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本名张晓,湖南浏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汇报》《文学报》《上海文学》《散文》《清明》《雨花》《四川文学》《山东文学》《百花洲》《星火》《朔方》《湖南文学》《野草》《时代文学》《青年作家》《雪莲》等报刊。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刊物转载,多篇作品入选中考试卷及中、高考模拟试卷。获金近文学奖、山东省网络文学大赛散文一等奖等奖项。
秋风又一次吹到黄湖畔,叶子在风中飘落。
远奇老人走出木屋,手里提着个篮子,这个篮子是他前阵子编的。
每年秋风起来的时候,他都要编一个篮子。从山上割来红藤,去掉叶子和根须,分成一米多一截,再扎成小把,拿到湖汊里浸泡几天后,捞出来晾干。这样处理过的红藤,变得又韧又软。
他把椅子搬到木屋外面,弓着腰坐在椅子上,用刀把红藤剖开,一根根红藤顺着他的意志,在刀锋下一分为二,再把剖开的两半一分为二,一根细细的红藤变成了四根。
剖完最后一根红藤,远奇老人把刀放在地上,站起来捶捶背,活动下腿脚,他的腿有些酸,背开始隐隐作痛。
感觉身子舒畅了一些,他重新坐下来,拿起刀开始刨刮红藤,红藤顺着一个方向转动,刀锋在上面来来回回,反复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细细的刨花像忍冬花瓣一样,和着碎屑纷纷掉下来,落到他那蓝灰色的裤腿上。刨过的红藤本来是要用砂纸打磨的,远奇老人没有砂纸,只能省去这道工序。他觉得这没关系,篮子是给自己用的,不用拿到集市上去卖,好不好看都不要紧。
剖开的红藤还是被他刨得光溜溜的,远奇老人把这些藤条放到并拢的腿上,横的水平,纵的笔直。他的手指在藤条间来回穿梭,篮子的底渐渐从他的腿上浮了起来。这件事他做得有些慢,人老了,手指不像以前灵活。不过他不急,不是他有大把的时间,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匆匆忙忙地赶着完成。
好几天过去,篮子编好了,安上提手,远奇老人把它挂到树杈上晒太阳。往回走的时候,他感觉头有些晕,眼前一片恍惚。他放慢了脚步,心里想着,这是最后一个篮子,明年可能没有力气再编了。
往年编的那些篮子,到第二年重新编织篮子的时候,都被他挂到野外的树上——大概可以做个鸟巢。他把篮子挂好往回走的时候,又转过头望了一眼,嗯,做个鸟巢是不错的选择。
阳光落在铺着落叶的地上,像一层薄薄的水,覆盖着不同形状的船只。
屋坪前面用杉木围着的菜地里,萝卜已经成熟,拱松了泥土,远奇老人闻到了那种松松脆脆的气息,带着股泥土的腥味。紫薯挖回来了,辣椒在几场霜后,叶子像被火烧了一样,黑漆漆的。扁豆的藤蔓顶上,还开着一簇紫色的花,孤零零地对着天空。一个土黄色的南瓜从瓜棚上低低地垂下来,快要压到下面绿油油的芫荽和韭菜。
远奇老人踩着落叶,绕过菜地,向木屋右边走去。布鞋落下去,没有声音,风鼓起他黄得发白的外衣,像一张打开的帆,这时候,满头白发下那张瘦削的脸更小了,像两片泛着白色的叶子。
他回头望了眼木屋,只见木屋紧贴着几棵脸盆大的树,屋顶上落着层厚厚的枯叶,还有几根细小的枯枝安静地躺在落叶上。木头刚开始是油黄油黄的,闻起来有一股混沌的香味,现在黄色褪尽,灰白间打上了黑色的斑点。
真快啊,十五年了。远奇老人站着没动。
当初建这个木屋的时候,儿子死活不同意,他说,一个人住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死了都没人知道。
远奇老人说,人总是要死的,知不知道都一样。
儿子像喝水时被呛到了一样,老半天没说一句话。
远奇老人不在乎儿子的想法,他觉得这一生不欠儿子什么。
他把李友德喊来,李友德是个木匠,就住在湖那边的村子里,他还未退休的时候,帮过李友德一个大忙,李友德一直记着这份情。这片山林是李友德的,这木屋,也是他和李友德搭起来的。
李友德想要老人建个砖房,砖房牢固,不怕雪压风吹。远奇老人不同意,他说,建砖房要挖地,还是建个木屋好,我死了,你就把它拆了,又恢复了老样子。
柴桑从木屋里走出来,弓了下身子,像是刚刚醒来的人在伸懒腰。它从容地踩过落叶,来到远奇老人身边,不停地蹭着他的裤管。
远奇老人抚摸着它黄色的毛,说,老伙计,我们去捡山枣。柴桑好像是听懂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柴桑是远奇老人刚搬来时买的,那时它还没有名字,活蹦乱跳,现在步子慢了,也像他一样,老了。
上一处缓坡,进入山枣林。在别的地方,山枣都是东一棵西一棵地长着,不知为什么,在这里成了一片林子,一棵棵高大笔直的树,像钉子一样钉向天空。山枣叶落光了,山枣躺在落叶上,薄薄的皮,淡黄色的,上面布满黑黑的小点。远奇老人蹲下来,一颗一颗地捡起山枣丢进篮子里。他专挑完好的捡,并不捡尽,在每一处留下几颗。
柴桑看了,觉得不解,对着远奇老人留下的果子汪汪地叫起来。
老伙计,它们也要过冬呢。
远奇老人嘴里的它们,是那些鸟和小兽。其实它们并不喜欢这种果子,远奇老人也不喜欢。
第一次吃这种果子的时候,远奇老人酸得五官都扭在了一起。
太酸了。他接连吐了几口唾沫,感觉牙都要掉了。他不喜欢酸味,这人间的酸,他尝遍了。
山枣装满了篮子,远奇老人提着往回走。
山脚下的湖水,蓝得像融化了的晴空,在阳光下泛起恬静的波纹。这个湖狭长,镶嵌在两山之间,首尾长好几十里,只是不宽,一眼就望到了对岸山上郁郁葱葱的松林。
回到木屋,远奇老人把山枣倒进一个蛇皮袋里,抓着篮子,开始对着一袋袋的山枣发愁。他不吃,也没人来买——这地方压根就没有人来,除了李友德和他的儿子。时间长了,果子慢慢腐烂,木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味。
这大概可以用来酿酒。远奇老人叹息了几声,把那些山枣弄到屋外,丢进左边的竹林里。
到第二年,远奇老人还是会把山枣捡回来,整个秋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件事情上,把自己累得腰酸背痛,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似乎从未想过这样做值不值得。
放下篮子,远奇老人走出木屋望了眼天空,蓝色的天幕上,太阳离西边的山头还远,正在忙着把柔和的光线送往地面。他走到那口麻石水缸边,舀水洗了把手,打算去湖边看看,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去湖边了。
小路空旷,布满了沙石,路两边长着密密的益母草,暗红的花朵早已凋零,结着一串串小球,空气中飘来它淡淡的苦味。
下坡的时候,柴桑跟远奇老人一样,放慢了脚步。湖边的湿地上,牛筋草矮矮地趴着,水蓼密布,结满籽的红穗像高粱一样垂下来,酸模夹杂在中间,开出的花如一只只绿色的蝴蝶。远奇老人迈着碎步,踩着软绵绵的杂草,来到他的独木舟前。
独木舟在水上静静地浮着,麻绳系在木桩上,桨在上面搁着。住到这里第三年的春天,一场暴风雨过后,远奇老人发现山枣林边的一棵苦槠被吹倒了,那是棵很大的苦槠,估计已经长了上百年了。他请李友德带着一帮人弄了回来,用劈柴的斧子,一斧一斧凿成了这条独木舟。
无风无浪的时候,他就划着这条独木舟去湖里,有时向上,有时向下,漫无目的。
他划得慢,桨插进水里,并没有响声,也没有多大的水花溅起来。舟缓缓前行,一座座山往后移动。到处传来鸟的叫声,他听出有斑鸠、鹪鹩、画眉、伯劳、喜鹊,还有一些,他听不出来,他认识的鸟不多。
不时有鱼蹦出水面,连鱼鳞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大的一条,大的见过风浪,躲在深水里,不会冒冒失失地蹦出来。有些蹦出来的,落回水里,溅起一朵水花,水花落下去,成了涟漪。有些没有那样幸运,再也没有落下去,刚好被俯冲下来的白鹭叼进了嘴里。
鱼在白鹭嘴里,死命挣扎,满是惊恐和绝望。
白鹭以胜利者的姿势,昂起头,像一团雪花,从远奇老人的头顶掠过,消失在天际。
这时候,柴桑会突然站起来,对着天空狂吠。
远奇老人一只手照旧不紧不慢地划着桨,伸出另一只手拍了下柴桑的背,咕哝了一句,老伙计,没什么的,最后都像这面天空,干干净净。柴桑抬起头对他叫了一声,像是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躺下来不再叫唤。
湖面重新变得安静,像深夜般寥落和冷清。
划了很长一段,累了,远奇老人把桨收起来,放在身边,抱着柴桑躺在舟上休息。
天空飘来片片白云,像洁白的羽毛在风中游动,湖水轻轻地拍打着舟舷,哗啦,声音轻微,有节奏地响着,勾起了他的睡意。
他这样躺着,半睡半醒。
傍晚回去的时候,天边升起彩霞,有几处湖水被染成了玫瑰的颜色。
岸边偶尔出现一只野兔,灰色,短腿,见到远奇老人,蹦跳着消失在草丛中。野鸡就不同,仍在愉快地觅食,抬起头冲着远奇老人咯咯地叫。
这是老人见得最多的两种野生动物,别的动物都消失了,豺狼早没了,鹰也没有了,野猫和穿山甲也没见过,只有麂子还在,昨晚在后面山上叫了几声。
有一次,他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的小路边,见到一条蛇趴在茅草上。那是条乌梢蛇,摊着长长的身子。柴桑对着它叫,远奇老人喝住柴桑,走吧,老伙计,一会儿它就知道该回去了。
远奇老人想着这些场景,一步步走上独木舟。他坐下来,拿着桨比画了两下,又放回了原处。
他已经没有力气划船了,这条独木舟,成了他生命里的摆设,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接下来这样的摆设会越来越多。
沿着湿地走了一段,回到木屋,夕阳已经挂在了西边的山头。
远奇老人开始做晚饭,他拿几块劈柴进来,劈柴分两扇码在木屋门口,整整齐齐,散发着木头的清香。这些都是他平日在山里捡回来的枯树,用一把短锯锯成长短相同的一截截,拿斧头劈开码好,一个冬天,要用掉很多劈柴,这是他用得最多的东西。
再转身走出木屋,在左边的棚子里抓了把松针塞进灶膛,火苗冒出来,没有声音,他把劈柴架上,一会听到了呼呼的响动。他从木屋外的麻石水缸里舀了一竹筒水进来。
麻石水缸四四方方,上面还留有斧凿的痕迹,这是他让李友德帮忙买的,叫了好几个人才从船上抬下来。水是用竹子从溪流里渡来的,清清亮亮,他舀水的时候,看到了自己佝偻的影子,他没有细看,他清楚是什么样子,看不看都一样。他把米淘干净,放进锅里,让它慢慢去熬,熬成白米粥。
夕阳越来越淡,木屋顶上升起灰色的炊烟。
远奇老人去菜地里拔萝卜,萝卜个大,拔一个就够了,这是他今晚的菜,他吃的菜都在这菜地里。有时候,他也会去山上找蘑菇,他只找三种蘑菇,油桐菇、茶树菇和枞树菇,这三种蘑菇味道都很好,尤其是枞树菇,肉厚,有着金黄的伞盖。用清水洗干净,切成小块,放进锅里炒几下,用水煮了,撒点辣椒和芫荽,吃起来滑溜溜的。只是,这几种蘑菇已经很难找到了。
其他的蘑菇他不认得,不敢采,怕有毒。他不是担心被毒死,而是假若因为吃蘑菇而死去,这样的死法,他不太愿意接受。
灯点起来,是松油灯,松油疙瘩装在竹筒里,吱吱地响着,冒着黑烟,燃烧过的松油像蜡泪一样,溢出竹筒,无声地往下滑,渐渐堆了起来。这些松油疙瘩,是远奇老人找蘑菇时从湖对岸的松林里捡来的,这东西不稀奇,那些大松树裸露的根上,堆得到处都是。
他盛了点粥给柴桑,柴桑吃完,躺在地上闭目养神。
远奇老人就着光,喝着白粥,吃着清炒的萝卜。他觉得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儿子不像远奇老人,他吃不惯这种饭菜。
儿子前几天刚来过,他一年要来四五次。把车开到湖下头的岸边,带着一个年轻的跟班,坐巡湖的快艇过来。
刚开始那几次,儿子会带些鱼肉牛奶人参什么的,把这些装在几个塑料袋里,跟班两只手提着,小心翼翼地放到木屋里,笑着和远奇老人打招呼,一个劲对他点头。
那时,儿子会陪远奇老人吃顿饭,他吃得少,基本是做做样子。饭桌上,儿子会率先打破沉默,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这萝卜好吃。远奇老人夹几块放在他碗里,说,劳动人民种的菜,多吃点。儿子鼓着眼睛扫了远奇老人一眼,没有答话,放下筷子,伸手去拢梳得溜光的头发。跟班把头低下,装作没听见,死死抓着筷子,用很大的力气咬着嘴唇,他担心自己笑出声来。
接下来父子俩会说些话。实际上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儿子问问远奇老人过得好不好,还需要些什么东西。远奇老人说很好,什么都不需要。临走的时候,远奇老人把儿子带来的东西塞回儿子手里,原封不动地让他带回去。
这些东西我用不着。他说。
儿子也不争辩,顺从地带走。
后来,儿子就不带东西来了,也不再陪远奇老人吃饭,就坐着,喝茶。有时候绕着木屋转上一圈,这里摸一下,那里敲一下,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父亲的瞎折腾,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远奇老人并不在意。他老来得子,他的头发全白了,儿子的头发,至今还像春天的野葱一样郁郁葱葱。
时间长一点,跟班会走到儿子身边,用很轻的声音对他说,老板,那边在催您了。
远奇老人耳朵很好使,知道儿子有事,朝他挥了挥手,走吧。
儿子站起来,对远奇老人说一声,走了。然后走过门前那条小路,跟班走在他后面,替他拿着外套和杯子。快艇的声音很快响起。
儿子打小的想法就是管一帮人。他拿着一把玩具枪,带着院子里那群孩子东奔西跑,他说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他说散了他们就一哄而散。有一次他要去广场上滑冰,有一个孩子领着几个孩子反对,儿子揪住那个带头反对的孩子一顿饱揍。那孩子的父亲找远奇老人告状,远奇老人把儿子教训了一通,话还没说完,儿子插嘴,说,有什么可说的,不听话就得收拾。这话远奇老人听着并不奇怪,只是从儿子这么小的孩子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吃惊。
后来,儿子做到了,管着一百多号人。
儿子有意无意在远奇老人面前暗示,他实现了梦想,他的人生是成功的。远奇老人装糊涂,他从不觉得,儿子的人生有多成功。
他不会懂的——很多人都不懂。远奇老人对自己说。
他和儿子的界限划得一清二楚,没沾儿子一点光,得一点好处。
他常说,我不欠儿子什么。
夜色笼罩下来,远奇老人把椅子搬到屋外,靠在椅子上望着天空。星星从云层里钻出来,稀稀拉拉的,不断地往下坠,越来越明亮,像用清水洗过一样。它们不停地眨着眼睛,蓝色的光芒时而照了过来,时而收了回去,木屋在这光芒里一会儿暗淡一会儿明亮。
这里的月亮跟别处不同,总是悬在湖水的上空,愉快地往西边的山峦挪移,湖里像落满了雪,数不清的雪片,闪着白银似的冷光。
夜风在轻轻地哼着歌,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着。
鸟不叫了。只有蟋蟀还在弹唱,螽斯时不时附和一声。
纺织娘也不叫了,纺织娘只在夏天的晚上叫。
远奇老人说不上喜欢哪个季节,反正不下雨,晚上他都会坐在木屋外面,只是夏天坐得久些,坐到星星坠落在木屋顶上,一动不动,像是镶着一颗颗蓝色的宝石。夯过的屋坪,菜地和篱笆,还有柴桑,都沐浴在朦胧的蓝色中。
椅子边的火堆还在燃烧,是用木屑堆在一起的。山里蚊子多,到了晚上,蚊子分外活跃,嗡嗡地叫着,像蜂群一样。远奇老人摘了很多香叶子回来,不时抓一把丢到火堆上,很快听到噼啪噼啪的爆裂声,随着青烟升起,一股麻麻辣辣的香味飘散开来。蚊子受不了那个味,远远地逃走了。
湖边,青蛙敲打着一湖月色,萤火虫像无人举着的灯笼,漫不经心地从眼前飞过。
纺织娘彻夜不休,重复着同一曲旋律,一直叫到露水滴落,曙光笼罩下来,烟岚在湖边的山沟里升起。
夜深了,外面越来越凉,远奇老人把椅子搬进木屋,准备睡觉。
他躺在床上,望着从窗子外照进来的月光,估摸着该到李友德过来的日子了。他那块带日历的表,在搬到这里前被他抛弃了,他觉得,那是个累赘,自己不再需要那玩意儿。
第三天上午,李友德划着船过来,从船上背下来米、油、盐,还有两包蔬菜种子,一包富菜,一包冬苋菜。李友德每个月中旬来一次,每次都带这些东西来,东西不多,远奇老人吃不了多少。
李友德长得五大三粗,胡子拉碴,印着蓝条纹的白色汗衫被套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往远奇老人身边一坐,显得他越发瘦小。李友德用粗大的嗓门陪远奇老人说话,问他的身体和生活状况,远奇老人说都很好。还问他要添些什么冬衣,远奇老人说不用。该说的话说完后,李友德起身去看了渡水的竹子,是不是裂了缝,又绕着木屋转了几圈,爬上屋顶睁大眼睛巡睃了一遍,看了菜地,拿起屋檐下的劈柴相互敲了几下,听到“ ”的响声。
都很好。他打了个哈哈。
麻石水缸得清洗下了,长了很多青苔。
他用竹筒把里面的水舀干净,捞掉青苔,弄掉缸底的泥沙,去菜地边扯了把杂草,在缸壁上使劲地擦,一会儿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远奇老人坐在一边看着,不吱声。
现在,我给你剪下头发吧。李友德招呼远奇老人。
远奇老人搬把椅子,在木屋外坐下来。
李友德的手里,响起了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雪白的头发一缕缕掉到地上。
李友德不会用剪刀,只会用斧头和凿子。起初,是远奇老人逼着他剪的:怕什么,你给我剪短点就是。
头发剪完了,李友德很用心,结果还是很潦草,长短不齐,像狗啃的一样。远奇老人双手摸了下头说,很好。
忙完,李友德开始做午饭,远奇老人烧火。饭很快做好了,菜比平时多了两样,炒萝卜和冬瓜,煮紫薯。吃饭的时候,李友德说,老哥,你该学着喝点酒。他夹几片萝卜塞进嘴里,嚼得喳喳响,又说,喝点酒,人生有趣多了——当然,还可以抽两袋烟,不咳的话。
远奇老人笑了起来,儿子来时,他从未这样笑过。
吃完饭,远奇老人把一张银行卡拿给李友德,又是几个月了,你去把替我买东西的钱取出来。李友德接过银行卡,说,好。
刚开始,李友德不肯要钱,更不肯接他的银行卡。远奇老人说,东西是买来的,要钱呢,再说,你这是在帮我的忙。远奇老人满脸笑容地望着他说,把银行卡给你,是我信得过你。李友德不再推辞,他了解远奇老人的性格。
木屋里都是些农耕时代的东西,镰刀、锄头、斧子、锅子、炉子。这张银行卡是现代文明的唯一证明,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了。卡里面存着远奇老人的工资,每个月八千多一点,他用不了多少,十五年来大概存了百来万。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让李友德去取买生活用品的钱,外加跑一趟四百块的工钱,李友德取完钱再把卡还给他。他从不去算卡上具体有多少钱,也不担心李友德把卡上的钱取光,他知道李友德不会那么做人,就算是取光了,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下午,远奇老人没去捡山枣,他要去竹林里看看。
竹林在木屋左边,地势平坦,紧靠着湖,每次划船从那儿经过,他都觉得那就像湖的一条虚拟的岸。
在春天去得多,有阳光的日子他几乎都会去。坐在那儿听风、听鸟叫,看着新笋拱出芽尖,一天天长高、脱壳。谷雨过后,他会把一些长不高的笋挖回来,剥去壳,让它们露出雪白的肉。裁一截切成片,用茶油炒了,撒些野葱,咬一口,嘎嘣一声,味道好极了。余下的煮熟晒成干,留到冬天食用。
远奇老人空着手,带着柴桑进了竹林。
他捡了根树枝,这棵竹子上敲几下,那棵竹子上敲几下,像是在和老朋友打招呼,嗒嗒的声音飘过湖面,一会儿又被送了回来。
在一棵粗大的竹子前,他蹲了下来,随手捡了块石头,在竹子上画起画来。他画得不好,只是一笔一画都很认真,过一阵子,画好了,他丢下石头,站起来看看,觉得还算满意,至少他自己看得出画的是什么。一片田野,稻子收割过了,田边一条河流,河水即将枯竭,河边有一座孤独的泵房。
他换了个角度再看了看,重新捡起石头画了几笔,他点了点头,这下好了,把泵房边那棵干枯的白杨添上去了。
远奇老人只是随手画的,并非突然想起了什么往事,他从不去想往事。退休时,儿子建议他写一本自传,他一口拒绝了,有什么好写的呢?无非就是用一把刀,划过那些腐败的肌肤,隔着口罩都能闻到恶心的气味,回到家里,还是一身消毒水的味道。
远奇老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了他画过的竹子、小区、山包、荒野、铁路线、池塘、车站,这些,没有人能看出来,也没有人懂,只有远奇老人自己知道,他一生的光阴,都消耗在那些地方。
自己明白就行了。他嘟囔了一句。
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这场雪比往年都大。
雪封住了山,到处结着冰,木屋的檐下,悬着长长的冰挂,像象牙。
晚上,远奇老人躺在木屋里,风在外面呼啸,像海浪拍打着木屋。哗,一个浪过来了。哗,又一个浪过来了。难怪李友德总是担心木屋被风掀翻。远奇老人从不担心,木屋四个角上的柱子,栽得很深,用了四五圈铁丝绑在几棵脸盆大的树上。一棵樟树,半边枝丫伸向木屋,一棵栲树高高耸立,还有两棵黄檀木,一棵开了四个杈,另一棵树干在离地两米的地方旋转了几圈后,直直地往上长,像仪式上举着的火把。除了栲树的根扎得浅一点,其他几棵树根系发达,倒不了。
劈柴在火塘里呼呼地燃烧,暖洋洋的空气里充斥着木头燃烧的气息,每到冬天,这火从白天烧到黑夜,从不停歇。即使这样,远奇老人还是感到冷,他爬起来,往火塘里添了几块劈柴,火过了一会儿大了,火舌扯出来,火星噼里啪啦地炸开。
远奇老人躺回床上,似乎暖和了一些,他掖紧被子,膝盖又开始痛起来,已经痛过好几回了,时间弄伤了他身体的很多部件,膝盖只是其中的一件。
柴桑躺在火塘边的窝里,时不时地叫一声,大概是天太冷了,远奇老人准备把它抱到被窝里来。
风越来越大了,屋顶上的枝丫在死命地摇晃。远奇老人翻了个身,对自己说,睡吧。这样的冬夜,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是独子,妻子早已去了该去的地方。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他死去,柴桑还活着。就在前天,柴桑又掉了一颗牙齿,它咧着嘴对着掉在地上的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麂子在后面山上嚎了几声,很快淹没在风声里。远奇老人有些怀念夏天的夜晚了,尤其是深夜,星星落在木屋顶上,到处是蓝色的光芒。
责任编辑:朱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