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湖南省散文学会理事,岳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散文》《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湖南文学》《雨花》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出版小说集《沿着一条河流回家》《地下的辉煌》,散文集《锋利的预言》《一条河流的走向》《深埋的竹笋在唱歌》。曾获第二届湘江散文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优秀短篇小说奖等。
芦溪旧忆
在连云山中,芦溪其实也算得一条大水道,叫溪,委实是委屈它了的。但没办法,都叫几千年了,谁叫它折七折八地窝在山里生息不出大气象来呢?
芦溪的源头,有一块岩坪,巴掌般大,上面趴着几栋黑不溜秋的平房,孤苦伶仃。这里,是山里的一座学堂。
那一年,我十八岁,刚刚走出校门,被乡文办主任委派到了芦溪这地方,做教书匠。用破单车驮进两大捆书,用草席铺好一张床后,我便在这个古庙改成的学堂里,开始了耕耘。
校不大,人也不多,百十名学生,三位老师,半个工友。一块废铁板,悬在廊梁上,早晨八点或许还迟一点,叮当敲几下;下午五点或许还早一点,又叮当敲几下。数棵粗樟树,扭了腰,葱茏半个操场。几只鸟鹊,叽喳在树巅,跳过来,又跳过去。
阳光从树隙洒到走廊时,洛爹就拍着粉笔灰,弓腰从教室钻出,教案卷了毛边,蜡黄如村妇的脸。棋盘却新,还是塑料的。版叔总是敲着棋子,急着说,还不来,又下不完了。洛爹说,下不完接着下,日子稠着呢,几十年都这样过下来了,还急了这半时?我想也是。
我才十八,学棋慢慢来。
阳光如剑,从屋顶刺进。三束。照着的,是三张稚脸,当然还有三条未干的鼻涕。鼻涕忽地一缩,脑袋就齐齐转向窗外。我的鼻子也一紧,吸到的,是一股菜香。咽口水的声音,哗响如一条溪。洛爹喊,放学吧,该吃饭了。我说,放学吧,是该吃饭了。
一碟豆豉,几棵青菜,搁在乌黑的饭桌上。老工友一脸愧疚,洛爹却一脸感激。揭开锅,我闻到的,是一股清香。版叔说,小伙计,多吃点,柴火饭养人哩。我说,是该多吃点,我才十八啊。
夕阳斜长,无力地映着古庙,愈加寂静。洛爹与版叔推出单车,说,我们回去了,你好生修行吧。我苦笑。挥手看他们的身影扭过山角。回转身,看见两只老鸦,在树梢哀哀地啼。
天色昏黑起来,夜雾如烟。一星台灯,倒亮;闹钟的脚音,也响。坐在那把油光的古椅上,我信手“砰、砰、砰”地敲打桌面,果真就有禅意,从远古涉黑而来,抵达我的心灵。
翻读几页闲书,寡淡。就起身,踏了平平仄仄的石板路,敲响福爹的店门。店亦如庙,福爹独自打坐如僧。见我,忙扯过条凳,请坐。之后无言。半刻,又说,宋老师以前也常来。宋老师在这里待了几十年,去年才退休,福爹常念。就谈宋老师,说他真耐得清寂,要是出家,肯定能成得道高僧。
福爹说,你信不信,芦溪真是个出高僧的道场。先前的永清禅师、静远禅师等等,都是从这里得道升天的。那时的香火,旺呢。我说,我信。福爹就高兴起来,给我讲古,讲禅。我静静地听。讲久了,福爹就累,叹口气说,其实这日子也就这么个鸟味。我说,是就这么个鸟味。福爹说,没味就早些睡吧。我说,是要早些睡。推开门,那两只老鸦却还在哀哀地啼。
文人清梦
那些年我才二十刚出头吧,人长得漆黑、寡瘦,梦却做得斑斓、阔大,一天一个,蔚为壮观。多少年过去了,当初的许多大梦如今均已依稀淡忘,独独一个文人梦,至今仍时时校正着我人生的方向。
那些年我的生活主要是读书和做梦——读了书就做梦,做了梦又读书,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在书香与梦乡的穿行间,一群穿着棉布长衫,戴着黑边眼镜的人物,屡屡打我眼前经过:他们在毛边纸上作诗、作文;在旧楼房里办《新青年》《语丝》;二十几岁三十出头就在北平、上海或者昆明做教授;《晨报》《京报》《申报》的副刊隔天就能见到他们的名字;当官的、读书的、卖菜的,见了他们都恭恭敬敬地称“先生”——沈从文先生,徐志摩先生,梁实秋先生,钱玄同先生,刘半农先生,鲁迅先生,俞平伯先生……这些人物,我真正是爱极了他们。我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这样的先生——睿智,博学,儒雅,舒展。
于是,我决计要做一个文人。二十二岁那个春雨绵绵的季节,我有点豪迈也有点悲壮地辞去了收入不菲的差事,跑到岳阳楼边上开了一家书店——我有些天真也有些固执地认为,开书店实在是成就文人的最好途径,也是成为文人以后的最佳职业。我想象,在我书店的内间,钱玄同先生、内山完造先生、朱自清先生、鲁迅先生等人正在与我论道,而在书店的前厅,庐隐、萧红、阿累等人则静静地在翻看着书架上的《铁流》《呐喊》《围城》,店前马路上来来往往的长衫短衣,三轮车黄包车,全都游走在我们的六根之外……
我的书店文文气气地开张了,一年之后又安安静静地关门了。这期间,钱玄同没来看我晚上抄古碑,俞平伯没来淘线装的《红楼梦》,钱钟书躲在围城里很少出来,古怪的张爱玲更是难得一见,倒是房东、工商、税务、文化稽查们,屡屡来吵搅我的清梦,以致后来举家食粥酒常赊,只得关门大吉。
但是,尽管如此,开明书店、三联书店,仍在历史的巷廊里招引着我的理想。我不怪我的选择,只怪我的书店开错了时间和地点,如果是开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平或上海,我倒真是要做一回痛快的文人了。那时节,《边城》两个银圆一本,《小说月报》四毛一册。而一担大米,顶多只需五毛。
我的文雅的书社黯然地失败了,但我的孤高的梦想却并没有破灭。开不成书局,那就去办刊物做编辑吧,旧时的文人,走的总是这条路子。夏丏尊、林语堂、王统照、沈雁冰、丰子恺、李叔同……这些照亮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夜空的文曲星们,哪一个没有做过编辑呢?我实在是太想追随先贤们的脚步了,但冰冷的体制,无情地阻挡住了我的脚步。我只能徘徊在报社、杂志社的大门前,老老实实地做它们的作者,而不能成为它们的编者。那两年,我寄身于一家企业的办公室里,让写惯了散文小说的笔,天天做些等因奉此的文字。我的文人清梦,在那些枯燥、干巴的字里行间痛苦地呻吟。
但我仍然在做梦,做我的文人梦。我想,做不成编辑,同样能做作家。我想起沈从文在北平的地下室写小说,想起周作人在上海的亭子间写散文,他们不也养家糊口、功成名就了吗?于是,我一本正经地端坐在办公室里,在方格稿纸上写下一行“关于某某某的报告”后,便旁若无人地接在下面做起小说散文来,之后就寄往全国各地。我期待自己也能凭此过上周作人他们当年的生活:写一篇文章,得到的稿费能买几百斤猪肉;家里太太丫头一大伙人,靠稿费全都活得有滋有味;来兴致了,还可到杏花楼去会一会女文友张爱玲。然而,收到一张张五元十元的稿费单后,我的脊背却冷汗直冒:幸亏没有一时冲动辞职去做自由作家。
就在我的文人清梦快要变得支离破碎时,二十六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契机,又使它在我眼前生动起来。那一年,体制的松动,让我有幸成了省城一家报纸的编辑,此后至今的漫长时间里,我一直在这个行当里谋取稻粱。每一天,我都在与文字打着交道,但每一天,我又都在远离着我的文学。深夜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寓所,我总是想不明白:当年的先生们做编辑时,怎有那么多时间去忙自己的事业?是时代不同了,还是自己压根就不是做文人的料?
一晃很多年过去,尽管那个文人清梦至今还在左右着我的人生,尽管身上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些文人的气质,尽管身边的一些朋友半真半假地把我看作了文人,但我知道,这辈子,我是肯定做不成一个真正的文人了,那只能是我的一个理想和寄托。我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在老婆孩子都酣然入睡以后,泡一杯苦茶,坐到书房的旧藤椅上,翻翻线装的《边城》,看着发黄的《雅舍》,然后望着窗外的月光,一边抽烟,一边把自己的灵魂浸淫到那个做了很久的清梦中去。
清寂时光
那地方,原本是有名字的。但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么清呢?何况,打搬到那里起,我就没用心去记过它的名字。我一直自作主张地唤它为学府山,原因是山下有一所大学,我觉得这么叫来显得文气些。
这栋房子只怕有了些年纪吧?虽是红砖构就,四壁却黑不溜秋、洞隙丛生,不但没有粉刷,连砖缝间刮的泥浆都不甚饱满,俨然就是一个工棚。加上屋舍周侧古树参天,枝叶蔽日,房里的光线极为暗淡,整栋房子显得愈加破败残落。我曾问房东,为何不装修一下?这么好的地方,能租大价钱。房东一脸神秘,还劳神做啥,马上就要征收了。
这样的住所,一般人自然是看不上眼的,租居者多为引车卖浆者流。
我原本也是不愿来此屈居的,但因此处离我现在的妻子当初的女友家较近,便于约会,也就凑合着住了下来。没想到我这一住便是两年有余,到我买了新房搬家时,我竟对这地方恋恋不舍起来。
这地方最大的一个好处便是静。我原本就是一个沉默的人,这里的环境正好吻合我的秉性。每到夜晚,我便早早地关好门窗,躺靠在那张不知到底睡过一些什么人的破木板床上,读一些无聊或有趣的文字。有时也做点文章,写几行诗。但总是做不好。书读累了,文章也写不出来时,我就找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跪着练贾平凹的字。贾氏的字有灵气,有文气,我喜欢。
房客我都不熟,至于干何营生,那就更是不甚了了。但猜得出来,他们都是早出晚归的下苦人。不过也有例外的,是一个女孩,住在我房子过去的第三间,她一般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房东悄悄跟我说,这女子白天蛮丑,晚上倒妖艳,只怕有些问题,莫不是坐台的?我说,也许是吧,管她作甚?
房东是一个半老男人,无业,靠几间旧房养活一家老小。他对我的寡言很恼火,常说,读了这么多书,却说这么少的话,真是可惜了。好在他终究知晓了我是个老实人,以后也就不再与我交流张三长李四短的。我暗暗谢他。
女友并不常来,担心家人发现。找个借口溜来了,帮我整理好床铺衣物后,稍稍温存一番便匆匆赶回去。我倒也不留恋,反正,她已是我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她不来,我正好用心地去修行。
这真是一个修行的宝地。自打搬到这里起,我便差不多在同事、朋友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不敢告诉他们我住在这破地方,更不敢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打牌喝酒。极度的虚荣和自卑把我的心灵囚禁在这片荒山野岭上,在这样的境况里,我除了修养自己的心性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屋后的小山是我爱去的地方。有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地爬到林子的深处。在有星子和月亮的夜晚,我常不急不慢地到这里散步、参禅。林子里很寂,我的心也很寂。
但当我踱到山顶,望着山脚校园里通明的灯火时,心又热了起来,于是赶紧跑下山,关上房门,就着微暗的青灯,读起厚重的黄卷……
我在学府山住了两年零三个月,读了百十本书,做了百十篇文章。我的新房装修完毕后,女友便催我赶快搬过去。我说,不急,不急,待油漆味散尽后再去不迟,今后要享受到这样的清气可难了哟。
果然如此。自从我拥有自己的房子后,我便变得庸凡起来,许多宝贵的时光,都在无聊的俗事中浪费掉了。我想,学府山上的那段时光,可能是我人生中最为丰富和厚实的章节了,尽管当时我过得很清贫,活得很孤独。
我搬家后再也没上过学府山,甚至羞于向人提起那段尴尬的往事。前不久,我终于耐不住对往昔的怀念,带着妻儿上山看房东去了。山上的屋舍还在,木床还在,甚至连我贴在房内的书法也在,一切都是旧模样。
我问房东,怎么还没征收?他笑笑,不急,不急。然后摸着我儿子的头问,几岁了?我答,九岁多。房东说,日子过得真快。我说,真的是快。
棉布长衫
江南古城。木质旧楼。烟花三月。油纸雨伞。青石巷廊。棉布长衫。那些年里,这些物象总是在我眼前交错出现,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抑或是在逃避什么。那袭青灰色或是天蓝色的棉布长衫,总是在时空的深处,无声而执着地招引着我的魂灵,让我的内心一次又一次战栗。
提起棉布长衫,我总是没有来由地想起曾祖父。我曾在很多文章中,不厌其烦地记述他人生的章节。我出生时,他已离开人世三十多年,如今我又长到了三十多岁,但每每回到老家连云山区,他的名字依旧鲜活地流传在乡亲们的口中。他是一位名医,一位技高德劭的传奇名医。他的出现,让我们的家族顿时生了光辉。我从来没见过他,连画像都没有,但一想起他,便固执地看到他身穿棉布长衫。我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这四个普通的文字,能浓缩我对他的无限敬仰和全面评价。在我看来,棉布加上长衫,便能演绎出许多深厚的含义,譬如乡土、质朴、传统、文化、道德、儒雅、飘逸,甚或,譬如清高、虚荣、破败、固执、迂腐……我想,作为一名旧式郎中,曾袓父肯定会把这些词汇集于一身。他一定穿一袭青灰色或是天蓝色的棉布长衫,提着药箱,背着油纸雨伞,穿行在乡村的黄泥小路间,出入于城镇的青石巷廊,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留下一生的传奇、一世的清名。
我的想象,在父亲的嘴里得到了证实:“你曾祖父长得高高瘦瘦,穿着棉布长衫儒雅飘逸,比你祖父穿着好看多了。”
祖父也穿过长衫,但一生只穿一次。他年少时多次央求曾祖父教他学医,但曾祖父见他粗心大意,怕误人性命,坚决不肯,最终送他学了裁缝。他一生给人做过无数的长衫,但自己从来不穿。祖母问他为什么不穿,他只淡淡地回答三个字:不够格。直到临终前几日,他才从箱底翻出多年前就为自己缝制好的一件长衫穿上。也许是想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也许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手艺,也许是想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总之,他穿上了。但很快,他又脱下了,边脱边说:终归不是穿长衫的料,穿了也不见那种精神。这个故事,祖母给我讲过,父亲也给我讲过。讲这个故事时,他们没有半点嘲笑祖父的意思,都充满了感慨,充满了敬意。
如今,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七岁的儿子听时,心里同样充满了感慨,充满了敬意。如果说曾祖父的长衫,让我推崇知识与道德,那么祖父的长衫,则让我景仰人格与自知。他们从不同的思路,读透了长衫的含义,都把长衫穿出了别样的风骨。
想起棉布长衫,从我的眼前打马而过的,更多的是旧时的文人。他们都称“先生”——沈从文先生,林语堂先生,李叔同先生,胡适先生,丰子恺先生……他们长衫飘飘,昂首前行,我只能在字里行间去追寻他们的足迹。我常常一边跌跌撞撞力不从心地追赶他们,一边大声呼喊:先生,等等我!先生,等等我!在江南这座多雨的古城,我已生息多年,其间的风风雨雨、磕磕碰碰,常让我脆弱的心灵受到创伤。每每心中郁闷时,我便静静坐到书房中,找这些穿着棉布长衫的先辈们、先生们倾诉,请益,渴望他们能给我知识的力量、人格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我不知自己到底是在追求进步,还是在逃避退缩。
追求也好,逃避也罢,在一个秋雨纷飞的午后,静坐了半个时辰的我,竟然突发奇想,决计为自己做一件棉布长衫——我觉得我的灵魂迫切需要这件道具来包装、来温暖、来慰藉,甚而是来虚张声势。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婆,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说:你脑壳没进水吧?你要穿了,就别进家门!我又把这个创意告诉了我最信任的一位朋友,极具知识素养和新闻敏感性的她听后哈哈大笑:你做了快穿吧,我们报纸给你发张新闻图片。我哭笑不得,失望至极。
此后的一周,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从新城区到旧城区,我走遍大街小巷寻找能做棉布长衫的裁缝店。店主无一例外地都跟我说两句话:一句是问我“你是要唱戏吧”,一句是“我们不会做”。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裁缝,开口便说我找对人了,他什么衣服都能做,技术全国第一。我大喜,忙问要多少钱,他说,那怎么知道,我又从来没做过。见我有点动怒,他又补充:如今谁还做这玩意儿,我当然是能做的,但没人做过怎么知道要收多少钱。他打量了我一下,叹气说,做了你也不能穿,太矮了,穿不出味。我彻底死心。
棉布长衫穿不成了,我的心里好些天都充满了感伤。我不知道,这种感伤,是否关乎我的理想、我的精神、我的寄托,还有我的人生。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