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低,棉絮样的云一团一团漾了过来。它们翻腾、跳跃、舞蹈,一会儿像信马由缰,一会儿似危岩耸立,一会儿如巨浪滔滔……泥鳅躺在草地上,眯着眼,正在潜心研究天上的云。在他的脑海里,这些云都是他的兵,他发号施令,生杀予夺,随心所欲。纵横驰骋间,当者死,避者生;所到之处,敌人无不望风披靡……云里似乎还有金银财宝、美女豪宅、烟柳繁华、温柔富贵、快意江湖,一切都那样称心如意……
暴雨
一滴水砸了下来,摔在他的睫毛上,碎了。接着,更多白白的水从天而降。泥鳅眼睛一阵酸痛,这才从云阵中缓过神来,他望了望四周,天地被云罩黑了,风吼叫着,野草、稻苗齐刷刷一边倒。关了半天的雨,开了闸,争先恐后,劈头盖脸倒下来。云层中,白亮亮的闪电一波一波扯起,接着一排炸雷隆隆响过,炸得人耳朵嗡嗡嗡,半天回不过神来。大水牛停止了吃草,它哆嗦着,一双牛眼铜铃大,显然,突如其来的大风大雨,使得牛也不知所措了。拴在柳树上的牛绳被挣脱,在地上拖着,将泥鳅的斗笠扫进了水田里。
泥鳅全身酸软,肚子里咕咕响。也是,早上草草啃了一个煨红薯就出来了,此时天已过午,肚子里饿得能扯出一双手来。队长要他照看队里的大水牛,这可是队里的宝贝,堪称“镇队之宝”,看得他万斤重才会将此任务交付。泥鳅“士为知己者死”,不敢稍稍怠慢。他通常将牛牵到水草丰茂之地后,或睡觉,或发呆,和牛须臾不离,待到牛儿吃饱喝足,就一步三晃跟在牛屁股后回家。此时,他将牛赶到一个叫洋泉湖的地方,牛吃饱了,泥鳅却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牛的幸福感,他是比不上的。他懒懒地爬起来,找到湿淋淋的斗笠戴上,泥水雨水顺着脖子流下来,他也顾不得了,一把将牛绳抄到手里,牵了牛往回走。
暴雨下得泥鳅全身湿透,十分狼狈。好在此时,只要是在野外的,人人都是落汤鸡,都自顾不暇,谁又会笑话谁呢?还好,走过四五丘田,就到了一个叫观音岩的地方。一块突出的大石,正好可以挡雨遮风。
泥鳅加快脚步,三步两步到了岩下。岩外,电闪雷鸣,风狂雨急,像某位大神在渡劫;岩下,人和牛在瑟瑟发抖。
阴河
初夏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渐渐地,雷声缓了,闪电弱了,雨也越来越小。
“快去看啊!好大的塌眼子(天坑的俗称)!”远远地,传来牛伢子兴奋的喊声。
牛伢子三十出头,家里兄弟姐妹多,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加上没读多少书,没哪位姑娘瞧得上,是一个老“光棍”。他平日下河摸鱼、捉鳖,上山抓鸟、捉蛇,鱼一样滑溜,因而隔三岔五,家里能改善一下伙食,或者添点油盐钱。
泥鳅和牛伢子是邻居,靠屁股长大,本来好得能共穿一条裤子,但后来两家争地基吵上了,双方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难解难分,成了一道谁也解不开的“死结”。加上两人几乎同时喜欢上了队里王二老倌的黑胖大屁股女儿红妹,这下好,两人从此眼睛不对鼻子,见面绕着走。
听到牛伢子的喊声,一些闲人纷纷探出头来,然后出门,去看水灌阴河,看农田大块大块崩塌。那时,队上尚未通电,大家吃的都不够,文娱活动是从来没有的。这里地理条件特殊,一旦下大雨,大水漫来,水灌阴河,地表水朝阴河倾泻,隆隆作响,十有八九还会田崩地陷,一个又一个天坑出现,场面十分壮观,像看国外大片。这在当时,是社员不可多得的乐趣,大家是不愿错过这CHUANGZUO 《坑底大鱼》 小说矩阵样的热闹场合的。
何谓阴河?阴河就是地下河。这条阴河何时形成的?多长?水最后流向了哪里?没有人能讲得清。平时,天气好的日子,泥鳅和三五闲人经常下到天坑底扯猪草、捡石子,到阴河口探秘,阴森森地看不到头,丢块石头下去,叮叮当当声音越来越小,终至全无。而这样的阴河口,每个天坑底差不多都有一个。大家分析,许是周边采煤,挖空了地下,这才形成了阴河。下大雨,地表水无处可去,就朝阴河里灌,水大、土松,地下又空了,大水一冲,地面又塌了。久而久之,沿着这条阴河的地表,塌得一塌糊涂,差不多形成了一条地面河。因而,看地面塌陷情况,就大致知道阴河的长度和走向,只是阴河水最终流向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地面塌陷时,地下的石头就露出来了。
石头虽是笨物,聪明人却看到了商机:这不是建筑和烧石灰的绝好材料吗?于是,队上就组织社员采石,每天定时放炮,哨声一响,炮声隆隆,烟雾冲天,碎石散落一地,然后采了整整齐齐码到河边公路上,由拖拉机拉走。由于影响到地质结构,没多久,采石行动就被叫停了。地底下还冲出了很多阴沉木。这些木头,几百上千年,甚至更久了,多数已腐败,零落成泥,社员将这样的泥土挑回队里,敲散,晒干,当肥料放到地里,竟有奇效,水稻也好,蔬菜也罢,长得普遍精神。部分阴沉木近乎炭化,尚可利用,挖出来,晒干,做烧柴,耐燃得很。个别阴沉木大可合抱,坚硬如铁,黑不溜秋,做家具嫌丑陋,社员大多不用。当生产队长的王二老倌,脑洞大开,将队上挖出的几根较完整的阴沉木做成闸门,河水泡了几十年,竟没有变样。
天坑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眼看社员纷纷朝塌陷处涌去,泥鳅心里痒痒的,生怕错过了这场大戏,他匆匆回家,将牛关进栏,一溜小跑赶过来。
眼前的一幕令他惊呆了!
“塌眼子”泥鳅见得多,但规模这样大的“塌眼子”,他还是第一次见:但见好好的地面,赫然出现了一个直径两百余米、深近一百米的天坑!坑刚好位于人工河道侧,塌坏了河堤,河水和地表水怒吼着,隆隆响着,以排山倒海之势朝坑底涌去。坑底一个洞,水流入洞,进入阴河不见了。
大坑四周,站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社员,但见坑的周围,地面尚在剧烈抖动,且一圈一圈,从里到外塌陷。先是地面开裂,出现一条细细的缝,随后裂缝越来越大,社员则自觉往后退,一直退到安全的地方。随着裂缝开到一定程度,“啪啦”一声,泥土和污水一起,倒下去,溅起一片水花……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一幕一幕上演,给围观社员带来了极大的感官满足。
塌到一定程度,地质情况稳定了,崩塌减弱了,地表水和河水一通猛灌后,慢慢失了气势,部分看热闹的社员,准备打道回府了。
大鱼
坑底有什么东西在一跳一跳。
莫非是大鱼?
随着一迭声惊叹,大家认定了,这就是一条大鱼!人们全部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了这条大鱼之上。
坑底距人至少一百余米,还能看到鱼在跳动,则鱼之大可想而知。
粮食不足,一天吃两餐是常态。鱼肉之类,不到逢年过节,或来了贵客,一般人家是想都不要想的。因而,这条大鱼的出现,在社员中引起了极大反响。
大家跃跃欲试,都想捉了鱼饱餐一顿。
然而,天坑周边不断掉落的泥土,以及虽然气势减小但仍肆意横流的水,及不知深浅的坑底,仍然令大家望而生畏。
太难了。在这种情况下到坑底捉鱼,比登天还难!
然而,大鱼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几个月不见荤腥,泥鳅看到大鱼,眼睛就直了。他就不信会有什么问题。退一万步讲,即使有什么问题,他也顾不得了。他脑子里闪过父母脸上的菜色,妹妹发育不良的身体,在围观村民的惊叹声和劝阻声中,泥鳅鬼使神差,脱掉鞋子,一步一步往坑底挪。滚石、泥块、水流……危险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泥鳅还是下去了。
到了中途,偶抬头,一看,对面有一人,也在往下挪。有人半路里杀出,要和他抢鱼!
仔细一看,冤家路窄,这不是牛伢子吗?
他这是何意,不是故意要坏自己的好事吗?
鱼是大鱼,无主之鱼,先到先得,天经地义。抢得到抢不到,泥鳅都必须认账。
开弓没有回头箭。泥鳅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且他看到红妹也来看热闹了,站在天坑边,正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能后退吗?
腹内空空,体力不支,路况复杂,他又不擅捉鱼,虽然出发得早些,速度却偏慢。
反之,牛伢子是“鱼精”,滑溜得很,下去的速度自然比他快了很多。
鱼是奖品,比赛选手只有他们俩,奖品只能归其中之一。
众目睽睽之下,这场比赛,他们谁都输不起。
泥鳅输了,先下天坑,执先手之利,还比不过人家,这张脸往哪儿撂?牛伢子输了,对得起“鱼精”这个称号?今后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
且红妹在看着呢!他们能输?
他们不能输!
两人暗暗努力,铆足了劲,谁都想赢得这场不见硝烟的抢鱼大战。两人加快了下坑速度!
那是一条硕大健壮的红尾巴鲤鱼,它优雅地躺在坑底的泥水里,时不时弹跳一下,展示着它的美丽、野性与活力。这条红尾巴鲤鱼,是一场重要比赛里的冠军奖品,像皇冠上的明珠,以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强烈吸引着两人。
近了,越来越近了。
泥鳅已能看得到大鱼的鳞片,在阴暗的光线下,发着幽幽的光。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气力朝大鱼挪去。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差不多就要用尽了。
对面的牛伢子也没闲着,泥鳅样朝前滑,身手显然比他敏捷多了。泥鳅不无悲哀地想:是不是造物主错了,既生泥鳅,何生牛伢子?明明牛伢子更泥鳅样滑溜,叫“泥鳅”更合适,而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在众人里太普通了,普通得令自己都生厌,“牛伢子”这个没有个性的称号,安在自己这个牧牛人头上才更合理。
容不得多想,他一手伸去,一把抄住了大鲤鱼的红尾巴,往身边拖。没想到,这一拖,却没有拖动。原来,说时迟,那时快,牛伢子紧赶慢赶,恰在此时也到了,一搭手就扣住了红尾巴鲤鱼的腮!
两人一个鱼头,一个鱼尾,在坑底对峙,谁也不肯松手!
突遭袭击的红尾巴鲤鱼一下蒙了,一动不动。紧接着反应过来,进行了激烈反抗。
人们说“愚蠢”,大意是从“鱼蠢”而来吧。其实,鱼一点也不蠢。这条红尾巴鲤鱼就是例子。
但见这条大鱼,先是一动不动,任人宰割。接着这畜生猛然一弹,一下从两人手中挣脱了。两人慌忙去捉,鱼感受到了危险,拼命弹跳。坑底泥泞不堪,两人转个身都难,一通手忙脚乱,已气喘吁吁。坑底一侧,还有一个阴河口,流水不断注入,深不见底,倘若一不小心滑进去,神仙难救。
说什么就来什么,两人在逐鱼过程中,泥鳅眼冒金星,一下跌倒了,朝阴河口滑去。牛伢子此时已抓到了鱼,他一抬头,发现了正往阴河口滑去的泥鳅,当即将手中鱼放下。鱼连续几个翻滚,翻到流水里,随水掉到阴河里去了。虽然从此不见了天日,好歹保住了鱼命。
牛伢子将自己当成了一发出膛的炮弹,朝泥鳅射去,双脚扎进泥泞里,一把揪住了泥鳅的腿,拼命往回拉。泥鳅这才止住了滑行。
好险!
此时的泥鳅,距阴河口仅咫尺之遥,稍迟片刻,就会掉到阴河里去,哪里还有命呢?
事发突然,众人惊呆了!
随后,只见两人坐在坑底的泥泞里,借以恢复体力,一边在交流着什么。再往后,两人一前一后,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把,一步一步往上挪,好不容易慢慢上了坑。
坑底抓鱼,最终抓了个寂寞。
事后有好事者分析:两人下到坑底时,均已体力不支,持续下去,鹬蚌相争,“鱼”翁得利,他们两人只可能同归于尽。且鱼太大了,一个人抱着鱼,是断断上不了坑的。
别看牛伢子平时鱼一样精,大是大非面前,生命面前,他还是拿捏得准,有担当的。放鱼一条生路,其实,也是在放他们各自一条生路。
泥鳅和牛伢子,从此冰释前嫌。
而天坑,经过政府的整治,已恢复成了农田,长年作怪的阴河也不见了。后来,泥鳅和牛伢子都成了家,老婆却都不是红妹。
红妹嫁到城里,成老板娘了。再后来泥鳅和牛伢子成了儿女亲家,两人就真正你也是我,我也是你了。晚辈偶尔问及当年他们坐在坑底的泥水里,聊了些什么时,两人均摆摆手,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