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那些过往的灵魂

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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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文创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毛泽东文学院院长,湖南影评协会副主席。湖南省“五个一批”人才。曾多次进入中国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著有16部文学专著,获过10余种文学奖项。

许是雪天的缘故,内心突然多了一份柔软与牵挂。我在想,历代那些路过潭州的羁客,是基于什么原因去登岳麓山的呢?当时他们各怀怎样的心事?岳麓山是否给过他们短暂的慰藉与温暖?那些伤于世情的灵魂,能否与山上的翠木、流泉、啼鸟共鸣?又能否在南方山水的温情里滋养神魂,从而减轻羁旅中的愁苦,以及对迷茫未来的担忧?
可惜的是,隔着岁月的风烟,他们满肚子的心事,并无文字记录下来,甚至他们往来潭州城的因由,后人也都无从详考。就像幽暗河流里那一片片载沉载浮的桃花,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又有谁会在意如流星划过的某个历史片刻,他们那微不足道的思绪呢?
今天,我凉手入史,只想掬一杯光阴的清水,给某几个我喜欢的名字洗尘。这些人物耳熟能详,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曾来过岳麓山。

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韩愈是个暴脾气,骨头很硬,很少向人低头。不过在“君父”面前,他却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旦被贬,就会在诗文中各种抱怨叫屈,然后上表请罪,乞怜求归。虽两次被贬,换了四个地方,但时间都很短。同为“古文双子星座”的柳宗元,则是个闷葫芦,不会哭叫撒泼。被贬永州十年,他坚守本心,寄情山水,关注民生,批判现实,写下三百篇诗文,没向皇帝求饶一声。
诗文传回长安,柳宗元声名大振,一时洛阳纸贵。皇帝应该是读了他的诗文,心里不舒服。好吧,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你还能批判时政,写什么《捕蛇者说》,说什么苛政猛于虎。那样的穷山恶水,也被你描绘得如桃源一般,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在那里待着吧。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评为唐诗“五绝之冠”,也不为过。后来宋词的诸多意象,都是从此诗演绎出来的。当诗中所有的隐秘心思都被挖掘出来,人们才知道这幅江雪垂钓图中的弯弯绕绕。
诗人是要彰显自己不染尘污的冰心雪魄吗?这么理解,或许也没错。可在大雪封山的日子,真正的隐逸者不应该是偎在炉前,小酌绿蚁,躺平“摆烂”吗?明知冰天雪地,鱼儿都窝冬了,难有斩获,可他偏要塑造这么一个垂钓者的形象,为什么呢?“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想想孟浩然,我们就明白了。
这位遗世独立者,也隐隐有所求呢。可惜的是,人们已醉心在这份凄美孤绝的意境中难以自拔,在读诗的那一刹那,就把孤傲的画中人,长期地定格在了冰雪之中。根本没人想过,“千万孤独”的画中人也想走出画面。他的这份坚守是有期限的,若不将他拯救出来,他很可能会暴毙于风雪。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正月,柳宗元终于接到了北返的诏书,一时欢天喜地,以为皇帝总算读懂了他的幽微心思,明白了他想复出的意愿。直从湘江下洞庭,又从长江溯汉水,一个月就到了长安。
他以为好日子要来了,谁知好友刘禹锡一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像捅了个马蜂窝,被认为暗含影射,是对朝堂十年人事的极度不满。一帮刚刚被赦免回长安的难兄难弟,就这样又被皇帝打发走了。
柳宗元被贬到比永州更远的柳州做刺史。官职虽高于司马,并且还是实职,但无论怎么想,都有点硌硬人。因为自己姓柳,就要为官柳州?这种儿戏般的敷衍安排,正是对他们这帮“改革派”贬官的无比蔑视。柳州山高林密,蛮夷横行,去了不说有所作为,连安全都无法保障。更搞笑的是,这一去,与之前返回的路程完全重叠,且还要经过被贬之地永州。这是多大的讽刺呀!
柳宗元北归时有多喜悦,南返时就有多颓丧。北归时快马加鞭,南返时一步一挨。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柳宗元登上了岳麓山,写下五绝《望湘亭》: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
诗很直白,有点像打油诗,与《江雪》比,意境差了许多。但诗中的无限怅惋,溢于字里行间。“好在”一词在唐代意问安好。《朝野佥载》有“许侍郎好在否”,杜甫有诗“因君问消息,好在阮元瑜”。
一句“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看似问好湘江,其实是自我嘲讽。天大地大,才两个月时间,又与湘江见面了。这条江,竟是命中的劫数不成?不知这一去,又得多少年才能返回?惶然不安的心态,在诗中展露无遗。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经回不来了。
他与难友刘禹锡爬上高高麓山,立于险峻处,顺着湘江,南眺柳州,北望长安,茫然无助,不知何为。公元815年4月的麓山,正是枝繁叶茂季节,群鸟在林中鸣唱,让柳宗元无比向往,又无比烦躁,心中空空落落,五味杂陈,难以言表。那时山中还没有书院,只有寺庙连绵。香火之旺,信徒之多,让人咂舌。
与韩愈不同的是,柳宗元是信佛的。而古文运动的核心是尊儒反佛,柳宗元只做了一半,或许这才是他声名稍不如韩愈的原因吧。那天,他随着香客,游览了道林寺与麓山寺,举着燃香,在众菩萨面前,一一跪拜。所求之事只有一件,就是希望尽早北返。他甚至还在麓山之巅的道观也上了香,卜卦问了前程。只因心事沉浮不定,再没写下别的诗文。
回长安只用了一个多月,去柳州,却花了三个多月,路程只远了十分之一左右。可见他内心有多不甘啊。但再怎么踟蹰,柳州还是一点点近了。
是柳州凋敝的民生,唤醒了柳宗元的儒家责任感,个人得失很快便抛诸脑后,他积极行动起来,大刀阔斧革故鼎新,很快就取得了肉眼可见的成效。
这也难怪,寓居永州十年,柳宗元就像一个田野调查员,平民百姓的生存境况与内心纠葛,他感同身受。永州与柳州相距很近,地理环境、民俗风物、贫富状态,大致相同。正因如此,柳宗元在柳州的施政纲领,每每切中要害。千年后,柳州人仍感佩柳宗元的功德,若他泉下有知,也能感到一丝慰藉吧。
柳宗元出身名门,世代为官。其人天资聪颖,又是学霸,逢考必过,21岁就中了进士。白居易28岁中进士,兴奋至极,挥笔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可见当时科考之难。柳宗元天纵其才,只因参与了“永贞革新”,一生就这么毁了。他心心念念的国家改革是失败了,现在他却把小小的柳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也算得上是一场缩小版的成功改革吧!
可惜的是,在永州,他半温半饱,清苦了十年,身体已很是虚弱,到了柳州,他又争分夺秒,为百姓的生存而奔波,终是油灯耗尽,仅四年时间,就永远离开了尘世。那时召他回京的赦免书正姗姗南去,可岳麓山再没等到他重来的身影。
在曾经相交的片刻时光,麓山的青木鸣泉及燃香梵钟,未能抚慰柳宗元郁闷烦乱的心灵,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遗憾。青山永恒,人生如寄,彼此再没有机会了。
刘长卿:空令数行泪,来往落湘沅一首五绝,让刘长卿家喻户晓。四十年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直待在小学语文课本里,未曾挪窝: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短短二十字,描绘了一幅曼妙的风雪图,书写了一件助人的温馨事,凝聚了一种幽远的清冷意,安抚了一颗惶然的孤寂心。文字清淡,感染力极强。品咂此诗,你的内心会云烟漫起,情绪拉得很长,久久不愿返回现实。
缺了此诗,唐诗定有遗憾。但由此自称为“五言长城”,刘长卿未免有些孟浪,与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高适、岑参等人,几乎同处一个时代,他安敢如此自傲?
孟浪的,还有他的名字。长卿者,公卿之首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据野史称,其名源于司马相如,相如字长卿。而司马相如的名字又源于蔺相如。都是个人崇拜惹的祸。
司马相如曾凭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收复西南诸部,算是没辱没战国丞相蔺相如之名。刘长卿却没能复制司马相如的功业,随州刺史是他的最高官阶,当随州成为王师与叛军的拉锯战场之后,他便挂印而去,一生算是碌碌无为。
因性格刚烈,好直道而行,刘长卿刚入职长洲县尉,就被同事诬告贪污。十多年后,他任鄂岳转运留后,因阻挠鄂岳转运使截留朝廷钱粮,再次被反诬贪污。
新旧罪名,全是莫须有。他却背着这些污名,一贬再贬,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连平反的机会都没有。没有人证实他是贪了,还是没贪,只因开罪了豪门,朝廷对他观感不佳,就先贬了再说。
第一桩贪污案,让他被贬潘州南巴。南巴在广东茂名,接近海南岛,在唐代是典型的蛮荒之地。“独醒空取笑,直道不容身”,刘长卿知道自己是吃了性格的亏,但他改不了,他没有同腐败官僚斗智斗勇的智慧与城府。
《新唐书》和《旧唐书》都没给刘长卿作传,多亏了他诸多诗歌的标题,让后人能推敲出他的部分行踪。比如《将赴南巴,至馀干别李十二》,就把起因、地点、人物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江上花催问礼人,鄱阳莺报越乡春。谁怜此别悲欢异,万里青山送逐臣。
公元758年,李白随永王造反,兵败后流放夜郎,途中遇肃宗大赦天下,忙顺流东返。其欣喜之情,被一首《早发白帝城》诠释得淋漓尽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后,李白往返洞庭湖与鄱阳湖之间,忙着走亲访友,公元760年春天,与刘长卿江上相遇。两人一个被赦,一个被贬,自是悲欢各异。
可不知什么原因,“万里青山送逐臣”,送了大半年,刘长卿还在离鄱阳不远的长沙,简直慢得堪比蜗牛,有《长沙过贾谊宅》为证: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很显然,这首怀古诗的背景是秋天。诗人借屈贾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不但满是愁忧,还有愤怒交加。“怜君何事到天涯”,这个“君”不是指屈贾,而是指自己。先将自己当作客体,然后以主体的身份向客体发问。
那么他的愤怒从何而来?这是历代诗评家的困惑之所在。一般说来,蒙冤被贬,一开始就会爆发愤怒。时间久了,内心就只有忧郁了。忧郁能持久保存,愤怒则不行。愤怒是一种短暂情绪。
要揭开这个谜底,还得从他的诗歌中找答案。《重推后却赴岭外待进止,寄元侍郎》正是解锁钥匙。重推,是指重新推荐。糟心的是,明明说了可以重新安排工作,朝廷却依然要他远赴岭南去等待结果,不愤怒才怪呢。第一时间接到这个荒谬的通知后,他便挥笔写下此诗,字里行间自然更加愤怒:
却访巴人路,难期国士恩。白云从出岫,黄叶已辞根。大造功何薄,长年气尚冤。空令数行泪,来往落湘沅。
“老天爷,何其薄情寡恩!人世间,长年饱含冤气!我只有把这流不尽的泪水,洒在湘沅往来途中。”诗人要去南巴,溯湘水而上亦可,用不着经过沅江。之所以湘沅并用,是他想起了蒙冤的屈原。
公元761年秋天,刘长卿接到“重推”的通知,距他被贬潘州,已过去将近两年,而他还在“来往沅湘”,这期间他究竟去了哪里?
据《唐才子传》所载,刘长卿20岁参加会试,32岁才中进士,其间曾移居江州鄱阳避世苦读。另据史料推测,晚年刘长卿辞去随州刺史后,在江州隐居过一段时间。我们有理由怀疑,刘长卿在鄱阳一直都有别院。告别李白后,他根本没让“万里青山送逐臣”,而是窝在鄱阳等待时运。李白造反都可以赦免,他一个无罪之人,为什么不能赦免?这才是他当时最真实的心态。
可长时间等不到赦免通知书,他心里纠结呀,害怕呀,于是又挣扎着上路。然而走到南岭,“岭猿同旦暮”,从早到晚的凄厉猿啼声,又让他失去往前走的勇气。
公元761年,他在南岭过了春节,倍觉“乡心新岁切”,又眼看着“春归在客先”,于是急急忙忙往回赶。回到鄱阳没多久,朝廷终于准备给他重新安排工作,但勒令他必须先赶赴岭南,履行上一次的朝廷旨意,这找谁说理去呀?这才是他“来往湘沅”之谜。
公元771年,时隔十年,刘长卿再次来到长沙,还兴致勃勃地游览了岳麓山。麓山寺住持听说他要来访,特意派僧人相迎。《自道林寺西入石路至麓山寺,过法崇禅师故居》一诗,详叙了他的参观路线、所见景物,及内心感受:
山僧候谷口,石路拂莓苔。深入泉源去,遥从树杪回。香随青霭散,钟过白云来。野雪空斋掩,山风古殿开。桂寒知自发,松老问谁栽。惆怅湘江水,何人更渡杯。
这既是一首山水诗,又是一首怀古诗。诗人并未大发幽思之情,基本上是即景抒怀,有点像是给麓山寺和尚交作业的味道,不是特别走心,没有《长沙过贾谊宅》那般情感激越,忧愤如潮,字字动人魂魄,句句催人断肠。
此诗前几句写景,后几句追忆法崇禅师。法崇禅师创建麓山寺,转瞬已是五百年。野雪年年落,山风日日吹,如今旧斋古殿仍在,昔人再无踪迹。刘长卿像个好奇宝宝一样,一会儿问带路僧:“这棵老松不会是法崇禅师所栽的吧?”一会儿又忍不住独自感叹:“法崇去后,谁有他渡江时的无上风姿呢?这绵绵湘水,就像我惆怅的心情呵。”
这种感慨,若单看一诗,还真是不俗。但看得多了,就知道唐诗怀古思人,大抵如此。此诗只能算是中人之作。能看出当时诗人放松的心情,若非如此,诗歌也写不得这么细腻宁静,清幽祥和,仿佛山中只有树梢风声与林间鸟唧,完全是一派无我之境。诗中的怅然,也类似于少年强说愁滋味,算是唐诗的标配。
那时刘长卿正任鄂岳转运留后,兼检校祠部员外郎。虽然官秩不高,但职位比较重要,负责粮食财货的运输与分配。巡行江南道,路过潭州城,刘长卿度过了一段怡然自得的日子。山中碧泉,林间青霭,树梢白云,古寺钟声,旧斋野雪,抹平了他当年的创伤,滋润了他此时的心灵。这时即便再访贾谊故居,十年前的忧愤,不再剩存丝毫,也就不可能写出更上乘的诗歌了。
然而,这般心无挂碍的日子没过多久,刘长卿就再次被栽赃陷害。陷害他的是顶头上司吴仲孺。此人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岳父,叫郭子仪,号称对大唐有再造之恩。在这样的豪门面前,刘长卿连开口自辩的机会都没有。多亏了当时的监察御史苗伾明察案情,多方周旋,刘长卿才得以逃脱囹圄,侥幸贬为睦州司马。
刘长卿的一生就像一场漫长风雪,没有人知道他去世的准确年月,也没有人知道哪抔黄土、哪丛青草,是他的躯体所化。他就像一位“夜归人”,掩埋在大唐万千时光的尘埃中。

元稹:花低愁露醉,絮起觉春狂
看行程,元稹一生虽四次被贬,在七八个地方做过官,但都没有一定要经过长沙的理由。可《晚宴湘亭》中的湘亭,指的就是望湘亭,说明他是到过潭州城的,也爬过岳麓山。
晚日宴清湘,晴空走艳阳。花低愁露醉,絮起觉春狂。舞旋红裙急,歌垂碧袖长。甘心出童羖,须一尽时荒。
春天,白日艳阳高照,黄昏风起絮狂,夜里露浓花醉。在湘水之畔、麓山之巅的望湘亭,元稹应邀参加了一场宴会。晚霞满天之时,舞女歌伎开始翩翩起舞,只见红裙翻急,碧袖长飘,歌声漫江。
诗歌前六句,是一派欢愉的情景。只是到了后两句,似乎有一种强作欢颜、呼酒买醉的味道。“童羖”是指无角公羊,喻指不存在的事物,后来特指酒后醉话。元稹是说,就算醉后胡说八道,丑态百出,失了礼仪,也要把酒喝好,一直喝到忘了天地光阴,长醉不醒,那才最好。很显然,他是有心事的。来长沙,元稹应该是受好友之邀,之所以要一醉方休,就是为了排遣心中郁闷。
元稹本是一个性情中人。一方面嫉恶如仇,白居易曾赞他“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伸”,另一方面又被人认为“素无操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追忆亡妻的诗歌,让后世痴情儿女掩卷垂泪,感叹千年。但他对大家闺秀崔莺莺、歌伎薛涛、有夫之妇刘采春的始乱终弃,又让世人唾弃鄙视。
为争抢驿馆上等客房,元稹甚至与当红宦官大打出手。宦官骄横跋扈,自是无理,但人家有嚣张的本钱,而元稹无气壮的底蕴。整个唐代,宦官势力一直遍布朝堂,至少有四位皇帝,直接死于宦官之手。换了别的官员,这种低级冲突,根本不会出现。元稹那时虽为监察御史,名义上是替皇上监察百官,但官秩只有八品,面对天子都要隐让三分的宦官,他拿什么去针锋相对呢?
时人对他的诟病,元稹自己也是知道的。病亡之际,他特意嘱托好友白居易给他写墓志铭,并且留下了一笔不菲的润笔费。而其实他与白居易之间“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感情好成这样,他都不放心,还要花巨资请朋友润笔,可见他对自己的德行多么没有底气。
公元830年正月,52岁的元稹由尚书左丞贬为鄂州刺史、武昌军节度使。第二年7月突然发病,只挨了一日,便在武昌镇署去世。
来长沙赴一场风花雪月的宴会,应该是在他任职武昌时。那时他还兼任了检校户部尚书、御史大夫,比一般刺史的权力大得多。而武昌军的势力范围,包括了岳州、潭州。正因为这样,潭州官员才能以检查工作之名,邀他来长沙散心。要不然地方官员是不允许乱走乱窜的。
从诗中可以看出,宴会的规格很高,灯红酒绿,高朋满座,轻歌曼舞,佳肴飘香。元稹当时的心情说不上很好,也说不上特差。他只想放纵自己,一醉方休。而这种放纵,在贬去湖北后便成常态,这从很多诗歌中可以看得出来。或许这正是他暴病而亡的原因之一吧。
公元830年入湖北,交接工作,熟悉政务,一拖半年。那么访问长沙,就只能是公元831年春天了。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举头见日,不见长安。这种怅然很多谪臣都有。但相对同时代的韩柳而言,元稹的命运还是好多了。他的贬谪地,要么是天府之国,要么是鱼米之乡,要么离长安很近。长沙的山水,只是元稹的赏游对象,却是韩柳去往蛮荒途中的一站,心态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来长沙散心的元稹,终究放不下朝堂往事,一番呼酒买醉后,又怅然而归,算是辜负了这一江碧绿与一山青翠。

岳飞: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是岳飞代表作《满江红·写怀》的全文。据国内宋史研究第一人邓广铭先生称,“八千里路云和月”,指的就是岳飞在赣湘桂三省追击流寇曹成的经历。其中在湘时间最长,路线最复杂。在南岭的沟壑丛林里,岳飞痛失弟弟岳翻,以及他手下第五将韩顺夫。两人皆被曹成部将杨再兴所杀。杨再兴被俘后,岳飞不计前嫌,亲自释绑劝降。杨再兴感念其德,拜入他麾下,从此南征北战,一往无前,打了无数苦战硬战,多次以少胜多,赚得战功累累。最后以死报国,身陷小商河,被箭雨射杀。金人焚其尸体,得箭镞两升。
杨再兴曾单骑入敌阵,差点一枪搠了金兀术。他之所以这么拼命,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自跟随岳飞后,他只想死有所值。而岳飞之所以会忍痛留他,除了惜才之外,还因为杨再兴的父亲杨邦乂是一个被誉为“古今第一人”的大忠臣。公元1129年,杨父血战南京,被俘后拒绝投敌,慨然写下“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这样气壮山河的诗句。金兀术将其剖腹取心,杨父骂声不绝,气竭身亡。这样人家的孩子,其品行非一般流寇能比。
事实上,曹成也曾是忠勇之士。金人围攻汴京,各地勤王之师如春笋林立,曹成与河北张用、马友等人义结金兰,起兵响应。不料未至汴京,北宋就灭亡了,徽钦二宗被北掳关外,留下一堆勤王之师,在中原大地上面面相觑,茫然无措。
南宋朝廷对旧朝官员及门阀士族召集的部队能放心使用,对义士乡勇组织的农民义军却半信半疑,明施招安之策,暗行吞并之实。以致各路义军头领不得不拥兵自保,他们会根据时势变化,时而接受招安,时而纵兵劫掠。大江南北,完全乱成了一锅粥。这才是南宋初年,岳飞等四大名将到处追寇剿匪的真实原因。
公元1132年初,朝廷让岳飞代理湖南安抚使,兼潭州知州,只为方便追击曹成部队。岳飞从江西进入湖南,衔尾跟随曹成部队。曹成从江西过潭州,经衡阳入郴州,最后盘踞在道州与贺州之间,贺州桂岭县则是曹成的大本营。岳飞损兵折将,一举攻下桂岭。曹成带小股败军,逃往邵州。韩世忠领兵由北向南进行堵截。在岳韩的夹击下,曹成再次接受招安。
这时是公元1132年,岳飞29岁。自投军以来,杀金贼少,剿寇匪多,东奔西跑,他已厌倦了这种生活。可他也不知道如何从内战的泥潭里解脱出来。7月,他于湘南的石壁之上,写下《永州祁阳县大营驿题记》,无奈情绪,一展无遗:
权湖南帅岳飞被旨讨贼曹成,自桂岭平荡巢穴,二广、湖湘悉皆安妥。痛念二圣远狩沙漠,天下靡宁,誓竭忠孝。赖社稷威灵,君相贤圣,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宵旰之忧,此所志也。顾蜂蚁之群,岂足为功!过此,因留于壁。
然而,岳飞的美好愿景是很难实现的,朝廷政治无能,导致内乱频生。没过多久,江西多地发生叛乱,岳飞奉诏又去平叛,由湘入赣途中,面对绵绵秋雨,悲愤难抑,挥笔写下了千古绝唱《满江红·写怀》。
岳飞一直把功名看得很重,建功立业是他平生抱负。所以“三十功名尘与土”,并非视功名如尘土,而是指他30年以来所获得的功名,都是在尘土飞扬中觅得的。这个尘土,同他诗歌“经年尘土满征衣”里的尘土是一个意思。“八千里路云和月”中的云、月,也并非指往事如烟难回忆,而是指追云赶月,表示他常年处在急行军之中。
对古人来说,30岁是一个很矛盾的年纪,少年热血仍在,但心态已经老化。苏轼过了30岁,就喜欢以老夫自称。自投军以来,岳飞劳心劳力,身心长期处在透支状态,已有白发暗生。加上儿子岳云已长大成人,开始陪着他东征西讨,让他不得不服老,然而北伐之事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句诗根本就不是勉励将士,而是岳飞北伐急迫心情最真实的表露。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等到将失地由南至北,全部收复了,再向君王朝贺。也有学者说,此词创作于岳飞第一次北伐,收复襄阳六郡后返回途中,也就是公元1134年。可此词若创作于此时,山河已收拾了一部分,也就不必从头开始了。还有一种说法,此词作于岳飞被十二******召回的途中,但那年岳飞已有40岁,不好再以“少年”自居了。而且他也深深懂得,等不等闲,不由自己的主观决定。
岳飞现存诗词21首,有一半以寺庙与僧人为题,尽管多是抒发山河破碎之愁与建功立业之志,偶尔也会流露出“心羡白云还”“归休终伴赤松游”之类的归隐情绪。公元1132年,潭州城已尽毁于战火之中,只有麓山古寺还剩几间殿宇,岳飞在里面住了一晚。看着童山濯濯的麓山与满目疮痍的潭州城,他一点作诗的欲望都没有,只想早早平定江南,然后兵锋向北。
为了破坏伪齐与杨幺起义军的合兵计划,公元1134年,岳飞从九江起兵北伐,溯长江而上,先将洞庭湖的起义军隔开,再派重兵由武昌往西北横推过去。伪齐军队不敌,向金人求救,金人派出少量军队支援,可依然不是岳飞的对手,自此湖北差不多全境光复。
斩断伪齐与杨幺的粘连后,岳飞坐镇鄂州,开始谋取洞庭湖。都督诸路军马张浚则坐镇长沙,指挥大军进攻洞庭湖。公元1135年4月,朝廷召张浚北上,准备在皖北对伪齐用兵。临行前,张浚令岳飞前来长沙,面授机宜。
那时,岳飞已制定了详细的作战方案。张浚听了他的汇报,这才放心离去。跟打伪齐不同的是,对洞庭湖的农民军,岳飞更多的是采取分化之策,又拉又打,招安为主,剿灭为辅。长达六年的钟相杨幺起义,终于被这样平定。
此时正是夏初,兵燹后的岳麓山,经过四五年的休养生息,满山都是嫩绿芳草。南风徐来,绿浪翻涌,碧草似海,只有半山腰护在麓山寺周围的那一片古树岿然不动。岳飞站在山巅,望着这一坡荡漾碧草,心潮澎湃,恨不得再次挥兵北上,直捣黄龙。
这一回,尽管诗意弥漫,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因此还是没有作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一首《池州翠微亭》,可看出岳飞的赏景态度,走马观花一词,用在他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长年征战,军务繁忙,听闻风景这边独好,便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地跑去观看。流连一番后,又趁月夜打马返回军营。简直是忙里偷闲的典范。
这首诗好吗?当然好。身处秽世,命承苦难,袍染征尘,枪沾污血,但岳飞依然保持一颗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之心,诗中还洋溢着一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甚至作者的多种品性,都被诗歌呈现出来了。这首小诗,超过了《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仅次于《满江红·写怀》。
这首诗不好吗?也不好。“好水好山”太过笼统,没写出翠微亭的独特之处。将“翠微”两字不断更换,此诗放之四海皆准。“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湘麓萋。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这样可以吗?当然可以,且毫无破绽。哥不是在欣赏风景,哥只是陶醉于自己的爱美情怀。既然这样,有了这诗,岳飞大可一劳永逸,再不需要其他赏景诗了。反正走到哪里,匆匆一眼瞥去,皆大叫一声“好山好水!”,转头就去忙各种军务了。而任凭你如何咬文嚼字,也无法将其超越,真是气死个人了。

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南宋所有的主战派,都是悲剧式人物,辛弃疾也不例外。公元1140年,辛弃疾出生济南,距北宋灭亡已有13年,父母早亡,他从小跟祖父过日,祖父虽为金官,却心在南宋。辛弃疾的复宋之志,便是祖父言传身教的结果。
21岁,辛弃疾跟人造反。首领被叛将谋害后,他率领几十骑闯入万人营,擒住叛将,夺回帅位,然后带兵渡淮过江,直奔南宋而来。“壮岁旌旗拥万夫”,便是指这件事。
那时正逢金兵南下进犯,南宋被迫抵抗。50多岁的宋高宗把皇位扔给自己儿子宋孝宗,之后沉浸在书法的世界里去了。宋孝宗雄心勃勃,先是给已冤死二十年的岳飞平反,然后起用主战派张浚,准备北伐。辛弃疾胸藏“万字平戎策”,原以为归顺母国后,一定会被重用,无奈高宗孝宗虽对他的“反正”行为大加赞赏,但并没有让他随军出征。
张浚兵败符离。宋孝宗马上 了,免了张浚的宰相之职,张浚郁郁而终。南宋第二次北伐结束。辛弃疾跟他带来的部队告别,去地方做了文臣,并且从此再没有专职领过兵。这对一个“醉里挑灯看剑”的武将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长沙助他再次实现了领兵梦想。这可是他渡江后人生的******亮点。给他作传的《宋史》,也就详细记录了这件事,其余皆一笔带过。“平生志愿百无一酬”,这就是辛弃疾人生的真实写照。好在那六百余首动人心魂的诗词,将他送上了“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词坛神位,并为后世塑造了一个精忠报国、浩气长存的英雄形象。他的诗词也成了一代代年轻人的情感养料与精神动能。
辛弃疾在长沙创建的飞虎军,共有两千步兵、五百骑兵。其目的自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兵锋北指,但实际上飞虎军刚创建没多久,他就被调往了江西,并且很快被罢官撤职,在上饶一带过起了长达十余年的隐居生活,将“平戎策”换得“种树书”,有时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有时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有时则是“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纵情山水,享受田园,只为自我麻醉。
飞虎军“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但它终归是地方部队,连长江都没渡过,自然没见过金人的影子,白瞎了辛弃疾一团心血。
尽管飞虎军没有助辛弃疾实现理想,但它的创建过程,却充分彰显了辛弃疾的任事才干。若不是他巧妙周旋、快马加鞭、智计百出,这支军队也不可能出现。
那是公元1179年,辛弃疾39岁,由湖北调任湖南,先任湖南转运副使,后任湖南安抚使兼潭州知州。安抚使在南宋并非单纯的军事长官,更多的是协调地方行政事务。但毕竟涉及了军事,辛弃疾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忙上书朝廷,声称湖南周边的少数民族一直蠢蠢欲动,小规模农民暴动也此起彼伏,湖南特别需要建立一支精锐部队,以镇四方宵小。宋孝宗居然批准了他。
辛弃疾大喜过望,立马行动,从筹银、选址、建营,到招兵、买马、搬迁,仅一个月时间,队伍就拉起来了。之所以要这么快,是他知道迟则生变。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飞虎军属厢军,受枢密院和御前步军司节制。朝廷同意建军却不给他拨款,辛弃疾使出浑身解数,多方“化缘”,势必给地方官员造成压力,某些官员就状告朝廷,言之凿凿,说辛弃疾是借建军来聚敛民财。枢密院给他下达“御前金字牌”,勒令他停工待查。
辛弃疾知道只要一停工,这事就黄了。于是便瞒下枢密院指令,不对外公布,同时争分夺秒,加快各项工作的进度。时逢秋雨绵绵,营房所需瓦片无法烧制,辛弃疾便号召全城百姓皆来献瓦,每幢房子匀出青瓦两片,两天就凑齐。营地需要石块铺路,用量较大,辛弃疾又派出囚犯去城北开采,并以献石数量作为减刑依据,这样就把囚徒及其亲属的积极性也调动起来了。
在建造营房的同时,辛弃疾又重金招兵,并从原有的地方部队物色各级将官。同时派人深入广西,购回500匹战马。营房刚一落成,里面就喊声震天,军号嘹亮。辛弃疾亲自坐镇,严申军纪,勤加操练,他一开始就是朝着“报仇雪耻”的目标去的,把潇湘热血男儿一个个训练成了咆哮的猛虎。
与此同时,他赶紧把建军的整个过程,特别是钱财开支情况,向朝廷作了详细解释。攻讦他的人,看了他无懈可击的奏折,只好偃旗息鼓,不再找他麻烦。但朝廷终究是不放心让这样一支精锐部队,掌握在“好战分子”的手中,待辛弃疾将飞虎军训练得气势如虹时,便把他调离了。走的那一天,辛弃疾在营门前徘徊了很久,握着飞虎军首领的手,久久无言,末了终是长叹一声,转身而去。首领带兵送他上了渡船,并让士卒齐声高呼:“使君,我们等你回来!”辛弃疾双肩轻颤,不敢回头,脸颊已是泪水泫然。他知道再难回来了。
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
水村山驿。日暮行云无气力。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
有一次,辛弃疾巡游长沙,于驿亭休憩,见壁上有妇人题诗,余怨绕梁,于是揣摩其意,写下这首《减字木兰花·盈盈泪眼》。写的是青楼女子被遣离后心中无尽的孤独与怨怅。而现在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锥心体会呢?“年少万兜鍪”,好不威风,如今左右受掣,连一般文臣都比不了。胸怀壮志,身若浮萍,天天盼望朝廷给自己下达北伐命令,但是“立尽西风”,没有鸿雁传书来。
辛弃疾一辈子写了很多诗,但在长沙没有写多少,只因为在长沙时他宵衣旰食,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军事与政务上。除了创建飞虎军,他还在整顿乡社、兴修水利、创办教育、弹劾贪官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岳麓山他肯定逛过,不过没有产生写诗意愿,《满江红·游清风峡和赵晋臣敷文韵》,写的并不是岳麓山的清风峡,而是江西上饶的状元山,是他罢官归隐的地方。
赵晋臣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后世子孙,跟辛弃疾一样,一生郁郁不得志,与辛弃疾同时隐居在江西上饶,两人互相唱酬过20余首诗词。想必这人也是诗词大家,可惜至今没有一首留存下来。
网上有人搜罗了大把辛弃疾在湖南写的诗词,但能够确定的不多。除了上一首,其他还有两首,一首是《贺新郎·柳暗清波路》:
柳暗清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
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另一首是《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辛弃疾还有一首代表作,是如今网络穿越文主角的必抄诗词,名为《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是他在江西上饶赋闲时所作,与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有异曲同工之妙。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梦回吹角连营”,很多人解释说,他这是梦里回到了少年时代,但少年时的那场起义,距他赋闲上饶已过去了20年,金戈铁马的场景,逐渐依稀,梦中他应该是回到了飞虎军营才对,毕竟他离开湖南还没多久。他多想快马惊弦,带领飞虎军点兵塞外,完成北伐大业。但是一梦醒来,揽镜自照,已是白发丛生,这是何等的悲哀。
辛弃疾60多岁的时候,朝廷主战派韩侂胄厉兵秣马,大举北伐,这是南宋第三次大举北伐,史称“开禧北伐”。为了这一天,辛弃疾足足等了40余年,欣喜若狂之际,挥笔写下震古烁今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并且当仁不让,在词中自夸体能——“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可由于承平已久,武事荒废,朝中早无名将可用,几路大军才触及金兵,各种扯皮倒灶的事情纷纷出现,有人密谋议和,有人偷偷叛变,乱象丛生,互相猜忌,根本形成不了合力,第三次北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辛弃疾苦等了这么多年,连提兵上阵的机会都没捞到,南宋就不明不白地败了。一口鲜血喷出,辛弃疾含恨而终,就算身体壮如廉颇,又有什么用呢?
辛弃疾死后一个月,北伐主帅韩侂胄在上朝的路上,突遭皇室与主和官员的联合袭杀,朝廷将他的头颅送去金国,作为议和礼物。当时就有太学生作诗控诉:“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于期未遣尚存燕。庙堂自谓万全策,却恐防边未必然。”可惜,没有人听他控诉,临安城内,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文天祥:梦载月千里,意行云一方文天祥本是文弱书生,生逢乱世,不得不挑起家国重担。后虽兵败被俘,但他的精神气节,如人间清芬,长留后世。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过零丁洋》末句虽然壮怀激烈,气贯山河,但整首诗勾勒的是一个柔弱书生的清影。“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而正是这份柔弱,让后人更是牵肠挂肚,恨不得能穿越时空,护他周全,哪怕只能递给他一杯热茶,或许也能温暖他的冰心?
若从更多诗歌看,文天祥虽清瘦如竹,但******是一名硬汉。其坚如磐石的心志,让忽必烈都钦佩不已。于他而言,好说歹说的劝降,都是微风过耳;残酷无情的鞭笞,都如隔衣搔痒。《正气歌》才是他铮铮傲骨最本真的体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正气所在,贯穿日月,磅礴八荒,凛然万古,此时“生死安足论”哉?文天祥在精神层面早超越了生死,如果一味哀叹其凋零的生命,反倒让泉下的他难过羞惭,在当时当境,唯有一死,才能让他心意畅通。所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文天祥这一死,给崖山之后的中华,留下了一尊不屈的精神雕像。他的那些诗歌,经鲜血淬火,也在后世发挥了无以复加的共情效应,其精神能量就像一颗炽热的太阳,光照华夏世世代代。
有一首词,名《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特别能展现文天祥的性格特征: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这首词从艺术上来讲,不算上乘,但它个性张扬、气韵浩荡。每次读到,心魂都会为之一震,血脉像被煮沸了似的,如能量灌顶,酣眠乍醒,整个人的精气神立马抵达峰值。毛主席当年一定读过文天祥这词,所以《沁园春·长沙》与《沁园春·雪》才会写得那般大气沉郁、慷慨激昂,忘了小我,把自身摆进了邦国兴亡、民族沉浮与万家忧乐之中,境界极其高远。
张许是指张巡与许远,两人皆唐代忠烈之将,战死于安史之乱。韩愈谪潮州时,曾整理过他们的英勇事迹,并上报朝廷,后来潮州人为张许二人建立祠庙。文天祥兵败退守潮州,前去县城东郊山脉拜谒二公祠庙,并以此词铭志,词中慷慨赴死之心昭然若揭。
文天祥与岳麓书院有很深的关联。他的恩师欧阳守道先是在岳麓书院做副山长,之后才回到江西老家,出任白鹭洲书院山长。欧阳先生的很多教学举措都借鉴了岳麓书院。状元郎文天祥则是他教育生涯的最大硕果。
公元1273年,文天祥出任湖南提刑,那时元军已经攻破襄阳。看过《天龙八部》的人都知道,襄阳虽偏居一隅,却是南宋抵抗外侵的精神图腾。五年坚守,城中军民已在国人心中筑起了一座不倒的丰碑。襄阳城一破,军民势若泄洪,一溃千里,元人自此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在战和的摇摆中,与忠奸的辩论中,南宋没人能找到有效御敌之法。因性格耿直,文天祥这个状元郎混迹官场十几年,都没进入权力中心。出任湖南提刑前,他因开罪过权臣贾似道,已在江西吉安老家闲居了两年。
提刑官相当于一个主管公检法司的副省长,事情应该不少,但文天祥才华横溢,“疏决滞淹,一路无留狱”,湖南也得以“道路肃清”。在长沙的这段时光,文天祥心情明媚,悠闲自得,《与友人泛舟湘江》就写于这个时候:
故人满江海,游子下潇湘。梦载月千里,意行云一方。橹声人语小,岸影客心长。总是浮萍迹,飞花莫近樯。
诗中心思,很是玲珑,也很迷蒙。人语喁喁,音小并非因为橹声喧响,而是指友情已超越把酒言欢、高谈阔论的阶段,进入了轻抿香茗、细声漫语的佳境。同游者,可能就是他昔年白鹭洲书院的同学。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客船渐远,岸景模糊,离别的心事,一点点拉得很长。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不觉间就弥漫了整个胸腔,相聚有多少欢愉,离别就有多少轻愁。萍踪无定,孤影江湖,岸边的飞花,就不必再去追逐渐行渐远的帆樯了,纵使难舍难分,但终归聚散随缘,且由它去吧。
噫,这种婉转的情思,比女子还要细腻呢。其实没有人是天生的英雄,和平年代里的文天祥,跟南宋大多数文人墨客差不多,喜欢推敲字词,用诗歌的空灵,来助推心魂的性灵。
其间,文天祥还经常爬岳麓山,有一次,还欣然提笔为道林寺和尚志茂,写下《道林寺衍六堂记》,叙述了四绝堂演绎成衍六堂的全过程。文字中流露出的那份静气和雅致,让人钦羡。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山水清音,难得轻松,抛却诸般俗务,文天祥完全沉浸在麓山的地理风貌与人文典故中。可惜这样宁静的日子,很快就要消失了。
公元1274年春天,文天祥又作了《齐天乐·甲戌湘宪种德堂灯屏》:
夜来早得东风信,潇湘一川新绿。柳色含晴,梅心沁暖,春浅千花如束。银蝉乍浴。正沙雁将还,海鳌初矗。云拥旌旗,笑声人在画阑曲。
星虹瑶树缥缈,佩环鸣碧落,瑞笼华屋。露耿铜虬,冰翻铁马,帘幕光摇金粟。迟迟倚竹。更为把瑶尊,满斟醽醁。回首宫莲,夜深归院烛。
湘宪,是指湖南的最高长官。此词中的湘宪是指湖南路安抚使、潭州知州江万里。江万里是白鹭洲书院的创始人,欧阳守道便是他延请回去做山长的。从这一点来看,说文天祥是江万里的再传弟子也不为过。况且两人又是乡党,文天祥多次得到过他的举荐,他本人对文天祥也寄予厚望:“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
此词算是文人间的雅酬,并非阿谀之作。让后人不适的,是词中的太平意蕴和闲适心态。那时元人正厉兵秣马,水陆并进,直奔临安而去。因信息滞后,潭州城此时依然歌舞升平,这首赞美上司华堂的清词,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笼的。词中描绘的那种花月春风、盛世繁华、风雅腻人的场景,与江北的累卵危局,实在太不般配了。
可这也怪不得文天祥,他一介文臣,既不能先知先觉,又难以居安思危,胸中纵有诗词文章千万,却无救国奇谋一囊。面对惨淡国运,衰颓时势,他只有一身傲骨与一腔正气。
事实上,就算文天祥智计百出,南宋朝也已腐朽不堪,难逃颠覆命运。此后九年,文天祥再无一天安生日子,屡战屡败,直至力穷被俘,英勇就义大都。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内外煎熬,文天祥就这样一步步被逼成了民族英雄。既然这样,我倒是希望他在长沙的这段日子,活得更懵懂慵闲一些,更自由放纵一些,遍尝人间美好,然后再去披戴那无情命运给他安排的历史枷锁。
不过,纵使我们再怎么心疼他,也要清醒地认识,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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