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兆云:中共福建省委党史方志办副主任,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高校思政课特聘教授。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当代中国史研究》等报刊发表文史作品及学术论文若干。出版专著《刘亚楼上将》《辜鸿铭》《叶飞传》《我的国籍我的血》《海的那头是中国》《谷文昌:只为百姓梦圆》《奔跑的中国草》及乡村三部曲等50余部。曾获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首届华侨文学奖、“中国好书”、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参与编剧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广播剧等曾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播出。
引子
作家李敬泽在散文《深渊中的火》中说:“据说,在南太平洋的某个热带岛屿上,我将能实现我的梦想。不用做饭,饿了就从树上摘个果子吃饱……”
多少年来,南太最大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简称巴新)的东高地省人,梦想刚好与之相反。做饭是一代代的奢望,当地不长稻,进口的稻米又贵得惊人,靠摘野果果腹只是笑话,直到1997年来了一个叫林占熺的中国人,难以置信地为他们梦圆……
2024年5月中旬,81岁的林占熺,第29次来到这片热带岛屿,“中国援巴新菌草旱稻技术项目基地奠基仪式”正式启动,东高地省到处有人奔走相告:“butupa回来了!”气场盛大,山河回响。butupa乃象征幸福与吉祥的巴新国鸟,因其羽毛鲜艳、美丽异常,而被踏入这块土地的西方人评价为“只有天堂才有的小鸟”,故得名“天堂鸟”,中国的鸟类学家则称之为“极乐鸟”。巴新人用国徽和国旗上的图腾来称呼一个中国人,背后的敬爱不言而喻。
巴新总理马拉佩调整时间,亲自接见林占熺,紧握着他的手说:“永远不会忘记是习近平主席派您来教我们种菌菇和旱稻,帮助巴新战胜了饥饿、摆脱了贫困……”
林占熺发明的菌草技术已服务全球106个国家,“世界菌草技术之父”的桂冠仅此一人当之无愧。而他作为“副业”发明的旱稻技术,却不为周知。其诞生,曾难如登天;其造福,至今绵延不绝;其影响,让中国政府“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导和践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额外的援助
1998年1月14日,巴新政府在东高地省隆重庆祝林占熺团队菌草种菇示范成功。巴新总督阿托帕尔、副总理和多位部长莅临,喜获丰收的五千农民捧着用菌草变出的多种菌菇,载歌载舞。
菌草技术给这个原始落后的国家带来了致富的希望,他们由衷感激林占熺,称他是“菌草爸爸”,将他培育的菌草取名为“林草”“幸福草”“中国草”,称作是“来自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的头号礼物”。
1998年夏,林占熺第三次来到东高地省,摸索菌草技术本土化。恰逢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旱像太平洋飓风一样扑来,当地百姓的主粮地瓜不是旱死,就是严重歉收。鲁法区区长彼得在感恩菌草种菇技术雪中送炭时,试探性地提出:“你们能不能也帮我们种植稻谷?”
这是一道横亘在历史面前的难题,比东高地千沟万壑的山路还难行。
1975年巴新独立以来,为了结束东高地等高原省不产稻米的历史,政府曾多次请来发达国家的专家考察试验,他们却均以失败告终,原因众口一词:海拔高,气温低,灌溉系统匮乏,在这样的地区种植稻谷,理论上行不通,技术上难度高。
稻米在这里一直属于******品,米珠薪桂的现实,让普通百姓终其一生,吃米饭的次数都不够十个指头数。
林占熺了解这一情况后,内心隐隐作痛:生而为人,其境遇何以天壤之别?当地官员和百姓眼神里饱含的期望,倏地点燃了他的激情和创造欲。虽然这是额外的援助,但如能帮助当地人民摆脱饥饿,岂不是给中国援外事业增色添彩!1987年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大量稻壳表明,中国是世界上最早栽培稻谷的主要地区,老祖宗尚且如此神勇,今人岂能雌伏?他在大学入党时就读过《共产党宣言》,“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论断,连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铭记于心,从此知道了国际援助的必要;再重温毛泽东“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的号召,他树立了“胸怀天下”的志向。
大旱望云霓,这“云霓”于东高地省等高原省人民来说,就是粮食,就是稻谷。多国专家多年持续攻关却无果而终的过往,没有让他知难而退,倒升起一股豪气:外国专家办不到的,不等于中国专家也办不到!
他决定接招,在团队内部戏称这是“搂草打兔子——捎带活”。试验由此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没有气候资料,没有现成设备,一切从零开始,自行摸索。林占熺亲自驻守在气候多变的山区,搜集气象、土质等参数,思考如何突破技术瓶颈。
他深入一线收集当地的光照、温度、降水等气象资料,再仔细分析当地土壤的结构和成分,将一个个来之不易的数据记录下来,不多久就积累了厚厚几大本。回头再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研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某日林占熺如获天启:东高地省没有排灌系统,难以种植水稻,若利用当地的气候特点进行旱稻生产,会是什么情况呢?
一念花开,他大胆设想:一些在热带多年生的植物,到寒冷地区就变成一年生,那在福建一年生的一些植物,如旱稻,拿到高温地区种植,能不能变成多年生、变成播种一次收割多次?
试验就这样变得越来越有针对性。为了把握地脉,林占熺一次又一次打赤脚来回奔走在被他划为旱稻试验田的一亩三分地。
这块地是从当地农户考比那里争取来的。考比读中学的女儿普莉希拉聪颖伶俐,很欢迎“菌草爸爸”,对他一脸崇拜,说“菌草爸爸”不远万里来帮助我们,今后我长大了也要回报中国。
从专家组的住地或考比的家里出发前往旱稻试验田,都要经过一条齐腰高的溪流,当地人长裤一脱就过了。考比有次想背林占熺,却被他谢绝,坚持要自己蹚过去。
一天雨后涨水,溪流湍急,早晨温度低,水又冷,几位队员再三劝阻,却惹得林占熺生起气来:“不亲自去,我怎么看到、怎么掌握第一手资料啊?必然还会失败!”
起初的失败,就是因为对当地气候条件不甚了解,对地块肥力等掌握不太全面。林占熺意识到这一点后,马上总结经验。一切科研都得注重亲力亲为,岂能被一条溪流改变行程和计划!他不由分说地高高挽起裤脚就蹚,水漫上大腿,整条裤子都湿了,一上岸就打起了冷战。在旱稻试验田一干大半天,湿透的长裤靠着体温和风吹,倒也阴干了,他却感冒得不轻。回来仍不肯休息,和大家就着昏暗的蜡烛或煤油灯,在厚厚几大本的资料上继续记录和比较数据。
9月初,林占熺率团队挺进海拔2000米的洛果山区,高烧近40℃。起初他也没上心,草草服了所带药片了事,第三天高烧不退,并发了心血管疾病,这才让队里报告大使馆。大使馆马上要求将他送到巴新首都治疗,并紧急与国内医疗专家联系,在极为简陋的“远程医疗”支援下,才化险为夷。
争分夺秒中,在他的足迹艰难地布满东高地省的山冈丘陵之后,旱稻的第一波试验已见“胎动”。
1999年初夏,林占熺迢迢万里再到巴新时,迎接他的除了顺利开局后生机盎然的菌草以及琳琅满目的累累硕果,还有试验田里那长势喜人的旱稻。有关消息传来,台湾当局正蠢蠢欲动,图谋给巴新长期坚持的“一个中国”政策搅局。此时的援外工作,连着项目组的坚守,已被赋予了政治意义。
大旱还在持续,严重的粮食危机不时刷新饿死人的纪录。目睹灾民惨状,林占熺心急如焚,在多快好省地促产蘑菇应急时,也夙兴夜寐地扑在了旱稻的最后攻关上。他回国时,曾委托当地人帮助管理,如今一看,惨不忍睹,基本跟荒废一样,得从头来过。
如果每赶一分钟,就可能让稻谷早一天研发,进而早一天救灾民于水火,那么,林占熺在巴新的每一天都一万个愿意。这时候的他还胸怀另一使命:和台湾当局的“蠢动”展开赛跑,尽早放出这个“当惊世界殊”的“卫星”。事实上,他就这么做了,40℃以上的高温也阻挡不了他连日奔走的步伐,再毒辣的阳光于他都形同虚设。
试验反复多次,由浅入深。有时“前树未回疑路断,后山才转便云遮”了,不舍不弃中,变着法子再试,终于柳暗花明,“忽见千帆隐映来”。一种与常规水稻、旱稻栽培技术不同的新栽培技术,在千呼万唤中终于横空出世,要点是:选用具有较发达根系的旱稻品种整地播种,靠降雨或旱稻的根系伸到较深土层中吸取水分,来保证其正常生长发育的需要;旱稻收割后留下稻头,作为下一次生长的种苗,并用稻草覆盖稻田,起抑制杂草生长和保湿的作用。这样,就可以在条件适宜地区,实现播种一次连续收割多次的目的。
持续切近的细察中,他揪心于它们的一举一动。稻子的长相细细长长,袅娜娉婷,呈现出一种天真烂漫的风姿。从细小的含苞到盛大的扬花,他知道它们正在一丝不苟地经历诞生的过程。繁盛的绿叶看起来既柔顺又光滑,悄然在孕育青涩的果粒,风拂来时躬一躬身,然后又挺直腰杆,膨胀的内容举重若轻。从一星半点到株株殷实,愈发茁壮,像他年轻时在老家种的橘子树那样挂果弯腰。这样观察到一株株旱稻的生长,他欣喜它们无痕的造化。试验成功,零的突破,带来的兴奋不亚于孩子的出生!
旱稻开镰收割的消息传开,附近村民纷纷前来观看,顶礼膜拜。旱稻米质佳、黏性强、口感好,不施农药无污染,尝过的官员和民众都说好,都说中国专家带来了希望。激动之下,林占熺给这个新发明命名为“旱稻宿根法栽培技术”。
旱稻在巴新的从无到有,堪称一大奇迹,但要从试验到推广,再到遍地开花结果,依然前途未卜。
软实力外交的范例
援外虽说是阳光下高尚的职业,但伴随从未停歇的大国博弈,也就成了“不见硝烟的战场”。中国援外事业在蓬勃开展中,既要赢得国际道义、政经影响力,也要赢得当地的民心民意,自然要发扬斗争精神,并站在历史的制高点。
出于对“菌草爸爸”的信任,渴望实现粮食自给填饱肚子,当地农民对旱稻技术犹如枯草望雨。一些国家在巴新的专家得知后,公开放出风声,说一次侥幸的试验成功并不说明一切,要等着看笑话,再在国际上对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专家羞辱一番。
这已不仅关乎菌草团队的声誉,还关乎国家的脸面和尊严。不需大使馆委婉提醒,专家组内部也有不同意见。有人说:“我们是来做食用菌援外的,有没有必要再做旱稻呢?万一搞砸……”
在常人的思维里,援外也有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味道,天高皇帝远,各项工作大多是自主安排,你要摆出这困难那困难,国内国外对你也多半没办法。可林占熺就是要让援外项目做得更好、更优秀,他也希望团队这样做。
在这当下,他仍坚持己见,说解决当地百姓的温饱问题很重要,做出来了也有助于展现大国担当、稳固大国外交。为了确保无虞,他事必躬亲。他深知,如果不顾具体的环境和条件随便种,后期不加以科学的管理,这些旱稻活下去后也可能成为鸡肋。为了更科学更全面地掌握试验、生产的情况,他常常在试验田里一待一天,饿了就胡乱吃些干粮。周围的百姓不知道“菌草爸爸”又在改进何种“魔法”,却晓得肯定是在为他们而忙累。他在试验田里劳作、坐在田埂上边思考边啃馒头的一幕幕,尽收当地人的眼底。
到测产时,林占熺要亲自操作才放心。一般是好、中、差各选一些来测,这样得出的数据才更准确,然后再统计一丛旱稻的产量等特性,是为“考种”。与时间赛跑的他,在旱稻落地的细节上却又精益求精,严谨得像是发射卫星。
在他目不交睫、挥汗如雨时,台湾“驻巴新商务代表团”悍然挂上了“中华民国大使馆”的伪牌。在中国政府向巴新政府提出严正交涉和强烈抗议之时,林占熺也接到了时任巴新内部成员、警察部长卡拉尼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无比坚定:“林教授,我们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请相信我,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卡拉尼是最重视中国的巴新政要之一,事关重大,林占熺第一时间就把他的态度报告了大使馆。大使馆的意见也是明明白白:“不要撤退,不要中断援助项目!”弦外之音不言自明:菌草项目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中将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林占熺带着专家组只是埋头种草,一如既往地指导百姓育菇,同时推进旱稻的攻坚。
一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他们,回到下榻的小旅馆正待休息,外头忽然响起近乎砸门的声音。醉酒的旅馆老板骂骂咧咧地要中国专家组付房租。林占熺听了隔壁房间的队员报告后,沉着地说,既不要怕,也不要开门理睬,只是告诉旅馆老板,当地政府如果过几天还没动静,他们就一定支付,一分也不会少。这段时间专车的油钱,当地司机说政府没给续上,也是林占熺主动提出从专家工资里支出。谁也弄不明白这蹊跷之事,是否与这次外交风波有关。林占熺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却叮嘱大家:援外,不必计较一点点钱。听了翻译,旅馆老板闹够了,加上听了别人的劝说,也就知趣而去。
没过多久,卡拉尼联络了政府8位内阁部长集体辞职,强烈要求政府撤销与台湾“建交”这一错误决定。他特意请负责菌草推广项目的政府官员,带上在中国专家指导下栽培出的各种食用菌,向60多位议员现身说法,并介绍旱稻试验情况,说从这个专家组身上,就能看到中国人民对他们的情谊,他们就应该与中国保持一如既往的关系。卡拉尼的行动,赢得巴新朝野的强烈共鸣。
16天后,雨过天晴,新组成的莫劳塔政府当天宣布撤销与台湾“建交”的错误决定,恢复与中国的正常外交关系。
林占熺没想到,置身风波里,菌草、旱稻技术赢得了民心,在坚持“一个中国”原则的外交斗争中,发挥出了“四两拨千斤”的特殊作用,成为中国软实力外交的范例。他和队员们开会时说:“我们的古人很有智慧, 告诉我们‘以心相交者,成其久远’。这事让我们看到,如果不肩负崇高的援外使命,不和当地人民和衷共济,再多的金钱和物质投入也无济于事。”
8月30日,巴新国会议长纳罗科比在议会大厦会见中国专家组,真诚地说:“你们从中国带来的技术和情谊,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会见后,林占熺更是迅如疾风,指挥专家组兵分数路,为菌草的优化推广而奔走,运用新法在东高地省广种旱稻,急对方之所急,缓解粮食危机。
对大家眼见为实的好东西,推广已不成问题,但对快收成的谷种一定要看好,预防鸟食和鼠害,也免得被村民顺手牵羊。特别是,实验数据被他者窃为己有可不好,所以还得花高价请当地人看护。旱稻技术培训必不可少。培训班结业时,林占熺向学员赠送谷种或菌袋,常常让他们高兴得要和他拥抱,并恳请上门指导。
这还不够呢,之后还得帮助老弱病残打好种植穴。太阳底下那份热啊,渴啊,呼口气也觉得嗓子眼里能喷出火;月上柳梢头了,夜虫鸣声四起,萤火虫到处点灯了,他们还在躬身劳动。
2000年3月9日,一番拔丁抽楔后,旱稻在东高地省大面积隆重播种。
稻苗插入田地之后,4个多月的日暖月寒,100多天的雨露风霜,稻子在大自然的低声细语中悄悄然亭亭玉立,摇曳生姿,只在人们炽热的目光和深情的抚摸中,才羞涩地低垂下头。
7月25日******收割,每公顷产量达6.75吨,亩产达451公斤。巴新报纸称旱稻和菌草一样,是“中国送给巴新的最好礼物”。
在别的地方,稻子收割之后的田野,便陷入了完成一生使命之后的寂然之中。但林占熺平静地告诉大家:之后还会有收成,还会有……
人们听后吃惊了,站在田地里看了又看,再极目远眺,像是在看不曾认识的家园,天边的云彩像一团燃烧的火。
“我们为你碾生命粮”
一株株、一粒粒饱满的旱稻产出来了,可当地百姓几乎不知如何碾开。整个东高地省,也只有一台碾米机。于是,像几年前在宁夏帮老百姓种菇还得帮销售一样,林占熺带着专家组在巴新又干起了“帮到家”的活儿。
远乡近邻的农民,把家里产下的稻谷手提肩挑来求助。中国专家组来者不拒,为了能让农民们当天回家,还经常加班加点免费帮助打谷。此举换来的,是旱稻种植在当地的扩大再扩大。很快,当地种旱稻的农户就超过3000户,种植面积达到300多公顷。
农民在欢天喜地中,对前来验看的中国专家感恩戴德,每每欢呼着把他们举过头顶。东高地省行政长官碰上林占熺或是其他中国专家,大加称赞旱稻真好、中国真好。
巴新内阁成员卡拉尼回到家乡东高地省后,特地体验了如何打谷,还让自己最喜欢的女儿认林占熺当干爹,另有一子一女,分别认另两位中国专家为干爹,为的就是一家人都与中国保持美好联系。
巴新的中国专家们受到细心照顾。陪同他们的鲁法区区长佩带短枪,还不时把枪放在配给项目组的当地司机身上,以随时提供保护。一次,两位队员去超市买东西,忽听枪声响起,惶悚不安时,马上有警察冲上来护驾;出门经过一些可能出现险情的地段时,也有警车护送,荣享“国宾”待遇。
旱稻的诞生,打破了西方专家的论断,结束了东高地省不产稻谷、稻米,一律靠进口的历史。旱稻栽培成功,林占熺这只在东高地省家喻户晓的“极乐鸟”,才真正感到“极乐”。此后的每一次展翅翱翔,都是中巴友谊的美好象征。
2001年1月,东高地省的许多田地,都有一股成熟的气息扑面而来。果然,稻子又在随风起舞了,犹如金色的海洋,沉甸甸的谷穗上,像是挂满了一串金黄的珍珠。一片一片田地,都呈现出一幅又一幅美得动人的图画,像是大自然色彩斑斓的画布。
又一次收割,收成喜人。
这简直是奇迹啊:3年间连收11季,产量稳中增高,最高单季产量达到568公斤,最多时一年收四季,产量破纪录。种旱稻时,林占熺他们每个人都做过东高地百姓免费的“劳力”。稻谷长出,微风簇浪,化作满眼星时,他们细心观察,预防病虫害;谷子收成时,他们也没闲着。
那些黄澄澄、金灿灿的谷子啊,东高地人怕是祖宗十八代都没在自家地里见过呢!而今,自他们起可就翻开新的一页了,子孙后代从此就有好日子了。喜上眉梢后,便是忧从心来:这数不清的谷子,怎么剥壳?
旱稻技术越是推广,受众越多,稻谷自然呈几何倍数增长,此前那样帮助碾米又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项目组急人所急,未雨绸缪买来一套碾米设备,放在东高地省省会戈鲁卡的省农业厅内,并广而告之,欢迎百姓前去免费碾米。
当地百姓从未见过这等庞然大物,林占熺就亲自上场,不厌其烦地示范。那些稻谷肩挑背扛而来,住得远的百姓就几家人集中在一起叫车来拉,随到随碾,再多也不过夜。林占熺说了,人家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有的还雇了车,总不能说,时间到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有好几次,老百姓送谷没有错峰,人和机器都没停没歇,月上树梢,却还有扎堆的人和稻谷等着。眼看手下的“劳力”们都累了,林占熺就鼓劲加油,说老百姓多不容易啊,凑钱租车把谷子送过来,就再辛苦一些吧,省得他们来回奔波。当地百姓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坐享其成,纷纷上来,不是边学边帮,就是端水或就近提供食物。
稻谷碾成珍珠般的白米的刹那,人们一片欢呼,戏称中国专家会“魔法”。他们与其说在欢呼稻谷脱胎换骨变成一种称作“米”的食物,不如说更欣喜它此后将像空气一般滋养他们的生活,并真正地成为这里的历史。
数日里,专家们的手和皮,像爆米花似的爆了一层又一层。有一次大家轮流作业,一直碾到晚上10点钟,人人瘫软如泥。连着几个晚上,背负星辰回到两三公里外的小旅馆时,六旬之年的林占熺连走路都有点打晃儿了。四周暗蒙蒙一片,别的房间的灯都灭了,他们房间的灯才开启,而且大家还饥肠辘辘呢!
有人触景生情,仿照以前语文课本里读过的海涅《西里西亚织工之歌》一诗,信口造出几句:“我们的眼里没有泪花/我们站在碾米机旁手勤脚快/东高地,我们为你碾生命粮/我们碾进三重情义——我们碾,我们碾……”
大家都说好,虽然谁也不去探究到底“碾进”了哪三重情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他们与诗中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当年被愚弄和欺骗不一样,是完全出于自愿,肩负着国家和联合国交给的双重使命。他们相信,再怎么语言不通、风俗不同,这里的百姓也是有良心的,清楚中国人对他们的好。
“我们就是要做有情有义的援外人,不辱使命,也让今后的人生更值得回味!”林占熺的话,一直被他年纪大小不等的队员们铭记在心,援外岁月路漫漫,日夜多紧张,长情有所寄。
天下百姓的笑容,是治愈林占熺的灵丹妙药,哪怕碾米到晚上十点,一身疲惫,月光下的他也一路美丽。
整个援外团队跟着一起美丽!
中国在世界上也因此更美丽!
事实是,“菌草外交”“旱稻外交”美丽如花。
巴新一任任总理、议长访问中国,哪次不为中国政府送来的菌草、旱稻技术送上由衷的赞歌!
一次次掀动南太平洋的波涛
20来年的深耕布局,中国菌草和旱稻让巴新政府罕见地8次专门为此奏响中国国歌、升起五星红旗。一同升起的,还有纷繁世界中无可颠覆的中国国际形象。
2018年11月15日,巴新迎来了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到访。巴新当地媒体刊登了习近平署名文章《让中国同太平洋岛国关系扬帆再启航》,讲述了18年前他推动菌草技术落地巴新的往事,文中说:“我高兴地得知,这一项目持续运作至今。”
林占熺在巴新躬逢盛事。半个多月前,他向前来视察菌草与旱稻技术合作项目的巴新总理奥尼尔介绍了情况。奥尼尔总理一边参观,一边笑脸盈盈地夸奖:“你们为巴新农业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
11月13日,东高地省戈罗卡菌草旱稻示范基地热闹不凡,林占熺与专家组同百余名巴新各界代表人物欢聚一堂,共赴“福建——东高地菌草一家亲”盛大活动。
东高地老省长拉法纳玛来了,带着当年和时任福建省省长习近平的合影,深情地追忆永生难忘的往事。东高地省时任省长彼得·努姆也愉快地说:“是习近平主席派来林占熺教授,带着菌草、旱稻技术造福我们,这段历史我们将永远铭记。”
这样的场合,又怎能没有当年带头在东高地推广菌草、旱稻技术,后来担任了旱稻种植协会会长的考比!年近古稀的他,拿来家中珍藏的中国国旗,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感谢习近平主席!感谢林教授!感谢中国!”他回忆了当年林占熺住在他家搞旱稻试验的过往,为自己能参与创造这段历史而感到自豪。他慷慨表示,要把25公顷的土地捐赠给项目组,希望中国专家能再次缔造旱稻种植的世界纪录。
“如今我虽然老了,但我相信我的女儿与林教授的女儿一样,会继承我们开创的事业,并再创辉煌,让稻米出口的那一天早日到来!”考比激动之中,几度哽咽。
考比的女儿普莉希拉一见林占熺就表现得无比亲热,当年曾随父亲在他的指导下学种菌草和旱稻。她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后,专门组织合作社推广菌草、旱稻技术。
这场动情的聚会,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声音,都充分体现了中国福建、巴新东高地“菌草一家亲”的情缘。
这次在巴新,林占熺迎来了75岁生日,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东高地人创作的画:高山绿树间,飞翔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鸟,那是巴新的象征“天堂鸟”,画下写着一行字——祝天堂鸟教授生日快乐!
林占熺的双眼湿润了,在不同肤色的人们围着他唱起《生日歌》后,他当众许愿:“希望东高地省尽快提前实现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成为全世界的样板!”
此时,他和团队在巴新艰苦创下的多个世界纪录,已然掀动南太平洋的波涛:巨菌草产量第一(最高达50吨/亩),旱稻产量第一(农户旱稻产量超500公斤/亩),旱稻宿根法栽培收割次数第一(旱稻“金山一号”播种一次连续收割13次)。
根据中国政府与巴新政府签订的援巴菌草、旱稻技术项目换文协议,巴新宣布将把菌草、旱稻技术推广到8个省16个地区。
中国专家在东高地省每到一地,莫不受到礼待,男女老少都乐于陪着他们在以中国专家名字命名的村庄、河流、街道流连。他们对这个国家只有付出,没有索取,他们牢牢记住了林占熺的叮嘱:“岛国人把我们当亲人,我们把他们当成兄弟。”
2020年9月19日,巴新总理办公室官员兼巴新农业央企负责人马卢姆·纳鲁,在视频网站上推送“官宣”:“中国援巴新菌草旱稻技术项目示范基地,正在悄然发生一场农业革命……”
越来越多的东高地省百姓吃上了自己种植的大米,一户户种菇的农户在数着卖菇的收入,东高地省时任省长彼得·努姆在2020年10月12日以巴新单一民族党******身份,在线参加由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和中共福建省委共同主办的“摆脱贫困与政党的责任”国际理论研讨会时称:“中国在消除贫困方面为世界树立了一个明显的榜样……中国发明了菌草技术和旱稻栽培技术,并把它们作为援助东高地省的礼物,在解决粮食安全、减贫、创造财富、改善民生等方面产生了巨大的积极影响。”
和平纪念碑铸下的中国旱稻功德
2024年,我创作的反映“感动中国2022年度人物”林占熺的《奔跑的中国草》被评为“中国好书”后,对其技术援外这块还是想眼见为实,于是我走出国门,专门来到菌草、旱稻技术援外的首站之地,耳闻目睹这两大技术在巴新的前世今生。
5月中旬,东高地省现任省长西蒙·索伊和行政长官、办公厅主任先后宴请,氛围融洽。菌菇、菇汤、菌菇炒肉等已成当地不少饭店的招牌菜,餐桌上可口的米饭也正是来自中国稻。虽然错过了旱稻大面积收割的黄金时期,但还是有若干田地等我来见。
专家组组长林应兴特地请来部落头人、菲尼图古村实施菌草旱稻项目的带头人托尼,为我们引路。驱车从东高地省省会戈鲁卡到亨加诺菲地区,中国武夷公司两年前所修贯穿整个高地地区******的高速公路,倒也让沿途美景拉风,但拐个弯驶向山村时,不是泥泞、坑洼的土路,就是杳无人迹的九曲羊肠,最后竟没了路。幸赖乘坐的越野车威力够猛,当地司机熟悉路况且车技不错,部落头人又经常下车探路,深一脚浅一脚中所穿拖鞋被淤泥吞没后,就干脆手提拖鞋打起赤脚,在前方做向导。一路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蹚烂泥巴和浑水前行,冲过一条不浅的溪流后,终于来到草色连天青的地方,我们到了神秘的菲尼图古村。空气里弥散着稻花香,抬望眼,一大片旱稻正在一天天走向必然的成熟。村庄里的原住民怡然自得,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纯自然滋味的生活,连同山水相依、动植共生、世外桃源般遗世独立的神秘原生态容貌,怎能不让从喧闹世界来此的人们,为大自然所剩不多的处女地牵动心魄?!
更动人的故事,来自旱稻一旁矗立的和平纪念碑,岁月留痕最惊心,唯有行人看碑文。
林应兴和托尼交相介绍纪念碑的来龙去脉。在菲尼图古村,两个部落曾纷争14年,没完没了,前后死伤百人,无人能破此局。2019年,林应兴和在读博士胡应平等专家队员,不顾危险,跋山涉水来此,因陋就简为村民进行旱稻技术培训,还为145名村民免费提供种子。此后,又不厌其烦地多次来现场,开展包括种植、施肥、除草等田间管理,以及收割、晾晒和旱稻宿根法二次栽培技术的全过程集训。共同的努力得到了回报。2020年2月,村庄迎来了******丰收,3公顷的旱稻地共获稻谷25吨。旱稻项目在菲尼图古村推广取得成功后,两个部落安居乐业,再经中国专家组润物细无声,村里悄然发生变化——村民们放下过往的纷争,化干戈为玉帛,共立和平纪念碑,铭文表明永世不再战,还把中国专家和东高地省省长的大名同镌其上。
归途中,在我要求下,又折进一处海拔1000多米的高地,瞻仰可连续收割的旱稻。路途僻远难行,走着走着也就没了路。在一处重峦叠嶂、山明水秀得仿佛与人类毫无关联的角落里,稻香洋溢,来往村民和林应兴热情地打着招呼,有人还恳求与林应兴在即将收割的稻谷旁合影,说这季又是个好收成,饿不着了。林应兴在东高地省已坚守8年光景,在当地尽人皆知。
如果说,风格迥异的中国菌草为地球生态贡献着************的精彩,那被称为“中国稻”的旱稻之于南太、非洲特别是巴新东高地省,不啻一个足食丰衣、重整河山的神级发明。人在做,天在看,身临其境,我不禁被援外人崇高的精神所感动、所洗礼,由衷地钦佩林占熺及其团队这些“自找苦吃”、执行国家战略任务的大写的人。
“中国援巴新菌草旱稻技术项目基地奠基仪式”启动后,林占熺又将前往卢旺达、坦桑尼亚等国,那里的旱稻和菌草正等候他来检阅。
30年间环地球来回奔跑,林占熺赢得了世界的敬重,正如第73届联合国大会主席埃斯皮诺萨所说:“联合国视林占熺教授为学术卓越的典范……赞扬中国为我们树立了‘多边主义在行动中’的榜样。”
责任编辑:杨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