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生淹死在南门河好几年了,海蓝姨妈仍然觉得就在昨天。
海蓝姨妈没了儿子,心里痛得跟长了一树刀似的,她没法平平静静地把日子过下去,坐会儿哭会儿,站会儿哭会儿,就快要疯了。
珍珠婶看她可怜,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她,说:“你抱抱,抱抱孩子,心里就没那么痛了。”
海蓝姨妈抱着赵杰名,泪止住了。她给赵杰名磨豆浆、熬米糊、做兜肚、做布鞋,把赵杰名养得跟只小老虎似的,打扮得跟年画上的抱鱼娃娃似的。每天一早,她磨好豆浆,就搬张凳子到门口坐着,望眼欲穿,等着珍珠婶把孩子送过来。
兰家巷的媳妇们便都把孩子送过来。海蓝姨妈很高兴,她把每个孩子都照顾得很好,没让他们磕着摔着,没让他们受一点委屈。她舍不得孩子哭。日子久了,大家都给她算工钱,让她把日子撑住了。她带大的孩子有赵杰名、蔡甸秋、夏欣、夏荣、趴耳朵贺大洲、撅屁股肖新城。这群孩子都叫她姨妈,其他孩子便跟着叫姨妈,后来,大家都叫她海蓝姨妈。
杨英讨厌海蓝姨妈,说她身上那点事,响得跟年三十的鞭子似的。说她不是个四全人,不吉利,招晦气。她不让海蓝姨妈碰蔡甸秋。可是海蓝姨妈不晓得杨英的心思,她看到蔡甸秋在摇篮里朝她笑,忍不住就把他抱在了手里。
杨英一把抢过来,“我家甸甸不要你带,你别碰他。”
海蓝姨妈笑了笑,依然伸过手去,说:“我就抱抱他,不要你的工钱。”
杨英一把打掉她的手,怒道:“别霸着人家孩子,有本事你自己生一个呀,反正你没有男人也能生!”
海蓝姨妈像挨了个轰天炮,脑袋蒙了。
她红着脸,缓缓转过身,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去了。
海蓝姨妈—照那时,还是叫她海蓝吧。
海蓝是有过男人的,她十五岁就被母亲送过来了,但她的男人是个在床上躺了三十年的“瘫子”,起不来床,吃饭穿衣都要人服侍。婆婆厉害得很,一双眼像铁钉,把她牢牢钉在家里,不许出门,生怕她跑了。
街坊都说李婆婆缺德,儿子生下来就瘫了,还能续香火不成?要个媳妇干吗!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世毁啦,当驴使,造孽!
李家有一张大麻石磨盘,用老树墩子架在堂屋里。你说那得有多重!海蓝天天在那里推磨,没力气,又推又拽,像只拼命的小驴。李全天天要喝豆汁,天天要晒太阳。
海蓝把李全背出来,放在一把竹躺椅上。李全像摊稀泥糊在椅子上,慢慢往下滑,过会儿要把他往上支一支。他脑壳耷拉着,向上翻起眼皮瞅人,听人说话。他自己抠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嘴巴是歪的,流着长长的口水。他有一个怪癖,喜欢伸出舌头去舔鼻子—这怎么做得到呢?但他只会做这么一件事。
到了半夜,她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隔墙的珍珠婶听见了,唬得一屁股坐直,不对劲!这是,打人?
打人。李婆婆打海蓝。李婆婆为何半夜里打海蓝呢?大家心知肚明,那是李婆婆不甘无后,她在逼着海蓝同房。
珍珠婶总在夜里惊醒来,她听着听着,心里很难过。她对丈夫说,海蓝明天就会跑掉。
可是大半年过去了,海蓝还没有跑。
趁李婆婆不在,珍珠婶悄悄问海蓝:“他到底能不能?”
海蓝脸红得像炉火,她低着头不说话,十个手指绞麻花。
“你告诉婶,他要是不能,我跟你家娘说去,要她别折腾你。”
海蓝红着脸,声音小得像蚊吟:“我不知道。”
珍珠婶明白了,不知道,那就是不成。她说:“他既不行,你家娘打你有什么用!”
海蓝的脸更红了,她深深低下头去,不敢看人。珍珠婶的脸也红起来,心里骂道:“这个老太婆,真是缺德,她定是要海蓝使出一百种法子呢!”
李婆婆卖草药回来了。她寻蛇舌草,摘金银花,采枇杷叶,挖葛根,卖到药店去,赚不少钱。她用度节俭,自奉甚薄,都给李全买了补药。她远远看见珍珠婶在跟海蓝交头接耳,三步并两步回来,将篮子在珍珠婶面前重重一搁,脸上结着两寸寒霜。
珍珠婶不喜欢她,说话毫不客气:“李娭娭,你脾气好大,我皮糙肉厚受得了,海蓝年纪小,只怕吃不消。”
李婆婆怒道:“你有闲心管住自己的事,我家的事不要你搭帮。”
珍珠婶说:“谁想操你家的空心,不过我也讲句公道话,李全是那么个情况,你折腾海蓝有用吗!瞧这一身青红紫绿,亏你下得去手!”
这简直掏了李婆婆的心!她抖得站立不稳,声音也破了,“李全有什么问题!我告诉你,李全是个男人,屙尿一样射得丈八远,你狗眼看人低,小心烂舌头!”
德才叔来了,一把扭住珍珠婶,将她架回去了。他说:“两口子这种事,外人怎么管呢,你没道理呀!”
海蓝果然跑了。她跑了几十里回到家,把衣服掀起给爹娘看,哭得好伤心。爹娘垂着头,不说话。到了晚饭时候,母亲给父亲二妹三妹四妹五弟各盛一碗粥,到她面前,饭锅空了。
第二天一早,海蓝站在村口回头望,她家矮矮的房子在一棵大槐树下,像站不起来的老水牛,痛苦地蹲伏在雾气里。屋里没点灯,屋外没人影。她咬咬牙,一扭身走了。
海蓝成了兰家巷最能干的小媳妇,推磨、洗衣、做饭、种菜、背李全晒太阳,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搓麻绳、晒褙子、做鞋子,放到巷口的南货店代售。过四五年,海蓝长大了,漂亮了,身子像兜着风的帆,鼓起来了。男人们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想到她跟前寻点甜头,或者,想给她一点甜头(她实在太苦了)。她不搭理任何人,总是垂着眼帘,默默无言。
然而,轰隆一声雷似的,海蓝的肚子鼓起来了!
婆婆瞪着海蓝的肚子,抄起板凳就要砸,海蓝一边躲,一边说:“孩子姓李,给你们养老送终,要还是不要?”
盼生一天天长大,白白胖胖,十分可爱。这个院子翻了新一样蓬勃起来,有了一户人家的味道了。邻居们悄悄辨认眉目,知道这孩子不是李全的,可会是谁的呢?一点影子也没有!他们悄悄议论,细细推敲,掰开揉碎去研究,还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但他们都愿意相信这孩子就是李全的,李家要是没个孩子,唉,像个什么样呢!
盼生能吃菜泥了,海蓝种了很多菜,大白菜、土豆、胡萝卜、西红柿,都种一点,菜园里,红的红着,绿的绿着,黄花爬成了河。海蓝满头大汗,脸庞红彤彤的,用力挥锄时,胸脯跳跳的。她活得有精神,有劲头了。珍珠婶在隔壁地里弄菜,她说:“你都忙半天了,歇会吧,回去喝口水,看看盼生,他要吃了吧?”
海蓝擦把汗,笑笑:“没事,我喂饱才出来的,这会儿睡着了。”
珍珠婶说:“家里地里,锅头灶尾,这么多事,要是有个人帮你就好了。”
海蓝笑笑。
珍珠婶看看海蓝,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海蓝,依我看,把这婚离了得了,要不以后日子苦着呢。反正李全啥也不知道,怪不着你。”
海蓝锄到石头了,震得她手发麻。她沉默半晌,说:“李全心里都知道,他那双眼睛,很苦。”
“你说什么?”
“我说李全心里苦。”
珍珠婶愣了愣,说:“他知道什么呀,他连句话都说不清。”
海蓝说:“他知道的。他娘打我的时候,他一直喊,一直哭,他心里比我还苦。”
珍珠婶呆半天,接过海蓝锄头说:“你回去喝口水吧。以后,忙不赢,就叫我一声。”
李婆婆牙痛得厉害,一颗倒,两颗倒,快倒完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倔强地撑着,无论如何不肯比儿子先死,她总担心海蓝会带着盼生跑了。她很积极地吃药,门前路上铺了厚厚一层药渣。这里的人相信把药渣铺在路上,让过路人踩踏,就把病痛带走了。她看着盼生,总是叹气,她自己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她应该讨厌他,不讨厌他对不起李家祖宗,对不起可怜的儿子。
但她心里似乎也没那么讨厌,盼生滚圆的脸蛋,白白的莲藕似的手脚,一天到晚呀呀呀地说着,暄腾腾的。他姓李,张开手臂要她抱,笑起来像她—都没牙。
布咚布咚,布咚布咚布咚,巷口响起货郎的拨浪鼓声。货郎的声音很亮,流水似的游进巷子来,“陶罐子,卖陶罐子,资福陶罐!”
海蓝洗洗手,摸摸头发,将衣褶撑一撑。她从柜子里拿了一双鞋,抱起盼生,走了出去。
货郎远远看着海蓝过来,笑着问她:“你要点什么呢?”
“要个药罐子。”
“好的好的……谁病了呀?”
“我家娘。”
“哦哦……孩子真壮,长得真好,给我
抱着,你自己挑挑吧。”
海蓝把盼生递给货郎,蹲下去慢慢挑。
货郎逗盼生笑,亲亲他的脸,给他兜里塞两
把糖。他说:“这么热的天,他一个痱子都
没有,你带得真好。”
海蓝的嘴角微微翘着。
“得有二十斤了吧,你抱一天可不容易。”
“二十二斤。米糊,面条,蒸鸡蛋,都能吃点了。”
“哈哈,可真会吃,你看他壮得像个小蛮牛。小蛮牛,长大要孝顺你娘啊,她辛苦啦。”
海蓝抿着嘴笑了,轻轻说:“他这么小,知道个什么。”
货郎说:“知道的知道的,他一定记住了。”
海蓝选中了药罐,她说:“我拿布鞋跟你换吧?”
“好,好,都行!”
海蓝的脸微微一红,把鞋子快快地塞到货担上的罐子里,接过孩子,走了。
货郎看不到海蓝的背影了,也挑着担子走了。他拐了弯,上了坡,转进小树林,到了小河边,在一座小石桥上放下货担歇着。
他在衣服上擦擦手,把鞋子从一个陶罐里掏出来。这是一双挖云鞋,厚软底,青呢面,挖出了福寿双全的云形图案,里头衬着薄红呢,特别牢实,特别精巧,世上没有第二双这样好的鞋,值得一个戏文里的好相公来穿。货郎看了又看,放在脚上比了比,正合适,他咧开嘴笑了。他把它重新包好,塞进胸口揣着,坐在桥头朝远处望。
日头快落了,河水起了红鳞,柳条儿飘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月亮上来了,河水起了银鳞,蟋蟀在叫,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按了按胸口的鞋子,起了身,挑着担子慢慢过了桥,慢慢朝前走去,走进月亮里去了。
盼生六岁的时候,李全死了。他死得很安静,就像睡着了。盼生披麻戴孝,抱着父亲的黑框相片,由母亲引着磕头致礼,送父亲上山。他哭得很响亮。
李婆婆头发全白了,终日坐着流泪,哭坏了眼睛,慢慢看不见了。盼生给她擦眼泪,给她端热饭,牵她出去走一走。他把一只小铃铛拴在阿婆的拐杖头,铃铛一响,他就跑过来问:“阿婆,你叫我?”
她一遍一遍地问:“盼生,你姓什么?”
“我姓李。”
“盼生,你姓什么呀?”
“我姓李啊,阿婆!”
“你给不给阿婆养老啊?”
“养。”
“你给不给阿婆送终啊?”
“送。”
盼生十岁的时候出了事,挖了李婆婆的心了。没人给她养老了,死了没人哭她,清明没人烧一沓纸给她。李婆婆不想活了。
她把钱归拢,给自己割了一副上好寿屋,紫红红地架在堂屋里,年年加漆,漆已经很厚了。她一直活着。
海蓝姨妈带大了很多孩子,带孩子给了她一种很大的快乐。每个孩子的生日她都记得,早早买了糖,做了鞋子。她做的鞋子真巧,像一只月亮船,两头翘翘的。孩子们穿着她的鞋长大了,蹦蹦跳跳上学去。哪个孩子头痛脑热了,她要去看看,吃药了没有,退烧了没有,想吃点什么,她都要问问。赵杰名出天花,高烧不退,她怕他烧坏脑壳,去药王殿拜了三天菩萨,许诺每月初一来上香火—真的,她每月初一是必来还愿的。
杨英把她的第二个孩子送过来了,说:“海蓝姨妈,你带哪个孩子,哪个孩子有福气。”海蓝姨妈笑呵呵接过孩子,说:“哟哟,你看你这闺女,好看得嘞!”
她过年要准备很多零食,酸枣糕、刀豆花、焦切糖、砂仁糕、大雪枣、小花片。初一大早,孩子们都来这里拜年,一个个裹得冬瓜似的滚进来:
“姨妈,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姨妈,给你拜年,祝你长命百岁。”
“姨妈,拜年拜年,希望你今年给我找个姨爸爸。”
“杰名!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糊涂话!”海蓝姨妈扬起手板,要打赵杰名屁股,赵杰名跑过来跑过去,海蓝姨妈捉不到。孩子们笑着嚷着,快活极了,他们都希望赵杰名的心愿能实现。
珍珠婶对她说:“李全走了这么多年,你是该往前走一步了。”
海蓝姨妈笑笑,说:“我没想过这事。”
“你对李家尽心了!要是别人,男人没了……早走啦!”
“我家娘这个样子,我要是走了,她只能等死。我做不出来呢。”
“她那样对你!唉,她当初要是收你做个女儿……你若不放心她,你就找一个进来,一起伺候她。她还能靠谁!我去跟她说。”
“算了。别人没说错,我命硬,不去害人了。”
“谁说的这屁话!”
“真的,算了吧,算了。”
海蓝姨妈突然想去买一面镜子,她想照照自己,她不太记得自己长什么样了。她只记得十几年前,自己还是好看的,她在河水里照过自己的影子,眼睛是俏俏的,嘴角也是翘翘的,都含着笑,回想起来,心头依然怦怦跳。她出了门,拐了弯,上了坡,转进小树林,到了河边,站在一座小石桥上了。
河水很浅,河水怎么会这么浅了呢?浅得照不出人影了。石桥哪时塌掉的?怎么会塌掉呢?多好的一座桥啊,是这世上最美最暖的地方。她听人说,这里马上要被推平,要修一条很长很长的公路了。这条路会通往哪里呢?
远处山头上,不知谁在打山歌,声音壮得河水似的:白扇子摇摇进姐房,问姐想郎不想郎。丝瓜牵藤长长想,豆角牵藤想成双,哪个娇莲不想郎。
海蓝姨妈坐在桥头,静静听着。圆圆白白的月亮升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