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志清:在《湖南城乡规划》、《中外建筑》、《长沙晚报》、新湖南、红网等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文章10余篇。
当第一条雪线悄悄垂落天山,特克斯河谷的秋风便来叩门了。我踩着云杉剥落的鳞甲走进昭苏草原,满地金露突然惊起,扑簌簌沾满裤脚,像打翻了哈萨克族牧民珍藏多年的金粉盒。
湛蓝的天空中,云絮如游荡的羊群,漫过远山的脊线,镶嵌着金边的雪山在日光里升腾出一片七彩的霞雾,山脚的白桦林早已褪去了青涩,将鎏金叶片缀满枝丫,秋风掠过,响起碎银般的沙沙之声。一条清澈的小河像被揉皱的哈达,在草原上蜿蜒飘动,耀眼的波光正与浮云嬉戏,将天空的倒影搓成千万片鱼鳞,在草海间忽隐忽现。
几缕阳光从天穹低垂的眼帘处漏下,泼洒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金黄色的草浪随风荡漾,闪耀起粼粼的光芒,仿佛披上了一袭流光溢彩的锦缎。淡紫的苜蓿与鹅黄的野菊,在风中摇曳着褪色的胭脂;紫红的紫菀与洁白的蓍草花在暖风里交头接耳,将细碎的芬芳涂抹在游人的衣角;蒲公英的绒毛乘着光柱升腾旋转,随意地占满了秋原的每一个角落;那满地金黄的牧草如绣娘遗落的丝线,把这些五颜六色的野花一起织成一张华丽的毡毯直铺天际。
朝阳里,安静的马群像散落的珍珠滚动在草浪间,它们啃食秋草时头颅起落如叩拜,阳光勾勒出流畅的身形,如同一幅游动的剪影。忽然,领头的老马引颈长嘶,红色鬃毛逆风奓成火焰,飘落的晨露在半空中划出晶亮的轨迹,霎时,千百匹骏马扬起前蹄,如一股巨大的洪流奋力朝远方奔去,起伏的脊背像翻涌的浪头。马群就像从汉代画像里奔出来的天马,矫健的身姿在草原上定格了数千年。铁蹄叩击的声响如同远古传来的鼓点,腾跃处土地上绽开了无数褐色的花朵,像是一个个印着的秋天碎片,又像是一串串发往春天的邮戳。
牧马人甩着皮鞭指向河湾,头马放缓脚步,低头啜饮,深秋的河水泛着钢蓝,倒映出它睫毛上晶莹的水珠,深褐的瞳孔里映着整片燃烧的秋天。更多的马儿将修长的脖颈弯成新月,水面破碎又聚合,波纹便一圈圈荡开去,揉碎了云影与山色。
火红的夕光漫过雪峰,薄薄的青雾为草原披上一层朦胧的纱。马群开始往回移动,有匹青骢马突然昂首长嘶,声音掠过草浪,撞在山脚的云杉林里,惊起成群的云雀,最后的天光便在扇动的翅膀间渐渐远去。
哈萨克族牧民的毡房零星点缀在草原之上,炊烟裹着奶茶香袅袅升起,在晚风的吹拂下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载着秋天的私语,载着牧民的热情,缓缓地向着草原深处飘荡,将游人的脚步悄悄地拴在这片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那年我饮马来到了你的白毡房,我曾看到你弹着冬不拉,听过你把歌唱,单纯的相逢,平凡的晚上,我就在那个时候啊,傻傻地等到了天亮……”一曲《苹果香》从附近的毡房里隐约飘来,又被晚风揉碎在空中回荡。我跟随着悠扬的歌声向牧民的毡房走去,一匹红鬃老马拴在毡房前,正是早上见到的那匹头马。毡房内,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牧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相依在火堆前,男孩在深情地弹唱,跳动的火光映红了祖孙俩的脸。身边铜壶里熬制着马奶酒,咕嘟冒泡,香味仿佛要弥漫整片草原。
我们说明了来意,特别想听听草原骏马的故事,老牧人巴音托海满脸的皱纹里立即泛起笑意,眼里的光却落在更远的地方。“奖牌在毡房挂了二十多年,那年颁奖台的红绸拂过马首,十万人的欢呼被烈马长嘶劈成两半。”老牧人一边说着一边拨动火堆,火星蹿成金蛇,“它不愧是乌孙天马的骄傲,草原上的精灵!几百匹的骏马里,它就像一道红色的闪电穿透晨雾,这崽子冲过终点的模样,比奖牌更烫人眼。”老牧人忽然挺直了佝偻半生的脊背,珍珠般的往事便在一杯杯滚烫的马奶酒里荡漾,把那个瞬间的荣耀拉成长河。
“走,带你们看看我的老伙计!”老牧人领着我们走出毡房,远处的篝火舔舐着昭苏的夜色,马群在银色的月光下化作游动的暗影,远处传来守夜牧马人苍凉的呼麦声,与草海中起伏的虫鸣编织成古老的摇篮曲。
老牧人粗糙的手掌抚过老马油亮的红鬃毛,马儿温顺地将额头抵住他的掌心,像它刚出生时蜷缩的姿态。“我们都老了,现在政府实行退牧还草政策,很多地方马们不能去了,我养的马比以前少了很多,如今在草原上为游客们表演马技,收入比以前更多了些。”月光如水,银河垂落马鞍。老牧人忽然轻笑:“这老伙计以前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流星,我从不给它佩戴鞍鞯,它奔跑的野性就像一阵自由的风,总爱往人心里钻。”
辞别老牧人,随意踩到一枚被马蹄磨亮的卵石,上面还残留着太阳的余温,我陷入沉思。忽然懂得这里的马儿为何从不佩戴鞍鞯——它们本就是大地的彗星,拖着金红的尾焰划过季节的苍穹,而我们这些追逐光影的游人,不过是借它们的眼睛,窥见了永恒的模样。
我羡慕这些自由的马,它们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那些未被驯服的野性,才是生命最珍贵的胎记。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飞奔,享受着无忧无虑的自由。它们的呼吸应和着大地的脉搏,蹄印里藏着季节轮回的密码。不必回望沙丘上湮灭的足迹,那些凹陷已被流沙谱成歌谣;也不必张望地平线外的迷雾,每粒露珠都裹着待拆封的晨光。
我们给自己套上了太多无形的辔头,那些被反复摩挲的“应该”与“必须”,早已在灵魂深处结成蛛网。我们用数字丈量星辰,却把心跳困在电子囚笼里;我们用钢筋分割天空,却让眼神在玻璃幕墙后面渐渐迷离。
《庄子》有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王阳明“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哲思,皆提醒着每一个困在围栏里的灵魂,真正的生命质量,在于奔跑时带起的风能否吹散自我设限的迷雾。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当心灵卸下过往云烟与未来惶惑的羁绊,便能如鲲鹏“水击三千里”。没有哪片草原能困住向往天涯的灵魂,没有哪种桎梏能够锁住永远向前的意志。那匹心灵上自由的骏马,会在每个人的血管里永不停歇地奔跑,如同流星划过思想的荒原,在新时代书写生命的新高度。
昭苏的秋色美得醉人,美得深邃。一匹匹自由的奔马就像一封封寄往心灵的秋笺,告诉世人:天地无界,唯有自由的心灵可抵星辰。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