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栋:1997年生,工学硕士,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杂志第二期改稿班学员。短篇小说散见于《安徽文学》等期刊。
如果一个人被判定在海中淹死,可能反而为其生命限定了一个有利的范围,保证他永远也不冒险离开陆地。
——欧内斯特·布拉默
一
记得有一次出去喝酒时,李四家曾对我说,他现在只担心两件事:一件涉及往后的财路,即他收来的二手电脑能不能卖出去;另一件涉及两个人的健康,即他的糖尿病能不能治好,患乳腺癌的母亲的癌细胞能否扩散得慢一些,她说想在有生之年能看眼孙子。
李四家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叫了二十多年,如果问我他的真名,竟还真不容易想起来。
上次和他相约喝酒已是很久之前的事,那阵子我刚从地产公司的售楼部离职,做置业顾问,得巴着客户,不能有脾气,生意好的时候能月入万儿八千,差时连底薪都没有,只能出门右转,喝西北风。我被迫辞职是因为同一位业主打架,这是我干销售这些年来最富有戏剧性的一次。其实那天我根本没打他,受伤的这个人两年前就来过,现在一期二期的房子已住满人,他又来看三期四期,反反复复,让我费尽口舌,没掏过一分钱。半夜给我打电话让我送他丈母娘去医院,钱还不带够,我无奈给他垫付半个月的薪水,结果过两天又来看房了,坐在观光电瓶车上,我叫他还钱,他说等他买房时付给我。我本着客户就是上帝的态度说,大哥,小弟可开不起玩笑。他回道,再等等,跟你讲,哥不差钱。我就把他从车上推了下去。
那次我们两个人喝了二十多罐啤酒,点了几十串肉串,一串烧烤两口酒,酒比肉多。我喝高了,去厕所吐了两次,漱下口,出来继续喝。李四家面不改色,对我说,忖着点喝,又没有姑娘在旁边,你何必呢?我说,姑娘可以没有,饭碗不能没有,兄弟工作丢了。他说,就这点破事,有啥想不开的,那人是谁,我去给你干他。我摆摆手,说道,多大岁数了,还打架?我这暴脾气都是让你带的,看不惯就想先动手。他说,动呗,这点能耐都没有?大不了进去蹲几天,出来还是条好汉。我说,还有我的婚事,我妈说她愁得整晚睡不着觉,我说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她就哭,上次整得饺子也没吃成。李四家问,你今年多大来着?我说,小你一点,虚岁三十四。他说,你这没事,兄弟我混得比你差多了,加上赵胜、志毅他俩,以前我都护着你们,现在四人数我最拉胯。我说,没那回事,我这对象没有着落,工作也混丢了,你跟我比啥。他说,人家俩一个上海的博士生,一个市委编办的公务员,多少年没和咱俩联系了,你说他俩以后挨欺负的时候咋办?我说,四家,你狗叫啥呢,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说,也是,你好歹没负担,你爸妈都是退休工人,有退休金,自从那年我爸妈离婚后,我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这家里还有张等着吃药的嘴。我撸了串肉串,顺手打开一瓶纯生给李四家满上,说道,你说你妈这病是因为你爸吗?都说女人得乳腺癌可能是生气太多导致的。他撇撇嘴说,我妈这人心眼小,以前下岗的时候,别人都能再就业,就她过不去,买断钱也不要,就去跟厂里闹,跟魔怔了一样,给我爸也闹跑了。我说,四家,我多问一句你别怪罪,你爹这几年咋样,联系过没?他说,没怎么联系,就知道跟一个外地的女人跑南方去了,听说是那几年去洗浴店玩认识的。我回道,都说男人有两大爱好,拉良家者下水,劝风尘者从良,你爹这境界更高,直接领人跑路。李四家说,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八九不离十吧,那几年行情好的时候,店子里的技师都是从外地过来的,都是些苦命人,真能挽救倒好,算他做了件善事。我说,你恨他不?如果没有那事,你现在也不至于这样。他说,不恨,就这命,定好的,谁也拗不过。我呷口酒说,你说,如果你爹有朝一日能回来,还认吗?李四家突然笑出来声,说道,三十四的岁数,不应该啊。我问,啥不应该?他说,你哪天在外面有了新家,然后老家有一个患病的和一个打光棍的,你还能回来接济不成?我思考后说,你这比喻差点意思,我不是那种人,本质不一样。他冷笑一声,抿一口酒说,有啥不一样,人都是想过好日子的。
二
不论年龄和样貌如何变化,李四家爱打架和好替人出头的毛病却一直没改。他在县城团结湖大道的路南包了一间铺面,在我刚毕业的那几年,他在店里给人擦皮鞋,后来老板出事,他就索性借钱包了下来,自己经营,李四家虽然脾气不好,但鞋擦得确实干净,抠缝,刷圈,别家过一遍油,他过两遍。我知道他经济困难,专程拿两个月工资给他送去,李四家那时候正在鼓捣一台老式电脑,看到信封竟有些手足无措,我把钱放到了机箱上面,李四家摘下防静电手套,给我递过来一支烟,他自己也点起一支,脸上的褶皱像山脉一样起伏,我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我转移话题说道,这成色出手能卖多少?他故意不去看信封,低着头说,成色无所谓,主要看配置,两年前的处理器,四核标压,独立显卡,打游戏还不错,芯片是用不坏的,外壳翻新一下就成。说罢,点亮了机器,显卡的红色跑马灯亮起。我说,能值两千吗?他说,差不多,最近联系了几家,卖上五台,就能还你钱。我才意识到此时的话题有些敏感,便说,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个,你安心用,不够还有。他使劲吸一口烟,仿佛瞬间恢复了精神,说,你快拉倒吧,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爸妈最近身体咋样?我说,还好,我爸整了个“老头乐”,在六中门口偷摸拉人,一把年纪,交警抓住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我妈天天忙着给我介绍对象,别光说我,你妈咋样?李四家说,快断药了,你这一万块钱能救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拘留所接李四家回来时,我带他吃了一顿火锅,他全程几乎没有说话,直到要结账时,他脸颊赤色,表情狰狞,像滚烫的红油一样翻腾。李四家脾气火暴,近些年来不如意的生活更是使他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一触即发。他说,我不是故意要打他的,这货他妈的把独显拆了,然后硬说我这机子是核显,打游戏帧数不高,我虽然搞翻新、卖二手,但从不缺斤短两,没有显卡还能叫游戏主机吗?我说,你被讹了。他说,照以前我早就动手了,那天本来我忍了,我妈刚给我包了些饺子,那人便把我的保温桶撂了,我就随手抓起块显卡拍到了他头上,红色的PCB板上还留着这人的血。我说,这人该打,换作我,我也打他。李四家话题一转说,找到工作了?我说,你咋知道,给一家传媒公司做推广,写软文,我成绩不好,没别的本事,就只会写几笔。他回道,猜的,我就知道你肯定做这个去了,你这点特长我还是知道的。我说,快回家吧,你妈等得急了。
李四家准备象征性地结账,我把他推到一边。我问他,你这糖尿病咋样了?他说,没事,富贵病,整天挺个大肚子,闭眼早晚的事。我说,还吃药不,我小姑在医院上班,认识医药代表。他说,那行,有路子就好整,那你帮我问问,像口服降糖药,二甲双胍、瑞格列奈片之类的。我忽然有些恍惚,曾经替我出头、身材健硕的壮小伙,在十多年后竟是这样一副模样。
三
正月的室外寒意逼人,下过一场雪后,天色阴沉,寒风吹到人脸上,如刀刻般生疼。从去年腊月初六开始,直到过完农历新年的第二十天,我一共见了十五个相亲对象,平均三天一个,有时一天两个,上午见完下午见,气氛像开会,比我丢工作前在地产公司见客户还要官方,如同走流程,主动当饭票一样。
要按顺序排列,刘慧婷则是第十六个。
按以往的经验,我和她约在周六下午三点,在明日广场一楼的小咖啡店,此时间进可攻退可守,如果双方有意思的话可以多聊一会,进行下一步的晚饭,否则可以尽快结束,四点之前各回各家,谁也不耽误,就当午觉醒来的活动,而这只是第一关。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提前观察相亲对象的姿态,利用十几秒的时间给这场见面提前定调,男女的基本相处方式在相互见面的十分钟内便可确定下来,除非像第九个女孩一样,相亲时带着女同伴,导致我全然失去心情。
有位身穿褐色围裙的服务生在我身边穿梭,为避免尴尬,我提前点杯咖啡放在桌上,等刘慧婷的出现。我望向窗外,看见有个人骑着踏板车闪过,车把上的大手套和腿前的挡风棉连在一起,后座好像还驮着一台电脑主机,被紫色的弹簧绳绑着,我顺着头盔往下看,看到屁股后面几乎被磨光的假GUCCI字样,才确定这是李四家。我立刻跑出门去,大声喊他停下,却丝毫不见其减速,我随口骂了一句脏话,才发现有位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路边,竟和照片上的刘慧婷有几分神似。她尴尬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说,不好意思,你咋认出我来的?她说,短发、戴眼镜、微胖、小个子,还有错吗?我说,眼神不错,我妈是不是跟你说我一米七多?她说,是的。我说,我妈乱说的,我一米六九,比你高不了多少,别听她瞎白话,而且我虽然是大学学历,但只是大专,不是本科,我这人不爱骗人,心里硌硬。她说,那你怪实诚的,别人都往好了说,你往坏了说,但这些我都不介意,人好就行。我说,那我可能会让你失望,我读书的时候打架,进过派出所,我妈到处托人说情,才保住学籍,勉强给了留校察看处分。她说,我就喜欢会打架的,有男子气概。我有些意外,从来没有相亲对象用这种语气同我对过话,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说,咱们进去坐下聊吧,外面忒冷。
我俩坐下不紧不慢地聊着,刘慧婷人长得瘦溜,中等个儿,留着一头卷发,有点国字脸,这倒不影响美观,除了痘印比较深外,其余都比较符合我的审美。用我妈的话来说,一看就是会相夫教子的温柔样,反正找谁都是找,不如找个让我妈满意的,何况和她出奇地聊得来,可能是借十六这个数字的吉利。刘慧婷辞职前在外地做导游,前段时间刚离婚,有个四岁半的孩子一直由公婆带着,和她感情不深,离婚时她主动放弃了抚养权,孩子随男方生活。我习惯性地点起一支烟,她随即踢了我一脚,示意我掐掉烟,我说,你怎么自来熟的样子?她说,我就这样,现在能踢你,你要愿意,晚上就能去你家。我说,可别,我招待不起,晚上还要写稿。她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作家。我回道,狗屁作家,你哪天去客运站看旅游公司的广告,那就是我写的,有时也给男科医院写。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逗你的,按岁数我应该小你两岁。我说,你没跟红娘说实话吧?她怎么也不能把一个离过婚的介绍给我。她说,确实没说实话,三十二岁还没结过婚的女人,在咱们这小地方不多见吧,你妈看来是真着急了。我说,为啥要隐瞒,急着嫁人?她像喝茶一样啜口咖啡,说道,我就是知道相亲对象是你,才故意隐瞒的,主要是想来见你。我说,啥意思?她说,我早就认识你了,你不认识我而已,读高中的时候,你是不是因为打架转过学?我疑惑道,是,高二的时候,我因为一姑娘打伤过体特生,你咋知道的?她说,你和你那哥们,姓李,李程对吧,在外面老打架。我说,打过太多了,到处打。她说,你姓李那哥们是我对象。我脑子飞速运转,有些发蒙地问道,你是说李程?逗我呢,他也没跟我说,咋就和你搞对象了?刘慧婷笑出了声,咖啡从嘴里差点喷出来,说,对,就是李程,那时候我跟他搞过六个半月对象,我这人重感情,和我处过的我都忘不了。我叹了口气,说道,吓我一跳,但你俩这事,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还是我忘了,李程这小子不够意思。她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记得你,你和李程去网吧包宿,我给他送过盒饭,你当时在打游戏没空搭理我。
我们在咖啡店聊得火热,不知不觉已经到晚饭的时间,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准备动身去楼上吃三汁焖锅。临走时,刘慧婷问,对了,刚才看到你的时候,你在门口骂谁呢?我说,我看到李程了,估计是给人装配电脑去了,叫破嗓子他都没应,随口骂了两句。她说,看来你们关系一如既往啊。我说,难兄难弟罢了,他比我胆子大,我打架的本领,就是跟他学的。刘慧婷笑着说,感觉他这人挺有意思的,给我讲讲关于他的故事吧。我说,你不是和他搞过对象吗,这你都不了解?她回道,当时每天在一起就是逃课和包宿,他从没对我讲过有关他的事,而且,之后我再没听到过有关于他的消息。我站起身说,边走边说吧。
我说道,小时候他家住在巷子的第四户,我乐意叫他李四家。记得小时候,我爸花一个月工资给我整了辆变速山地车,我每天放学后跨上车子,骑得飞快,在人群中穿梭,引得阵阵尖叫。那时我放下车子是班里的后进生,骑上车子就能变成蝙蝠侠。有个高年级的抢我车骑,我没让,他就把我车子的挡泥板掰断,我去找李四家,他直接把那个人的车座拆掉扔进垃圾堆,还在车棚留了一张引战的字条,从此他在我心中就留下无比伟岸的形还有次,我跟李四家骑着车子,进了一扇通向厂房深处的门,再往里走,走廊尽头布满了废弃的零件,屋顶到处是蜘蛛网。李四家说,他每次都是晚上进去,里边凉快,白天有人看门,很容易被人抓住,晚上进去才方便。我问进去干啥,李四家说,偷东西,铁皮、轴承什么的,能卖钱。就这样,我们一次比一次熟练,每次都是李四家打着手电筒冲锋在前,我尾随其后,换钱去打电动。我曾问李四家,不害怕吗?李四家说,不怕,这里边是像他爸一样的人生活过的地方,有时候他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就在窗外,或者就在大礼堂最前排的椅子上,他们不愿意走,他们还想听他跟他们说话,讲外面发生的事。象。
还有次,我跟李四家骑着车子,进了一扇通向厂房深处的门,再往里走,走廊尽头布满了废弃的零件,屋顶到处是蜘蛛网。李四家说,他每次都是晚上进去,里边凉快,白天有人看门,很容易被人抓住,晚上进去才方便。我问进去干啥,李四家说,偷东西,铁皮、轴承什么的,能卖钱。就这样,我们一次比一次熟练,每次都是李四家打着手电筒冲锋在前,我尾随其后,换钱去打电动。我曾问李四家,不害怕吗?李四家说,不怕,这里边是像他爸一样的人生活过的地方,有时候他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就在窗外,或者就在大礼堂最前排的椅子上,他们不愿意走,他们还想听他跟他们说话,讲外面发生的事。
四
我和刘慧婷在人民公园附近偷摸租了一间房,已同居两个多月。之所以租在这里,一是离公司近,二是离家远,再就是刘慧婷爱在广场跳操,房子旁边就是广场,各方面均合我意。每当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仍然没有决定与谁生活的权力,心中确实惭愧,本事不够,只靠脸皮来凑。我没敢和她谈婚事,主要的阻碍还是来自我父母。
直到有一天,我和李四家在外面喝了点酒,回去跳上床,按住刘慧婷一顿做,然后不知哪来的勇气,澡都没洗就奔回家,到我爸跟前,说相中了刘慧婷,要跟她结婚。当时觉得这种事情也撒不得谎。我爸听完,直接给我一脚,我滚到地上,压断了他的渔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讽刺我娶个生了孩子的二婚女人,丢他人。我说,你这叫干涉婚姻自由,违法。我爸骂道,谁知道她是二婚,还带孩子,我得去找介绍人算账。我说,俗话说得好,二手车不能买,但二婚女可以娶,相夫教子,有育儿经验,娶她还打包送技能,多实惠。我妈在旁边忍不住,大声嚷道,你赶紧给我滚蛋,我再给你介绍一个正经的,你俩的事马上给我吹了,不然别回家来。
我关上家门,往人民公园方向走,天色渐暗,我在广场上看见刘慧婷,她正向我挥手,弯腰拿起一本杂志向我跑来。她嚷嚷道,我找见你写的文章了,我也想去。我拿过杂志一看,是我之前给旅游公司写的一则短文。我说,你哪里找来的?她说,我今天去客运站了,我特意去候车室阅读架看,没想到还真有。
我看到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你是否曾对着天空顿足,想让大地听到你内心的渴望;你是否曾盯着天际,想着某天将要到达的那个地方;你是否经受过炙热的骄阳,饮过甘洌的泉水,奔跑在北方以北的路上;你是否领略过苍劲的高山,闻尽山林的花香,泛舟在滚滚长江之上;你是否贴上地图画圈,晚饭后躺在床上,做着偏安一隅的美梦;你是否恪尽职守,拿着成功学的书报,分不清所做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蓝图都已跃然纸上。别借口以后的路还很长,其实你想要去的远方,又何尝不是须臾一望?
——《渤海旅游周刊》
刘慧婷指了指这段文字说,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你曾经写的,没看出来你还挺有才华,跟诗一样。我说,可拉倒吧,骗的就是你这种,都是软广,人家出钱,我码字,打开百度复制粘贴,东拼西凑,稍作修改,一篇八十块钱,谁当真啊。她说,我当真啊,你带我去旅游吧。我说,写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拿八十块钱,可以让我买一包烟,两罐啤酒,外加几串烧烤,这能帮我续命,懂吗?她说,我不懂,我只知道既然都住在一起了,就应当去回归,生活的本质。我说,你咋还文绉绉的?活着就是本质。她说,那不对,比如说夏天和冬天的本质就不一样,那么人在夏天和冬天就应当有不同的状态,之前骑着踏板车拉电脑的李程,他就像是冬天,而我们现在的状态,就是夏天。我说,你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我这边新公司刚上班,不好请假,过段时间再说。她回道,你这人真扫兴。我又问,你去客运站干啥了?她说,看我儿子。我说,你前夫带着来了?她说,不是,是我儿子幼儿园的老师,私立幼儿园,想看儿子的时候我就联系他,他就给我带来看一眼,给点钱就行。我说,那行。她说,我儿子晕车,坐大客车能好些,从县里到这儿也就个把小时,挺快,一月见一次,算个念想。
五
当我得知李四家出事时,他已经被拘留三天,估计是又打架了。我敲开他的家门,李四家母亲正从床上下来,身上裹着一条被单,她气色很差,脸颊蜡黄,我递给她一杯水,她伸手从床头柜上不同的瓶子中取出药片,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又盖上一条更厚的被子,问我,李程哪儿去了?那时我感觉家中已经很热了。我说,哪儿都没去,在单位搞项目,挺忙,再过几天就回来了。他妈挥挥手说,甭骗我,他就没个正形,正经工作没有,整天鬼混,我也管不了几天了。我解释道,姨,没有的事,小李很优秀。她说,你俩这关系好,他爱惹事,你有余力就多帮衬帮衬,我没剩几年时间了,嘴上骂,心里还是放不下。我握着她的手说,知道,指定帮,您放心。我把拿来的营养品放在厨房的灶台上,轻轻带上门,屋里传来抽泣的声音,走出楼道便听不到了。
走下楼梯,栏杆的油漆已经掉落,街道上的路灯亮起,干枯的枝丫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愈发苍凉,远处的天空已经变得漆黑,只有地平线还带着一丝橘色光亮。我突然想起李四家在烧烤摊对我说的话。他说,兄弟,我想出去,去外面闯一闯,自打从高中毕业后,这些年一直在照顾我妈,等她走了以后,我就出去。我有些惊讶地说,这倒是头一回听你说,在这儿待得不舒服?他说,就像是有一股劲憋在我心里,现在我这糖尿病还不要命,就算死在外面,我也愿意。我说,外面有啥你知道不?他喝了一口酒说,精彩着呢,能过活。我问,你妈那病,不再治了?他摆摆手说,我有准备,我妈也想明白了,生死一场,人不就这回事。
与此同时,我的同居生活过得并不安宁,不知道谁向我妈透露了消息,我声称住单位的谎算是瞒不下去了。那天我妈跟我爸一起,大半夜疯狂敲门,刘慧婷见事态不对,赶紧给我打了电话,那时我刚约上李四家,我俩坐在烧烤摊上,玻璃杯碰撞在一起。我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说,别开门。
六
我上班时突然得知李四家母亲去世的消息,甚至他自己也拿不准自己母亲是何时离世的。我们进入家中时,她瞳孔已放大,人已经僵硬,药瓶散落一地,上次我去时还存留的药品竟短时间内被服用一空,他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一样。
李四家在床边坐了很久,一声没吭,我陪着他抽烟,一根接一根。突然,他问我,你说我妈这是病死还是自杀?我说,我看着像因病,不,指定因病,药不得劲,病情恶化。他说,别蒙我了,就是自杀,吃这么些年药了,该吃多少她能不知道?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已经到这步了,想开点。他站起来说,没事,我有心理准备,咋死都是死,这下痛快。我说,接下来咋办?他说,我待会联系我舅,让赶紧打口棺材,找个车过来往村里老屋拉人,不然被社区知道就得火化,我想留全尸。我没再说话,李四家抽完最后一根烟,瘫在地上,抱着我大哭。
关于我和他前女友搞对象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他,心里面总感觉有种莫名的尴尬,即使时隔多年,他或许根本不记得刘慧婷这个人。自从李四家母亲去世后,他话渐渐少了,每天自顾自地贩卖着各类二手电脑,我无数次在大街上遇到他,他听到我的呼喊,总流露出一种慌张的神态。
有天下午,李四家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出去喝酒,那时我正在和刘慧婷找新房子,离城区还有段距离,我们相中一套转租的经济房,准备往里搬。李四家二话没说就骑着车过来接我,我赶忙叫刘慧婷先上去,李四家问我,和那个新搞的对象咋样了?我说,挺好,人不错,长得也还顺眼。他说,这女的啥来头?我说,没啥来头,网上聊的,暂时还没结婚的打算。他说,饱汉不知饿汉饥,羡慕。我咯咯笑了,点上一支烟,打趣地说,这不怕你孤单,再陪你浪两年,不急。
李四家把我带到他店附近的一家烧烤店,从外面的雪堆里刨出一打啤酒,跟老板点了些串。我说,咱俩挺久没出来喝酒了,你这是最近挣到钱了?他摆摆手说,咱们亲兄弟不说暗话,兄弟我今天来就是求你个事。我说,啥事?但说无妨。
他转身脱下鞋和袜子让我看,我吓了一跳说,糖尿病足,咋还严重了?他说,之前蒙你的,一直就没控制住,现在得治了,我也想再跟你多玩几年。我说,组织溃烂,你这情况不容乐观啊,咋不早说呢?他回道,之前一直觉得自己还行,啥事都能扛,现在意识到了,啥事都不由我。前段时间我妈走后,因为下葬的事跟我舅他们闹得不愉快,差点入不了土,一群混蛋玩意。我说,利益面前无亲戚,都是这样。对了,最近生意咋样?他说,够吃饭而已。随即便端起啤酒要喝,我一把拦下说,不要命了,脚都烂了。他说,不碍事,你不懂,酒的成分是乙醇,乙醇能刺激胰岛素分泌,加快糖代谢,导致血糖降低。我说,别扯了,找我到底啥事?他搓了搓手,哈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借哥们点钱。我说,这不叫事,这顿饭吃完,好好看病。趁我不注意,李四家吞了一口啤酒说,你说你当时为啥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四家,四家,现在家徒四壁。我说,小时候住平房,咱们那一片数你能打,扛把子,谁不知道你是巷子第一排左数第四家,就这么叫起来了,想想,那会多好啊,只有咱欺负别人的份,哪像现在。他笑着说,当时就你敢给我起名字,咱俩一出现,别人都吓得屁滚尿流,现在人家一个比一个过得好,数咱俩硌硬。我说,各有各的难处,只是咱们没看到。他说,反正就是到不敢出去混,出去了兴许混得差不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我妈也能多活几年。我说,别想了,之前给人家写稿,看到过这样一句到不话:如果一个人被判定在海中淹死,可能反而为其生命限定了一个有利的范围,保证他永远也不冒险离开陆地。他说,听不懂。我说,出去万一被淹死呢?这就是你的陆地,是你的命。
七
几天后,我下班回到出租屋里,发现房间早已被刘慧婷收拾好了,从人民公园到这里十多里路,我也不知道她搬了多久。我一进门,看见刘慧婷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问我这几天干啥去了,我说陪李程治病去了。她突然来了兴致,问道,他人咋样了?我说,糖尿病严重了,医药费我先垫了点,还是不够,得跟你借点,能借不?她说,还不上吧?我说,他这个情况,大概率吧。她说,得,救命要紧。我有些惊讶,本想着她得抱怨几句,没想到竟如此爽快,但疑问随之而来。我问她,你哪儿来的钱,之前攒的不都交房租了?她说,我儿子前些天坐大客的时候出了点事,骨折受伤,住到事发地那边的医院了,我过去看来着,这几天我也没在,刚回来。我说,咋回事?她说,前几天下雪,路上冰没消,大客翻车,有乘客险,赔了点钱,我就先他爸一步,把钱拿到手了,为拿这个钱说了不少假话,也找了人。我说,那敢情借给李程的钱来路还挺坎坷。她说,李程知道咱俩好上了吗?我说,不知道,我没告诉他,倒不是说这个事情有啥,主要是别扭,都是好兄弟,说了免得心里忌讳。她说,我知道,我就是这意思,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事,你把钱拿走,糖尿病那药不便宜,踏实去治病就行。
李四家住院期间,我准时过去看望,得糖尿病的人饮食必须十分讲究,但李四家完全不在意,似乎已经不把身体当回事。我劝他注意点,好好养,能恢复过来。他说,得了,兴许快活点能活更久。我说,你这叫对生命不负责。他说,让自己高兴才叫负责。又问我,这些钱哪儿整来的?我说,甭管,安心治病。
然而,就在我出差一周回来后,我提着东西去医院,护士告诉我李程跑了,把最后一点住院押金用完,仅剩一块二,算挺准。我赶紧跑到他家,发现已经被另一家人占了,那人毫不客气地说他是李程的舅,这房子是当年老人走的时候留给儿子的,只是借李程他们娘俩暂住,现在人走了,得收回来。
李四家果然在店里,当我过去的时候,天黑了许久。李四家猫在一堆主板和电子元器件中,他在给人做代练,身边的另一台电脑挂着客服,上面排满了订单。我敲了敲他的电脑背面,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顺手抽出一个凳子给我,示意我坐下。我问道,不治了?他说,我觉得已经治好了,钱也用完了,该出来了。我说,你在这儿干啥?他说,挣钱,然后还钱。我说,不用,我不着急,也没啥要用钱的地方。他说,我不想欠任何人的。我一时语塞,便转移话题说,你这生意咋还变火爆了?他说,假的当真的卖呗,低价,我想明白了,反正他们又看不出来,别人能这么干,我也能。我说,这不就是骗人吗?他说,这个行当,太老实,连自己都养不活,兄弟,我这也没几年时间了,除了你的,我之前在外面还欠了一些别的钱,给我妈做手术,放疗、化疗用的,在我走之前全部还清,到下面才安心。我回道,你别他妈瞎说,啥走不走的,都好生活着。他摆摆手说道,我都知道,走错路了。我说,咋就走错路了?他说,我这辈子,走错路了,命不好,才活了三十多年,就给判了死刑,翻不了身,得认命,不认,这命就按着你的头,逼着你认。我看着繁杂混乱的库房,有行军床和到处散落的药瓶,仿佛有股鲜血在地面上蔓延,沉重的喘息声和几乎凝固的空气将李四家层层环绕,笼罩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我对他说,我给你租个房吧,别再住这儿了。
八
自从同父母闹翻后,我便再也没有回过家,几乎与他们断了联系。
刘慧婷儿子出院后,她找到一家酒楼,当前台,我在李四家的店面附近租了间房,以免他继续受到辐射和药品腐蚀。我每周一三五陪李四家住,二四六日和刘慧婷住,加上上班,三班倒,累够呛,还得家里外边两头瞒。但李四家的病情恶化速度已经无法阻挡,我知道,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后一段路,我得陪着。
我和刘慧婷习惯于在晚饭后散步,经常会绕到李四家门店对面公园的高处,望见李四家在闪耀的电子屏前拼装、点焊着一块块电路板,直至深夜,那光亮如同一盏孤灯,尤为明亮。直到年前的一天,刘慧婷感冒发烧,我一连陪她住了十多天后,回到给李四家租的房子中,发现早已被搬空。我赶忙跑到店里,发现大门紧闭,联系房东,说是他早在数天前就已经退租,至于下落,房东也不知道,他手机已经停机,几近失联。我和刘慧婷用尽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都没有找到他,李四家处于生死不明的状态。半年后,我们已经丧失信心,报案也毫无结果,打算放弃寻找。在我爸突发心肌梗死去世后,我妈沉浸在悲伤之中久久不能走出来,我爸走之前嘱咐了些话,家庭关系至此得以缓和,但已全然没了意义。我妈开始接受事实,对我和刘慧婷的态度也开始转变,我和她正大光明地生活在一起,刘慧婷照顾我妈起居,她儿子会时不时来玩几天。
由于工作得心应手,我在公司当上了业务分管副经理,工资涨了不少。我妈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拿着攒起的十多万块钱,给刘慧婷在人民公园附近开了一间熟食店,自己帮忙打下手,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刘慧婷也怀了身孕,我妈十分高兴,甚至将熟食店的活全部包揽,只为让刘慧婷少闻油烟味。至于李四家,仿佛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淡出,我已不会刻意想起他,这位我最好的朋友,仿佛我们的生活再不会有任何交集。至此,我的生活步入正轨,所有事都在向好发展。
九
在孩子出生许久后的一个傍晚,六月中
旬,正值夏天。晚饭过后,刘慧婷推着婴儿车,和我母亲有说有笑地在公园的步道上散步,我在后面做着扩胸运动,缓步跟着,不知不觉走到李四家原来二手店对面的大公园。向对面望去,发现那里已焕然一新,那排铺面被改建为城市绿化带公园的围墙,原来李四家的门店,也已作为违建被拆除,成为铺着红色塑胶的城市步道,连着人行天桥与大公园。太阳落下,路灯亮起,城市步道后面的一片树林中,随风发出沙沙的细响。
突然,我转过头,看到一个黑影在树林中巍然挺立,纹丝不动,似乎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我看不清他的脸,此时的他,就像隐藏在树林里的一只萤火虫。我慌乱中从背后戳了戳刘慧婷,伸手向那边指去,我扭过头,不敢再去看。只听见刘慧婷说道,挺好看的花,清新空气。说罢,又继续和我母亲说笑。我又使劲瞟了一眼,那里早已无人,我甚至怀疑,那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人影。
我突然想起李四家消失前的一个晚上,下着大雪,仿佛有预兆一般,李四家匆忙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要还钱。我再三推辞未果后,最终收下,想着先放着不动,以备李四家随时再用,却一直忘记打开,也忘记告诉刘慧婷他还钱的事。我让刘慧婷和母亲继续散步,自己连忙跑回家,从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信封,上面布满褶皱,可能是去年冬天家里暖气管爆裂,带有气味的热水喷出,水进了抽屉里所导致的。我拆开信封,里面除了钱之外,竟然还塞了一封信,信的内容由于泡水的缘故已经完全看不清,只有落款写着:永远的李四家。我顿悟般发觉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才反应过来,那时距李四家不辞而别只剩下几天时间。
此刻,心中泛起的一阵猛烈刺痛使我感到眩晕,我发疯似的跑回到公园,刘慧婷对我的呼喊被完全忽略,街道旁的路灯短暂地将黑暗照亮,光亮无论如何也只占据了夜晚的极小部分,我朝着黑影出现的地方奔去,相信他就藏在最深处。我跨过街道,穿过丛林,越过湖面,那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瀑布一般,将我与黑夜分隔开来,而他就栖息在黑夜之中,离我越来越远,无论我怎样卖力,始终无法追上,便几近疯狂,如同鱼跃。我瞬间感到有股猛烈的水流侵蚀着耳膜,他正在水底安详地讲起消失后的故事,宛如昔日闲谈,但我怎么也听不清,声音忽近忽远,我只能随着水流缓缓移动。夜深人静,星辉闪耀,夜色在我四周悄然流淌,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万物必将不歇不止,伴我茁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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