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怙

杜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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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平毂站在一个看不到尽头、黑咕隆咚的洞穴里,里头横贯着像面条一样柔软的轨道。他紧紧贴着壁上潮湿的泥土,不知疲倦地向前走着,脚下同样湿滑的苔藓让他几步一个踉跄。他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有动过。身后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谭平毂的心一下子跳得极快。他缓缓回过头,一列火车正在向他驶来。当他像纸片一般被卷进车底时,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只有意识在以惊人的速度消散,眼前的一切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在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他听到有谁正不断呢喃着自己的名字:“平毂,平毂,平毂,平毂……”他在模糊中睁开眼睛,看清了喊他名字的人原来是他爹谭永康。
“上个月我就这么在梦里死的。”平毂躺在一片红薯地上,对同学刘耳说,“我找我爹去了。这么个死法,你服不服?”
“又不是真死。”刘耳用红薯叶子大声擤着鼻涕,“你这死法,还不如你爹猛。”
平毂弹了起来,就要去掐刘耳的脖子:“你再说一句,今晚你爹刘大根也要死了!”
刘耳发出一串尖厉的笑声,一把抢过平毂放在地上的馒头,头也不回地跑了,边跑边喊:“我爹命大,能活一百岁,用不着你操心!”他飞快地绕过稻田,七弯八拐地冲到了山上。平毂知道今天追不上他了,便放慢了脚步,恨恨地喘着气,巴不得今晚就在梦里拉上他一起被火车撞碎。这个念头又让他沮丧起来:上个月在梦里死了后,他一整个月都还没做过新梦呢,也没有梦到过爹,真邪门。
平毂偷出来当晚餐的馒头被刘耳抢了,他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里走。自从他妈白梅改嫁后,他不愿意和白梅待在一个屋檐下,总是偷跑出来。白梅新嫁的男人曹贵雄既不如他爹高壮,也没他爹有文化,工作不过是在镇上的肉联厂杀猪。而他爹谭永康是个卡车司机,成天驾驶一辆东风冷藏车往返于肉联厂与省城之间。平毂的名字也是他爹取的,村里会念的人不多,更没有几个人会写这个字,在学校里也没有重复的名字,平毂觉得单凭这名字就能体现出他爹的文化水平来。虽然有些恶作剧的同学常常会故意将“谭平毂”喊成“谭屁股”,让他难堪,但他只是用鼻子“哼”一声,表达对他们没有文化的蔑视。
在谭平毂的记忆里,爹总是沉默寡言,但每次出车回来都会向他张开双臂,眼里露出欢欣的神色。他还记得小的时候,爹把他抱到高高的驾驶室,把车开得飞起,窗外的稻田和红薯地一排排向后倒去,这时他的同学刘耳和田宝高在后面紧紧追赶,“平毂,平毂,等等我……”“哈哈……”
爹刚走的那阵,平毂经常做梦梦到爹,梦到他坐在爹的车上,爹将车开得飞快,同学刘耳和田宝高在后面追。平毂总是在笑声中醒来,醒来后才意识到爹已经不在了,笑容便凝固在瘦削的小脸上,任由两行热泪流淌下来。
爹是两年前的一个寒夜走的。当时他和娘还在家里熟睡,猛然听到一阵急促凶猛的锣声,接着是脚步杂乱的跑声和呼声,像是千百人从着了火的房子跑出来。依稀听得门外有人大喊“白梅白梅快开门”,然后是粗暴的捶门声,娘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把他拽起就往外面跑,娘儿俩鞋也没穿,袄子也没来得及披上。
跟着村人跑到村口,在几道乱动的手电光中看到爹的东风冷藏车侧翻在渠里。车旁已经围了数十个人,两个叔叔从打碎了玻璃的驾驶室把爹的身子往外拖,他娘撇下他往沟底下跑去,一会儿就发出瘆人的哭号:“谭永康啊,我的谭永康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啊,啊啊……”
娘的悲哀只延续了半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第二年当她重新穿起裙子的时候,家里就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当天晚上就占据了他的床位,爹翻车的那晚就成为他与娘共眠的最后一晚。虽然白梅为他收拾了一间小屋,小屋算得上窗明几净,卧具书桌一应俱全,但从此他不愿意留在家里,宁愿独自一个人在稻草堆里和红薯地里回忆母亲的体香,回忆与父亲在一起的欢乐时光。
平毂从坡上走下来,快到家门口了,突然看到一只脏兮兮的土狗趴在地上。他试探性地靠近了些,那狗立马梗起脖子,喉咙里发出一串威胁的咆哮,吓得平毂连滚带爬地往家跑,一头撞进大门,又喘着粗气把门合上。白梅正低着头纳鞋底,见他突然闯进来,吓得浑身一抖,针都掉到了地上。她一边摸寻她的针,一边气恼地说:“你去哪野了?老师跟你爹说你今天一天没去上课!等他回来了看怎么收拾你!”
“我爹死了!”平毂大声地喊叫,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等白梅起身,平毂一转身闪进了白梅和她男人的新房,用吃奶的劲把柜子推过来,又压上几袋化肥堵着。
白梅咚咚地敲起了门:“你给我出来!
今天非要说清楚为什么不上学!”
“我刚才看到曹贵雄回来了!他又在三姑家里打牌呢!”平毂贴着门大叫。
平毂知道曹贵雄喜欢打牌,但白梅不让他打。白梅听平毂这么一说,果然不敲了。
不一会,平毂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向外响去。谭平毂松了口气,将自己的身子像一截木头一样横躺在了床上,心里说:我终于又睡回来了。他摊开的右手伸进了床垫和枕头之间,碰到了什么东西。平毂把它掏了出来,竟然是个棕色的信封。他捏了一捏,欢喜地扯开了信封的顶端—几十张红艳艳的钞票洒了出来。平毂连忙翻下床,一张张捡起来揣在怀里,心里咚咚直跳。他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拿这么多钱去干什么呢?平毂没有想好,于是把钱都放了回去,想了一下,随后又抽出了三张,又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张。末了,他把信封放回了原位。做这件事时他的心里不仅没有愧疚,甚至还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意:要当我爹,还不给点表示,哪有那么好的事?平毂把两张钱塞进鞋底后,一下子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也豁然了许多,连刘耳都不那么恨了。如果明天刘耳还愿意跟他玩,他可以带他去镇上的游戏厅,甚至买一堆大米花和玉米糖。平毂安静地把化肥袋子移开,悄悄出了门。又想起他娘被自己诓到三姑家去了,随即返身把大门合上。
平毂不想被人看见,出了门就往后山走。太阳正缓缓往山背后垂落,山坡上的林子染上一道道霞光,又瞬间被一团一团雾气驱散、吞没,待他走进半山腰的树林时,天地间完全暗黑下来。好在他熟门熟路,很快找到了熟悉的山洞,这个山洞里有一块三米见方的平面石板,可以当床。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睡觉了,每当曹贵雄作势要打他、白梅对他恶声恶气,或者他不想看见曹贵雄和白梅亲热,他就玩一玩消失,在这里过上一夜。
当太阳又一次在平原上升起的时候,平毂感觉该下山了。他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阳光的抚摸让他打了个寒战—昨晚山洞里太凉了,但他不想回家拿衣服,可能是昨晚冻着了,现在他的脑袋有点蒙。他朝着太阳打了两个喷嚏,脑子才清爽了些。现在他有钱了,两张大钞!有钱就能吃好的、用好的、玩得开心!想到这儿他脚底板就有劲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学校。
离上课还早,老师还没来,教室里仅有十多个同学。他走上讲台,傲慢地扫视了一圈底下的几个人,没看到刘耳的身影,不禁一阵失望,刚想抓个人问刘耳的去向,田宝高冲上了讲台,胳膊肘对着他重重一撞:“想什么呢,谭平毂?”谭平毂被撞了一下,很不耐烦地回答:“我找刘耳,你见着他了没?”
“刘耳?”田宝高笑了一声,“他今天肯定去镇上玩啰。昨天他逃课被他爸发现,他爸打了他一顿,他外婆看了心疼,生他爸的气,把刘耳带回到镇上去了,说要让刘耳好好调养几天呢,刘耳他爸没办法,只好给了刘耳两百块钱,让他开开心心玩两天。” 
刘耳妈妈在外面打工,他爸当个小包工头,不差钱,但脾气火暴。刘耳的外婆一直跟他们父子住在一起,照料刘耳。外婆对刘耳宝贝得不得了,经常为了教育刘耳的事和刘耳的爸爸闹矛盾。
也许是想到刘耳不仅有爸爸妈妈,还有外婆疼爱,而且刘耳那么轻易地就得到了两百块钱,可以到镇上大大方方地玩,平毂内心升起一股无名火,想也没想,一把抓住田宝高细弱的手臂:“我也有钱,请你去镇上玩,你去不去?”
“谭平毂,你犯的什么病?”田宝高被他抓得生痛,一边挣扎一边把他往外推,“你爹都死啦,你哪来的钱?”
平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在田宝高面前示威似的扇了两下。田宝高立马呆住了,重重地吞了两口口水,小心地问:“你偷的啊?这要坐牢的吧?”
“不是偷的,是我爹的!”平毂气恼地说,“你不去拉倒,有的是人跟我一起去!”他突然感到一阵气恼,恼他自己,居然管曹贵雄叫爹!
“我去,我去!”田宝高忙说,“现在走吗?”
“就走。”平毂平复了一下心情,走出了教室,回头叮嘱田宝高,“如果有人问,别说是我请的你。”
当他们气喘吁吁走到镇上时,平毂的胃几乎要缩成一团,他本能地走近了一家面馆,田宝高紧紧跟在后头,时不时眼馋地打量着周围的小摊。平毂很大气地迈进了门,对老板说:“要一碗牛肉面,加个荷包蛋。”又扭头问田宝高,“你吃什么?”
“我也要牛肉面。”田宝高细声细气地说。老板应了声好,又多看了两眼,若有深意地问谭平毂:“你爹妈在哪呢?”
“我有钱!”平毂摸出钱递给老板,老板笑眯眯地接过,从抽屉里数出几张钞票找给他。平毂一算数就发晕,如今只能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就塞进了口袋。田宝高很规矩地坐在他挑的位置上,期待地问:“平毂,我们等会去哪?”
“去打游戏。”平毂恶狠狠地说,“如果碰到刘耳,就揍他一顿!”
“啊!”田宝高吓得尖叫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我不会打架!谭平毂,你去打吧,我在后头给你加油!”
“你也太胆小了!”平毂恨铁不成钢地说,“一个刘耳,就能把你吓成这样!”
面端了上来,平毂端起自己那碗,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到一半,田宝高怯生生地说:“谭平毂,能不去游戏厅,买点吃的就走吗?我们还是回学校去上课吧,我爹要是知道我逃课,会打死我哩。”
“你怕我就一个人去。”谭平毂不耐烦地抽出十块钱放桌上:“这算我请你的。”田宝高连忙按住那钱,生怕它被风扇吹跑似的。
和田宝高分道扬镳后,谭平毂雄赳赳地向游戏厅赶去,令他失望的是,刘耳不在!
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只好跟着大人去逛菜市场、超市、服装店……到下午两点的时候,终于有电影可以看,他就买票进了一家暗黑的地下电影院。电影院里除他之外只有三个观众,一个老人、一个和他娘年纪差不多的三十来岁的妇女,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大哥哥。他们四个人各坐一排,平毂突然觉得他们和他同样孤独,没地方可去。电影也很无聊,是一个外国的白人司机护送黑人音乐家的故事,每隔几分钟就是黑人演奏乏味的音乐,他看了或听了十分钟就呼呼大睡了。
从电影院出来,已近黄昏。他茫然地从街头走到镇尾,在路口犹豫不决,是继续上山,还是回到白梅身边去?他想起昨晚的冷、饿,还是拖着脚步往村里走。
家门口的野狗已经不见了踪迹,四周静悄悄的,平毂莫名感到有些恐慌。当他推开门时,突然被一只大手扯了进去,吓得他大喊了一声,转身一看—是曹贵雄!曹贵雄冷笑着看着他,扬起右手做出要揍他的样子:“胆子大了,都会偷钱了?”
“我没偷,我没偷!”平毂的内心混杂着恐惧和悔恨,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在厨房里忙碌的白梅。曹贵雄不由他分辩,在他的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了找剩的钱,“你没偷,那这是什么?”紧接着,曹贵雄操起一根竹棍,啪啪抽打在平毂的身上,边打边骂:“小混账!不好好读书,只晓得学坏!不打不长记性!”
“妈!妈!我要被打死了!”谭平毂夸张地叫喊着,向白梅求救。白梅把手里的水瓢一掼,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昨晚怎么骗我的?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不只学会了骗人,还偷东西,我没你这个儿子!”
听了白梅的话,谭平毂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一盆冷水浇透了。白梅不仅不帮他,还不要他了!今天就算曹贵雄真想把他打死,也没人会救他!这么一想,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曹贵雄,跑出了家门。曹贵雄和白梅都没有追他,他还听到背后传来曹贵雄的怒喝:“跑,让你跑,有种你一辈子都别回来!”
“我下辈子都不回来!”谭平毂更大声地吼道,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能去哪呢?只能先去半山腰的山洞凑合一晚了,明天呢?明天就到镇上求一份差事,从此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他爹谭永康曾经就“雇佣”过他帮忙搬东西,报酬有时候是他想吃的零食,有时候是带他乘卡车兜风。虽然他两只手拿的不如爹一只手多,谭永康还是常常夸奖他,说他吃得了苦。谭平毂也觉得自己既然能吃苦,就一定找得到办法。
谭平毂回到了山洞,躺在熟悉的石板床上,却总觉得哪哪都不舒服,石板又凉又硬,山洞外头也阴森森的。谭平毂很奇怪自己以前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辗转了半宿,他终于睡了过去,却又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过来,大脑依旧一片迷糊。这次不论如何努力,他都没法再次入睡了。
谭平毂从石板上爬了起来,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秘密基地,转身向着镇上的方向走去。他一路盘算着要先去哪碰碰运气,最后决定绕开大店,直接去看上去更需要人手的菜市场。走了不一会儿,谭平毂的肚子叫了一声,他很迟钝地低头看了一眼,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没吃晚饭。不想还好,一想起来,龙卷风般的饥饿感几乎要把他整个吞下。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摸了摸口袋,却摸了个空—曹贵雄昨晚把全部的钱掏走了。
好不容易走到镇上,菜市场还远着,早餐店的香气倒是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实在忍不住了,停在一家夹在两家餐馆之间的煎饼店前,问正忙着切饼的老奶奶:“奶奶,您缺人干活吗?只要让我吃顿饭就行。”
“啊耶,啊耶。”奶奶摇了摇头,又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几眼谭平毂,遗憾地向远处指了指:“我不缺嘞,你去菜市场问问咯。”谭平毂刚想转身,奶奶叫住他,给他一块饼,“你吃吧,不收你钱,饿了吧?怪作孽的哦。”
谭平毂有些羞愧地接过,说了声谢谢。
他一边往菜市场走,一边有些急切地把饼塞进嘴里,来不及多嚼几下就咽了下去,噎得他连翻白眼。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半后,虽然没有饱,但他刹住了车,颇为珍视地把装饼的塑料袋打了个死结,塞进口袋深处。他想:如果找不到事做,得留着这半块饼充饥。
一走进菜市场,牲畜和熟食的气味扑鼻而来,让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谭平毂先是问了卖豆腐脑的小贩,被不耐烦地赶走了;卖卤味的摊主先是问他多大,紧接着又问起他的爹妈,谭平毂吓得赶快钻进了人群,好在现在正是生意火爆的时候,没人腾得出时间来追他。一连转了几小时,转到他的肚子又开始接连抗议,终于有个卖辣椒的阿姨向他招招手:“你是在找事做吗?帮我看个摊子吧!”
谭平毂几乎是心怀感激地走过去了。阿姨先是拍拍他的头,很亲切地问:“你家住哪?”
“我没有家。我妈不要我了。”
“你爹呢?”
“我爹死了。”说完这句话,他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先前不敢回忆的片段:谭永康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微笑着把手背在身后,让他猜哪边藏了糖;谭永康在他和白梅的笑声中,把他举得老高,又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结果不小心让他的脑袋在门框上撞出一个大包;谭永康软绵绵地被人从车里拖出来,白梅凄厉地哭喊着……谭平毂的鼻子一阵阵泛酸,爹死以后,他只能在梦里见到爹,然而,上个月过后,爹连他的梦里都不肯来了。
“来,坐这儿!我姓方,你叫我方阿姨好了。你先帮我看摊子,我去给你拿饭。快下班了,这些辣椒都是按份卖的,你按份收钱就可以了。”方阿姨的话打断了谭平毂的思绪。看到方阿姨急匆匆地向外走了,谭平毂学着她的模样吆喝,真有几个人来买辣椒,他的心情一点点明朗起来,把收到的钱紧紧攥在手里,生怕掉了。
不一会儿,方阿姨拎着一个饭盒回来了,递给他:“吃吧!”
谭平毂先把收到的钱给了阿姨,再打开饭盒,里头是胡萝卜炒肉拌饭。白梅也常常做这道菜。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油烟味太重,盐放得太淡,肉也只有零星的几丁,跟白梅炒的差远了。过去他也曾经大半天不回家,但他知道只要自己回去,屋子里头总有一份饭等着他。现在白梅不认他,他只能永远在外头流浪了!这样一想,谭平毂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方阿姨似乎并不意外,一边整理摊档上的菜蔬,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哪个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人在气头上的话不能信,在气头上的决定也不能犟,你就这样跑出来,你妈肯定急坏了!”
“我以前到村外头野一天,她从没找过我!”谭平毂用手背不停地擦着眼泪,自暴自弃地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一个村子能有多大?你去哪了,做妈的会不清楚?你又怎么知道她没有找你?你这样跑到镇上来,那才难找呢!吃过饭,赶紧回去吧!” 
“我不回家,我说过再也不回去了。”
谭平毂虽然嘴硬,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了方阿姨手腕上的手表。
方阿姨把手腕伸到他面前:“六点半了,你该回去了!天黑了的话,走夜路要小心点,别给绊倒了!”
谭平毂出了菜市场,向着家的方向一路奔跑。他不知疲倦地跑了许久,却在离村不远处放慢了脚步。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再次浮上了水面:没有他,白梅和曹贵雄会更好吗?他想象出一幅画面:白梅站在曹贵雄的身边,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光是这么一想,谭平毂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脚怎么也迈不动了。
几束突兀的光亮从远处射了过来,给他照了个正着。谭平毂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刚想钻进路边的草丛,却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里头夹杂着白梅的尖叫声:“是平毂!可算找着了!”
谭平毂低着头,像根木头一样杵着,对面来了一群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曹贵雄和白梅。
曹贵雄和昨天看上去完全不一样—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身上脏兮兮的,脚上更夸张,只趿拉着一双拖鞋。白梅也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完全没有往日的精致。看到谭平毂,曹贵雄愣在原地,眼里露出一丝明显的愧疚,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声。
曹贵雄和白梅的后面,还有许多村民,显然,他们是被曹贵雄和白梅发动起来寻找谭平毂的。
这时,刘耳的父亲刘木根看着谭平毂,说:“谭平毂,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去报警了。你说你这孩子,你爹打你一下,你就跑啊?打是亲骂是爱,你不知道啊?我家刘耳要是跑,我打得更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曹贵雄说,“乡亲们,谢谢大家帮忙,大家也都回家吧!”
等众人散去之后,白梅才一把抱住谭平毂,一边抚摸他的脑袋,一边说:“你跑哪去了?我以为你还是藏在你平时喜欢藏身的山洞里,心想天一亮肯定就回来了,没想到你没回来,哪儿也找不到你……让妈看看,是不是你爹下手没个轻重,把你打伤了?我跟他说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跟他拼命的。”
谭平毂瞪大眼睛看着白梅,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白梅又发出几声啜泣:“小没良心的,专挑这种时候乱跑,你不知道今天村里有条野狗发疯咬了人,给拉医院去了吗?我怕你被野狗咬了,今天真是急疯了!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活啊……”
“我也不是存心要打平毂,是看他偷偷拿钱,怕他养成坏习惯,将来看到别人的东西也拿……我手上没有轻重,对不起,平毂,我再也不会打你了……以后你想要什么,跟爹说一声,爹带你去买。”曹贵雄结结巴巴地说。
“我知道你也是为他好。”白梅柔声对曹贵雄说,“咱们快回家吧,明天孩子还要上学呢。”
白梅牵了谭平毂的手往家里走,谭平毂感到自己的手被娘拉得紧紧的,好像她生怕一松手,谭平毂就会飞走一样。
曹贵雄打着手电筒走在他们后面,手电筒的光亮在白梅和谭平毂的脚下画出一个又一个白亮亮的圆圈,像跳舞的精灵。
这天晚上,谭平毂又做了那个久违的梦。梦里的他听到了火车的轰鸣声,他清晰地知道,这就是一个月前梦到的那列火车,但他发现这一次他并不是在铁轨上艰难跋涉,而是坐在火车上。随着火车不断行驶,他的心跳又渐渐加快了。火车一路顺畅地向前飞驰,窗外隐约透进了朦胧的光亮,在某个一晃而过的站点上,他看到谭永康站在那儿,满脸微笑地向他挥手,似乎在向他告别,送他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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