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如同一道长长的海湾

高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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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欣:长沙市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开福区作家协会会员,开福区作家协会青研会副主任。发表文艺评论、散文、小说等60万字。

钢铁巨鸟从天际翱翔,经历了十数小时的跋涉,终于降落在异乡的土地上。飞机上本来聚集着的黑发黑眼、说着中文的人像鱼儿遁入水中一般,四散在机场的大厅里,转眼就不见了。再张望,周围已大部分是戴着头巾、皮肤黝黑的印度人和阿拉伯人,他们絮絮叨叨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欢笑的孩子在我身边追逐,我带着一丝迷茫,挤进这陌生的人群中。
拖着行李箱,走过海关,走出机场,踏上了这片异乡的土地。早晨的阳光温暖和煦,天空湛蓝得如刚刚被水洗过一般。车子路过公园、小溪,路过写着巨大英文字母的广告牌。拥有巨大叶子的灌木立在道路两旁,街边的房子大多是些两三层的小楼,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兴奋与新奇。
洁白的歌剧院宛如船帆般矗立在海港旁,80年前用铆钉固定的港湾大桥见证了历史的沧桑。我雀跃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景点,并未感受到乡愁的滋味,没有去想这次并非短暂的几日之旅,也没有去想我将离开故乡多久。
悉尼是一座港口城市。百年前,一艘艘船舶载着年轻的身体,跨越大洋,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当人们从狭窄幽暗的船舱里下来,如我一样,看着这和煦的阳光、湛蓝的天空和周围陌生的面庞,听着不熟悉的语言,内心是兴奋还是恐惧呢?据说百年前的国人,离开故土,下南洋,闯关东。这里就是南洋以南,是传说中新的金山所在的地方。他们寻找着那座金山,寻找着甜蜜的未来,在河流中,从泥沙里淘出细小却闪耀的黄金。金灿灿的沙粒被他们捧在手中,就好像捧起了金色的未来。
那些下南洋的劳工,呼吸着异国的空气,做着衣锦还乡的美梦,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他们之中,有的也许已经回到故乡,带着从异国九死一生淘来的黄金;有的却在遥远的土地上一代一代繁衍生息。标着汉字的建筑逐渐长成丛林,黄皮肤黑眼睛的人们汇聚在一起,那聚集起来的地方,逐渐拥有了全新的名字,带着家乡气息的名字:唐人街,中国城。
从前读诗,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岑参的“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初读只知表意,并不能体会到其中浓烈的感情,直到自己离开故土,抵达悉尼,初到时的新鲜与刺激退却,无尽的思念隔着千山万水涌上心头,才真正对诗人们的思乡之情感同身受。
深夜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明月照在我的身上,也似照在我的心间。南半球的星空之上,南十字星取代了我曾无数次仰望过的北极星,看着那相似却又陌生的星空,我想起了“一别星桥夜,三移斗柄春”。在古人的诗句中,似乎北斗七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存在,即使四季轮换,始终悬于空中。而百年前的人们,当他们推开窗户,仰望夜空,望着北方——家乡的方向,想看见那指引人前行的、永远闪耀的北斗七星时,却只看见十字星座悬挂于空中,他们是何种心境?乡愁无法排解,夜空无法指引回家的道路,他们只能在地图上一次次用手指轻轻划过广袤的沙漠和戈壁,越过印度尼西亚的群岛,掠过南海湛蓝的海面,想象自己回到了故国温柔的怀抱。
但当我再次漫步在悉尼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看见红色的灯笼挂在写着方正汉字的牌匾旁;黑头发黑眼睛的人们和金头发蓝眼睛的人们一起走在路上;金红相间的狮子,在异乡的土地上翻腾……我明白了,百年前怀着和我一样思想情感的游子,已融入了这片土地,就像水滴融入大海,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飞过山脉河流,在新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舞狮的师傅告诉我,他已经来到这里30 多年了,他在家乡学会了舞狮的本领,本来是为了打工赚钱回家,但后来听说这边的孩子对舞狮很有兴趣,他便加入了一个舞狮队。
“到了过节的时候,总要在中国城里舞上一舞,要去每家店铺里,给老板送上祝福。”
这样的舞狮活动是不收钱的,金红色的狮子舞过这片被称为中国城的土地,将邪祟驱逐,将瑞兽的祝福和守护带到异国的土地之上。
还未说得更多,就见到一个金发的小男孩用蹩脚的中文向商店老板说吉祥话,大抵是祝福消灾的词汇。看着这样的景象,我不免会心一笑。自远方而来的游子,不仅融入这里,还将自己家乡的文化带到了异国——那神秘而热烈的东方狮子的舞蹈,让这些孩子们为之折服。
如今,在这异乡的土地上,随处可见来自故乡的美食。天津的狗不理包子、甘肃的凉面、北京的烤鸭、广州的茶点,这些都是传统的中国美食;而在这些美食的对面,是COCO奶茶店,是写着中文标语的剧本杀馆,几十年前老气的装潢和新式的文化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时空穿越的错觉。
这小小的唐人街不过几百米的长度,但美食和文化仿佛将那遥远的土地浓缩在这条街道上,这里融汇了960万平方千米的土地,融汇了整个国家的语言,甚至融汇了几十年的时光。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汇聚在此,虽然说着不同的乡音,但都流淌着同样的血脉,使用着同样的文字。走进这里,仿佛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故乡。
百年前,寄托思念的只有写满文字和沾满泪水的家书,漂洋过海,历经千辛万苦才能抵达故乡。而如今的乡愁似乎已变得浅薄,只需一通微信视频通话,就能看见家人的面容,听见他们的声音;买上一张机票,十数个小时后就能回到家乡;走进一家湘菜馆,就能短暂体验一下回到家乡的感觉,抚慰自己的中国胃。
当真如此吗?并不尽然。当思念之情涌上心头时,这些抚慰产生的力量聊胜于无。这是我在一家长沙菜馆花费60元“享用”5 片来自家乡的臭豆腐之后领悟出的。当我咬下一口黑黢黢的臭豆腐,才发现自己的舌尖已品不出熟悉的味道,这不是家乡那闻着臭、吃着香的臭豆腐,它粗糙、坚硬、食之无味。只有故乡的泉水才能发酵出最正宗的臭豆腐,当它们被装进真空包装、漂洋过海来到我身边时,早就已经失去原本的滋味了。我终于明白,乡愁,无法通过异国他乡的一份湘菜来缓解,而是根植在故乡家门前那小小的臭豆腐摊位上、母亲做的辣椒炒肉中、除夕的腊肉腊鸡里。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百年的思念,从来没有改变过。
多远啊,多远!为何要舍下乡音,离开亲人的怀抱,跨过那片汹涌的太平洋,来到如此遥远的国度,聆听这字母组成的完全陌生的语言呢?
百年前的淘金者与百年后的留学生在历史长河中遥相呼应,他们跋涉的足音在时光深处重叠:是为了追寻梦中的“黄金乡”啊。当先驱者用皲裂的双手将金粒装进口袋,这些穿越太平洋怒涛与落基山风雪的耀眼金芒,最终化作江南水乡灶台上蒸腾的热气,化作寒夜里暖身的皮袄,化作家人的希望之光。而今游子负笈远行,让知识在脑海中扎根、繁衍,从万里的高空飞过,从云层之上划过,回到祖国,最终沉淀为突破技术封锁的密钥,凝结成托起大国重器的基石——一代又一代人的追寻,在此刻完成跨越时空的和鸣。
这世世代代的游子,梦中的“黄金乡”,究竟在何方呢?当我们回望家乡,会发现那里有我们最真挚的亲情、友情和爱情,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那里永远是我们心灵的归宿,那个曾经养育我们的地方,才是我们梦中的“黄金乡”。
思念,如同一道长长的海湾。让我们带着对家乡的眷恋,继续前行。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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