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舞蹈影像的拍摄始末

王奕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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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奕凯

李麦对最后一个进来的女孩说,挑个苹果吧,随便哪个都可以。女孩点点头,没有说话,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果盘,约莫半分钟,略有迟疑地选中一个目标。李麦说,不要那个,要最左边的。女孩听了,将手指向左移动数寸,抬起头来,表情困惑。李麦说,这个苹果要更红一些,在镜头前,它会比第一个苹果更鲜艳。女孩不明白。他继续说,在拍摄过程中,鲜艳的颜色可以提升画面的视觉吸引力,就比方说,尽管我刻意调暗了摄影棚里的光线,但你还是可以一眼注意到它。女孩点了点头。
那会儿是下午六点钟,看不见太阳,一群鸽子样的鸟儿从楼前飞过,列队齐整,往更高更远处的云端扑去。女孩失神看了片刻,便将目光收回。她抬起头,嘴角微微抽动——那是一张苍白的脸,没什么特点,可偏偏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能表达出她此刻的紧张与不安。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李麦心想。早在一周前,李麦就拿到了女孩的资料,知道她叫陈阳,是个哑巴,两年前从舞蹈学院毕业,待业在家,没有任何商业演出的经历。女孩的长相清秀,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有一头及腰的长发和一张很有学生气的脸蛋。李麦喜欢这样的长相,印象中,他妹妹差不多就长这个样子。
李麦决定换一种方式。他后退数步,用事先准备好的相机对准女孩的身体。放松,听着,我需要你身体完全放松,包括面部肌肉。不,不用保持微笑,做最自然的表情。好,现在右手轻轻上抬,抬到嘴唇的位置。好,停在那里,不动。李麦按下快门。再往上抬,保持这个速度,手举过头顶——好,停在那里,不动。李麦按下快门。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双手在头顶握住苹果,好,停在这里,不动。李麦再次按下快门。
在这一组镜头中,女孩容貌昳丽、站姿挺拔,仿若十九世纪德国画家温特哈尔特笔下的人物,颇具古典意味。若时间允许,李麦想再欣赏一下女孩的舞姿,但稍后还有一个饭局,在十五公里外的一家新派融合川菜馆,他约了制片、摄影、配乐、场记等人,坐下来共同商讨关于新片拍摄的诸多事宜——影片暂定名为《关山》,是一部没有台词的舞蹈影像,初定下个礼拜六在响马镇开拍。他吩咐助理小孙将女孩送出门去,告知她耐心等候通知。
十分钟后,小孙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摞文件。此时,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风声很大,又是一场大雨。小孙从文件中抽出三号、五号、六号舞者的简历,逐一摆在桌上。小孙说,这三个都还不错,相貌出众、舞姿灵动,都有非常丰富的舞台表演经历。李麦打断道,九号呢?小孙愣了一下,你说刚才那个哑巴,她不行吧,太——太青涩了。李麦说,青涩有青涩的好处,你懂什么?小孙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李麦没给小孙这个机会,他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再顾及旁人的意见。李麦说,明天给九号——叫陈阳是吧?明天给陈阳打电话,叫她后天进组报到,还有,她附在邮箱里的舞蹈视频有几段?小孙回答说,三段。李麦说,转给我。

受天气影响,剧组出发时间往后推迟了一天。从市区到响马镇,全程四百三十七公里,要花四个多小时在路上。李麦靠在窗上,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无法入睡。
又下雨了。对室外拍摄——尤其是山里这样的地方来说,雨天是极其危险的。在雨季拍摄是李麦的主意,按他最初的构想,雨是整部片子必需的元素之一,当然,不能是大雨、暴雨,中雨尚可,小雨最佳,若能碰见那种在山间飘荡的蒙蒙细雨,那便是上天垂怜,再好不过了。可天气毕竟是难以捉摸的,几次讨论过后,大家一致否定了在十月中旬开拍的打算,其中制片人杨芳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其实杨芳一开始便不同意《关山》的拍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李麦放着好好的剧情片不做,转而去拍舞蹈影像这类没市场的东西。但碍于多年的交情,她还是答应了这次合作。杨芳说,近来暴雨多发,我们不能冒险,还是再往后推迟半个月为好。即便日日关注天气预报,盼来了三个难得的晴天,可刚出发不到半个小时,太阳又被乌云给遮了去,雷鸣阵阵,大雨倾盆,坐在另一台车上的杨芳突然打来电话,建议返程。李麦反对道,响马镇的天气预报是多云转阴,没有雨。杨芳没好气地说,行吧,如果到那边还是这个鬼天气,我们就打道回府。
挂断电话后,李麦久久凝视着车窗,期盼雨能变小一些。小孙在副驾上睡着了。至于陈阳,一路都在iPad上观看影片。影片是李麦发给她的,一部经典的武侠动作片
《飞燕回眸》——李麦极为喜欢的电影之一。他对陈阳说,这部电影你多看几遍,找找感觉。陈阳点了点头。
每次看见陈阳,李麦心里都会有亲切的感觉。因为这张脸,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了自己的妹妹。那天从饭局上回来,他就找出了妹妹十四岁时的照片。他依稀记得,那也是个雨天,母亲因为自己打架被警方拘留的事,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摆明态度,离婚、打官司都可以,但财产休想占走一分。母亲怒不可遏,带妹妹离开,下午乘上了飞往外省的飞机。然而,一周后——也就是他从拘留所出来的第二天,他就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和妹妹临时居住的那栋大楼里发生了火灾,死了两个人。父亲虽然没有明说死者的身份,但他毫不怀疑母亲与妹妹已然葬身火海。之后,李麦在网上找到了当天的新闻,他看到熊熊大火在大雨里安静地燃烧,没有感到悲伤,反而领略到一种超现实的美——后来他认为,正是这一幕,才使他成为一名艺术家。他低下头,看看妹妹的照片,又看看陈阳交上来的简历。说实话,两人的相似程度大概只有百分之四十,陈阳明显要更漂亮。如果再给妹妹十年的时间,李麦想,再见她时,应该就是陈阳这副模样。
陈阳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她用简单的手语问道,怎么了?李麦摇了摇头,举起自己的手机,他懂一些手语,但是不多。在陈阳进组当天,他就特意嘱咐道,若无手语老师在场,可以在微信上进行交流。李麦说,感觉怎么样?陈阳说,很好看,之前也看过这个电影,只是没有现在看得认真,女主角演得很好,我喜欢她的眼神,感觉充满了什么东西。李麦说,充满了欲望与倔强?陈阳说,对,就是这种感觉。李麦说,那你认为,那种眼神是属于谁的呢?陈阳没明白他的意思。李麦又说,这样吧,我给你三个选项:A,属于演员本人;B,属于角色;C,是演员在导演的安排下,为扮演好这个角色而有意为之。陈阳想了想说,A吧。李麦说,为什么?难道角色的眼神里不该有这些?陈阳说,不,角色也是有的,只是在我看来,是先有的演员,后有的角色。李麦说,我认同这一点。达·芬奇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不假,所有能用眼睛去撒谎、骗人的人都是高手。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我们去尝试扮演另外一个角色,而这个角色又与我们本人的秉性截然不同时,演技再好的人也容易在眼神上露出破绽。
陈阳说,您对我的要求也是这样?李麦说,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我想你之前应该也了解过舞蹈影像,说好听点,这是一种新兴的艺术表达形式,说难听点,就是孤芳自赏的艺术创作,对它来说,演员的动作与表情是******的表达。说到这儿,李麦顺势变换了一下坐姿,接着说,不怕你笑话,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没想好自己要拍的是什么,见到你之后,我似乎抓到了一些东西。我告诉自己——同时也是告诉你,我要拍的并不是一部片子,我要拍的是你这个人,你脸上的羞涩、紧张、惶恐,这些都要在镜头前尽数保留。因为我要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在雨里,在雾里,在山野之间,用舞蹈来表达欲望、释放自我的人。你能明白吗?陈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李麦说,说得多了,你好好消化消化。陈阳在微信上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紧接着,她说,李老师,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我很好奇,为什么影片的名字要叫作《关山》呢?是因为我们要去拍摄的场地叫这个名字吗?李麦说,这是原因之一,说来也巧,我是在名字敲定下来后,才知道原来这附近竟真的有一座“关山”。
李麦扭头看向窗外,雨小了许多,雾气尚在,能见度还是不高,自言自语:我以前住的村子附近,也有一座关山。

抵达响马镇已是午后。没有下雨。车子停在一座三层的民宿酒店门口,传统的中式风格,整体占地面积很大,除两排固定车位外,还有一个别致的小院,有花、草景观和一个吊在树枝上的秋千。坐在那架秋千上,只要稍一抬头,就能看到此行的目的地——关山。
影片第一场于两点二十五分正式开拍,在开拍之前,李麦将陈阳单独叫去,他对陈阳说,接下来的几天,你只需要关注两个人,一个是鼓手老师,另一个是要跟你对戏的我。对戏?陈阳用手语问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李麦说,之前没跟你通气,一直都有这个安排,只是临时调整换成了我,在影片里,我的角色相当于参照物,在河边就是一棵树,在山上就是一块石头,我是静止不动的。你可以完全忽视我。这不难吧?陈阳点了点头。
之后的拍摄很顺利,从下午两点二十五分开始,一直到太阳落山,总共四五个小时,喊“cut”喊了十余次,陈阳也从最初的僵硬过渡到相对自然的状态,最令李麦欢喜的,还是对方的沉默。在工作中,沉默是一个非常好的品质,在沉默中共事,对抗、挑衅、抗拒这类冲突性的词语似乎都不会存在,李麦相信,即便陈阳是个能开口说话的正常人,她也会在适当的时刻保持沉默,这是她的秉性。差不多傍晚六点半,天色愈发暗红,大体工作都已完成。陈阳正准备去卸妆。李麦走过去对她说,你今天表现得很好。陈阳诧异了一下,一张冻得发红的脸蛋瞬间爬满了害羞的神色,她低下头,而后又抬起头,用手语向李麦道了谢。
当天吃晚饭时,李麦听见陈阳一直在咳嗽。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感冒是一个不确定因素,尤其对陈阳来说,一旦因为头疼、发烧影响了动作,他们所有人都会变得被动。因为拍摄的需要,陈阳是同行人中衣着最为单薄的一个,只有一件单衣,秋风萧瑟,野外湿气重,病倒只是时间问题。但无论如何也要撑过这几天,思来想去,李麦决定亲自去一趟。他拿了药,提了一小桶姜汤,去了陈阳的房间。他敲门时陈阳正在和母亲打视频电话,陈阳说自己是在跟母亲报平安,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这时,碰巧有一架飞机从空中经过,轰鸣声持续了半分钟左右。轰鸣声结束后,李麦对陈阳说,平安是平安,就是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陈阳说,嗓子有点疼。李麦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在茶几上,说,还能坚持吗?实在不行,我们就休息几天。拍摄经费不用担心,也不用顾虑大家。身体不好肯定会影响拍摄的,尤其跳舞还是个体力活,大家都可以等你恢复。陈阳听了,连忙摆手,甚至顾不得在手机上打字,用手语说,不,不,没那么严重,吃点药就好了,我可以坚持的。李麦说,不用勉强。陈阳说,不勉强的。李麦这才笑起来,说,那你好好休息,对了,你今天表现得真的很棒,等拍摄结束后,我会在答应给你的片酬上再多加百分之三十,合同上也会有相应的修改。
第二天没有下雨,一早起来,大家在李麦的安排下开始爬山。约莫过了四十分钟,杨芳突然说,还有必要再往上爬吗?这里的景色看起来也不错啊,而且树叶还要更绿一些。李麦说,就是因为这些树太绿了,才要继续往上爬。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临界点,一个能清楚表明山间季节变换的临界点。杨芳说,难道就不能后期再去处理?李麦说,后期处理是下策。杨芳没再多说。二十分钟后,其他人也陆续有了抱怨,李麦这才同意就地拍摄。道具组开始布置现场,演员去更换服装。
一切就绪之后,杨芳又提议说休息一天再拍。她指了指陈阳说,你看她的脸色,病恹恹的,还在咳,怎么拍?李麦说,她能坚持。杨芳说,病的又不是你,你说能坚持就能坚持啊?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陈阳急忙过去打圆场。陈阳说,杨老师,实在抱歉,我可以坚持的,大家都很辛苦,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让大家白跑一趟。杨芳说,身体不舒服,昨天就应该主动说出来。李麦说,陈阳昨天跟我说过,但她说不想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就答应了。这样吧,先试拍两条,如果真影响拍摄,我们再做调整。事实证明,生病的陈阳表现得甚至比第一天还要好,她近乎完美地实现了李麦安排给她的每一个动作,虽然在力量上有所欠缺,但李麦突然觉得,力量上的欠缺反而让她的动作有了另一种美感,这种美感是任何设计与妆造都无法实现的。到后来,李麦竟然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风寒,或许才是整部影片能否成功的关键。
第二场的拍摄同样持续到了傍晚,大概六点钟,众人回到山下的酒店用餐。用过餐后,杨芳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去车站乘大巴离开了响马镇。对此李麦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去看望陈阳,而是回房继续构想第三天要拍摄的内容。当天夜里,途经此地的航线上,飞机的轰鸣声持续不断。李麦睡得格外安稳,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出乎意料地见到了自己久未谋面的妹妹。

第三场是整部影片中最简单的一场。在登山前,李麦给大家打气说,顺利的话,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去了。但他没有对杨芳的离开做任何解释。制片人和导演闹矛盾不是什么好事,会影响士气,但只要不明说出来,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一切都等拍摄结束后再处理。李麦与杨芳是多年的好友,他了解杨芳的脾气与性格,也知道对方一向看不惯自己,但碍于才华、名气与合作关系,杨芳不可能真的跟他翻脸。
做好动员后,李麦又把小孙叫了过来。陈阳的退烧药带了吗?他问。小孙说,放心,都带着呢,退烧药、止咳药都带着呢。李麦说,止咳药叫她按时吃,至于退烧药,现在去给她拿一片,除非万不得已,拍摄期间就不要给她吃了。小孙有些诧异,问,为什么?李麦说,药效会影响状态。
正午时分,剧组终于登上了关山。起初,刚吃过退烧药的陈阳精神头还算不错,能勉强跟上队伍,时间一长,体力就不行了,气喘吁吁,额头发烫。小孙几次来劝说李麦,李麦都一概拒绝,而理由也仅仅是他需要陈阳保持这样的状态。他对小孙说,这种状态是演不出来的,你能想象一个高烧三十九摄氏度的舞者在山巅上翩翩起舞的样子吗?不能,对吧。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而我们要抓住的就是这样一个极限。小孙说,可我怕她坚持不下来。李麦说,人永远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坚强,等拍摄结束后,我们背她下山,直接送去医院。放心吧,不会出事的。小孙只好作罢。
在喊第二遍“cut”之后,天上飘起了小雨,这本是李麦所希望的,雨水的到来使山里充满了萧瑟凄凉的意境,但他不得不承认,突如其来的降雨对拍摄造成了干扰,潮气大增,山路湿滑,影响了除他以外所有人的心情,尤其是陈阳,本就虚弱的她在细雨里显得更加慌乱。老实说,李麦很钦佩陈阳在发高烧的情况下还能准确记住每一处细节,但落在每一个具体动作上,的确不尽如人意,他明白,目前这种情况力量感与脆弱的乏力感,二者必择其一。
此外,李麦还在影片末尾设计了一个定格画面,在这个画面中,陈阳需要在悬崖边跳舞,并且在最后有一个主动跃下悬崖的动作——这个动作也是李麦与杨芳之间最大的矛盾所在,杨芳认为安全至上,可以使用绿布和后期制作,但李麦坚持要求实景拍摄,且不做任何安全措施。摄影师要捕捉的便是陈阳在这一刻的面部表情。陈阳做了几次都没有做好,她不敢真的往下跳,甚至不敢太靠近悬崖的边缘,以至于呈现出来的表情太平淡、太普通,没有张力。雨越下越大,为了不使拍摄陷入僵局,李麦有了一个主意。他把陈阳叫回避雨棚,递上一条干净的毛巾,关切地问,还能坚持吗?就差最后一个镜头了。实在坚持不了的话,我们也可以回去补拍。没关系的。
陈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用手比了个“对不起”的手势,然后低下头,犹豫不决地在手机上敲下一行字:我还能坚持,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做。
没关系的。我明白,这的确很难,不能怪你。我现在有一个想法,也许可以帮助你完成这个镜头。李麦说。
什么?陈阳又比画了一个手势。
你相信我吗?
陈阳愣了一下,然后用手指在键盘上敲道:当然,我当然相信您了。
那好,稍后我们变换一下动作。还是在悬崖边上,只不过这一回,你要牵着我的手跳,就像交谊舞那样。我是你的搭档和舞伴,我们一起跳舞。咚,咚,咚,咚,咚,当最后一记鼓点结束时——李麦用手指了指鼓手老师的方向,继续说,我会松开你的手,并往外轻轻地推一下。记住这一刻的感觉,遭受友人——甚至是情人的抛弃,慌张、错愕,决绝地朝悬崖下方坠去。见陈阳没有反应,他又立即补充道,当然,我会及时地拽住你。但前提是,你必须完完全全地相信我,在整个跳舞的过程中,不能对我有任何防备的心理。
陈阳眨了眨被雨水淋湿的眼睛,还是没有回话。
我说这些不是要强求你做什么。只是一个提议。对于这两天的成果我已经很满意了,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们就先行下山,回去再补拍余下的镜头。
这时,陈阳摇了摇头,比出了一个手势。但李麦没有看清。于是陈阳又重复了一遍——
我同意,她用手语说,我们继续吧。
之后,经过半小时的休整,李麦和陈阳双双出现在了镜头里。此时,雨已经不算小了,李麦牵起陈阳的手,伴随她的舞步,一步步向悬崖边挪近。他控制着自己的重心,始终观察着陈阳的双眼,那一刻,他想起不久前才做过的梦,梦里是他早早离世的、年幼时的妹妹,可梦的内容是什么,他全然想不起来了,也许与那场灾难有关,这些年每一次与妹妹有关的回忆,似乎都充斥着美丽耀眼的火焰。与此同时,鼓手老师的鼓声也一下重过一下,每一个人都在心里默数着鼓点,当数到第九下时,李麦松开了陈阳的手,轻轻一推,陈阳向后方坠去,表情上有失望、害怕、惊恐,也有着不合时宜的淡淡的笑意,多种神色糅杂在一起。摄影师迅速抓拍到了这个画面,成功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下一秒,李麦及时抓住陈阳的手,将她从悬崖边拽回,拥入怀中。
再来一条吧。这次我们离悬崖再近一点。
兴奋之余,李麦还是想力求完美。陈阳愣了一下,点头同意。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在他们看来,这是最后一条拍摄了,最多十分钟,十分钟后他们就会下山,去吃上一顿热乎乎的火锅,再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睡醒就可以离开响马镇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或许也正是基于这种信念,陈阳在最后一次拍摄中表现得格外好,她一改病容,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她迈动舞步,甩开手臂,将自己完全交给对面的那个人。这一刻,雨声与鼓点在秋日傍晚的山峰上相互交织。
然而,就在鼓点快要结束时,李麦却拉着陈阳的手往悬崖边靠了一点,他小半只脚悬空,主动与对方交换了一个身位,笑着松开陈阳的手,决绝地朝崖下倒去。陈阳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抓。疑惑、失落、震惊、恐惧、悲恸,种种复杂的表情汇集在她的脸上,这是李麦看过的最具艺术性的情绪表达,是他一生中最想捕捉到的一个镜头,那么纯粹,那么唯美,只一瞬间,就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他终于回过神来,朝陈阳伸出的手抓去。
灰蒙蒙的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一架飞机划过空中,鼓声停歇后,徒留下一道长长的尾迹。

责任编辑:张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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