溜溜回到了这里。是自己放不下这个面子,变得疑神疑鬼。
王思琪似乎瞧出了她微妙的心思,主动揭起自家茶馆的短,说再遇上不景气,或竞争不过同行,哪天就完蛋了,又说:“想这么远做什么,现在活得好就行。你看着茶馆,从你爷爷那辈做起,活得比我们俩都久。事情嘛,等哪天遇到了再说,到时候自然就明了。”
林妈也老爱说这话。林佩瑶又想起妈那张因长期和油烟打交道而衰老的面庞。她今早的神色是什么?似乎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林佩瑶也问过妈,后悔生下自己吗?林妈瞧了一眼,笑道:“生都生了,后悔有啥子用,还不是要把日子过起走。”以前总是觉得这话太糙了,现在才琢磨出这话背后的滋味。林佩瑶心想,自己去了那么多地方,最后还没有一辈子待在同一个地方的林妈活得明白。不过,要是林妈听到了,肯定又会说,自己肯定活得更通透一些,要不然这几十年的饭都白吃了。
林妈总是能把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说得很俗。林佩瑶不由得笑了。再看眼前的王思琪,也听得出来,对方这是在安慰自己。她蓦地冒出一句:“我爱来茶馆,倒不是爱喝茶,而是贪玩,爱和你们待一块儿。”
“你现在也可以常来,”王思琪笑道,“之前叫你常来,你倒好,飞到上海去了,回来也不知道来看我一眼。今天来了,还这么客气。”她的话不像是假的,反倒像是掏心窝子的埋怨,最后一次见面的生疏不痛不痒地闪过,林佩瑶想起从前两人的嬉笑,笑着认罪,说自己今后会常来的 。收音机里飘出熟悉的旋律:
魔法
令昨天今天各有风格
令十等于一百的方法
…………
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品位,林佩瑶笑,到现在都还在听这首歌。王思琪说,做掌柜就这点好,想放什么歌曲就放什么,不用再和那群老头子抢。她们相视一笑。“等我七老八十了,也要坐在这里听这首歌。”王思琪笑着应下。她们谁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是在此刻,两人似乎都相信,等她们成为老婆子,茶馆里还会放着永远年轻的《花花宇宙》。
旁桌的客人点了掺茶表演,王思琪又拎着茶壶去了。林佩瑶端起茶托,用茶盖轻轻拂去水面的茶叶,盖碗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恍若多年前那枚迟迟未落的象棋,此刻终于尘埃落定,敲在了棋盘上。
三
出茶馆时,一滴雨恰好落在鼻头。乌云黑沉沉地压住城市。雨点愈来愈密,云变薄了几分,漏下几缕太阳的金光。小贩撑起大伞,马路对面的水果铺老板忙着将塑料筐收进铺面。一辆黄色的美团外卖车停下,外卖员接过塑料袋,又匆匆离开。林佩瑶想起儿时总送她果子的小贩,但也不记得是不是这家店了。
雨点落在金绿色的水面上,一层层漾开。河愈发畅快地流起来。郁热的空气掺入几丝凉风,身体的热意似乎吞进肚里。白色的雾气升起来了,蒸腾着,她蹬得飞快。远远看见林妈撑着伞在雨中寻找着什么,她停了车,一溜烟钻进伞下。林妈踮脚摸了摸林佩瑶的头:“你这孩子,咋还这么马虎,又忘记带伞了。”
河流哗啦啦唱着,金色和绿色都流动起来。远处传来一声闷雷,紧接着第二声,更响了些。雨越发大了,那河也流得越发快。
“打雷了。”林佩瑶说。林妈仰头望着她,忽地笑了。两张相似的面庞对望着,发出爽朗的笑声。雷响了,天自然就凉爽了。今日是八月七日,正值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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