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马乔:本名包鑫,文学硕士。作品见于《延河》《鹿鸣》《山东文学》《青岛文学》等期刊。曾获茅盾教师文学奖、第九届华语青年散文季银奖。现为高校教师。
秋味
大地上的庄稼收割以后,秋天就更秋天了。
村庄变得格外丰登。家家门前都站着两垛玉米,像两只金黄的狮子。平房上高垒着一个个玉米尖,矮树杈上也都挂着玉米。
玉米收完,就轮到花生了。父亲一趟又一趟,挑回来一捆捆带秧的花生,摆在我和母亲面前。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擦得哗哗响,一个个青蚂蚱和黑蛐蛐从秧堆里跳出来。我摔了一下午花生,浑身是土,累不可言。母亲仍面无表情,手上活计不停。她知道,有活不能拖,要一气干完。收完花生还要收板栗。
终于摔完花生。花生秧摆在巷子两旁,花生晒在平房和院儿里。正午的日头还很辣,花生秧倏尔便干腾腾的了,散发着暖暖的清香。
本盼着再晴几天,把花生晒透,好运到油坊打油,可没想到,一场冰雹来了。
母亲从地里跑回家,在墙外喊我的名字。我急忙跑出去,把散在墙边的花生秧拢起来,抱到厦檐下。冰雹有指甲盖那么大,带着雨,猛烈地打来。等一通忙完,感觉自己被砸成了马蜂窝,身上密密麻麻地疼。
花生秧晒干后,就堆在巷子里,等过几天,有专门拉糠的人来,粉碎成糠。家里养了二百多只长毛兔,秧糠可以加工成兔饲料。
这个秧垛,一到晚上就得用塑料布盖起来,白天再掀开晾晒,每次走过都有盈盈草香。放了一段时间,等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青色的秧垛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摊灰烬。
后来才知道,邻居家的两个孩子,那天捡到了一个好看的打火机,两人都想要,只好冒险——谁敢点这个秧垛,打火机就归谁。
食味
上一个年头的煎饼还没吃完,秋后又烙出了新的。
我家前面的山岭上,种满了栗子树。母亲挎着花箩筐,拿着耙耧,到栗林里耧(方言)回干枯的栗子叶和栗蓬。有时也耧些松针和枯草,做引火柴。
矮小的锅屋,经年烟熏,黑洞洞的。冬天曾在里面生过姜芽,现在还留有辛辣的味道。烙煎饼的柴火堆满半间房子,鏊子也支好了。母亲去磨上碾了一筲玉米碴,又准备了一筲地瓜丁和大豆,用小推车推着去邻庄磨糊。
我走在小车前面。已经磨完的婶子、大娘们推着车往回走。到了磨糊的人家,见排了很多人。妇女们在嘈杂的机器声中只能扯着嗓子说话。
等我们磨完,天色都暗了。母亲一脚一脚地,走得很慢。我让母亲歇歇,换我来推。她说,你别洒了。我把车襻挂到脖上,握住车把,还没推起,车就歪了,两筲玉米糊扑腾倒在了路上。母亲急忙去扶,喊着,可毁了!
看着倒在沥青路面上的淡黄色玉米糊,我手足无措。母亲扶起筲,发现还剩了一半,就用印花包袱布一盖,说先推这些回家,让我守在原地看着,等她拿个家什再回来弄。
我守在这摊玉米糊前,防着让狗舔完,让鸡啄掉,也防着来往的人和车碾踩在上面。我站在路上,不停地看着两个方向。每个过路的乡亲,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说,怎么倒的?我尴尬无比,好像守着的不是玉米糊,而是我的排泄物。
母亲没有怪我,把玉米糊从路面刮起来,倒在了鸡栏里。第二天,就炼好鏊子开始烙煎饼了。刚烙好的煎饼卷上炒鸡蛋,是人间美味。我坐在鏊子旁边,看着母亲包着褐色头巾,眯着眼睛,一会儿拿柴火往鏊子底下续,一会儿又摊上面糊,揭下一张薄饼。
我在里面烤得受不住。母亲说,这里面和监狱似的,得一直烙,不能停,你快出去吧。我拿着叠好的煎饼就出去了。一会儿我又来到锅屋,进门说,妈,我来探监了。
柴味
小学时的教室里,有一个小铁炉,每到冬天就会烧起来。
虽然烧的是煤炭,但每人还是要交十斤柴火,可以是玉米骨,也可以是干松球。不交柴火的话,就得交十块钱,算是一个冬天的取暖费。
虽然家里的玉米骨一麻袋一麻袋,可我们为了好玩,相约去深山里捡松球。
等四年级,要升到另一村的东门联合小学,逼得我们早早学会了骑自行车。我们三个伙伴,和车子一般高。一人拿了一个化肥袋,骑车向山里进发了。那时还没有护林防火的要求,一到冬天,人们闲来无事,都到山上拾柴火,松球就成了难得的宝贝。
自小我就喜欢松树,觉得是好意境。在松林里踏着枯黄的松针,时时仰看苍松,好像自己上辈子是林中的动物。在这样的意境里拾松球,时间也过得快些。
拾完一袋,打道回家。开学后,拎着十斤松球去了学校。我家离学校近,每天到得早,老师就让我负责生火炉。这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等我拿掉炉上的铁盖,臊气扑面而来。捏着鼻子用铁钩戳了几下,发现炉壁已经锈烂不堪。不烧炉子取暖的时候,我们班有些男生撒尿懒得去学校外面的厕所,掀开炉盖就哗啦哗啦,火炉变成了尿壶。
只好换新炉子。
整个冬天,我都早早起床,和烧水的三爷爷一起来到学校。
我在炉中添满了干松球,脂油燃烧,松香沁人,一瞬间,感觉坐进了大森林里的小木屋一般,上课时,身边的同学也变成了童话人物。
我心想,这个冬天过去后,一定拦护着,不能再让任何人往火炉里撒尿了。
烛味
儿时的夏天常常停电,每到这时,才想着翻出正月十五余下的红蜡烛。
各处都点上,照得人影幢幢,以为家里来了许多神。夜静下来,凉爽无比。干不了什么事,只好守着蜡烛。火苗柔软,像吹起的黄绸缎。烛光和蜡香,让人心安意定。这烧的何止是蜡,也是干脆脆的时光啊。
正月十五点蜡烛是我们沂蒙山区的习俗。早先都把过年过节当回事,集市上还没有卖蜡烛的,各家也会剜萝卜来做灯。后来,集市上有了,自家做得少了,买几包现成的。
最喜欢正月十五前的大集,两边摊位满是红红绿绿的蜡烛,像印象派油画一样。有宝塔形的、元宝形的、莲花形的、石狮子形的……都想买回家来做摆件。可惜太贵,而且要不了几个月,就会热化。每年,家里都是买子弹头形的,便 宜 *实惠。
过完正月十五,就是新学期开学。我常常起个大早,拿着木匠父亲的油漆桶和铁铲,走街串巷,捡拾家家户户放在门口的蜡烛。前一夜,盼着刮大风,这样就有很多没烧完的囫囵蜡烛。有的烛花烧得像艺术品,不忍掰碎;有的几根蜡烛熔成一大摊,红色灵芝似的。等拾够了,回家用八宝粥罐装着放在火炉上化成烛水,倒进葫芦形酒瓶里,再插入搓好的棉线,等烛水慢慢凝固。
后来,村里的其他孩子也跟着我学,拾蜡蔚然成风,坟前供台也成了争夺之地。有一年正月十五的夜晚,我家刚在门口放上蜡烛,没多久,出来看就不见了。知道已被人拿走,母亲觉得坏了祥瑞,口里大骂,起码也等过一个十五的夜再拿吧。
我化成的一个个蜡烛,最大的有三四斤重。进入炎夏,都歪斜了。看不顺眼,全被我塞进了火炉。火焰呼呼喧响,烛味浓郁呛鼻。
等最后一滴蜡烧完,锅里的水也沸腾起来。
焦味
村前修好大路后,我们成天坐在路沿石上玩耍。一旦发现有车经过,就会欢呼雀跃起来。如果是辆大巴车,还会穷追不舍。我们坐在路上、躺在路上、趴在路上,与路面肌肤相亲,感受马路时而柔软时而坚硬。我们的手掌上硌满了石子,屁股被烫得发红。
自打有了这条马路,一闻到升腾起来的焦味,总让人陡然一醒,知道夏天就要来了,知了也会在几周后叫响村庄。
如今我已到而立之年,生活在异乡。沥青公路的味道总让我心神难宁,生出漂泊无定之感。一走到路上,我就会想起曾经所有走过的路。想到大学外出穷游时,在戈壁滩的马路上行走,日夜也不见一辆车;想到儿时暑假乘坐大巴车去市区的姐姐家,百里之途也觉得远在天边;想到更小的时候和母亲骑着自行车去姥姥家,在盘旋山路上总得推一阵歇一阵,在没到家之前,就始终觉得是被抛在热路上。
我想,人生的这条漫长路,也是有气味的。所谓人生况味,究竟是什么味道,各人自有体会,难以言传。因为人生路的修筑材料实在太多太多,搅拌混合,冷却凝固,何止五味杂陈,更有百味千味。
老家那条山间路本是泥土路,在我刚入小学时重新修筑。那时我每天都从岭上跑下去看热闹。打路基,铺石块,洒沥青,在我脑海里仍印象深刻。这条路从春天修到夏天。烈日炎炎,压路机来回轰鸣,洒布机慢慢开过,在教室里都能闻到沥青的味道。
一到中午,路面就会粘住过往村人,前腿迈不出,后腿跟不上,只得弃鞋而走。我们趁着下课的间隙,折几根杨树枝条,去皮,露出白色木骨,拿着去桥上搅和沥青。之后,人人都举着一个“沥青棒棒糖”凯旋。我们也会在桥上打沥青仗,从路面团起沥青,就向同学投去。一会儿,衣服上就沾满沥青,好像戴着一副披挂。
滚烫的沥青团飞来飞去,其中一个正中乔石磊的脑袋,只见他应声而倒。我们看着他死死地躺在地上,沥青密实地糊满了他的脸,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路过的大人看见,忙用手在他嘴边抠了一圈。乔石磊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一样,放声大哭起来。我站在他的旁边,眼见他的喉咙似乎深不见底。一会儿,老师赶来,乔石磊已经露出了眼睛、鼻子和嘴巴,眼泪和鼻涕浮在脸上。我们把乔石磊扶回学校。老师从摩托车油箱里吸出一瓶汽油,在水池边把他的脸洗干净。
我们看到一副关公脸的乔石磊,不敢发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酒味
父亲曾是山前山后有名的木匠。
木匠活计慢慢不行了,他不愿转行做装饰,也不甘心下地干活。心里过不去,便常常酗酒,总是醒一阵,醉一阵,成了村民口中的“酒蒙子”。
童年时期,每天担惊受怕。不知道回到家推开门后,父亲是否在家,在家的话,是清醒正常的父亲,还是酣醉睡着的父亲。醉的时候,有时一连几个星期耽在家里,碗碟砸得不剩。清醒了又和平常一样,头发梳得干净整齐,衣服穿得板板正正,下地干活。没过几天,不知又会因什么事,喝上酒来闹家务(方言,制造家庭矛盾)。以至于现在的我,一闻到白酒的味道就心慌意乱。
三年级的期末考试,需要到离家六里远的东门联合小学去考。那天,母亲很早就下地去了,父亲还没醒来。我早早地来到学校,听老师作考试的安排。
老师讲了注意事项后,我们又背着包,一颠一颠地各自回家。回到家,一进堂屋,看到父亲躺在红砖地上,一身酒气。母亲嘱咐过他,今天送我去考试,可他还是禁不住喝了酒。
我蹲下喊父亲,我说,爸,今天我得去东门考试,你把我送去吧。他微微睁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随即又合上眼皮睡着了。没有办法,我只得背着书包顺着大路自己前去。
进入那个村庄,不知道学校位置在哪儿,只能顺着人流走。很快到了学校,看到自己的同班同学,相约一起去找考场。我们一个班的同学都在一个考场里,唯独我没有。我在门口急得直哭。一个老师发现了我,上院下院挨个考场帮我找,后来在临考试前总算找到了。那个老师说,你现在还是黑学生,插到这个考场。我是那个考场的第一个,里面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上午考完,没回家,大家都在那所小学里玩闹。我裤兜里还有母亲给的两毛钱,就去小卖摊买了一支冰糕。吃完还想吃,班里同学知道我没钱,花五毛钱帮我买了一碗冰粥。
下午考试,我还是第一个交卷的。考完,我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往家里跑。回到家,父亲躺在沙发上酣睡,吐着难闻的酒气。母亲给人做工还没有回来,我只好坐到门口的石阶上等。
一个多星期后,分数出来了。需要到学校听分。考前,父亲答应过我,只要考到班里第一,就奖五十块钱。得知我是第一后,班里的几位好伙伴拥着我,朝我家里跑去。回到家,父亲醉醺醺的。我高兴地告诉他,我考了第一名。我和我的同学围着父亲,期待着他能掏出五十块钱。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到橱前,费力拉开装工具的抽屉,把一张五十的票子展开,递给了我。父亲早已为我准备好了。我拿着五十块钱,高兴得要疯掉,和同学跑到外面高举着庆祝。
两年后,父亲去世。为了给他凑丧葬费,我就把几年来攒下的压岁钱拿了出来,连同奖励给我的五十块钱,又都一起还给了他。
骨味
六一儿童节那天,父亲去世了。
我从学校领回奖状,等着父亲给我贴到东墙上。已经贴有九张了。
没看到父亲,我拿着网去河边捞小鱼。随后堂哥找到我说,你爸喝醉掉到了河里,就在上面。我心里为他醉酒置气,攥着拳头跺着脚走向上游。
在高高的岸边,看到一个穿着灰色条纹衬衫的男人脸朝下浮在水面。
乡亲从水里把父亲拉到河边的树林里。他的眼睛还睁着,额头正中竖着一道口子,皮肤已经发紫,两只胳膊僵在那里,好像很冷时还没搂住自己就停住了。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是为父亲这个样子感到伤心。
树林里聚满了人,就地搭起灵棚。我是儿子,事事都要我做。我怀抱着一只大公鸡,被带到父亲溺水的地方。两个大伯架着我到河里去,河水淹到我的胸口,冰凉刺骨。大爷让我把公鸡淹死,好把父亲的魂换回来。我掐着公鸡的脖子往水里摁,公鸡死命挣扎。我看着水下公鸡睁着的眼睛,感觉我是在淹死自己的父亲。
我披麻戴孝,摔盆泼汤。他们又让我站在椅子上举着高粱秸“指路”:爸啊,你上西方大路,请你甜处安身,苦处使钱。喊完三遍,往后一倒,叔伯们接住我。接着,又让我去麦地破土动工。等坑挖好后,让我躺进去。我躺在父亲的墓穴里,看着土方上的人,好像我也已经死去了。
父亲的骨灰运了回来。我站在红棺前看着执礼人把骨灰倒进去。一阵风刮来,闻到了父亲骨灰的味道,我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很长时间,我闻什么都有这种味道,好像这种味道长到了我的鼻子里。
丧事完毕,家里冷清得很,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就踩着梯子把墙上的奖状全都撕了下来,以后再也没有往上面贴过一张。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