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杜甫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杜二:
倘若不出我所料,这应当是我能收到的、你写给我的最后一首诗了。不管你以后还给不给我写,反正,我是收不到了……因此,我把你这首五言排律读了不知多少遍,如果不是要给你写这封信,我会一直不断地读下去。在我看来,这是一首可以,甚至是必须一直读下去的诗,它永远没有结束。我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阅读,每一句都像是开头,却无从结尾,我把它读成一个封闭的圆,里面是我完整的一生。
是的,兄弟,它就是我的墓穴。你日后安定下来,不要到处找我,那时我肯定已不在人世;也不要找我的墓地,即便找到了也是“假的”,一堆黄土,草木疏离,哪里还会有我的音容笑貌、诗肠酒肚?我真正的墓地,就是你这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从此,它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身体。你想念我,就读读这首诗,我会在每一字、每一行里,与你呼应和共鸣,以此延续我们伟大的友谊。
后人将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友谊呢?你写给我的诗我都读了,写得那么好,后人无疑也会读到。我写给你的信,估计你收到和读到的极少,因为大多没有寄出,好几封我酒醉之后都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我承认,这些都是我的问题,我性格和品质上的问题。我想当然,凭我们之间的相知与默契,写了你就能感应得到,何必寄出去呢?你果然是感应得到,才给我写了这么多诗吧。
我还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读出了两个俗世目的,一是夸奖,二是辩护。其中很多美词佳句,基于我们兄弟的情深义重,亦缘于这一深重情义所生发的逻辑演绎和道德认知。是故,无论我们保有多么伟大的友谊,“杜甫眼中的李白”与身为李白的李白依然是有差别的—这是无论如何也消弭不了的差别。人世的绝大部分差别是仇恨、嫉妒、奴役造成的,而你我之间的差别是厚道与悲悯赐予的礼物,好比一座茅屋经过装修变成了皇宫。我将心安理得地长眠在你为我构筑的“皇宫”里,享受你不管出于何种善意为我“装修”出的种种好处。别人读《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会以为李白是“诗歌皇帝”,否则如何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神力?好吧,杜二,既然我住在“皇宫”里了,我不当皇帝又当什么,难道当太监不成呀。
话说回来,我愿意接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一赞誉,并非它是对我落魄生涯的巨大补偿,或者它类似我夸张无极限的诗歌风格,值得收藏和欣赏,而是它在现实中构成巧妙的反讽,让我自然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一支能惊风雨的笔,朝廷用过几次,对这个时代有过什么正当的促动与推进呢?一个能写出泣鬼神作品的诗人,又打动过几个掌握权力资源的达官贵人?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永王,结果却被无情推入“谋反”的阵营……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这些基本上是夸饰和美化之词,夸饰了我,美化了玄宗。我在宫中三年,就像那些失意、寂寞的嫔妃,天天盼着皇上幸临,却天天相思成灰。有段时间即便屡被召见,却从不问苍生,他娱乐至上,我醉生梦死。
“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这种辩护其实不太有说服力。我虽贫,何曾亦何须刻意为稻粱而谋?
想当年,刚出蜀时,在扬州风流浪荡,日撒斗金;赐金放还后,我们结伴游玩,“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从没缺过钱和酒吧。
我求的“稻粱”和你一样,兄弟,既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也非“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我们心里住着的是谁?是孔丘,是屈原,是贾谊。幽栖,哪里是我们的志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宠辱,皆非吾身也,火热之躯直欲献给我们身处的时代和国家。天下士子莫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皇帝能不知道?所以,李十二白落得如此下场,不是恩波相隔,而是压根儿就没有恩波,恩波都是我们臆想的产物,是一种幻视和幻听。那乘槎有什么用,“槎”
不就是你说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那些诗文吗,你我写得还少?何曾有过问津的机会?
目前来看,相较兄弟你而言,我还算走运的,在宫里混了三年,又上了永王的“贼船”。但我走的这些运,让我从潮头跌落谷底,又从谷底爬上潮头,大起大落的身体运动和心理跳荡,不断挤压出我内心的小气与俗气来。宫里三年弄成那样,我一直不想走,因为我很清楚,只要走出宫门,就没有机会再进来了。我听从崔宗之的建议,奏本辞职,本意是想引起玄宗的注意,宫中还有李白这样的奇才可用。他当时哪怕是出于客气,留留我,我都不会拍屁股走人。“永王事件”后,我向肃宗写过几近肉麻的求情诗文。按道理,我曾检讨并憎恶自己写《与韩荆州书》的行为,但到了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心性又改了,骨头又软了。我们总是不期然就成了自己害怕成为的那种人,成了让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杜二,这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失败。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种失败不是败给了某个人、某个集团,而是败给了命运。如果我们不把责任推卸给命运的话,那就是败给了自己,败给了自己骨头缝里铲不完的稗草棘藜,败给了自己血液里清不掉的沉渣和病毒。
直到流放路过江夏,江夏太守韦良宰为我设宴洗尘,他刚好任期已满,马上要赴长安听候调遣,劝我认真写一首诗,向肃宗推介自己,由他转交。我虽心如死灰,可灰里还隐约有着几粒在做燎原美梦的火星,竟不由自主地写了一首《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你念这个标题,就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纠结。诗也写得很长,由着性子写,对象有时是皇上,有时是韦良宰,有时是自己。
我并不对其中神乎其神的自我吹嘘感到汗颜,反正我也习惯自己是这个样子了,让我深感惭愧和羞耻的是,我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尽力为永王辩护。从浔阳牢狱里出来之后,我曾有过几次发言的机会,包括后面要提到的为宋若思写的两篇拙作—《祭九江文》有辩护之意,却吞吞吐吐,着力于逞才使气;《为宋中丞自荐表》则是十足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吹牛皮不打草稿—我确实是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人,它或许不是自私,而是一种不可救药的自恋。我不配拥有你这样的好朋友,不配享受永王的厚遇。玉真公主躲着我,王维不待见我,高适不救我,宗夫人离开我……他们都是对的。都是对的。
像我们兄弟,你不就是和我游玩过几次,喝过几次酒,我出了点事,你再三向全天下宣告,李白是个好人,李白是个才子。“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而我呢,虽然也委婉提到,永王是“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节制非桓文,军师拥熊虎”,但都是一些概念化的抽象评判,没有情感效应。到后面,我为了开脱自己,反而把真相写得越来越模糊:
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
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
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
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
“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我这是哪门子才啊,这不是辱没了贾生吗?第二天,我急着去找韦良宰,想把这首诗要回来,可他们早已上路,我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追悔莫及。从江夏往南走,我的精气神便消减大半。
至德二年十一月,我在浔阳接到肃宗“免前翰林学士李白死罪,流放夜郎”的圣旨后,心情并不沮丧,还有些意外的喜悦。
圣旨上的这两句话都不是坏事,免死罪就是捡回一条命,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永王事件”几乎让我生无可恋,但哪怕死到临头,求生都会是我们的第一本能。屈原的伟大,就在于他敢于自决。写出《离骚》那样绝世之作的诗人,自决是必然的。屈原太高洁了,这个世界对不住他。中国第一位留下姓名的诗人就缔造了后人不可企及的高度:《离骚》《天问》《九歌》《九章》,还有他的怀石沉江,哪一座高峰后人翻越得过?
第二句“流放夜郎”也不坏。我平日东奔西窜,流放的唯一区别在于,线路固定,有人押守。两位押守对我都挺好,一个和我喝成一片,一个跟我学习写诗。戴着一副法律面具的看管,久而久之,更多地平添了陪伴和保护的温情意味。
我们的既定行程是从浔阳出发,沿长江逆流而上,过江夏,泛洞庭,穿峡江,至巫山,在渝州境内上南岸,走陆路至夜郎。好玩吧?虽然“溯回从之,道阻且长”,但这条线路简直是唐肃宗为我量身定做的,不仅在垂暮之年可以再回到巴山蜀水,遥望故乡一眼,还可以说服押守,在洞庭湖开一小差,经岳州去一趟向往已久的长沙郡。
贾谊当年在长沙凭吊屈原,司马迁去一趟长沙写下《屈贾列传》,他们仨,都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的“失败者”。像我这种自我期许甚高的诗人,不去祭拜这些先贤,似乎感觉没有完成自己的人生。两位押守欣然应允。他们说,只要是往夜郎方向,怎么走都成;何况,流放夜郎这样漫长的旅途,中间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一两个月,再正常不过。然而,在江夏写下那首长得像牛皮糖、臭得像裹脚布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不堪,“狂客”“谪仙人”
只是朋友称颂、民间传奇穿在我身上的一件外衣,我时常不小心掀起衣角,露出别人难以窥视的恶俗、龌龊的里子。我不配去见屈、贾。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司马迁为一个伟大的文人树立了标准,他认为屈原就是这样的文人。屈原的生活我们并不清楚,在处理实际问题和面对现实困境时,他或许也有种种琐屑和不堪,但我非常认同司马迁这个标准,也认同屈原、贾谊这样的标杆。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标杆,日后会有很多读者喜欢我的诗,喜欢我这个人,他们能理解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错误,包括对为了达成自己的某些目的而疏忽家人,怠慢朋友,故作孤傲实则卑躬屈膝……我希望他们会在心底里说,李白这个“小人”还是蛮可爱的,李白这个“混蛋”确实有点才气,不管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诗歌袒露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他混迹于湫隘嚣尘,辗转于卑污浊秽,却自始至终保持着火热的激情、崇高的理想,以及婴孩般的赤子之心。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记得在兖州时,我们曾谈论过贾谊,那是才情何等丰沛的少年俊彦!他的《过秦论》是反思秦朝灭亡最为深刻、警醒的作品,在秦亡后短短三十年内即有《过秦论》这样的作品问世,对于汉初开启的“文景之治”功不可没。我们曾想象汉文帝前元七年四月的一个黄昏,一只鵩鸟飞进贾谊的住处,长时间蹲踞在一张椅子上。鵩鸟形似猫头鹰,面目狰狞,叫声古怪,被视为不祥之物。传说它如果飞入民宅,则“主人将去”。这只鵩鸟唤起了贾谊内心的敬畏感,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又将何时去、怎么去?忐忑之下,他发出疑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我离开这里将去何方?是吉是凶请说端详,如果生死有定数,请将日期告诉我。那只鵩鸟竟然叹息一声,举首奋翼,却口不能言。这一下触动了贾谊迁谪生活的无限悲情与无穷感喟:万物流转,祸福无常,忧喜相聚,吉凶同域,生与死有何界限,去到哪里又有什么意义?
汉代最为奇伟卓绝的文字《鵩鸟赋》就这样不期然诞生:
……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我距离长沙并不远,但离贾生描述的“至德之人”的境界相去甚远。于是,我残忍地割断自己的念想,放弃了长沙之行。如果说,在到江夏之前是皇帝流放了我,那么从江夏出发,我实际上是开始了一场自我流放。我渴望早日到达夜郎,过真正的流放生活,上刀山下火海不惧,入深渊进地狱都行。肃宗也很配合,期间四次大赦,李白均不在其列。这是老天有眼。杜二,倘若有机会,你能去长沙郡,请代我拜拜屈原和贾谊,多写几首诗,你才是他们最好的传人。
我想回过头,接续上封信,和你说点我被打入大牢、我家宗夫人来探监之后的事情。
那天,宗夫人将我递给她的《永王东巡歌》手稿装进她缠在手腕上的一个棕色布袋里,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便转身走了。我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她的肩膀、头,乃至整个寡瘦单薄的身体,都在抖动,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一片从空中急剧下坠的落叶。
她在哭。
她为什么不当着我的面哭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抱头痛哭一场?我好想啊!她不哭,我也不会哭。她临走前那一眼,分明含着对我上次深夜逃离的责备。她不当着我的面哭,表明她独自支撑着一片天,我却不在那片天空下面。那她一转身,又何以哭得如此厉害,她不会不知道,我一定会看着她的。
杜二,我当时是多么愚蠢,我竟然没有想到,那片急剧下坠的落叶就是从我这棵树上掉下去的。背过身去的痛哭,是一片落叶隐含的全部悲伤。它的旁边,就是那棵无动于衷的树。
我每天等着宗夫人再来,却从此再没有见到她。
我很不甘心。天赐良机,不仅没有建功立业、青云直上,反倒沦为乱臣,罹受牢狱之灾。听说蜀人崔涣深得玄宗和肃宗器重,高居相位,且被授予江淮宣谕选补使一职,掌管平反狱讼、招纳遗才等要务。我不认识此君,曾耳闻他宁愿外放歙州也不肯依附奸相杨国忠诸事,觉得他应是耿介正直之士,好歹还是我的老乡,值此紧要关头,救命稻草逮着一根是一根啊。我买通了一个狱吏,用你所谓的“惊风雨、泣鬼神”之诗,在不断阿谀崔大人的同时,为自己叫屈、鸣冤、求救:
贤相燮元气,再欣海县康。台庭有夔龙,列宿粲成行。羽翼三元圣,发辉两太阳。应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
台星再朗,天网重恢。屈法申恩,弃瑕取材。冶长非罪,尼父无猜。覆盆傥举,应照寒灰。
珍禽在罗网,微命苦犹丝。愿托周周羽,相衔汉水湄。
…………
这些东西寄出去之后,都像宗夫人一样无影无踪。我变得日益焦躁,失去了自由,就像一个被抢掉了玩具的孩子,一门心思、不择手段地向那个玩具扑去。我完全忽视了囚牢可能赋予我的宁静与坚忍,根本没想过我还可以像被冤屈的烈士那样,上演一场慷慨悲壮的大剧,一如嵇康弹《广陵散》、曹植吟《七步诗》,瞬间提升自己的强者风范与生命硬度。
坦白地说,杜二,我在牢里几乎被预设的“死刑”吓破了胆,弄得急火攻心,方寸大乱。我失去了一次在炼狱中镕冶锻铸,让自己脱胎换骨的宝贵机会。“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如果不写诗、不喝酒,我和“谪仙人”丝毫沾不上边,我就是贪生怕死的俗物一个,我不得不认同这一点。
“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我还写过这样的句子。这哪里是诗句,分明是情急之下一次无奈的跺脚,是绝望之中一声苍白的呐喊。我惭愧无比,因为自己的脆弱,给朋友们施加了如此大的压力,我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来救我,唯独没有想过,只有不怕死,方能佐证我从二十五岁出蜀以来在无数诗文中自我吹嘘过的大勇、大智、大谋。
现在假设一下,我真的由于“永王事件”被唐肃宗取走了脑袋,李白将彻底成为宫廷争霸斗争的牺牲品,成为文人汲汲于从政的失败者的标本,成为一个征服不了他人也无法战胜自己的笑柄。可见,流放对我而言是一次莫大的救赎,这不只是保全了性命,而是全部身心的翻转,虽然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
在牢里待了两个多月,当有人将我接出来,送到御史中丞、江南西道采访使兼宣城太守宋若思面前时,我只觉得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没见过宋若思,却一见如故,他酷似其父宋之悌。宋若思一见我,就朗声背诵出拙作《江夏别宋之悌》,他也蓄着一把漂亮胡须,就像是从他父亲颏下挪移过来的。“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他说,他父亲每读这两句,便潸然泪下,而他从没见过父亲在其他时候落过泪。
“你和高适是好朋友?”我问了一句,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我久仰高都督大名,熟读其‘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等名句,却不相识。”
“哦。”我若有所思。
“您和崔涣是好朋友?”他回问一句。
“我亦久仰其名,并不相识。听说他是我老乡,所以在狱中跟他写了几首诗,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也不知他收到没有。”
“您福大命大,瞎撞都能碰见好人。崔涣拿着你给他写的诗,去找兵马副元帅郭子仪。郭元帅真是爱才之人,他判断您入李璘幕府必有隐情,像您这样百年一遇的大诗人,岂能喊杀就杀!崔涣也很同情您,但他认为,您是朝廷要犯,免除死罪的阻力会相当大。他们便商议好,郭子仪负责在朝中斡旋,特别是在皇上面前为您求情,崔涣则趁江淮出公差的机会,想方设法先把您弄出监狱……”
“崔涣在哪里?我要见他一面。”我忙不迭地问,险些失态。
“您别急,崔大人已回京城,您这次见不到他。他一来江淮,就找到我,表明来意。我说,李白是先父的知交,我早就想救他,可找不到门路呀。崔涣便邀我一起去了浔阳,在城里最高档豪华的酒楼绣玉阁宴请浔阳太守。不料那老狐狸质疑崔大人救人的动机,口气颇为硬扎。崔涣以右相的名义直接对其问责,他才说容他考虑几天。我们知道他想探点风声,顺便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崔涣急着去庐州办事,我也不能在浔阳久等,就留下了一个最信得过的朋友。这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
宋若思眉开眼笑,他内心的轻快仿佛一叶江上小舟,在经历风浪和激流之后,将自己融入水天一色的旷达之境。我能从这份轻快中,感受到它背后曾经有过的等待和焦虑,虽然这焦虑已成为云淡风轻的背景。宋若思不仅长相酷似其父,其性情、才思亦如出一辙。他邀我进入他的幕府,恰逢其拜祭九江江神,请我写一篇祭文:
谨以三牲之奠,敬祭于长源公之灵:惟神包括乾坤,平准天地,划三峡以中断,疏九道以争奔。纲纪南维,朝宗东海,牲玉有礼,祀典无亏。今万乘蒙尘,五陵惨黩,苍生悉为白骨,赤血流于紫宫。宇宙倒悬,欃枪未灭,含识结愤,思翦元凶。而况参列雄藩,各当重寄,遵奉王命,大举天兵。照海色于旌旗,肃军威于原野。而洪涛谲渤,狂飙震惊。惟神使阳侯卷波,羲和奉命,楼船先济,士马无虞。扫妖孽于幽燕,斩鲸鲵于河洛。惟神祐我,降休于民。敬陈精诚,庶垂歆飨。
这段话几乎一气呵成,我自己都读得兴会淋漓、热血奔涌。你一读也会明白,借祭江神为名,我浇的还是“永王事件”的块垒。
九江横跨吴头楚尾,江河汇集,乃天下眉目之地,山形水势如此复杂,却有大湖开怀,群峦萦抱,万物高下相形、错乱相生,在惊险万状中呈现出千万年如一的稳定与和谐。皇上为什么被称为天子?因为他应该是最懂得天意的人。一朝天子,必须顺应自然规律,以天道观人心,治俗务,安乱世。自然风浪是任何船只都可以克服的,但人为制造的灾祸,神都救他不得。李璘当初“遵奉王命,大举天兵。照海色于旌旗,肃军威于原野”,完全可以一举踏平胡逆,奈何“洪涛谲渤,狂飙震惊”,最终自己不明不白地变成“逆首”……这是命运,我们不得不接受,但这样的命运是逆天的。逆天的命运如果屡屡发生,天就不得不站出来主持公道。
天主持公道能用什么法子,还不是屠杀和毁灭这一套,这对天下有什么好处?丝毫没有。所以,世间的平和与繁荣还在于人,不在于天。
我把这层意思讲给宋若思听,他拍掌叫好,捋着他那把美髯对我说,有个办法,您以我的名义写一篇推荐书,我在适当的时候上书皇上,请他为您洗雪沉冤,或许您还有机会像谢安那样东山再起呢。我一听,心里又像被拉起了鼓风机,呼隆呼隆。如果说《祭九江文》还算发乎理智的产物,那《为宋中丞自荐表》纯然是一派酒后胡言(当时我并没有喝酒),是一篇谵妄的疯话(我可能真的疯了)。为了印证我现在的清醒和清白,还是根据记忆引几句让兄弟笑话吧:
“臣所荐李白,实审无辜。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伏惟陛下大明广运,至道无偏,收其希世之英,以为清朝之宝……”
罢了罢了,我都出汗了。出的是虚汗。
我不知道宋若思读了之后有何感受,且将如何处置。我估计他很可能没给肃宗看过,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有机会。我希望是这样。你想想吧,都“死”过一次的人了,绝处逢生,伤痕未愈,才稍稍喘了口气,又要往那火坑里跳,什么“谪仙人”啊,连世间这三五尺深的浑水坑子都看不透,什么大鹏、凤凰啊,全是扯淡。
诡谲的是,写完这篇不伦不类的自荐表之后,我就因风寒大病了一场。宋若思派人送我到安徽宿松闾丘县令那里,嘱我安心养病,他有好消息再来接我。我住在颇有六朝烟水气的南台寺,闾丘县令特意在寺旁筑了两座亭子,一座供我读书、吟诗,一座供我们对酌、痛饮。其实无论读书还是喝酒,我的兴趣都大不如以前,“饮中八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闾丘忙于公务,留给我的日子便疏阔而寂寥。有天晚上,闾丘找我喝酒,因有人递状纸半途离去,我独坐亭中,抬头见一轮清月如钩,仿佛在天上挂住了什么东西。究竟挂住了什么东西呢?我怔怔地看着,似乎有一缕浮云,细看又没有,好像有一抹轻风,细看也没有,恍惚间有一双鸟翅扑棱着,细看还是没有。蓦地,一片树叶从那钩上掉落,弄疼了我的眼睛,那乌青色边缘所挟带的暗光将我的眼神割开了一道口子,流出的不是血,是泪。
我明白了,那片落叶是浮云,是轻风,是鸟翅,是我丢失的水心剑,是未雪的国耻,是梦中的神鹰。我信步走到“读书亭”,摊纸磨墨,写了几句: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
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
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国耻未雪,何由成名。
神鹰梦泽,不顾鸱鸢。
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尽管病体未愈,我决定明天向闾丘县令辞行。我等不起,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躲躲藏藏,什么时候是个完啊。我要去长安找玄宗和肃宗,讲清楚永王的事。他们用我,就用,不用我,我找宗夫人去,从此隐居庐山再不涉世一步。脑瓜子刚转完弯,翌日一早,流放夜郎的圣旨到了宿松。闾丘厚道,对前来押解的官员说,李白病得厉害,让他多休息几天、养足精神再上路。
长安去不成,我的情绪极为低落。我当时还不明白,流放是远比去长安更好的途径,流放将完善我的人生,使我更靠近孔子、屈原和贾谊,虽然我的流放与他们不可同日而语,但好歹我也是流放过的人啊—被权势的扫帚彻底扫到尘埃里,除了幕天席地、山环水绕,一无所有。
出发前一天,一个人的到来让我眼前一亮:宗璟。他人影在我眼前一晃,我还没看清,就紧紧抱住了“它”,哪怕是幻觉,我也要紧紧抱住。那个近乎幻觉的影像在我迷蒙的目光中渐渐显形,变成一个瘦削的实体。宗璟是宗夫人的弟弟,他瘦多了,也老多了。我喝问:“你姐呢?”好像是他把宗夫人藏起了。他抹了把泪水,哽咽着。
宗夫人上次探监后就去扬州找了高适。
高适正给朝廷筹集粮棉军需,他百忙中抽空,热情接见了宗夫人。但在饭桌上,他的回复令宗夫人倒抽一口冷气:
“李白这人太可惜了,怎么能跟在李璘屁股后面跑呢?我也想救他,可朝堂上喊杀声一片,他平时又傲气十足,没几个朋友帮他说话,只怕回天无力……”
宗夫人晕头晕脑回到庐山,扑到宗璟怀里就昏迷了过去,嘴里一边吐白沫,一边念叨着:“完了,完了。”宗璟请了好几位名医,才让她悠悠醒转。她醒来,却也变成了另一个人,身枯而神散。三天后,她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不见影儿了,连张纸条都没留下。宗璟想起几个月前,姐姐跟他讲过的一句话:
“哪天如果我出家修道去了,不要找我。哪怕是李白回了也不要他来找我。找也找不到的。”
“难道真是郭子仪救了我?”我问他,又像是问自己。
“听说郭大人是以自己的官职担保,李白绝不会反叛朝廷,皇上才免了你的死罪,将你流放夜郎。我到处打探,得知押解你的人往宿松来了,便赶紧跟过来。太幸运啦,你真的在这里!”
“我对不起你姐姐。”我望着宗璟,仿佛能从他身上看到宗夫人的影子。
“别这样说。这年头,谁对谁错呀,你已经受够了委屈。”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的脑海里一直盘踞着另一个问题:在牢中,我为什么不直接写信向郭子仪求助,而是不断骚扰素昧平生的崔涣?
我想不明白。我不懂自己,但还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些说法。回想起在狱中,我不得不承认,尽管对自己的生死那般焦虑,却很少想到郭子仪,即使想到了,明明记得这是自己救过一命的人,也像不认识一样;而每每听到郭子仪率兵打胜仗的消息,我比任何人都高兴、自豪,因为这位挽救李唐王朝的将军是我救出来的!可不可以这样说,郭子仪如果是挽救李唐王朝的第一功臣,那我这位他的救命恩人该将如何彪炳史册?我不想让任何方式的求助去侵蚀哪怕是一点点这一丰功伟绩,我要把这个大蛋糕完整、完美地献给我的朝代、我的时代和我的人生。所以,在我的大脑里,事先已经删除了向郭子仪求助这一功能,我只能为他取得的胜利而欢呼,以保持自己对唐朝狂傲的资本。
是不是这样呢?天晓得。
上路了。两位押解在宿松已分别和我成了酒友和诗友,加上有宗璟送我,心情不错。
闾丘县令送我们出城,他甚至说出“想和我们一起走”的话,仿佛我们是去长安做翰林。二月,草木萌发,春花初放,江南时寒时暖,雨水渐密,我们走得也不疾不徐。宗璟计划送我到江夏便返回,结果因为我写了那首又臭又长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情绪低落,茶饭不思,活脱脱一个失魂落魄的糟老头子,“谪仙人”风范荡然无存。宗璟很不放心,又把我送过岳州,送过江陵,直到峡州,即将进入崚嶒险峻的巴蜀地界,我执意要他回去。
我不能让宗璟再陪着我,那样流放将失去意义。我要把所有社会关系清零,把身体里面所有蝇营狗苟的东西都清除掉,独自而坦然地面对漫长的流放道路和很可能更为漫长的流放岁月。这回轮到宗璟紧紧抱着我,泪水洗刷着他的脸。他准备回去就把家搬到豫章,千叮咛万嘱咐,我回来一定要去豫章找他。我回来后并没有马上去找他,我知道宗夫人不可能在那里,所以直接上了庐山。
宗璟走后,押解对我说,我们慢慢走,万一碰到朝廷特赦,可以中途返回,不必再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夜郎去了。我咬着牙答道,不到夜郎,就是特赦名单里有我,我也不回去。他们面面相觑,张开的嘴活像两个被掏掉了鸟蛋的空巢。
终于走进巴蜀,回到故乡,却是以逐客和流放之臣的身份。
这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流放一定要成为我返乡的理由,如果一定要让我从“谪仙”变为“逐臣”,我能接受命运赐予的这一份幽默。还记得路过浔阳时,遇到在长安一起喝酒、骑马、出入青楼的辛判官,曾留句“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回或许是一种奢望,但愁已融化在渝州的飘风积雾、鹤唳猿鸣之中。
路很难走。从峡州到渝州的江岸边,唯有一条镶嵌在绝壁间、仅容单人经过的古栈道。它让我想起我们一家当初回内陆入蜀时那条异常险峻的临西阴平道。
艰险,正是拯救我的灵药。我一遍又一遍用《蜀道难》鼓舞自己的身心:“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突然发现,哪怕我就是你所说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天才诗人,也不过一凡夫俗子而已,人类的语词可以产生行走跳跃的节奏,甚至可以产生像鸟那样飞翔的翅膀,这够天才了吧,却无法穷尽地理天象,无法阐释幽微精妙的物质生成,包括人自身。因此,人类依靠语词的行走强过脚步,却依然摆脱不了节奏的镣铐,人类凭借语词的飞翔,可媲美鸟类,但那只是蜡制的翅膀,经受不了太阳的炙烤—人类所有的想象力都将坠落,但如果没有想象力,就连坠落的机会都没有,永远是一群匍匐于风尘中的愚盲之民。
我们计划在巫山离开长江,进入西南山地。没想到,在巫山遇上暴雨。雨水把天地这只麻袋灌得满满的,竖着,横着,斜着,并排,交叉,重叠,无休无止,生生不息。
这里是传说中周穆王邂逅神女的地方。“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与其说是一种承诺,不如说是诀别之词。既然相爱,为何要如此决绝地诀别呢?大约爱情这东西,无不因聚合而生,因离散而存。这么大的雨,密如珠帘,声若洪钟,按神女的说法,她应该就隐藏在这珠帘和洪钟里面。但我不是穆王,我见她不到,也不想见她。
我看到的是另一个人。每条雨线、每颗雨珠里都晃荡着她清秀高傲的面容,那飘逸的青灰色道袍却时时消失在天际,我眼前总是定格着她行将消失的刹那:她在,又不在。她是我的神女,始终保持着与我分别的态势,欲求不得,欲罢不能,就像功名,以击败我的方式成全我,让我成为独一无二的李白。
其时,我们被困在涪陵江岸边一个岩洞里。他俩在喝酒,邀我喝我也不喝。我沉醉在另一种酒里,它弄得我神思恍惚,以至于当傍晚时分我们走出那个岩洞,我感觉有条小蛇溜到了我的脚背上……我的身子猛地一弹!就是这一弹,让我看到了母亲,她刚刚还牵着我的手,见我横飞出去,扬着手大声哭叫;我还看到了父亲,他像头豹子那样纵身而上,死死抠住我的衣领。他们一闪而逝,当我回过神来,两名押解,一个拽紧了我的衣角,一个捉牢了我的脚跟。
更关键的是,一截和酒盅口差不多粗、早已枯死、通体发黑的槭树干在半途将我拦住。它酷似我当年去成都途中,在象耳山下梦见铁棒磨针的老婆婆时,拄在岩前溪边的那根树干。老婆婆在梦里跟我说的那句话忽地蹦将出来:
“我们做的是同样的事情。”
再也控制不住,我双手拍地,两脚乱蹬,像个无赖似的号啕大哭。两名押解神色仓皇,满头大汗。他们不顾我反抗,强行将我拖到一个山旮旯里,用身体护住我,生怕我要跳下江去。良久,我哭声减小,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挪开身子,走到岸边,两只脑袋小心地向前探看,槭树干旁边的一块石头刚才掉进了河里,露出一块凹形的红色土壤,仿佛一个流尽鲜血的伤口。
“我窜三巴九千里。”走走停停半年多,我们于乾元元年初秋抵达夜郎。汉代以前,夜郎是一个闭塞小国,汉成帝时改设郡县。天宝十二年,王昌龄因“不护细行”被贬为龙标县尉,也是十足一个冤大头,他不得不写诗为自己辩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前面说过,我写了那首《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这下可好,我比他走得更远,都直抵夜郎本土了。这叫一语成谶,或者说,就是命。后来听说,我被关在浔阳大牢的时候,王昌龄在亳州被嫉妒成性的闾丘晓残忍杀害,死得好冤!相比之下,我李白碰到的多是好人,这或许是老天赐予下凡的太白金星的无上福利吧。我这一路,大部分溯江而行,和王昌龄当年西行的线路差不多,我时常生发他也和我们随行的错觉。
离开长江之后,就是往山里走。自宜昌往西,长江三峡乃典型的山中之江。我老家的盘江也在山中,但由于有滩涂,不以山为岸,依然呈现出一种迂回阔远之态。三峡数百里皆在两山形成的岩谷间穿行,悬崖壁立,声势雄壮,无他处可以匹敌。不过那毕竟是长江啊,从群山中杀开一条血路,也为那万古洪荒灌输了一脉柔媚与缱绻。离开江岸数十里,涛声犹在耳畔澎湃,那很可能不是真正的江涛,而是它不绝如缕的回响。
所幸我是蜀人,对山毫不陌生,但到达夜郎时,还是大为吃惊。这里的山拥挤到几乎没给人留下地盘。换句话说,整个夜郎是一个庞大的山体,我们看不到这个“巨人”的头,更无法丈量“他”的身体。不多的人,如同蚂蚁和虫子,蠕动在“他”的趾缝、脚背、裤腿的褶痕中;倘若有人能爬到“他”的膝盖附近,则必是一呼百应的部落首领或猎界强人。我觉得,“他”就是盘古,这里是盘古开辟鸿蒙的地方。
真的,你坐在山脚,仰望天空,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想法:要是没有这山支撑着,天一定会塌下来。天塌下来会是什么局面呢,别紧张,也压不到人,因为还有牛可以顶着。这里的人身材矮小,四肢短瘦,牛却体形极大,而且都有高高矗立的圆角,有的牛宏伟得像一座宫殿,部落供奉如神,每天有人顶礼膜拜。这里的牛似乎也比人多,山坡上时常能看到晃动在密集灌木丛中的牛角,听到此起彼伏不知是饥饿还是求偶的“哞哞”叫声,但你在外面行走,想遇上一个人,比碰到鬼还难。所以,在夜郎,“诗成泣鬼神”比感人更容易,你想得到不?夜郎县令告诉我,此地距离长安四千多里,离东都洛阳将近四千里,他领导的这个县不到五百人。
他的县衙设在木瓜山下以一个山洞为主体的破庙里。他说,县衙固定下来还是开元之后的事,以前皆“随所畬种田处转移,不常厥所”。他安排浩浩荡荡的李白一行住在距县衙不到五百米的另一个山洞里。我的两个伙计认为自己是前世造了孽,随李白流放到这个鬼地方来,他们悲观地预测将死无葬身之地,一天到晚盼着天上掉下个大赦令来。我深感对他们不住,心里却认定,这是我李白此生必来之地,哪怕死在这里也值。
我并不贪图葬身之地,扔到山上伺鹰,丢到水里喂鱼,都是不错的。对死,我也像陶渊明那样,不喜亦不惧,死后我不操心;但对死法,我还是有些讲究。像李邕、王昌龄那样死,我一点也不喜欢。“永王事件”搞得汹汹滔滔,“众人皆欲杀”的时候,我内心是害怕的,我害怕的不是死,而是那种让人感到深重耻辱、万劫不复的死法。
我做好了死在夜郎的思想准备。毕竟前几次大赦名单中都没有我。或许在玄宗和肃宗眼里,我就是个不可赦免之人。而在我自己看来,世俗的罪名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我压根儿没犯过世俗之罪。
“流放”是对我人性中那些与生俱来的卑污和浸淫于所属时代产生的尘垢的一种惩罚,它以近乎极致的手段迫使某些尚有一抹灵光的人突破枷锁和局限,以抵达“大化”之境。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贾谊的“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都是借助外部的侮辱、迫害、驱逐而最终演变成自我放逐与自我回归。回想自出蜀以来,我也是在因父命不能回到家乡的前提下,慢慢走上了一条自我放逐、自我回归之路,哪怕几次成家,有了儿女,哪怕如愿入京,上了朝堂,哪怕有了你这样的莫逆之交和魏万、汪伦、纪叟那样的超级“粉丝”……都无法让我在这条路上停步不前。
不错,我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追求功名,但一旦得到某种功名,比如“翰林”,我也从没当回事过,到手的东西我都把它扔掉了。比如爱情,许夫人、宗夫人,我深爱着她们,以她们的家世、才情、品性,配我李十二这个打着“谪仙人”幌子的流浪汉那是绰绰有余,她们能赢得我的心,却拴不住我远行的脚步。甚至连平阳、伯禽,我那么想念他们,有时半夜梦回,痛哭流涕,可抹掉泪水,我又上路了。所以,很多我当时认为理所当然而且深感遗憾和痛苦的谬误,现在看来都不失为一种明智,都很可能是一种促进和成全。李三郎将我“赐金放还”,玉真公主的不断逃离,包括我们在“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之后的久别,直至“永王事件”中无端而来的横祸,都是把我往路上赶,让我回到我的正道、我的方式、我的宿命。
基于此,我就把在流放期间登上朝廷第五次大赦名单看作这样一种提示:夜郎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继续上路吧。
乾元二年三月,因中原大旱,可能知道李白生性爱水,大赦令上竟奇迹般地出现了李白的名字,让两名苦闷不堪的押解一蹦三丈高,尖叫声在幽深的山谷回荡不息。县令遵从夜郎习俗,特意选定四月十六这个吉日,夜郎县民全体出动,他们手舞竹竿,敲铜钹,唱着我们大半年都没能听懂的傩歌,所有神牛、猎狗、公鸡排成队列,送我们翻越木瓜山,那边驿站有朝廷派来的三匹马。
押解心花怒放,我当然也很开心,倒不是因为被赦,我没什么可赦免的,而是由于奉旨上路—只要在路上,除非生病,我总是充满了兴奋和好奇,从白帝城乘船顺风顺水,一路滔滔,我在江陵写下了自“永王事件”以来唯一的一首快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还想再去长沙。经过这次流放,我认为自己洁净、通达了许多,我可以去那条神往已久的江边凭吊屈原和贾谊了。于是,我经江夏,又过洞庭到了岳州,在那里遇到贾至和裴隐。前面说过,贾至跟我聊起这些年朝廷里的许多人和事。从他那里,我得知郭子仪在肃宗面前替我求情的详细情况,得知你曾在肃宗的门下省担任左拾遗,和他、王维、岑参有过唱和。他拿出你的《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给我: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看不出你还能写这种台阁体的应制之作,而且,《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中的忧愤悲怀荡然无存。两首诗的创作时间相隔不过五六年吧。在朝与不在朝,心态真是不一样!就诗而言,《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旨轻意薄,完全不是你的风格,独“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一句略显沉雄之气,点赞一下。我嘲笑贾至,你的诗再是“珠玉”,你也只是一根“凤毛”而已。想当年,唐玄宗把自己的爸爸唐睿宗赶到太上皇位子上,自己才当了皇帝,为唐睿宗起草传位诏书的是贾增。几十年后,趁着安史之乱,唐玄宗又被自己的儿子唐肃宗赶去当了太上皇,这一次写传世诏书的恰好是贾增的儿子贾至。这是什么样的因果循环啊!贾至也频频摇头苦笑。他因直谏触犯龙颜,从中书舍人贬为岳州司马,郁积已久,和我们同游洞庭时得句“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透露出苍凉凄婉的况味。贾至说你后来被贬至华州,就没了音信。
兄弟,你现在在哪里,都还好吗?
我再次体会到命运的残酷,是在即将启程去长沙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急性痢疾将我撂翻了。这是自开元十七年在天台山那次寒湿侵身之后,我病得最重的一次:腹中像装了一座绞架,头里像烧了一炉炭火,肠胃容不得丁点东西,无论饭菜还是酒水,刚进去立马就被驱逐出来,泻得两膝打跪,吐得全身抽搐。我对贾至说,这是我身体里的一次“安史之乱”,镇压不了将一命呜呼,镇压得了也会元气大伤。安禄山有反心我事先已见端倪,但对自己身体里的“叛逆”,我竟毫无察觉。可见,我们即便熟知天下,洞明世事,却不了解自己。
让人纳闷吧?身体和心思,欲望和灵魂,它们离我们最近,与我们融为一体,却又是我们最为陌生,让我们产生疑惑和痛苦最多的事物。
我的激情与意志力像被洪水围剿多时的房屋,轰然倒塌。身体通过疾病的剧烈反应,将我缩小成一个年迈的孩童,我的心也仿佛被置换了,我成了一个喜欢发呆、容易激动又脆弱的孩子。我不想再去远方了,我是那般前所未有地想要回去。如果有妈妈,我就要去找妈妈。如果有老婆,我就要去找老婆。如果有兄弟,我就要去找兄弟。如果有子女,我就要去找子女……我都有啊。然而,他们都在哪里呢?然而,你们都在哪里呢?
我要回家。回家。我决定回庐山找宗夫人,那或许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找得到的“家”。那个深秋的深夜,我蜷缩在榻上,照例无眠。月儿边走边亮,边走边圆,走到中天时成了一轮漂亮的满月。满月在中天停留了一会儿,还摆了几个姿势,仿佛有人在给她拍照。接着,满月又继续走,边走边暗,边走边缺,到东边落下来时,几近无形无影。此刻,窗外黄叶飘零,乌鸦怯怯地叫唤一声,刚落下来又跑了,好像发现了一个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它不说我也懂,因为我也是一只寒鸦,我也即将飞走。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切都将离散,这是万物的命运。唯其如此,才有无数的相遇、邂逅、合欢和团圆。在疏乱中寻觅相遇,在离别中追求团圆,这又是人的宿命。所有诗歌和文学,就是在离散中寻找自己,寻找家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你发现没有,杜二,我无意中写下的这几句《秋风词》,正与“回家”的主旨相契合。这或许是我最为柔情悱恻的作品了,但它不是律诗,不是绝句,也不是古体长短调,而是来自民间的三五七言。这不算什么创新,而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回归。
我属于民间,杜二。我们都属于民间。
民间是没有失败一说的,哪怕我们碰得头破血流,哪怕我们在功名上一败涂地,哪怕我们被世俗鉴定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只要回到民间,我们就像被惊涛骇浪砸得粉身碎骨的一滴水回到了平静的大海。
吐泻终止,待身体局势稍稍稳定,我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程。在江夏病情反复,又住了好几个月,直到前年(应该是上元元年吧,时下年号更换好比老人夜尿,既短且频)秋天,我才摇摇晃晃地上了庐山。
我首先去五老峰找到以前的住处,那房子竟然被拆掉了,只留下一片废墟。我又去北凌云峰下李腾空隐居的道观,门上横着一把铜锁。多年前,我曾带宗夫人来找过几次李腾空。她是李林甫的女儿,父亲奸诈至极,她却心地纯粹,温蔼如春,用高超的医术救人无数。许夫人、宗夫人的宰相父亲都没有好名声,这或多或少影响到她们,变成嫁不出去的大龄女,便宜了穷愁潦倒、无法无天的我。但她们的兰心蕙质,与父辈的品性毫无沾染,这是人性的复杂处,亦是其简单处。
无论我们多么狂放孤傲,多么秀出天外,我们都是“他人”,亦即前面某封信里提到的“胡人”,都是结在人类这根巨藤上的一只瓜,不可能排斥来自花、枝、茎、根的营养,不可能消除其他瓜对你的影响;而不管我们来自哪里,将去往哪里,我们又都是“自己”,都拥有独一无二的身体和灵魂,我们的洁净与高贵,最终取决于自己的选择和走向。
我满山攀爬、游走,不见宗夫人的影子。岁末,我忍不住去了一趟豫章,寄望于宗夫人住在宗璟家里。颇费了番周折,找到宗璟家,宗璟却不在家,问他去哪儿了,没人告诉我。他的夫人和孩子以前和我相处甚好,现在则不冷不热,很是生分。我能理解,宗夫人姐弟不在,我就是一个外人,更何况兵燹至今频仍,到处是新征士兵与妻儿老小抱在一起呼天抢地的场面,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已然极低。我读过你伟大的作品《兵车行》,同样沿用乐府古题,我就以一首《豫章行》向兄弟致敬:
胡风吹代马,北拥鲁阳关。吴兵照海雪,西讨何时还?半渡上辽津,黄云惨无颜。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本为休明人,斩虏素不闲。岂惜战斗死?为君扫凶顽。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此曲不可奏,三军发成斑。
唉,一写又想起了李璘。倘若他们兄弟不自相残杀,玄宗授意的李璘渡海剿胡之策得竟全功,大唐哪里会是目下这种混乱、悲催的局面!
不过对我而言,大唐的前途已无暇、更无力顾及,我必须要想清楚接下来该去哪里才行。你可能猜得到,我去了宣城,敬亭山—这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如果武谔带着平阳和伯禽,或他们中的一个,回到了敬亭山;甚至,要是吴氏也跟着来了呢?我一路上做着各种美梦,晚上做,白天也做,梦得口水直流,像一行行写坏了的诗句。
然而,敬亭山下我和宗夫人住过的那个院子,门上依旧是我们离开时上的那把锁。
我记得当时宗夫人把钥匙用油布纸包着,藏在后院一堵破墙的砖缝里。我伸手进去一掏,就碰到了那玩意儿。门激动得“吱呀”一声打开,它们敞开怀抱,想来拥抱主人,我却呆立良久,脸上密密地布满蛛丝。我仿佛一只撞进蛛网中的苍蝇。这张蛛网就是我的家。附近的人还认识我,他们给我送来了蔬菜、酒和其他食物。他们说,武谔一直没回,应该是在路上出事了。自从我们走后,这个院子再没有来过人。
我在这个院子里,以前还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今酒也喝不了多少,也没多少酒可喝。月吧,总是清冷而单薄,时常躲在云层后面,就像一个看到暴力和血腥场面惊吓得藏在门后说不出话来的孩子。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我想看一只鸟从门口飞过,坐了半天也没有。
我在这个院子里,听到了唐玄宗去世的消息。他在遗诰里说:“常惧有悔,以羞先灵。”前四字,应当;后四字,不必。他活了七十八岁,虽然颓靡,却不乏厚道;纵欲太过,用情亦极深。没想到的是,玄宗去世才十来天,五十二岁的肃宗也跟着走了。这么快呀!我不想说“报应”这两个字,可当初他把自己最爱的弟弟追杀得走投无路,图的肯定不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写诗,我到底还是厌倦了。听说副元帅李光弼在临淮反攻史朝义,我决定北上,去他那里碰碰运气,或许还能见到郭子仪呢。但刚过金陵,身体就不行了,高烧不退,额头可以烫熟鸡蛋,胸口化脓,渐渐像一摊烂泥,散发难闻的腐味,我自己闻了都作呕。
我被迫折回金陵治疗。当涂县令李阳冰出差金陵,来旅店看我。我们此前交往不多,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沾点亲戚关系,只是我平时从不把这类世俗关系搁在心上。李阳冰说,他和我父亲共祖祖父,论辈分,我要叫他从叔。祖父是什么样儿,我都毫无概念,我父亲的祖祖父对我来说和外星人没有两样。但在此当口,从叔李阳冰宛若天仙下凡,他就是来拯救我这个“谪仙人”的天使。我斜支一副病骨,看着“眉秀华盖,目朗明星,鹤矫阆凤,麟腾玉京”的他,几乎声泪俱下:
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
李阳冰仰天长叹。我的耳边和胸间至今萦绕着这声叹息,它或多或少驱除了我伤口的腐臭和内心的郁悒。那是多么纯真而强健的一声叹息,没有丝毫为难和推卸,有的是慨当以慷的酸楚与舍我其谁的担当:
“你的文章横被六合,力敌造化。大唐岂可如此对待千载独步的一位诗人,你和我一起回当涂吧。”
我听到“回当涂”三字,便晕了过去。注意没,李阳冰说的不是“去”,而是“回”,只此一字,他便不仅是我从叔,亦是我再生父母。
杜二,我李白一生以狂傲名世,其实狂傲不过是名下之物,我所经受的落魄、蹇滞、屈辱,那些小道记者和八卦专家何曾了解分毫:我说过多少谀辞,唱过多少颂歌,写过多少肉麻兮兮的句子,多少回甘于卑微、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话说回来,我对这一生并无愧悔。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我不会改变自己;甚至,如果我早早就知道这一生将是一场如此彻头彻尾的失败,我也不会改变自己。
这不是我说便宜话,兄弟,当我听到李阳冰说出那个“回”字,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们赢得了多少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啊,我们跨越了多少我们想都想不到的沟壑啊。
你想想,那些卑微与屈辱皆拜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所赐,那不是我们品性的产物,不是我们内心的风景。所以,《上安州李长史书》《与韩荆州书》这类作品固然是我的屈膝献媚之作,同时它也给这个时代打上了耻辱的烙印。回顾你我的一生,我们真是这世间最可笑、可悲、可怜之人,人家明明铁了心不用你,顶多把你当个摆设,可我们始终觉得自己才干非凡,从没放弃过抱负和追求,像只苍蝇一样,哪个蛋有缝,就往哪里钻。我们到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碰得差点丢了卿卿性命,依然带着创伤、顶着屈辱,继续寻找新的墙壁,继续一头向那坚硬的墙上碰去……正如前面信里我跟你说的,我们骨子里都是一个个孔老二—那个周游列国、累累若丧家之犬的人,最终成了这个国家的“恩师”。我们没有这么大的奢望,但我们已经赢得了无数温暖、柔情、道义,还有名声。对于在如此龌龊、残酷的环境下,我们所能保持的任性和狂傲,总有人将它看作“神迹”,将它当作稀世之珍。
或许,我们的名声能传到后世,我们还能赢得更广大的国土和更久远的年代,倘若幸运如此眷顾我们,我希望,后世读者对于李白的印象,不要仅止于“狂傲”,而是透过这两个字,看到一个苦苦求索、永不放弃的书生形象,继而能领略那个时代所有的悲愁与苦难。这对他们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过好自己的一生,说不定会有些帮助。
开元十三年秋末,我出蜀的第一年就到过当涂,后又来过五六次。那时我哪会想到,这儿将是我人生的终点。
李阳冰把我送到美丽的龙山脚下的一处房舍,走一里许就到了长江边,对面是仿佛从谢朓诗句里逶迤而出的青山,青山南麓有小谢担任宣城太守时建造的故宅。开元十三年我曾拜访过“谢公宅”,那时匾上三字是虞世南的手笔。前些年有人趁乱纵火,宅子烧毁近半,门匾也失踪了。李阳冰主政当涂后,将它修葺一新,并亲自题额。我也写过几篇吹捧李阳冰的诗文,个别地方略有过誉,但他的书法,独特和强大到无法形容。
阳春三月,病情稍有好转,李阳冰派人用轿子抬着我,去看新修的谢公宅。青山东、西、北三面环水,江河似带,湖泊如镜,动静之间,秀美款款而出;南面则像铺着一块无边无际的绿毯,其间跃动着褐色、灰色和白色的鸟群。我信步走到山阳一处坡地,抬头但见青山河像只小动物,调皮地钻入青山的怀抱,波涛与霞光嬉戏,岸边春色层层相叠,一直摞到了天庭……我久久地望着那青山绿水与蓝天白云难分难解的远处,用拐杖叩着脚下的土地对李阳冰说:
“这里让我想起青莲乡,想起紫云山和盘江。漂泊一生,我不想再走了,请当涂收留我这个不孝的游子吧。”
从春到夏,我的身体状况都还不错。陆陆续续,我和当地诗友一起去横望山访问老道友吴筠,游了姑孰溪、丹阳湖、凌歊台、桓公井、牛渚矶、天门山等,有的是初到,有的是重游,每到一处我都不像平时游览那样“飞扬跋扈为谁雄”,而是细细察看、轻轻抚摸、慢慢吟咏,诗的骨力自是大不如前,不过我不是在炫耀—炫耀了一辈子,还有什么可炫耀的呢—我是在将自己的精气神一点点地渗进这片土地。兄弟,说白了吧,我是在播撒自己的骨灰。你不要觉得悲伤。
我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只有欣慰。我这辈子(你也一样)该办的事都办成了,只剩下死还没有办成,我很想把这件事办得好一点,办得“李白”一点。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我们心有灵犀得像你就在我身边,看着我过完最后这段日子。
中秋,我和李阳冰他们在江边“烟波亭”赏月。月,我看得多了。月就是百看不厌,才叫“赏”。赏不仅仅是看,还有读,还有品,还有涵泳。赏还是互相的。天上星星多,月只有一个;地上人多,李白只有一个。所以,我们才能互赏:对影、共舞,交换各自的孤独。
这次的中秋之月却十分异样,它不是从西山升起,而是一出现就在中天,一动也不动,比我看到的任何一次中秋月都更圆、更大、更亮,周围的天空没有一颗星、一抹云。而且,它颇为灼眼,你无法久看,近似于白昼的太阳。我从没见过如此狂傲的月亮,它拒“赏”,也拒绝“互赏”。半夜刚过,它就在中天原地消失,那里隐约闪烁着几粒疏星,仿佛它遗留的清泪或精魂。
奇怪的是,接下来的个把月无法见到太阳,全是阴雨天气。我因受寒引发原来的病症,胸口腐化加剧,起先还可以在前后院散散步,后来就只能卧床了。李阳冰请来当地有名的医生给我会诊,他们的脸色越来越平静,我也越来越平静。这个世界再热闹,终归是要平静下去的。
病痛将每个日子拉得很长,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回到西域,回到盘江边,回到大匡山,回到长安,回到我们纵情诗酒、放浪形骸的那些日子……十一月,气温骤降,来看我的人已经很少了,我恍惚到了另一重世界,它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与这个世界仅有一洞可通,而且遗忘了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杜二,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把你给忘了。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槎也不乘了,津也不问了,让我们以不朽的身姿,静静等待成为化石之后的永恒相遇吧。
有一天,一个个子高大的人来探望我。
他弯腰进屋,像移进来一座山,整个房子都有一种震动感。他俯身看着我,双目有如烛焰般明亮,脸上皱纹像一条条密集的山路,颏下胡须像一团浸泡在水里的乱麻。我仔细看着他,他的胡须竟是浸泡在泪水里。他在哭,却没有声音,所有声息仿佛被某种奇妙的设施屏蔽了。我没有问他是谁,因为我知道他是谁,我只是很疑惑,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天地陡然暗沉下来,像是一座房子垮塌了。他在我的静默中消失了,在我的冥思中消失了,同时也在我的身体里消失了。
“孔丘……”我听见自己用力喊道。
俄顷,我发现自己轻松了很多,气血也壮旺了,我又能感受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了。
勉力支撑着下了床榻。客厅里布满灰尘,纸墨笔砚却好像是刚刚摆放在那里的。我捉起笔,在一张有如江山万里的宽幅宣纸上写了几行字: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信手涂鸦,胡言乱语。我自己也没明白写些什么。蓦地,我瞧见屋外全是水,莫非这就是你所说的“恩波”?既是恩波,又如何会有隔呢?你看那澹澹荡荡、浩浩汤汤的水面,宽广而平坦,可以通达任何地方—可以去长安,也可以去长沙;可以去你那里,也可以往遥远的过去,邂逅孔丘和屈原;甚至可以奔赴更加遥远的未来,你想停下的任一个点,比如二〇一九年一月九日上午十时,或许一个与你我同样孤傲的书生,正在书写我们的故事。他绞尽脑汁,想象一千多年前唐朝的政治结构、社会生态与文化脉象。如果能走到他的身边,我就会轻轻地告诉他,不要太纠结于这些事情,无论哪个时代,人类所面临的本质问题和精神困境都是一样的。
我看到了一艘船,不,是一支船队!那支船队渐渐向我驶来,不待近前,却又渐渐离我远去。我得把眼睛鼓得灯笼大,才能模模糊糊看见船上那些人:我的父亲、母亲,赵蕤,吴指南,司马承桢,高天师,贺知章,崔宗之,李适之,杜有邻,李邕,孟浩然,许夫人,董糟丘,凤姐,王十二,元丹丘,杨玉环,李三郎,李璘,李亨,王昌龄……没有兄弟你,我似乎明白这是些什么人啦,不过好像有王维,难道他……
看得最真切的,是最后一条船上的玉真公主。为什么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为什么不和元丹丘同一条船?她站在船首,身着青灰色道袍,还是那么高挑、白净。那是向我靠得最近的一条船,我分明能看见她微微上扬的眉毛,嘴角抿着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
她应该也看到了我,对着我张开了手臂,还在使劲挥舞着。我兴奋地向她跑过去,可那条船却掉头疾驰,箭一般消失在“恩波”之中。
我着急了,因为王维就在她前面那条船上。我拼命地喊,可哪里喊得应。水越来越大,有吞噬天地之势,我只在洞庭湖领略过如此浩渺的泽国。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脚踏进水里。嗨,竟然蹦进了一条小船上!随着我的意念,小船自动向前飞奔。待赶到前面,除了水,白茫茫一片,那支船队全不见了。
我把嘴张得山洞那么大,张得天地那么大,使劲喊,也没有回应。喊着喊着,从水底慢慢浮起一轮月亮。这是我再次看到它。
没错,正是我中秋时在烟波亭看到的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令人欣喜若狂的是,玉真公主和她的那条船就在月亮里面!
兄弟,你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吗?我找到了她,她在那里等我。我忽然明白,我这辈子为什么永远在路上,我为什么无法在其他女人身边久留,我为什么从一开始看到月亮就那么亲切,我为什么终其一生也只能成为一名诗人。
水中月,月中人,这就是我的归宿。
我终于不再漂泊。我将安眠于水,变成雨滴或泪珠;安息于月,化为激光或清影;安厝于她身边,融入她嘴角那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
我们真的将相忘于江湖吗?兄弟。
别担心,相忘即是永铭。
李白
宝应元年十一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