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中国剧协创办中国校园戏剧节,如今,冠名“金刺猬”的大学生戏剧节已经走过了二十个年头。二十年来,共有来自全国32个省、自治区、直辖市,1100余所大学院校、1300余个剧社、275个剧目、2.5万名大学生、100余名专家教授以及1000余名志愿者参与到“金刺猬”活动中来,辐射人群累计超过60万人次。大学生戏剧节业已成长为不可忽视的校园文化交流平台,成为当代中国戏剧的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与校园剧社繁荣发展同时存在的,还有诸多现实问题和困难,尤其是对于许多没有戏文专业的高校,完全业余的话剧社团该如何长期稳定地生存下去。例如,如何获取演出的经费,能否得到专业老师的指导,如何培养话剧剧本的原创能力。缺失了某一个成功的要素,都有可能令一个校园剧社后继无人。一个一个小的问题放大,都可能会对某个校园剧社造成毁灭性打击。在后疫情时代,如何让同学们走进校园剧场,更大程度地还原戏剧现场的独特魅力,是广大校园剧社面临的最大难题。
阳光和夏天:话剧演出中的热烈青春
阳光是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闻道话剧社的幕后组长,他是我这次采访的第一个人。闻道话剧社的创办历史很悠久,从2002 年创办开始,在学校社团里面的地位和影响一直很高。闻道话剧社的名字来源于“朝闻道,夕死可矣”。意为话剧的“闻道”也是要学习人生的道理。
阳光:上一任社长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他是一个能力非常出众的人,一个人就可以是一个团队。从写剧本到编剧、导演,甚至包括幕后,以及和校方老师协商,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他是一个特别牛的人,为人也特别好,给我们留下了特别好的印象。我记得有一次演出,他大概一个人就带了差不多三四十个人的团队,搞了三个节目,负责服装道具各个方面。关键是整个流程下来,不管是幕后参与的人还是观众,都感觉非常舒服。那次他做的是沉浸式的,我们都感觉挺棒的。
这位学长已经毕业,但是他与闻道话剧社的故事还在继续。校内要求的实习结束以后,这位学长又继续选择从事剧本创作的相关行业。他自己加入一个创作团队中,在团队中负责撰写故事,剧本完成后通过售卖自己的剧本杀剧本,收获了毕业的第一桶金。
阳光:他现在也还和我们有联系。大一的时候,刚入校的我感觉很迷茫,就是他带我去参演话剧,去观看话剧,去感受话剧,我才慢慢发现自己对话剧的兴趣,观看和参与演出的过程也满足了我的精神需要。我真的非常敬佩他,直到现在他还是我继续做社团的一个精神支柱。
和上一届相比的话,我们现在的社长可能没有那么厉害,这也和专业性有些关系吧。我自己本身是电子专业,因为长沙民政没有戏剧类专业,只有传播学专业和导演学专业,所以社员们都算是业余的爱好者。甚至说话剧社内部基本没有相关专业的同学,除了历任社长常常是传播学专业,但这些“专业人士”反而不太参加实际的社团活动,可能因为课程时间更紧张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吧。
不过这些年来,学校方面也开始渐渐重视起话剧表演的教育引导作用了。我们学校的书记希望话剧社能够产出有关红色经典的话剧作品,红色专场是长期的工作任务。专场的制作是很有必要的,如果想要演出其他内容,可以等专场演出结束以后再去请学校提供一些资源或者其他的帮助。我其实很理解学校的愿景和目标,我们是校园话剧社,社团的发展需要有校方的支持和帮助,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相互成就的。
和夏天的采访几乎是联系上就直接开始了。夏天是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黑马话剧社大一的学生,我们的采访一结束,他就要去参加社团的换届竞选。夏天性格很活泼,参访的时候我们常常都笑起来了。
夏天:我们社团这一年遇到的问题和闻道一样,都是社团成员的积极性问题。社团招新报名了六十多个人,但是最后真正参与到话剧演出当中的社员只有二十几个,甚至在活动后期来社团开会的人都很少。我希望后续通过适量增加社团活动,来增强社员的体验感,让大家更能参与到社团的活动中来,感受加入社团的乐趣。大家都是因为喜欢来的嘛,来的人少说明我们还不够吸引到他们。我们还需要继续努力呀。
黑马话剧社的黑马小剧场,是社团的传统品牌项目。最开始创办的时候是为了提升社团在学校的影响力,一次演出有五个剧目,每年上半年都会举办一次。剧目的选择方面,学校方面往往不会做过多的干涉。一般来说,剧目都是根据话剧社导演的需要和演员们的想法进行商榷和挑选,大家会排一些积极向上的话剧作品。夏天也是今年黑马小剧场的演员,在小剧《推拿》里饰演王泉。
夏天:今年的小剧专场挺顺利的,除了我们的小剧专场演出前的走排发生了一个小事故,我们的舞台的幕布坏了,给观众的观感就稍微欠缺了一点。其他都还好。
今年是第四届,本来应该是第五届,但是2020年因为疫情停办了一次,其他年份都是正常举办的。我们黑马话剧社的规划安排是每年两次演出。一次毕业大剧,一次小剧场,筹备时间一般是一个月。我们的毕业大戏一般都是在冬天,因为到了上半年毕业生往往需要去实习,排练时间很紧,所以我们的惯例是前半学期进行毕业大戏的演出,后半学期是进行小剧专场。
采访的最后,夏天说,他们社团的氛围很好,他希望这种氛围传递到下一届。采访一结束,夏天的社团干部竞选也该准备进场了。我问他过一会儿社长竞选紧不紧张,他回答:“现在特别紧张,比上台都紧张。”我祝他好运,我们结束了这段对话。
世理和金龙:话剧是一面镜子
相比普通的校园剧社成员,世理和金龙对话剧的探索似乎往深层次更进了一步,他们不再纠结于资金经费、教师指导等校园剧社的普遍问题,而将目光投向职业戏剧人的种种可能。从校园到社会,专业性成了横在校园戏剧人面前的一条巨大的现实鸿沟。是选择理想还是接受现实?是咬牙坚持还是向现实妥协?他们按照自己心中已有的答案,迈向不同的未来。
世理来自湖南外国语职业学院,他原先是学校另一个话剧社魔之椅的下一任社长。但是创作理念和排练理念的巨大分歧,让世理与魔之椅的另外两位干部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后他选择退出了魔之椅,并自己创立了反射弧剧团。
世理:我们的剧团比较新,我就是剧团创始人,社团上周才正式审批通过。“反射弧”这一名称的灵感来源于人体对外界的反应。现在是一个比较快的社会,人们对于当下的社会状况可能已经麻木了,我希望用我们的演出,像是反射弧一样,激发观众对现代社会产生比较积极的反应。
我们的剧目也是比较具有先锋性和实验性的。在剧团注册以前,我们已经排演了三个剧目,目前在准备一个送去乌镇青年戏剧节竞演的剧目作品,剧本以前段时间发生的唐山事件为创作背景,题目命名为《审判日》。我们正在去做的剧目,会更多地将男权女权以及其他一些社会议题加入其中,通过话剧艺术去表达和展示我们对周围世界的思考与认识。
世理回顾剧团这一年创作的话剧作品时,心态很轻松,但是语气却很坚定。似乎疫情不仅没有影响到反射弧剧团的同学们,反而激发了他们无限的创作热情。对于一个从成立到审批才一年的剧团来说,把三部剧目完整地排下来,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丰富的作品反映出反射弧剧团蓬勃的生命力和剧团同学们旺盛的创作欲,可以想象出同学们在背后为之付出的汗水与辛劳。“原创”“先锋”“实验”,这样的词语成为反射弧剧团的立身之本,也注定了反射弧剧团要走上一条与其他校园剧社不同的道路。
世理:反射弧剧团现阶段演出的基本上都是原创剧目。大家坐下来讨论,想到一个不错的点子我们就会加到剧本里面,然后再进行润色。这就是我们的编剧方式。相比编剧思路,我们的主要问题在于编剧的时间,剧社同学经常会觉得没有足够的时间。在编剧能力这方面,我们的原创剧目还没有经过竞演的检验,我们也不好说作品质量是否达到一个很高的标准。我们毕竟是实验性质的社团,审判还是交由比赛来定,现在我们对这方面看得并不是很重。
我认为话剧社应该是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想排演经典剧目,也应该二次创作寻求新变,而不是为了省工省力原样照搬。排练理念也是如此,排练和演出是一件严肃的事情。私底下可以嘻嘻哈哈开玩笑,但是排练的时候大家应该更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角色和职能,这样才能高效专注地完成排练。
在做剧团规划的时候,世理提到如何去构建社团的结构。虽然目前社团是按照剧团班子的方式开展活动,但面对社团的传承,他还是希望按照社团的方式来构建组织架构和规章制度。通过校外的组织培训和世理曾经备战艺考的经验,世理希望将自己从戏剧中汲取的知识与能量传递给未来社团的新同学。
世理:我以后想要继续走话剧的职业道路,去考孟京辉工作室。我学习的并不是戏文专业,因此校园的戏剧经历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我希望能够通过创立反射弧这个社团,把自己的话剧品牌做出来,然后去一些社会上的演出平台演出。比如之前湖南师范大学先锋剧社就在白熊盒子剧场演出过,我也希望能把反射弧的品牌打出去,到这些舞台上展示自己的风采。我这两年也在校外的戏剧组织里面跑过活或者当志愿者,我想把其他剧团比较好的模式借鉴到自己社团来。
相比之前采访的戏剧人,世理的投入程度明显更大。与其他社团社长专注于校内演出不同,世理从开始的定调就是面向校外去锻炼自己,因此无论是选题还是策划,世理都将关注点放在了一个更高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最后我问世理,话剧对他最大的影响是什么?他思考了一会儿这样说道:
话剧,我觉得对我最大的影响其实是,在遇到一个社会热点事件需要我们去发声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可以用我能做到的、拥有的舞台来表达我对这个事情的看法,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了解这件事。它不仅是一种观点的表达,也是一种倾诉方式。
在世理说到自己对排练的态度时,他说到了一位对他话剧理念影响很大的人。这个人就是金龙。金龙原本是湖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柠檬话剧社的导演,后来通过专升本考试到了湖南师范大学的树达学院。他试图加入湖南师范大学树达学院的话剧社继续开展校园话剧活动,但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七月话剧社早已在岁月的流变和继承人的更迭消磨中走到了尽头。金龙寻路无果,这样的想法也就作罢。虽然没有在学校里面继续开展话剧活动,金龙依然活跃在长沙校园戏剧联合会(后文中简称为戏联),作为目前活跃的成员中最早进戏联的同学之一,金龙在2021 年成为了戏联的学生理事,负责组织和安排戏联里大大小小的活动。四年有余的话剧活动时间已经让金龙在面对各种情况时游刃有余,处变不惊,语言中不再有当年的青涩,陈述想法时更深层、更客观。
金龙:我最早参加戏剧联合会是大一的时候,我和柠檬话剧社的学长学姐一起参加了一次戏联的线下活动。那时戏联很繁荣,参加活动的有来自长沙各个高校不同剧社的学长学姐,带着他们新的成员,把名字写在了教室的黑板上。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长沙有这么多学生剧社。
2018年加入了戏联以后,我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学校或者戏联这边做一些话剧相关的内容。后来不能再进行校园戏剧的活动以后,一次偶然猫哥给我发消息,向我发出当理事的邀请。当时我甚至不知道理事具体的工作,一度担心自己作为业余的爱好者,没有经过专业的培训,能不能行。后来猫哥说服了我。他认可了我在戏联的经历和对话剧及相关人事的热情。所以我就接受了这份工作。
担任理事后,我对校园剧社的发展其实有了更深的了解。剧社的数量不是稳定的,我看到不停地有新的剧社兴起,也会看到一些曾经繁荣的社团因为经营不善,逐渐衰败,或者解散,或者失联。社团的名字慢慢变成了久远的记忆。现在疫情常态化了,各个剧场在渐渐地恢复生机。应该鼓励做校园剧社的同学们多去沟通交流、多去创新,这样的话大家可以不断地产生新的想法,然后进一步沟通交流,不停地吸纳好的想法完善自己的剧目。剧社之间也需要不断地沟通,这样才能保证校园剧社不局限于自己的学校当中,而是走出学校看到外面更多的风景,这样的话对于自己校园剧社的发展也好,对于喜欢这方面的同学们的发展也好,都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关于未来的看法,金龙也想过继续从事话剧行业,但是现实因素,让他顾虑更多。当理事以后,他所接触的内容就不再局限于学校的学生话剧社,通过与社会上的一些话剧社团以及其他的话剧工作室交流,金龙也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发展。极为现实的问题是,他并不知道以他目前的情况走职业戏剧的道路究竟能不能维持生计。即使脑海中不停闪烁着种种想法,但是睁眼看到的现实,还是让金龙在做这个决定时更为谨慎小心。话剧对金龙的影响是长久而深刻的,采访的最后,我问了金龙和世理同样一个问题,金龙留下了这样的回答:
话剧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影响是,它能让我看到或者说体会到不同的生活,在舞台上演绎的角色也许与你现实中的人生截然不同,你可以暂时抛开自己在现实中的身份,完完全全投入剧中人的身份,去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去体味到另一种不同的生活。
猫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采访到这些剧社的同学们,需要感谢一个组织和一个人。长沙校园戏剧联合会是一个校外的民间组织,创始人猫哥原先是湖南师范大学树达学院七月话剧社的成员,算是真正从学生剧社走出的职业戏剧人。短短几年,这个由几个校园戏剧社团发起的民间组织,成长为一个跨越长沙市的校园戏剧交流根据地和联络点。各个高校的剧社们,因为戏联的存在而能够互相沟通。采访了几位学生戏剧人以后,我又重新找到了猫哥。猫哥接受我的采访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正在郴州出差,深夜还在为戏剧活动写脚本。但听说我要采访他,他还是欣然接受了。
猫哥:我们一直在鼓励大家去做原创,通过创作去反映一些感触。因为年轻人的话,从高中到大学都有青春期的困惑,或者从外地来到长沙也会产生一些对于本地生活的困扰,如果这种东西能够在作品里面去传递出来,就远比写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要更有价值。大家的困扰是什么呢?我实在是没有创作的经验,很难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很好地表达出来,这是最大的困境。
另一个就是鼓励大家多去交流,和其他社团交流后你才知道有些事情或许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做。每个剧社有各自的特点和长项。我们通过建立戏联帮助大家进行校园剧社的传承,提供一个平台让社员能够互相沟通和学习。校园剧社的传承是很容易断的,很多社团就是在不断换届中丢失了初心,走向消弭。
最后鼓励大家多多看戏。在看戏的过程中,你可以看到校园戏剧的多样性,我们能够做到什么程度。我们曾经有过剧本流动的想法。如果剧本演得很好,自己的原剧社演了两三次可以流动。但是这件事情推动得不太顺利,不仅是因为我们的时间不够,另一方面剧社保存资料的意识和手段还不够完善。促成这件事需要考虑很多因素,这也是校园剧社的一个困境。
除了这些建议,在猫哥看来,校园剧社的存在无疑是重要的。从非专业的社团成员到现在的职业戏剧人,关于校园剧社,猫哥有自己独特的理解。
猫哥:校园剧社对于整个行业来讲的话,它最大的影响就是培养了更多了解戏剧的人。剧社做得更多的是启蒙,可能使人愿意看一看戏,愿意接触这个行业。参与戏剧社并不是要你培养一个艺术家,它更重要的意义还是在教育里面的:一方面学会知识和技能,另外一方面通过戏剧演出体验不一样的人生,让我们在这个社会里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都是戏剧表演能够带给你的。
整个产业,如果没有那么多的行业和公司,演员能够到哪里演戏呢?最后无非就是变成表演老师,或者播音主持老师,或者奔波在各个单位接活。行业规模不够,大家无非是在这样的状态去“内卷”。上海的大学生戏剧节培养了很多有戏剧经验的大学生,台下的他们本身的专业或许是金融,是贸易,是工商管理类,是看上去与戏剧无关的领域。也许他们不会成为演员或者导演,但是有可能最后会变成制作人,会去开创公司,会真正给整个市场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才是最大的意义。
戏剧需要有一批受众,而不仅仅是一批演员。希冀话剧行业发展得好,就需要有更多的人愿意走进剧场、走进演出,这不仅仅需要台上的演员,还需要有更多台下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