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多次在文章和讲话中自称“不大会做短篇小说”,表示对自己短篇的不满。他是写了五六部长篇小说,有了相当的名气后被人索稿才开始弄短篇的,他的第一部短篇集叫《赶集》,意思是被编辑们催着“赶”出来的,自己不能满意,恨不能把它们“勒死”;次年他出了个《樱海集》,倒是有时间用心营构与修改,但还是不能满意;再次年出《蛤藻集》—《断魂枪》就是这集中的六篇之一—他的自我感觉才好起来。当然,老舍先生一直是谦虚和自苛的,他甚至说过抗战中出的两个短篇集《火车集》和《贫血集》“简直找不出一篇像样的东西”,而在今天的批评家和文学史家看来,不仅《蛤藻集》中的《断魂枪》《老字号》是传世的经典,《赶集》中的《黑白李》和《微神》、《樱海集》中的《月牙儿》和《邻居们》也堪称精品力作。
《断魂枪》是老舍最满意的短篇,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各种选本选得最多的老舍代表作,20世纪40年代便随《骆驼祥子》等一起被翻译为日语和英语传播海外。老舍自评它“很利落……全篇是从从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适”。
《断魂枪》是老舍从一个约十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二拳师”中脱胎而来,就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由十几万字的长篇结晶为短篇,因而元气饱满,步调沉稳,含蓄有风致。
这个作品用老舍自己的话说,就是“三个人一桩事,简简单单”,但它依赖深广的历史背景,巧妙地运用说故事的技巧,表达了沉郁的文化忧思,值得细细品鉴。
故事的背景是八国联军入侵了北京,而革命党还没有赶走皇帝的时候。这个时候是“火车与快枪、通商与恐怖”风行的年代,“武艺、义气与名声都梦似的成了昨夜的了”。一代镖师沙子龙将镖局改成了客栈,养起了楼鸽,白天不与人谈论往事与武艺,只在夜间才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熟习他自创的名震天下的枪法。
而他的弟子们却没有意识到正在发生的时代变局对个人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仍然在外走会卖艺,宣扬“神枪沙”的名声以抬高自己身份;来自沧州河间的民间高手孙老者也不明时势,处心积虑想要学到“沙家枪”。只有沙子龙,意识到在这革故鼎新的时代,不仅武艺无用,而且侠义的道统也难以赓续,因而以抱玉沉沙的决绝告诉这个世界—“不传!不传!”
这是一个因传统文明崩塌而发生在个体身上的悲剧,虚构人物沙子龙如同历史人物王国维一样令人感叹唏嘘。相较于其他现代作家对于新文化和现代性的热望和追求,老舍对于传统文明的怀念和感喟更为显著。他在早年诗作《昔年》中就曾感叹“滚滚横流水,茫茫末世人”,这种“末世人”的情结久难消弭,以致在多篇小说中加以排遣。最典型的如《老字号》。老字号三合祥以“君子之风”做买卖,待人接物、用料议价都有规矩,可在时代转型之际比不过对面的新店“正香村”,后者以大肆广告、以次充好等手段赚得盆满钵满,三合祥却因不肯随波逐流而在茫然中倒闭。
外来的势力让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几年的时间,可以让延续千年的道统瓦解于无形。失去了道与德,经商、进学、习武、为政,所有的活动就断了魂,就是造孽。这也许正是标题“断魂”二字的含义吧。
说到这篇小说的艺术,则在情节、人物塑造和语言上都有上乘表现,今天仍值得我们学习。
在情节安排上,作者先以极快的速度概述了“神枪沙”的威名和失落,弟子们的现状和沙子龙对他们要求传授枪法的态度(不再把他们看作弟子,“不传!”),然后详述王三胜街头卖艺、与孙老者比武的故事(孙老者主动比武是为了挑战沙子龙),接下来写孙老者要求与沙子龙比武、演示查拳以求传枪和沙子龙的对待,以简洁的对话呈现矛盾和消解矛盾,最后以王三胜们的倒戈和沙子龙“不传”的心声结尾。整个故事环环相扣,一贯而下,做到了老舍自己说的“紧凑精到”,“不多不少正合适”。
尤需注意的是,小说家如何做到“精到”绵密,这要在细节上下功夫。比如前面概述中写沙子龙“只在夜间拿起枪来”,后面会描写“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前面写“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读者还纳闷为什么提到楼鸽,待到后面写孙老者表演查拳,一起势,“把楼鸽都吓飞起去”,读者才恍然大悟。此外孙老者初上时写他的“小黄草辫子”,“像筷子那么细”,后面他表演查拳时,这根辫子却化腐朽为神奇—“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王三胜们平日吹腾沙子龙“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沙子龙拒绝比武后他们反戈一击,说沙子龙“不敢和孙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这些细节的对比映衬,使得情节更绵密、有趣,令人回味。
在人物描写上,老舍主要运用旧小说的笔法,即通过对外貌、言语和动作的白描来传达人物个性,而且往往相互对照,在比较中显出差异。比如写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舞起刀来是“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而前来比武的孙老者走路是“一步步地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可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病态的老者,在比武中两次打败了王三胜,末了还骄傲地说:“还得练啦,伙计!”写孙老者与沙子龙会面,也是对比着写,客人进来,沙子龙早就在外间屋迎候,可孙老者第一句话就是“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两人的涵养高下立判。沙子龙表示不比武,而要带孙老者去茶馆喝茶、吃饭,孙老者用两个不字回绝,执意要领教枪法,其对技艺的痴迷昭然可见,而沙子龙表示枪法早忘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如此的大家风范想必让孙老者折服,比武的请求变成了要虚心学艺。在两人的交流过程中,孙老者一言一行都是武术,沙子龙一言一行都在展示武者应有的风度,这样的比较不仅凸显了人物个性的差异,也暗示了主题。
在语言艺术上,老舍在本篇刻意回避了他擅长的幽默语言,而采用与题材和主题相适合的本色语言。前半部分大体采用说书人说故事的方式,比如解说时代背景时说“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概说沙子龙往事时说“谁不晓得沙子龙是……”,这样的语气显然带给读者听书一样的感觉。而在讲述王三胜卖艺和比武的精彩场面时,其行话、节奏和语气则更像是说评话了。但当场景转到孙老者会见沙子龙,小说的语言转向了戏剧式的对白,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凸显沙子龙的性格和情操。
众所周知,老舍被称为“语言艺术大师”,他对民间语言的提炼与对传统白话小说语言的推陈出新,使他在现代作家中具备最高度的语言自觉。但他成为语言大师是有一个过程的,比如在本篇中,仍然有一些用欧式句法写就的语句,如“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
这是他长期阅读英文以及在英伦工作五年留下的语言和思维印记,一下子难以消除,等到两年后写《我这一辈子》时,这种外来语的影响得以清除,真正具备了中国的作风与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