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姣姣:笔名青颜如风,1987年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河南研修班学员,三门峡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似你姗姗来》《凉城》《悲伤从你的名字开始》《只是远方没有你》《今生晚晚情》等,长篇小说《摇光》入选“文鼎中原”河南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短篇小说、散文发表于《大观》《短篇小说》《牡丹》等刊物。
一
不出意料,那个妇女又来喂天鹅了。
之所以称她“妇女”,是因为她的一切似乎都刚好符合世人对“妇女”这个词所定的标准:四十多岁的年纪,一米六左右的身高,一百二三十斤的体重,未经烫染的不长也不短的头发,一张不美也算不上丑的不施粉黛的脸……就是这样一个平常到扔进人堆都找不出来的人,偏偏让我记住了——甚至可能要记一辈子。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在我的摊上买了一包玉米。三块钱一小包的玉米,她挑来拣去,几乎把我的竹筐翻了个底朝天,才选出一包看起来似乎更满些的,然后一边嘟囔着“真坑人”,一边往我的收款码上扫钱。
嘀。支付宝到账三元。我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调侃道:“思晚。这是你名字?还怪好听!”“就是跟本人有点不搭”这后半句我咽进肚子,但还是换来一记白眼。我嘿嘿笑着,目送她离开。
那天奇冷,风也大。天空被滤去杂质,只剩透明的蓝。黄河的水波一晃一晃的,拍打着这座将一泓水分割为河与湖的大桥的桥墩。
每当这座城市进入天鹅季——每年十月下旬到次年三月上旬,桥墩下就零星散布着我这样卖鸟食的摊位。说是摊位,我没交过摊位费,所需不过一只马扎、一口袋玉米,没有雨雪的日子里,我将玉米分装到巴掌大小的包装袋里,卖给那些看天鹅的人。
虽无雨雪,但因天冷,除了湖畔那些全副武装的仿佛长在那里的拍鸟人,专门来看天鹅的人寥寥无几,愿意花钱喂天鹅的人更少。少到一早上,我就卖出了一包。
此时此刻我******的买主正逡巡于湖畔架起的长长廊道上,裹在身上的深灰色羽绒服毛领随风飞舞,使她看起来跟这爿湖里随处可见的一种水鸟十分相像。
她并不像一般游客那样边走边投食,而是一直到长廊尽头的一处芦苇荡才蹲下身,然后一小把一小把地将玉米撒向湖面。撒完最后一把,她站起身,久久不动,阳光将她的侧面镀了金,勾勒成一幅模糊的画。
从那天起,她日日都来天鹅湖畔,可再没有从我这儿买过玉米——她自己背了包。包是黑色的,看起来皮质柔软,就是样式有点旧。她在包里装了好几个塑料袋,隐约看去除了玉米,似乎还有黄豆、黑豆、绿豆……总之,种类比我卖的齐全,算下来自然比买我的划算。
但我没有气恼,反而得了趣似的每天悄悄看她。看得久了,才明白之前认为她毫无特色的看法有多错误。她简直太有特点了,譬如,从桥上下到湖边时,她永远选择桥东头那条幽窄的小径,而不选旁边更宽阔气派的台阶;她喂天鹅的地点从来不是人鹅众多的宽阔水域,而是那些寂寥幽僻的芦苇荡或幽林间;她基本上每天都是上午十一点到,待半个小时便离开;她永远穿灰色,浅灰、深灰、黑灰相间……
二
与她再有交集,是在某个晴朗的周末。春节后气温骤升,涌至岸边的游客突然变多。坐在桥头放眼望去,湖里密密麻麻,岸上摩肩接踵。那些跋涉而来的天鹅,在一拨又一拨游客的投食下显得神情懒怠,面对湖面上如雨般阵阵撒下的食物,只是象征性地用喙啄两下,便晃着肥胖的身躯,向湖心的沙洲游去。
可总有吃不饱的“饿死鬼”,那就是近几年才落户的红嘴鸥。这些家伙极贪吃,又胆大,动不动就从人手中夺食。游客却倍感乐趣,不管是三块一包的玉米还是五块一袋的面豆,甚至十块一袋的玉米糖,他们眼睛不眨地买了又买,然后一把一把扔向空中或抛至水面,昔日静美如画的天鹅湖,此刻成了喧嚣的大型演出现场。
这是我们这些流动小摊贩难得的红利期。不到十一点,我一蛇皮口袋的玉米就全部卖完。别人涨到四块一小包,我还卖三块,一上午照样稳赚一百。
早早回去弄点饭,吃完下午再来,还能赚一百,给妞儿买双新舞鞋足够了。我美美地想着,卷好蛇皮口袋夹在腋下,又把拐杖放进手摇残疾人三轮车,忽然被人叫住:“兄弟,你手头还有玉米不?”
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不胖不瘦,高个头,戴副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穿着军绿色的冲锋衣,身上挂一台镜头足有半臂长的相机。看我不解,他笑了一下,冲岸边扒着栏杆看天鹅的几个男女指了指:“几个外地朋友想体验下喂天鹅,这会儿各个摊位都卖得差不多了,看你还有多的没,我都买下,让他们玩个尽兴。”
“有是有,不过在家放着。你要多少?”
“你还有多少?”
“五百来斤吧!”
“都要了。”
“都要?你们几个人,能喂这么多?”
“这你甭管,你家在哪儿,我带着你,现在开车去取。”
“中,开车,十分钟就到。”
我坐进了男人的越野车。后视镜下方一枚圆形挂件一晃一晃的:那是个用红色丝线络成的中国结,上方的圆盘里嵌着一张照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男的自然是开车这位,女的……我看着好眼熟。副驾驶座上,一只印着卡通兔子的粉色保温杯歪斜躺着,与车内冷硬的摄影器材显得格格不入。
我按市场价一斤一块五把余存的玉米都卖给了男人,总共七百八。男人给了一千,我坚持不要,他没拗过我,拍拍我的肩,在茶几上搁下一张名片,说:“兄弟,你不容易。以后有啥能帮上的,打我电话。”
送走男人,我心里酸酸的,有感动,也有委屈。可不管怎么说,这个天鹅季,我不用再去那冷飕飕的风里卖玉米了,妞儿舞蹈班的学费又能凑出一部分了……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个思晚会突然找上门来。
三
女人叩响那扇掉漆的老式防盗门时,我刚把出租屋打扫干净。从老家拉来的玉米堆在墙角已久,陡然搬走家里便宽敞许多。我把门打开,看到眼睛红肿的女人,吓了一跳:“你……你咋了……”
“你把玉米卖给我老公的?”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我愣了一下,还好脑子转得并不慢:“那男的,是你老公?”我打开门,任阳光从她肩头流泻进来,“是我卖的,按市场价,不坑不骗,没多收一毛。咋了,犯法?”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义正词严地戗她,气势顿时垮掉,只不过豆大的眼泪也跟着啪啪坠到了胸前:
“你把玉米卖给他,他带着小情人到处浪,从天鹅湖到天鹅湾,连河对面山西边的天鹅都被他们喂饱了!”
“那不能够,才五百斤……”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谁知道他有没有买别人的玉米呢?嗐,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可你这事儿,怪不到我头上啊!”我嘴上说着,看她泪水断了线似的,心却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外面怪冷的,要不进来说?”
出租屋没暖气,但总比室外强些。而且这里是城中村,楼上楼下、院里院外的人多嘴杂,我一个光棍汉不怕人说,可人家思晚有家有口的——不管她真名叫啥,我就叫她“思晚”。因为我家妞儿说,这个词是天鹅的音译。啥叫音译,就是外国话发音翻译成中国话。
我正奇怪她怎么能找到我这儿来,思晚已经开口:“我在他手机上装有定位。一大早,他先去高铁站,后到天鹅湖,再后来就到你这儿,从你这儿出去,他的定位就显示在酒店。两个多小时了,位置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她说着掏出手机狠狠拍在我面前,好像我才是那个负心人:“你说,他咋这么不要脸?你们男人咋没一个好东西?”
眼看她情绪失控,我忍不住道:“你这都是凭空想象吧?人到酒店就一定不要脸?那酒店里还有开会的人呢!大中午的人家不能吃个饭?再说万一是手机没电呢!对了,你给你老公手机装定位,人家知道吗?”
“关你屁事!死瘸子!”女人像被戳痛神经,腾地站起,衣角扫到桌面,玻璃杯跌至地板应声而碎。
碎裂声炸入耳膜,我感到血液瞬间涌至头顶。但很快,我平静下来,露出习惯的漫不经心的无赖笑容,又故意将空荡荡的右腿裤管往左腿上一搭,脊背靠向潮乎乎冷冰冰的墙面,“对啊,关我屁事!你老公就算真出轨了,你跟我这个瘸子,也闹不着。”
女人僵住,前一秒还澎湃的怒涛,被我一句话冻结,足足半分钟,狭小的出租屋里死一样寂静。
阳光从半开的门隙溜入,女人的脸笼于暗影,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蹲下身,捡起玻璃碴,紧紧攥于手心,然后起身逃出房门。临走前,她拿走了茶几上的那张名片。
四
我盯着茶几上残留的几滴暗红血迹。已经很久没人叫我瘸子了,虽然我的确是个瘸子。其实我不高兴也不光是因为她骂我死瘸子,而是因为骂我死瘸子的是她……
哎,越想越糊涂!我索性躺到床上,打算在妞儿放学前好好睡一觉,晚上买半斤肉、一把韭菜,给妞儿包她最爱吃的饺子。可没一会儿,手机便叽里呱啦响起来,是隔壁小卖亭的老张。老张是景区里有营业执照的商贩,平时卖些香烟、矿泉水之类的。之前他也卖鸟粮,但自从我把摊支到他隔壁,他就不卖了。我知道,老张善良。
“洛儿,下午咋不出摊了?”
“玉米卖完了,歇歇。”
“你歇,妞儿的舞蹈班歇不歇?玉米卖完不会卖别的?面豆、玉米糖,你去农贸市场多进点,离天鹅走还有一个月,保你把学费凑齐!”
老张说得有道理,从十年前那场车祸开始,我啥风浪没见过?连妞儿她妈……不说了,我得打起精神,和妞儿一起活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用手摇三轮车把玉米糖和面豆运到了天鹅湖。老张帮我支开摊子,还没收拾停当就来了顾客。如老张所说,面豆、玉米糖卖得都好。尤其是豫西地区的特产面豆,用黄河沙土筛细炒熟,吃起来酥脆香甜。一对小情侣买了两包面豆、一大包玉米糖,拿到手里拆开,先往自己和对方嘴里塞了个满当。
年轻人手挽手离开,沿着廊道边吃边玩,人鸟俱欢。
将近十一点,东西已快售罄。初春太阳暖洋洋,我脱掉披挂一冬的军绿棉袄,在马扎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思晚就是这时候闯入我眼帘的。依旧是那件灰羽绒服,灰扑扑的一张脸,头发也不像往日梳得整齐,肩上那只装满鸟粮的黑皮包也不见了。
她站在桥头那条小径的顶端,脚下是大片将开未开的迎春花。在她目光投过来的一瞬,我转开了头,但余光依旧清楚地看到她沿着小径慢吞吞走下桥,又慢吞吞沿着长廊迂回。这次,她的心思不在天鹅身上,目光也不像往日般在那些雕塑样的摄影家身上游弋,而是一直往我这边打量。
我仰起头看天空,一队天鹅正越过大桥,从初融的黄河向天鹅湖振翅而来。为首的天鹅健硕俊美,翅膀舒展,鸣声高亢,两侧及尾翼三只成年天鹅与领头天鹅一起,将一只尚未完全褪去烟灰色绒羽的雏鹅围拢,形成拱卫之势。
盘旋、减速、俯冲、滑行,当天鹅家族如一架架轰炸机在湖面上纷纷降落时,女人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嗷嗷”声中模糊不清。
“什么?”我收回目光,看着女人,没有使自己泄露一丝不该有的情绪。
“面豆。”她有点惊慌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句,弯腰从竹筐里抓出两包面豆,“多少钱?”
“十块。”
“一包?”浮肿的脸上又露出第一次买玉米时的神情。
“两包。”
她好像松了口气,掏出手机,却忽然抬头看向我,黑眼珠如幽泉般冷澈,她无助地说:“加你微信好吗?我手机里没钱了,等回去从卡里转点钱,我给你发红包。”
我有点无语,这年头还有人手机里扫不出十块钱?她虽然不重修饰、作风节俭,但肯定不是穷人——那双手皮肤细腻,一看就没做过粗活;她的衣裳虽然暗淡,但质地不是羽绒就是羊绒,随便一件只怕都要上千块。何况她还有老公,她老公开的是丰田越野,这样家庭的女人,怎么会缺钱?
可我不愿戳破这个拙劣的谎言,便拿起手机,与她加了好友。
思晚。我的心头悄然一软,她的微信头像是天鹅湖上一片温柔的夕阳。
当天晚上,她果然转来一个红包。我犹豫了一下,点开,收下,见她又发来一条消息:方便聊一会儿吗?
五
我的身上瞬间冒出一层热汗,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字写了又删。等得久了,她又发来一条:不方便算了,晚安。
说吧,啥事?我快速敲下几个字,慌忙发过去。
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可我等了很久,消息却一直没有发过来。我有些困,打了个呵欠,心想女人真可怕,家里不如意就出来找人消遣,可老子虽是光棍,却是个有操守有底线的光棍……我扔下手机,拿起床头从旧书摊上淘来的《三国演义》看起来。
然而平日读得津津有味的书,今天怎么也钻不进去。草草看了几行,我忍不住又摸出手机,却见对方还在输入中。我想自己也是中了邪,竟被一个中年妇女搅得心神不宁!于是闭上眼,把书扣在脸上,脑子里却止不住地想这个叫思晚的女人,从她洁白细腻的手开始想,想到她憔悴的脸上那双忧郁透黑的眼,越想心越乱。鳏居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女人,可偶尔的想,只停留在生理层面,这个女人却叫我心烦,我不由得再次想起妞儿她妈……可一想起她,那个车轮下红白相间的惨烈画面就要从记忆的废墟里挣脱,向我扑来,我一阵作呕,猛地睁开眼跳下床。
我开了一瓶二锅头。车祸后我曾有快一年的时间沉湎于酒精,试图麻木自己来忘掉过去,是三岁的妞儿挽救了我。车祸后第二年的春节前夕,我带她去城里采购年货。公交车上,她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车窗外翱翔的天鹅,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要变成那只天鹅,让爸爸妈妈永远陪着我。”我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在满满当当的一车人的目光里,我号啕大哭,肝肠寸断。因为我没办法告诉她,妈妈已经永远离开了她,当那辆农用三轮车撞过来时,一个年轻的母亲凭本能将孩子奋力推进路边的沟渠,而自己却被滚滚的车轮从脸上、脖子上碾了过去……
一杯辣酒入喉,手机叮咚一声。手指划开,一段长长的文字映入眼帘,怪不得一直在“输入中”,原来她发了这么长的一条微信。不,应该说,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自己的故事。
现在由我来转述思晚的故事。
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决定一起回男方所在的这座小城。结果她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他却一再失意,最终只能在家人的安排下进入一家企业。自从婚后生下一个男孩,女人的重心就放在了孩子和家庭上,而男人的事业却在这时有了起色,婚后十年,他已成为企业高层。发现他有问题,是这两年的事。除了工作、应酬,他忽然迷上了摄影,只要有时间就开着那辆越野车,载着各式价格不菲的相机和长长短短的镜头到处跑。一旦进入天鹅季,他更是成了野人,一天到晚不沾家,偶尔在家里碰面,她问他做什么,去哪里了,他总是撂一句“拍鸟”,问得多了便不耐烦:“你干脆给我身上装个监控!真无聊!”
的确无聊。孩子上初中后住了校,青春期的男孩即便周末回家,也是房门紧闭拒绝沟通,家长多说两句便要被怼:“整天叨叨叨,你烦不烦!”
她把十几年的青春和心血都献给了这两个男人,换来的却是冷漠和厌烦。她拿儿子没办法,她相信他长大后总会明白一个母亲的苦心。虽然她拿丈夫也没办法,但她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受丈夫气话的启发,她在他生日的时候送了他一部新手机,里面装着隐藏了图标的定位软件。
从此,丈夫的行踪就在她掌握之中了。可她并没有变得更快乐,而是越发焦虑。只要丈夫不在家,她便每隔几分钟刷一下手机,查一下定位,搜一下那地方的详情,猜他在干什么,跟谁在一起……
“那他究竟干没干对不起你的事?”我忍不住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复信息:“我不知道。你说得对,昨天的事我的确是猜的,我只知道他带了一帮人出去玩……他三天不着家了,我气昏了头才那样骂你,对不起。”
我并不在意她道不道歉,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她愿意向我这个陌生人敞开心扉。她的回答让我禁不住耳热脸红:“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人能看得见我了。”
最后一段话,她发的是语音。当我点开语音,寒夜里传出她苦涩的略显诡异的笑声:“你的嘴真毒,昨天刚问他知不知道定位的事,今天他就发现了,不会是你告的密吧……嗐,无所谓了,刚才我们吵了一架,他说我有病,我还生气,在家里一通乱砸,连挂了十几年的结婚照都碎了……现在想想,我可能真的有病,监视他这么久,也没发现什么证据。我想,日子过成这样,大概都是我的错……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再见吧,我要去治自己的病了……”
六
然后她就再没了消息,我虽隐隐觉得不安,但毕竟已是深夜,又喝了不少酒,便也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头痛欲裂,老张又打来电话:“今儿天好,来不来?”
“来。”
天好,人就多,一天赚二百,天鹅飞走前,差不多能把妞儿新学期的舞蹈班的费用凑齐。
到达景区已近十一点,我匆匆将摊子支开,目光却不由得投向桥头开满迎春花的小径。
十一点,她没来。
十一点十分,她的身影还没出现。
十一点半,平时最晚她也会在这个点到达。可是今天,她依然没有来。
心里像生了杂草,隐约联想起昨晚她的话,我忍不住发了微信:今天不喂天鹅了?
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收到回信。见我一整天蔫头耷脑的,老张打趣道:“洛儿,失恋了?”
我冲他龇牙咧嘴:“可不嘛,整天看天鹅谈恋爱,看得人心发痒。”
“哥给你介绍个人吧!
“啥人能看上我这么个瘸子。”我凉凉地笑,拿拐杖描摹着失去的右腿的形状。
老张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我的视线被一对拍照的男女攫住了。女人窈窕秀美,穿着亮眼的红色冲锋衣,墨镜遮住半张脸。只见她时而噘嘴,时而托腮,以身后翩翩起飞的天鹅为背景,在男人的镜头前摆着各种姿势。待男人按下快门,女人跑过来,鲇鱼一样钻进男人怀中,两人一起翻看照片。许是看到了满意的,女人娇笑连连,扭头“啵”的一下,将艳艳的红唇印在男人脸上。一只印着卡通兔子的粉色保温杯“当啷”从她手中滚落。
“小心点。”男人说着俯身去捡水杯,扭头的瞬间,羽绒服帽子从头上滑落,于是我看到一张虽算不上熟悉但******不会认错的脸——思晚老公的脸。
那一刻起,我陷入了矛盾和纠结。我想告诉思晚她的猜测都是真的,她并没有错,可又怕多管闲事,拆散别人的家庭。
晚上我又发了条微信给她:你还好吗?依旧没有回信。
第二天我继续发:今天又升温,天鹅开始飞走了,你还来吗?
第三天我发:不舒服的话就去医院,也可以跟我聊聊。
第四天,我把这些年从没对外人讲过的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她,或许是想用自己的不幸,去安慰她受伤的心灵。
第五天,我感觉自己有些魔怔,给她打了语音电话。令人失望的是那端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也许这个微信号,她已经弃用了。
第六天,我应该疯了,居然照着脑子里记下的名片上的号码,给她老公打了电话。电话接通,男人问你是谁,我说思晚在吗,男人骂了句神经病,挂了我的电话……
春天一步步走向深处,天鹅也一只接一只起飞,盘旋,长鸣,离开,奔向万里归程。曾经簇拥在天鹅周围的一众水鸟也不复聒噪,湖面变得平静寂寥,唯有一天比一天深刻的绿,无声摇曳着粼粼水光。那些关于天鹅的人、事、场景仿佛一场梦,喧嚣过后,了无痕迹。
我将整个天鹅季赚来的钱一次性转给舞蹈班负责人,像完成一项壮举。年过七旬的娘从老家来接替我照顾妞儿上学,而我则如往年一样,回乡准备农忙。
季节从春走到夏,又从夏步入深秋。一场浓霜过后,家里的几亩苹果园枝头果实累累、红艳,待卖完苹果拾掇好土地,一场雪飘洒,天鹅的鸣叫如一艘艘行舟,划破冬的天空,向小城的方向飘去。
追随天鹅的翅膀,我也重新回到小城。然而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关于老张的。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拎着自家果园采摘的苹果去医院看他,瘦得几乎脱相的老张却见面就开我玩笑:“洛儿瘦了,还害着相思病呢?”我哭笑不得,他又絮絮说起自己新寡的农村表妹,让我俩啥时见一面……我见他精神尚好,也没想太多,稍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没想到这竟成了我跟老张的最后一面。
老张去世后,小卖亭换了主人。新主人将各色鸟粮在门口摆满,言语礼貌却不失霸道地拒绝任何流动摊贩在其门口兜售……没了固定摊位,我又不方便像其他人一样在人群中自由兜售,只好骑着手摇三轮车在景区的马路、大桥上穿梭。生意大不如前,我也心生退意,打算另谋出路。
七
在妞儿的建议下,我搞了个流动小吃摊,在学校门口、广场等人群密集处卖点烤肠、烤鹌鹑蛋什么的,刨去成本,赚得不比卖鸟粮少。于是,这个冬天,我便很少再去天鹅湖。
直到一个周末,妞儿说舞蹈班排练一支天鹅的舞蹈,老师让大家去观察天鹅的形态,我才第一次以一个游客的身份,骑着手摇三轮车带着妞儿去看天鹅。
天鹅湖的冬阳斜斜铺在水面上,芦苇荡在风中簌簌作响。妞儿蹲在湖畔,举着手机录像,嘴里模仿天鹅的鸣叫:“嗷,嗷——”我拄着拐杖立在一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桥头那条堆满枯枝的小径。
“爸爸,那只天鹅好像受伤了!”妞儿突然指向湖心。
我眯眼望去,一只灰羽天鹅正独自浮在沙洲边缘,左翅不自然地耷拉着。它试图振翅,却一次次跌回水面,溅起雪白的水浪。
“它飞不走了。”妞儿轻声说。
我忽然想起那一晚,思晚提起自己喂天鹅的初衷。她说起初是为了追随老公,但十次常有九次扑空,即便在那群“雕塑”中发现他,她也会想办法将自己藏起来。不过后来她发现,自己根本不必藏,因为他从来都没发现过她——他的目光永远追随着那些飞翔的翅膀,还有山脊、河流、湖泊、光影,唯独看不到她。而她恰恰相反,她的目光像一根丝线,明明系在他身上,缚住的却是自己。
她说:“他们都有翅膀,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我只知道,我飞不走了。”
飞不走的思晚停栖在我的手机里,再无音信。一连几天我都闷闷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晚上,妞儿写作业时忽然面带忧色地问我:“爸,你不会得抑郁症了吧?七班刘昌鸣的妈妈就得了这个病,家里人没在意,结果她妈跳楼了!”
“跳楼?”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思晚:她儿子跟妞儿差不多大,她老公也姓刘……
“后来呢,人……死了?”我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发颤。
“没有,不过好像摔断了腿……”妞儿的声音忽然变低,脸上露出懊悔的表情,我知道她是怕“断腿”刺激到我。我叹了口气,爱怜地抚抚她的头顶:“有你这个宝贝,爸怎么会抑郁呢!爸更不会去跳楼,因为妞儿还没长大,我还要陪妞儿很久很久……”
那天极冷,我一人骑车又到天鹅湖。大桥两岸的湖面和黄河水面都已结上一层薄冰,远远望去,似明镜千里。一只只远道而来的白天鹅时而在冰上滑行,时而聚集栖息于沙洲。我将车骑到前几日跟妞儿发现受伤天鹅的芦苇荡,却只见一群黑压压的骨顶鸡在这里游弋。
或许它已伤愈飞走,或许……一片雪花忽自眼前飘落,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雪,如冰上成双成对的天鹅之羽,轻盈无声地自天降落。
湖畔人迹罕至,我取出怀里的玉米和面豆,一小把一小把地抛向湖面,食物与雪花一齐飞向水中的各色水鸟。天鹅嗷嗷叫着,骨顶鸡、凤头潜鸭等无声云集,白色、黑色、灰色的各种翅膀交织、闪动,与雪花一起舞蹈……
离开的时候,大桥那端缓缓走来两个人影。说“走”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女的坐在轮椅上,被男人推着,于雪花中迤逦而行。
两人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我将车刹住,呆呆地立于雪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一点点走近。
二十米,十米,五米,三米,两米……
就在他们迎面而来即将与我相对之时,我别过了头,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天鹅湖。
湖中,天鹅静默,大雪纷飞,寂静却又欢腾。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回头,却只看得见雪地里一串脚印,两道车辙,那对男女的身影早已消失。
又到三月,黄河远上,冰雪消融。天鹅湖中,一双双翅膀陆续飞离,湖面渐归平静,我将手中最后一把玉米抛向湖面,忽然听到有人高喊:“思晚!”
许是被这一声喊叫所惊,湖中所余天鹅纷纷起飞。呼呼啦啦的翅影中,我看到一个身穿白衣、身形清瘦的女子从桥头的小径中缓缓走下。大片金黄的迎春花在她身后摇曳,而她径直走向湖边,向那些腾翼的天鹅伸出手臂,像是挽留,又像要追随它们而去。
责任编辑:朱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