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密誓》赏析
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故事,自中唐以后一直是文人创作的热门题材。其中一个重要缘由在于,不类《西厢》《牡丹》凭空而造的爱情,李、杨这段帝妃恋是根植于历史兴衰土壤中生长出的一朵奇葩。然而花入眼底,是祸国的妖冶之色,还是感人的绝美之姿,全取决于观者的心意。显然,洪昇是带着极大善意的。一部《长生殿》,虽被置于唐代安史之乱前后广阔的社会政治背景中,甚至寄寓着“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长生殿·自序》)的劝惩意图,但“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第一出《传概》)依然是故事的主线,换言之,情深如海的钗盒缘分才是剧作最拨人心弦且传唱不衰的部分。
此剧共五十出,李、杨的爱情从第二出《定情》开始,经历了荣宠、移情、决裂、献发、复召等种种波折,又在制作《霓裳羽衣曲》的过程中渐次升温,最终在第二十二出《密誓》中迎来全剧前半部分高潮。白居易《长恨歌》有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此出即根据诗句描写了二人七夕在长生殿对天盟誓的情景。
七夕,在民间也称乞巧节,这天有着女子夜晚焚香、设祭、穿针的风俗,同时也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密誓》巧用这一传说,在同一出戏中以场面流转的方式创造了两个空间,即天上、地下。
开场和退场两个场面,皆以织女、牛郎等天界人的视角,俯瞰长生殿前发生的故事,在剧中主要起环境渲染、情节指示的作用。因此,其间“乞巧”尤其“盟誓”才是本出的中心内容,前者甚至还可视为后者的伏笔。
在“乞巧”的桥段中,杨玉环独挑唱词,一句“愿钗盒情缘长久订,莫使做秋风扇冷”,展示了她痴情感性的一面。金钗和钿盒是李隆基赐予杨玉环的定情信物,是二人甜情蜜意的象征;“秋风扇冷”的典故则出自西汉班婕妤的《怨歌行》,其借团扇秋弃来比喻后宫女子失宠的痛苦遭遇。这一愿一不愿,皆切合人物的身份与心境。但这份痛苦,是身为九五之尊的明皇不可能切身体会的,所以当他登场,并由乞巧联想到牛郎织女相思之苦时,一度认为自己与爱妃能朝夕相对,远胜过双星的一年一会,全然不知玉环心事迥乎不同。“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自古就是所有女性渴望的夫妻模式,而当对象是拥有后宫粉黛三千的帝王时,这似乎就成了一种奢望,何况此前尚有明皇交缠虢国夫人和召幸梅妃的不堪往事。
因此,纵目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杨玉环也难免会有“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头之叹”的担忧。接着她以《莺簇一金罗》套曲直接泣吐心声:若能避开史上卫子夫、陈阿娇色衰而爱弛的命运,携宠遇终老,便死亦瞑目了!这番患得患失、楚楚可怜的倾诉的确深深打动了李隆基的心,他举袖拭泪,执手抚慰,情到浓处,便顺理成章地为玉环乞赐立誓提供了契机。
“盟誓”是李、杨爱情发展的顶峰,是此前所有情感经历层层铺垫和推动的结果:李隆基从风流滥情走向忠诚专一,杨玉环则在爱情的路上步步为营,“盟誓”正是两条情感线的交会之处。也唯因如此,誓言才更显出其难能可贵和真心诚意。此时此刻,银河宛转,双星闪耀,二人遥拜,祈祷“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表现着各自满溢的情感,其他试探、衬托皆显多余。《尾声》一曲他们更是请求牛郎、织女作为盟誓的见证者,其情之坚,其心之决,天地可鉴,称为“至情”可也。
“至情”是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的提法,事实上,后来杨玉环于《埋玉》而亡,于《尸解》而“生”,于《重圆》而月宫永结同心,与杜丽娘生死聚散的经历多有类似。故同时代的梁清标就曾称“《长生殿》是一部闹热《牡丹亭》”,虽多从艺术成就着眼,但情之一脉亦有继承。只不过《长生殿》把前者的“至情”从青年男女延伸至了婚后夫妻,强调了“永为夫妇”的恒久性,即使这是一对以帝妃为名的特殊夫妻,作者也仍寄托了天长地久、鹣鲽情深的爱情理想。
同时,他更进一步的地方还在于把“情”落到了实处—李隆基固然先为杨玉环的美色所吸引,却是经过了《制谱》《舞盘》两出,确认了彼此共同的音乐爱好和造诣后,才真正心意相通,重新定情密誓的。可见,以真情为内核的知音互赏式的心心相印是奠定情痴爱久的基石,使旦旦誓言不至于像虚幻的空中楼阁。这种观念,在那个保守的封建时代还是极具进步意义的。
《乞巧图》
其实,洪昇对爱情尤其是夫妻之情的理解与自身的婚姻生活不无关系,他与夫人黄兰次就感情极笃。黄兰次原是他的表妹,与其同年,仅迟生一日,友人甚至赋有《同生曲》以纪奇缘。二人青梅竹马,在二十岁这年的七月初一成婚,洪昇更是在同月初七写下了《七夕时新婚后》:“忆昔同衾未有期,逢秋愁说渡河时。从今闺阁长携手,翻笑双星惯别离。”这与《密誓》中所表之情何其相似。而翻阅洪昇的诗集,可以发现他对“七夕”情有独钟,撰有《七夕歌寄所思》《客中七夕后一日》《七夕闺中作四首》《七夕怨思为陆冠周作》《闰七夕》等多首诗作,故其在《密誓》中能如此细致描绘出七夕盟誓的场面不谓无因。即便此后,洪昇家逢变故,生活困厄,二人也依然情谊如旧。“坐对孺人理典册”“拔钗沽酒相慰劳”(吴雯《贻洪昇思》)“林风怜道韫,安稳事黔娄”(吴雯《怀昇思》),这些细节都无不透漏出一对恩爱夫妻相濡以沫的温馨和睦,也理所当然浸润着洪昇的婚恋观。
他在晚年曾创作《四婵娟》杂剧,在《斗茗》一折中借赵明诚、李清照夫妇之口,把古往今来的婚姻分成“夫妻”与“不成夫妻”两类,认为世间只有少数夫妻可归为美满、恩爱、生死、离合四等,余者只是形式上的结合,不能算真正的夫妻。而四等中又以自始至终、白头偕老的“美满夫妻”最为理想,比如箫史、弄玉,皆善吹箫引为知音而结为伉俪,最后乘龙跨凤升天而去。这种由于志趣一致、情投意合而产生的成仙奇迹,让偕老终身不再停留于誓言的层面,不正是对《长生殿》里李、杨爱情结局的一种呼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