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写完《棘花》后,第一个跳出脑海的问题。也许是因为有人对我说,《棘花》与《包法利夫人》一样,属于心理现实主义。
读《包法利夫人》后,我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杀死爱玛·包法利?或者说,在同样的故事情节里,爱玛并不是没有选择。然而,福楼拜执意杀死了她。
自然,《棘花》与《包法利夫人》不同。因为开篇就定了结局。似乎受一股惯性力量的驱使,一提笔,我的眼前就出现这样一幕:杨素孤零零地待在病房里。她看不见了。对于此刻的遭遇,她早有心理准备。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时光一下回到故事的最初—九个月前,自己是如何怀着喜悦与憧憬等待丈夫归来。她觉得自己意气用事,犯了不少错误,有些可以挽回,有些已无挽回的余地。一切还得从那天开始讲起。
和我的第一部小说《空巢婚姻》一样,《棘花》也是现实题材,同样描写了当代女性的绝望与欲望。创作《棘花》的灵感来自于一个真实人物的真实感受,只是地点被我移至到了我熟悉的长沙。人物也相应地变成了长沙人:一对即将迈入中年的夫妇,丈夫周亚宁是建筑设计师,妻子杨素是中医院的主任医师,他们养育了一个女儿。周亚宁学的是建筑设计,也真心热爱厨艺。他时常感叹过去的蹉跎岁月,甚至觉得自己在公司里设计的那些毫无新意的作品都是可有可无的,而厨房这一亩三分地才是见证他才华的地方。那些时常在他内心显露的空洞与虚无也被这一亩三分地填满和充实。正当杨素习惯于周亚宁下班后像个全职保姆照顾她和女儿的生活后,他逃离她们去了C国。表面上看起来,这只是故事的序幕,却是掌控“木偶人”的那根提拉线。然而,正如开篇场景所揭示的那样,正是在这个开篇后不久就说出的真相—杨素最后失明了—导出一个引人深思的故事。
这也意味着追问杨素失明的原因和读者追问包法利夫人被杀死是完全不同的。在《棘花》里,“失明”既是一种逃离真实世界的方式,又是一种无限接近内心世界的途径。于是,造成失明的原因也成为“棘花”的“因”。叙事者围绕这个“因”叙述,读者试图探究这个“因”坚持到最后,无非都是想揭开这个谜。在这个意义上,叙事者和读者一样无能,都是在借助一个又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想要弄清楚,看上去坚强、冷静,无所不能—作者不止一次描写过杨素的冷漠:他们不是一直称我为“白色屠夫”或是“冷面杀手”吗—的杨素,为何以“失明”的方式逃离现实困境?
对于这个问题,在阅读小说之前,通过人生经验,我们可以想象一些答案。既然小说是社会题材,它的答案也应该是社会的。
就像《坡道上的家》里的女主人公里沙子:她因为被选为陪审员后,丈夫总说她孩子和工作无法兼顾;还说,只不过是陪审员而已,别说得好像执行什么重大的任务一样。
相似的,在《棘花》中,周亚宁曾这样对杨素说:你天天把工作当饭吃,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其实说白了,你不就是一个割屁眼儿的吗?多么相似的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给妻子深深的伤害。
那杨素为什么会失明呢?是因为真的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了吗?随着情节的推进,你能看出所有推进“因”的潜在力量:原生家庭的不幸;少年时期遭遇表哥的侵犯;丈夫的出轨;雪夜遇见的那个叔叔,一度成为她的灯塔,成为支撑她前行的精神支柱,可他竟然是她不曾谋面的生父……作者不知道、读者也不知道,杨素为什么在弄虚作假、绝望,或是异常兴奋时,她的腿会变成鱼尾,一旦讲真话、实话或恢复平静,腿又变回来了。唯一的解释是杨素把另一个自己关在一座“黑房子”里。
不仅杨素有一座这样的“黑房子”,我们又如何能够否认,我们心底都有那么一座“黑房子”呢?杨素与周亚宁结婚,至少在周亚宁回国之前,杨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她甚至觉得是周亚宁单纯而稳定的健全性格引导她走出了“黑房子”。她用自己以为最好的方式对他表达深情。
事情或许就是从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女人的短信开始的?杨素审视自己,像在审视别人,得出的结论也像是对旁人的:像杨素这样出身的女人,无论多么豁达,都免不了因为成长环境的影响而生出狭隘。虽说杨素是个例外。她比较冷静,天生有几分清醒,人生的经历又增添了些理性。可在这样的年龄,夫妻两地分居,往往会因矜持而不好表明需求,或心火过旺,或过于压抑,结果只会加剧焦虑而失去理性。她的心思因为那个女人的出现而变得复杂起来,她自视遇事冷静客观,如今想来,也只是没到那一步而已。得出这个结论,必然和包法利夫人一样幻灭,知道自己的生活其实永远没有走出那间“黑房子”。杨素之所以还能坚持,是因为她还有希望,她有心中的“灯塔”。于是,杨素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一直在她心里,成为她最后的堡垒。
只是这个堡垒以一种她从未想到的方式被击垮。杨素感觉母亲王荆花总是刻意回避什么,可越是这样,越易引起她的警觉。对父亲有过几个回合的试探,又觉得父亲总是不会对她撒谎的。也因此,所有她信任的人、她深爱的人才成为把她推向黑暗的合力。
《棘花》里所有人物和场景都是我们身边的人,但小说永远蕴含它独特的神秘性。
我试图从不可预测的冲突与屡屡打碎的片段中,从生活被毁又被重建,爱情被毁又重生希望的揪心纠葛中,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悲伤。说一千道一万,杨素为什么会失明,我想把这个问题交给亲爱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