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城上的守护人与神

陶玥竹
上一篇 目录 下一篇
  |    | 

老人的脸晒得黑红黑红的,头发黑白交杂,却还是黑发占了上风,脸上的褶皱深浅交织,像是长城黄土面上的沟沟壑壑,阳光打到他脸上,在褶子下投出阴影,分明使得面部轮廓更加立体,阴影下的目光也格外矍铄。他里面穿着一件单薄的军绿色长袖,下身穿了一条军绿色棉裤,外面套了件半身的荒漠橄榄绿迷彩大衣,黑绒领子半立起来,环护住脖子,他脚踩着绿帆布解放鞋,鞋帮已经裂开了口,鞋边也褪成淡黄色。他带着一双跳线的黑手套,右手扛一把锄头在肩上,锄头把手已经被打磨亮了,刃也反射着阳光,明晃晃地闪人眼睛。和以往四十四年的每一天一样,老人顺着土路向自己看守的那段长城上走……

我和老人穿过村子上山的途中,一个在门口的马扎上抽着烟晒太阳的大爷离很远看见了老人,大叫招呼:“呦,四条腿儿的来啦!”—“四条腿”是对老人的嘲讽。大爷吧嗒了一口烟,说:“以前啊,全村都挖苦他、硌硬他。”老人的好人缘也就是这近几年的事儿,回想义务守长城的四十多个春秋,老人在村里实在不好混,“他们都叫我闲事篓子!”
1978年,张鹤珊开始守护城子峪村附近的明长城。“我就生在长城脚下,小时候黑灯瞎火睡不着觉,听老人‘瞎话’,讲的都是这城楼子里的故事。大点儿了我们也没得玩,就跑去敌楼里躲猫猫,跟这砖头门楼都有感情了。看着别人糟蹋我就不痛快!”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会,附近的村民保护长城的意识还很淡薄。长城沿线生活困难,村民搭猪圈、鸡圈买不起砖,就上长城上扒两块,还有把挖药材、翻蝎子卖钱作为主副业的。老人看管长城很严格,跟很多人“急过眼”“红过脸”,大家明里暗里没少戳他脊梁骨。
有的人跟他求情:“我们挖药、翻蝎子也是为了给孩子挣学费,你抬抬手呗。”老人的回答是:“等孩子念课文念到长城这一段了,要说古长城都被他爹娘给糟蹋得不成样了,砖也翻蝎子翻掉了,墙也让羊踩塌了,你心里过得去?”
有人明目张胆地跟老人较劲。几个撬砖挖药材的人为了“修理”他,在他巡护的路上放上几个抓野兔的“铁套子”,这些人见老人远远走过来了,就故意边撬砖边拿话激他,老人不知是计,冲上前去,结果被“铁套子”绊了个大跟头,左脚腕被勒得鲜血淋漓,骨头也差点折了。他们却指着老人的脑门子大笑:“哈哈哈,活该!长城是你们家的?有能耐搬你家去!吃饱了撑的!”
老人每天把时间都花在巡长城上,一个月补助很少,还耽误干农活,因此家里生活十分困难。女儿该上高中的时候,老人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粮食和老母猪,却还差两百元学费。他走东家串西家,家家都找借口不肯相助,人们等他一出门就说:“有钱也不借给他,看把他能的,天天守着城楼子,管城楼子要钱去呗!”也因为得罪人太多,原来当过村主任的他两次竞选都以失败告终。
渐渐地,“不通人情”的老人坚持着把长城保护下来了。近年来长城旅游迅速发展,城子峪村的烤全羊扬名河北,山脚下的村民们农家乐爆满,整个村子收入大大增加。虽然仍有少部分人对老人冷嘲热讽,但总体对他尊重了许多,老人又添了其他的外号—“长城专家”“长城活地图”“长城守望者”“长城扫地僧”“长城守护神”……
老人笑得满脸堆褶:“这回呢,明显感到大伙儿态度变了,因为是我守住的长城嘛,不然早就被他们糟蹋了。你看,现在他们都知道了,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

长城有几段路非常陡峭,我们几个年轻人趔趔趄趄,极为小心地避开尖锐的石头和树枝,手脚并用爬坡。而老人却动作矫健,如履平地。老人往前走许久,一回头发现我们远远落在他身后,便回来就地取材给我们每人砍了根坚实的树枝作为前行的拐杖。
他巡逻长城的四十多年来,在这条路上摔了无数次,甚至有过几次命悬一线、异常惊险的离奇经历。
有一次,老人刚走进敌楼(城墙上御敌的城楼,也叫谯楼),就看到有两只新孵出来的小鹰掉到地上了,他捡起来心想赶紧送回窝里去吧,哪承想,正当捡起来找窝时,鹰妈妈和鹰爸爸飞回来了,在上边盘旋着,以为他要拿走它们的孩子,突然跟战斗机一样“唰”地直冲着老人的脑袋俯冲下来,他赶忙低头躲避,但说时迟那时快,那锋利的爪子“嘎”一下就给老人的脖子弄了一条大口子,血当时就喷了出来,吓得老人赶紧逃回家。
还有一天巡长城,去的时候晴天丽日,一点云彩没有,突然间大风呼啸,滚滚黑云从远处奔腾过来,贴着山头紧紧逼压着长城,大雨顷刻瓢泼,漆黑的天空电闪雷鸣,老人眼见不妙,提起镰刀就往敌楼里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大叫一声:“我的妈呀!”只见一个硕大的火球就在后边紧撵着他,跑到哪撵到哪,他使足劲把镰刀扔过去,大喝一声:“我去你的吧!”“啪”的一声,老人就趴地上了……不知多长时间后,他醒过来了,慢慢爬起来找镰刀,只见镰刀在远处躺着,他走近拿起来一看,镰刀大部分都被电烧没了,就只剩一个小秃杆了。
老人巡长城总遇到蛇,有的细一点,有的像镰刀把一样粗,还有的像矿泉水瓶子一样粗,他在前面走,背后“嗖”一下就会突然出现一条。有一次一条黄松蛇在路上横着就是不让道,明黄色和黑色的配色让老人心里打寒战。老人想要过去试试,它的小脑袋一立,对着老人“唰唰”地吐小芯子,老人跟它说话:“是我,老张,长城保护员,巡长城来了,我可不是故意惊扰你的清梦来的,我得过去啊,伙计,你往边上靠点吧!”哪承想蛇还故意吐芯子来威胁他,老人没办法又不能惹怒它,只能拿镰刀砍一根木棍子,一边把蛇往路边扒拉一边说,“对不起啊,你靠靠边,”然后快速侧着身子绕过去,说,“谢谢啊,我巡长城去了,那这块儿归你看着了,再见吧!”

我们来到一座回型楼堡,红砖围砌,砖墙上多风化的痕迹,带着历史的沧桑感。老人打开了抖音软件,熟练地直播,不一会儿就有不少粉丝涌进直播间。他举起手机,在敌楼外环绕一周,又给大家看周围环境,山峦环绕,天色湛蓝。“大家伙能看到吗?
我们在五眼楼,古代是给守城军士遮风避雨用的。这儿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山头制高点,所以当时把这块修建成一个很大的敌楼,可以容下五十个士兵……”
老人每天都一路走一路讲,有瑰丽奇幻的传说,有严肃可考的历史。他的口音是普通话和方言夹杂的味道,抑扬顿挫,声色并茂,就像茶汤有苦有甜,有涩有鲜。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里,长城的一切古老却可爱……
他讲,垛口为什么是斜的,有抗日神剧演的直接对着口射击,那不对!下面的人会直接打死上面的士兵。应该是一个士兵从梯形的对角线向下射击,旁边的士兵沿着另一个对角线射击,这样两边视野都没有死角……
他讲,烽火台并不全部在长城线上,有的距长城一两公里,视野开阔,便于瞭望,站在上面能看到远处的万里长城线,在没有雾霾的情况下,视野开阔到南面能看见秦皇岛,东面能看见董家口,西边能看见板厂峪和平顶峪,也能把辽宁的一部分收进眼底……
他讲,敌人来了怎么判定方位,戚继光把这个烽制口诀编成一首歌,让士兵们都背下来,白天是“一炮青旗贼在东,南方连炮旗色红。白旗三炮贼西至,四炮黑旗北路凶”。黑天是“一灯一炮贼从东,双灯双炮看南风。三灯三炮从西面,四灯四炮北方攻”。
有一次老人在抖音直播科普,讲戚继光在蓟镇,修了1337座空心敌台,总花费1100万两白银,当时的明朝国库收入才400万两,即相当于当时明朝三年的财政总收入。一个网友质疑明朝的收入,老人立刻精确地回复他,《中国长城》一书135页明确记载,当时全国国库收入是白银400万两左右。
网友说他是“最懂长城的人”,对此老人坦诚地说:“我这个专家,其实是被游客逼出来的。游客和我上长城了,总问我问题,‘张老师这石头这么大,它怎么运到这上面来的呢?’我就得找采石场调研;‘张老师,长城的砖是从哪烧的?’我还得找砖瓦窑。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就这样,一步一步把我‘逼’成长城专家。”他很骄傲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必须给热爱长城的朋友一个可靠的回答,有实物,有碑记,经得起考验!”

我们一行人回到长城保护站。这是一个建在小山坡上的三层小屋,邻近长城却远离村民聚居地,外墙好像用白油漆新刷过,很亮很干净,房顶上立着五个大红字“长城保护站”,红油漆在长期风吹日晒下已经掉色掉皮了。
一进屋闻到了喷香的饭菜味,油烟微呛。老太满头白发,却也剪得整齐,里面穿着深红色的棉袄,上面有黑灰两色的斑点装饰,外面套了一个军棕色的棉马甲,一个灰白色的护脖头套式围巾从棉袄里伸出来,两个胳膊上的套袖是加工拼接的,宽头是黄底白色大圆斑点,窄头是红底白色小圆斑点。
老人每天早出晚归巡长城,这些年来育儿养女、家务操劳,大多是老太一人,为此,老太年轻时候没少和老人埋怨、吵架、闹离婚。老人收入微薄,老伴也跟着他吃了不少苦,积劳成疾。2019年10月10日在天津肿瘤医院做了大手术,把肺叶切除了一半,但现在依然每天坚持劳动锻炼。
老太也喜欢和老人一起去长城溜达。老人说:“这才是男耕女织的生活,到老了才懂得伴儿的好。每天陪老伴儿看长城日出,生活简单却幸福。”
他们在冬末一起铲苔藓。两人分工合作,在一堆枯草根茎中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扒拉出来完整的苔藓,放进老太的背篓里带回长城保护站,老人把苔藓往石头上一铺,再拿水壶喷点水,原本一个光秃秃的石头就成了美丽的盆景,仿佛把山里的初春“铺”到了小院。老人高兴地说:“山里的苔藓也是生活的调味品!”
他们在早春一起采野蒜。野蒜刚出点绿芽,老人就拿镐子把蒜连着土坷垃一起刨出来,在地上轻轻敲掉土瘤子然后装进袋子里,跟老伴说:“今天晚上这样啊,你给我鸡蛋炒野蒜啊,我得尝尝鲜了,我得整两口!”“行!没问题!”老太乐开了花,不等老人说完话就已经满口答应了。
他们在夏初一起看花儿。五月份的万里长城脚下有百亩芍药花海,奇特而壮观。老人采一束花背在身后,等老太转身的时候突然捧上,老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老人又笑眯眯地说:“我老伴儿啊,这是到岁数了,年轻的时候这些花儿都不敢开放,闭月羞花嘛!”
老太又收回泪儿,嗔笑老人不害臊……
他们在深秋一起剥苞米。长城沿线每到冬至以后的“数九”就开始泡米做粘饽饽,他们把住苞米棒子,用大拇指来回搓捻,用簸箕接住掉落的玉米粒,再把泡好的玉米粒放到“友谊松”树下的古石碾子上碾,然后回家再一遍遍筛面。
老人点赞过一个网友的评论:“世人都云神仙好,我言不如这二老。夫唱妇随护长城,天地之间乐逍遥。”

老人的书架上摆满了书,长城的、历史的、军事的……每本都是泛黄、膨胀的,他随手拿了一本翻开给我看,空白页边都是他群蚁排衙的批注,字的每一个笔画都落得很稳很深,结实的间架结构和宛若游丝的连笔可见其刚毅与飘逸。
老人不光读长城书,还自己写长城书。
他走街串巷记下村里老人们说的历史和故事,在2009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长城民间故事传说》,收录了二十多个故事,作为义乌兵后裔的老人在书中讲了四百多年前张家祖先如何亲手修建了这一带的长城—当时怎样运输建筑材料?为什么会“自修”了一座敌楼?什么原因使得城子峪一带的清明节与其他地方不同?风水对修长城有什么重要性?是谁派一群媳妇儿驻守一座敌楼……如今,他的第二本书也在校对中。
老人不光读诗,还自己作诗。他常在饭桌上铺一张黄色的大纸,摆一根黑笔,一边吃饭,一边喝酒,几杯进肚,酒劲正浓,“啪”地把酒杯撂下,甩手提笔就写,边写边读,时而一气呵成,落笔提杯再饮,细细咂味;时而反复斟酌,一两字涂了又改,改了又涂。他觉得最生动的一首诗是“春雨乱画野山图,老农滴汗正挥锄。小孙飞跑送饭来,奶奶牌桌正叫胡”!最后一句道尽农家之乐。他觉得最打趣的一首诗是“邻街老屋炊烟袅袅,老酒猜拳聚芳邻。几家村妇扶醉汉,东倒西歪笑语贫”。老人甚至时常复刻表演最后一句,倚着满脸无奈的老太笑嘻嘻地摇晃身体装成醉酒的模样……
老人不光刷抖音,还自己发抖音。他科普长城历史、趣讲民间故事、展现农家生活,分享的诗作已有近六百个作品,他的抖音号从无人问津到近四十万粉丝,视频也从自己拍摄剪辑到有专业摄影师帮助。
刚开始时,他也矛盾过—当父亲问他的生活状况时,他说目前还是一个月补助500元,没有编制。怎么生活?他苦笑着叹气:“大家是都赞扬我无私奉献,可我也想改善生活,但是名利能双收吗?”他也遮掩过—当母亲问为什么在抖音橱窗上卖手套的时候,他支支吾吾地说并不了解也不会操作,是别人帮他弄的。
他发视频:“小日头三十多摄氏度,走一圈回来太累了,喝口小茶,然后呢,我得学习充电呀,看见树荫了吗,我就往凉快地方凑一下看书。”有人评论:“张叔,书拿反了。”有人跟评:“资本注入,难逃。”
他发视频:“这种树叫金叶复叶槭,粉丝朋友们来了就把车往这里一放,我们就在这里喝小啤酒,坐我的金色大道上,咱们享受一下长城脚下的田园风光,如何?”赞数最高的一条评论是:“老张感觉有点商业化。”
老人回复:“怎么才不商业化。”
现在,老人的抖音简介里明确写着“商务合作:1xxxxxxxxxx”,橱窗里又添加了七个“种草好物”,设立了两个共计两百多人的粉丝群。
有很多全国各地的网友在评论区和他约时间上山爬长城,下山农家乐;有很多粉丝给他送一些物资,补给他巡长城的衣物和装备;有很多学校和学生组织赴实地学习或约他去做讲座。有几十万分布在全国各地的不同年龄的人每天共同关注着这段古老的明长城,还有风雨无阻在长城上宣传长城文化的老人……

长城保护站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个装裱相框的照片,那是2004年县文化局领导与文物保护员的合影。老人时常看着这张照片出神,他提笔写下《忆当年》:“时光飞逝二十年,首创长城保护员,十八好汉如青松,巡守长城最前沿,风霜雨雪都走过,长城文化代代传,而今挥泪忆往昔,十八勇士剩十三。”
采访最后,我的镜头对准他,我说:“爷爷,最后您再呼吁一下年轻人传承接力吧。”
老人愣住了,然后尴尬地笑笑,他反问我:“接力啥啊?现在年轻人谁愿意干这个工作?我儿子都不愿意。”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犀利,贯穿了镜头,直视我躲在镜头后面的眼睛:“一个月500元,换你,你愿意干一辈子吗?”
2022年6月11日,他前去兰州接受了第四届“最美文物安全守护人”的颁奖,又在朋友圈写道:“全国长城保护员只有我一人。”
他说:“我叫张鹤珊,一位普通的农民长城保护员,四十四年守护长城,唯愿万里长城永不倒!”
他说:“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保护长城,我自己理解是,最大限度地保持长城的原汁原味,当你看到原味的长城时,有一种走进历史的感觉,回想当年金戈铁马的场面,这就是长城的精神,长城的文化。”
他说:“简单的事情重复做,你就是专家,重复的事情用心做,你就是赢家。一生我就干这么一件事情,有人问我,你烦不烦、累不累,我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长城每天都有新的风景,你最终爬到山顶上,望眼群山,还累吗?”

关注我们

微信号|长沙文艺

Copyright 2025 长沙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技术支持:赛联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