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不下的雪

石胜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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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云纪住的地方相对幽静,从高铁站出来之后开车过来要四十分钟。当初她的朋友劝她买离市区比较近的房子,她怎么说也不愿屈服。她认为只有在安静的地方作画才能出好作品,这是她一贯的人生信条。与其让她在繁华的春熙路感受当代中国的灯红酒绿,不如让她去应天寺感受佛法无边。肖云纪是一个可以为了画一幅称心的晚霞从下午四点开始就坐在画板前等着日落的人,她始终觉得美是不会辜负她的,什么都不会永恒,唯有艺术。这一身艺术至上的孤傲气质让她看上去和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隔着整条银河的距离,但同时又如同摘不到的星辰在昏黑的夜里散发着无穷尽的光。
去年五月的时候,肖云纪受老师的邀请去上海参加一个私人的艺术展,开始的时候她还想着拒绝,但后来老师说艺术展是他和一些好友联合开的,不对外公开,只私下邀请各自认识的人,所以不会太吵闹。肖云纪心里是知道的,老师懂她性子沉静,也明白老师是想借这次机会让她多认识些人,她当年离婚之后再也没和男人有过亲密接触,老师就一直为她操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拂了老师的面子。虽然老师是当世有名的画家,但这次的展览并不单纯只有画作,还有一些雕塑、瓷器之类的艺术品,甚至还有些是这些艺术家们的私人藏品,这让肖云纪多了几分好奇。
五月十二号的时候肖云纪就坐上了前往上海的夜间高铁,到达上海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的事了。成都到上海对她这个不太愿意出门的人来说无异于跋山涉水,但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出行总给她一种异于往常的预感,这让她潜意识里有些抗拒,当下生了逃脱的念头,但这预感也给了她一些隐约的期待。更何况她已经答应了老师要参加这一次的集会,临时爽约也不好跟老师交代。她上车之后发现人很多,这不是她想看到的。虽然她并不怕跟生人接触,但还是会有一种本能的距离感。不过所幸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旁边是没有人的。
肖云纪坐下来之后,用稍显警惕的眼神扫视了周围的情况,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尽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突然就松了一口气。列车发动之后她看着窗外黑成一片墨的夜色,这团墨里时不时闪过的铁轨旁的灯光像是海上粼粼的幽火,这让她想起以前去日本熊本县的时候。她曾经在她移居熊本的中学好友贺佳纯口中听说过关于不知火的诡谲传说,相传景行天皇在征讨九州南部的熊袭时,到达熊本八代海一带时海风狂啸,周边漆黑一片,那时的夜空就好像一个吞噬一切的妖魔,翻涌着的海浪如同蠕动着的胃壁,只等将这一群蝼蚁在腹中慢慢消化。也许是命不该绝,景行天皇敏锐地观察到在他肉眼可见的地方有一处火光,在几个呼吸间愈渐明晰,绵延成千里火线顺着狂风沸腾了整片海域。天皇下令全速朝着火光追去,火光凭空消散,但他们已经在不觉间到达了陆地,上岸之后天皇探访得知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熊本的八代郡,此后熊本县也被称为火之国,熊本到名古屋之间的夜间高速巴士也被命名为不知火号。肖云纪没有坐过不知火号,却好像在此时看见了不知火。
夜渐深了,肖云纪显得有些疲惫,将头抵在玻璃上侧视着周边。车窗上映出了坐在过道那边的一对母子,或者说可能是母子,也有可能是姨母和侄子之类的。那个孩子是那个女性的什么人她自然是不知道的,这样的情况就像是如果一个女人像母亲一样照顾同行的男人,不管真实情况如何总是会被看成夫妻的。她没有孩子,也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带着孩子坐在这深夜列车上会是什么状态。那孩子明显是困极了,周边环绕的列车广播和列车员的报站声都无法让他有任何转醒的迹象,按理说这七八岁的孩子是精力无限的,现在却沉睡得像是一尊雕像。而他旁边的女子脱下自己的绿色风衣盖在男孩身上,在玻璃窗上看起来就像是男孩被埋在了一片初春的草地里。
肖云纪仿佛在无意识状态下被激活了画家的本能,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描画那个熟睡的孩子的面容,她的视网膜里一切都成了模糊不清的状态。不知怎么,孩子的眼睛竟亮了起来,她心下大惊,连忙定神一看,车窗上什么也没有。天气已经开始往夏季走了,晚上的温度也不低,自然是不会出现雾气的,所以她画出来的东西一定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她再凝神往玻璃上看去,沉睡的孩子刚刚侧了一下身子,在她这边的玻璃上只能映出半边脸庞,这样看不真切的情形反而显得他更加可爱了。列车外的灯光在飞速地后移,这灯光和玻璃上的人影在晃动中重合,一时间竟分不出哪个才是真实的了,好像融在了一起,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当那灯火映照在玻璃镜子的人面上,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让肖云纪的心都为之颤动,再多一分就要落下泪来。
十三号,肖云纪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快到上海了。她去卫生间里简单洗漱了下,拿出随身带的镜子画了个淡妆,哪怕她再讨厌多余的社交,但基本的社交礼仪她还是有的。她看着镜子里稍显苍白的自己,感觉像是古典诗歌里走出来的女人。因为老师的郑重邀请,她特地穿了一件浅蓝色刺绣长裙,只不过这蓝色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反射出冷冰冰的光泽,颇有些把黎明时的天空穿在身上的感觉。
这次出行前她先查了交通线路,得知聚会地点两公里外有一个地铁站,便下了高铁就坐上了地铁。下了地铁之后她选择步行过去,虽说上海的交通发达程度在国内都是首屈一指的。她是向来不太喜欢自己开车的,也不喜欢坐车,除非实在不得已,她对这种时刻有把控不住的风险的东西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抵触。她期盼着沿路遇见不一样的人或风景可以顺手画下来,同样也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哪怕现在可以用智能手机将好看的瞬间储存下来,她却坚持用手绘,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是画家的日常练手,免得技巧生疏,但她其实也知道有些人在私下里说她太过守旧,讲究些无用的仪式感。她懒得反驳这些话,和不理解自己的人再如何沟通都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差不多上午十一点的时候,肖云纪如约来到老师所说的地点。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式庭院,大门是圆形的,在阳光下看上去是个巨大的冰凉的镂空大理石雕。门口都是些常见的盆栽,最精巧的是入门前就可以看到的,好像要溢出门外的紫藤。这时节恰好藤花盛开,那些紫藤就密密麻麻附在入门之后的通道上方的藤萝架上,它们原是为客人们躲避烈日用的,现如今绵软地垂了下来,落在了每位宾客脸上,就好像死神落下了优雅的影子。肖云纪是听说过上海有个嘉定紫藤园的,每年四月下旬,紫藤就开得汪洋恣肆,要是还有没谢的樱花,还以为来到了京都。既然来了,若是不远就去看看,肖云纪想。
正当肖云纪低头拿出手机查询去紫藤园的路线时迎面走来一位老人,他刚从门里出来,眼角的皱纹泄露了他年纪的秘密,皮肤已经松弛,但并不特别暗沉,头发倒染得一头黑,一身藏青色正装显得人的气质卓尔不凡,好像年轻了几岁。那人喊了一句云儿,肖云纪便立马抬起了头,快步走了上去。她走到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两人正亲近地叙着旧,一位工作人员前来报信,说是有人请王老前去有要事相商。
肖云纪也不好强留老师,便跟老师道别之后独自四处看看。一路上她见到了几个圈内的熟人,稍微聊了几句就借故离开了,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大概是在火车上奔波劳顿的原因,她的神色显得有点疲惫。省了与旁人无用的接触,她坐在椅子上,眼神渐渐放空,身边走过的人就像昨晚她在玻璃上看到的闪光,连影子都来不及留下。这个小规模的展览本身也没有太多人,所以并不喧闹,肖云纪在走神的时候也不会被吵醒。
她休息了一段时间,又重新站起身来,向前继续观赏这难得的展览。这次展出的都是各位艺术家的私人藏品,有的也许并不是特别价值连城,但真的格外精美。就比如刚刚她看过的一个青花瓷盘,上面烧出来的游鱼异常生动,细密的鳞片和突出的眼珠仿佛是粘在盘子上的标本,说是宣德年间被某位二品大员收藏过的藏品,有些自诩画家的人甚至还画不出这么精妙的作品。不得不说她开始慢慢认同了这些物件主人的审美眼光。
虽然是白天,但展品都是在避光的室内,灯光也十分昏暗。接二连三的藏品让肖云纪慢慢有了些审美疲劳。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尊康熙年间的美人醉柳叶瓶牢牢吸住了,无法移开。说是美人醉,其实准确地说应该算是桃花片。她曾经见过美人醉菊瓣瓶,美人醉中的红是带着灰色的,所以看上去会多一些大气沉稳,但这尊柳叶瓶则与之不同,它显露出桃花的红色,这是当年灼烧工艺的不同导致的,这一类在豇豆红釉瓷器中被称为桃花片或娃娃面。它在橱窗里有专门的小直射灯映着,光洁的釉面反射出一片亮眼的桃红,宛若昏暗壁橱里的另一盏明灯,又好像是在一幅黑色的画布上涂上了粉色的唇釉,在灯光的照射下艳丽得似乎都透着一股妖气。它的器身细长,形似柳叶,瓶颈稍短却有着丰肩,肩下消瘦至足,观者目光随着瓶身从头到尾游移,就如同在欣赏一位体态匀称的旗袍美人。
正在肖云纪为这瓶子目眩神迷之际,她的老师正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边聊着一边朝她走过来。直到两人走到她旁边,她才意识到有人靠近。当她看到老师的身边有一个同样身着西装的陌生男人之时,她连忙拨弄了一下头发,用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老师,您来了,不好意思,刚刚我看得太入神,没有察觉到您过来。”
老人忙摆了摆手,她抿了抿嘴,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要是有什么尴尬的事,她都会下意识抿嘴唇,老师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主动开口缓解她的不自在。
CHUANGZUO 创意写作 《落不下的雪》“看得这么仔细,是想把它画下来吗?”
肖云纪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老师,这东西太过精美,若是只能对着它研究这一时半刻,我怕画出来的东西空有躯壳。没有神魂,这画也就毁了,我又何必造个残次品出来呢?”
“小姐若是想画这瓶子,拿去就是。”
陌生的中年男人一开口,就吸引了肖云纪的注意。男人高大,眼神犀利得像一只豹,眼神里有着优越感和隐藏着的一丝征服欲。不知是不是长年在工作上打拼,养成了这样一副神情。尽管他的话说得很大气也很诚恳,但莫名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错觉。
肖云纪礼貌地谢绝了男人的好意,她不可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示好,她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老师告诉她这男人叫邵刚,是沈阳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也是展览主办人之一,尤其是老师说到邵刚的审美能力不错的时候,让她不免对他多了些好奇,一个开公司的在美术上竟然也被老师如此夸奖,那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两人互相颔首招呼过后,邵刚表示他是这瓶子的主人,愿意将瓶子借给肖云纪作画,但无论他说得多么恳切,肖云纪都不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她总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尤其是对方还是商界精英,她知道经商的人向来算盘打得精。她担心对方另有所求,凡事先防一手是她的处世准则。
肖云纪不愿再就这件事过多谈论,便转移话题问起这边还有什么出挑的展品,其实她也差不多看完了,就算再有些别的,她私心里也是觉得比不过这柳叶瓶的。其实她的心思也不在这展览上了,她想着找个时间去紫藤园看看。正好老师让她这两天陪他在上海到处看看,她便应允了下来。邵刚听到两人要在上海玩赏几天,竟向老人提议可以前往嘉定紫藤园,并表示自己愿意陪两人前往,可以让自己的私人司机接送二位,行程会更加方便。肖云纪没想到邵刚竟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尽管她知道对方也只是恰好说中,但有的时候巧合会带着令人惊喜的力量击中人们期待的内心,然后不自觉地把命运赏赐的礼物转化为对另一方的好感,这大概和信教的人会将好运都归结于神灵从而进入更深层次的信仰是一个道理。肖云纪不自觉地扫了一眼邵刚的表情,对方是稍显冷淡的表情,这让她暗自确定了这的确是一场不恰CHUANGZUO 创意写作 《落不下的雪》当的巧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也磨不开面子拒绝邵刚的好意,便只能由着他了。第二天早晨,邵刚便叫司机开车来接着师徒二人往紫藤园去了。老人倒是玩得开心,看到这满园的藤花都忍不住惊叹:“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仲春开花,披垂摇曳,宛如璎珞坐卧其下,浑可忘世。”肖云纪显得稍微心不在焉,她也并没有什么挂心的事,只是还惦念着昨日那柳叶瓶,加上邵刚陪着老师的样子实在过于亲近,这让她多了一分跟陌生人同游的尴尬。但她也并未多说什么,好好地陪老师逛完了这紫藤园。邵刚在出园之后接了个电话,要中途离开,他吩咐司机务必把二人安全送到,他自己打了个出租车去办事了。接下来两天他也没有再出现,这让肖云纪的心情蓦然变好了。三天之后她安心地与老师分别了,临别时还答应了老师明年一定去他家看看师母。
日子在她回到成都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常,这让肖云纪内心感觉到莫名的安稳,她并不喜欢所谓的意外。有天下午,她从私人画室回家的路上,接到快递小哥的电话,说有她的快递,已经送到她门口了。她让快递员放下就好,但对方坚持一定要当面签收,她狐疑了一会儿,麻烦快递员先在门口等她十五分钟。她挂断电话之后立即翻了自己最近的网购记录,应该是新买的咖啡机到了。
她时常会沉迷于咖啡诱人的香气,液面上的拉花让她感到了另一种易逝的美感,她一直认为不能永恒的都称不上艺术,但这世界上美的不只有艺术,还有生活本身。
肖云纪一上到五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快递员,天气已经渐渐变热,她一路赶回来,额头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快递员在门口等了有近二十分钟,她实在觉得羞赧,连声致歉。快递员也是个性情温和的小伙子,二十五岁左右,看到女主人这么客气,他即使有脾气也不好发作。他轻轻把包裹放到了地上,递给肖云纪一把裁纸刀,让她拆开快递检查货品是否完好。她连忙接过,她知道他还有其他单要派送,不好意思再耽搁他的时间,蹲下身去划开了快递盒上的胶带。
透过盒子的缝隙,肖云纪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一瞬间就像有一把锤子击中了肖云纪的后脑,让她心神俱震,一时之间失语。她原本平稳划开胶带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瞳孔迅速地收缩,像看到了让人恐惧的东西。快递员看她遽变的神色,顿觉有异,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他也开始恐慌,他生怕自己是派送了什么恐怖分子寄给她的威胁快递,比如血字卡片、人体器官之类的,怕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别人的刀。此时围绕着这个快递生成了一个磁场,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了没有拆完的快递感到了同等的战栗,频率异常协调。这本身就是不常见的事,在这算不得宽敞的楼道里就更加让人觉得诡谲。
肖云纪回了神,看到年轻男人的脸上有CHUANGZUO 创意写作 《落不下的雪》着焦灼和担忧,她以为对方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这让她莫名觉得有些温暖。来自陌生人的关心稍稍安定了她百感交集的内心。她告诉他自己没事,然后当着他的面打开了这个纸箱。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尊粉红色的柳叶瓶,这东西在半个月前出现在她的眼前。当盒子里的东西彻底展现在男人面前的时候,他也放下了心。他同样震慑于这瓶子的美,但出于职业道德,他并没有询问任何有关这件东西的信息,只提醒收件人要检查好物品的完整性之后再签收。肖云纪也没有多耽搁,稍稍检查了一下瓶子的表面就签收了。
她在快递员下楼的时候还道了声谢,他没有回头,只背对着她,少年气地挥了挥手。
肖云纪抱起箱子进了门。她把箱子放在了餐桌上,没有把瓶子从里面拿出来,而是先找到快递单上寄件人的电话拨了过去。几声拨号声过去之后,对方接了电话。那头是十分淡然的男声,好像这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他甚至都没有隐藏自己的电话号码,就是在暗示她该给他打过去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磁性,让肖云纪听出了一种像是下一秒就要邀请她去参加晚宴的感觉。
肖云纪猜到邵刚是从老师处得知自己的联系方式和通讯地址,她明确表示自己不认为任何一位男性用这样的方式接近一位女性是礼貌的,尤其给陌生女性寄这样令人费解的快递,这会对女性造成非常大的恐慌和不适。而邵刚在平静的致歉之后询问肖云纪为何对他一直有偏见,既保留了双方的体面,又能将问题转移到女画家身上,求得自己想
要的答案。这话中到底有多少歉意,肖云纪听到几分便是几分。
肖云纪直言她讨厌他这样粗暴地介入她的生活,这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好像往一个她不可控的轨道偏离。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笑声,这声音突然像一条爬虫从传声筒里蠕动着,顺着耳朵爬进了肖云纪的血里,让她感觉到一阵从内心传来的酥麻。她一时火起,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也顾不得社交礼仪,直接挂掉了电话。她无法理解邵刚莫名其妙的行径,无法用常人的思维去对他的语言和行动做出合理的判断。她在混乱的情况下,竟然在潜意识里相信了邵刚所说的,他没有任何恶意。
肖云纪低下头,伸手将纸箱里的泡沫拿掉,将那价值连城的柳叶瓶轻轻地捧了出来。除掉邵刚这个着实不讨喜的因素之外,她的确沉迷于这瓶子难以掩藏的美。它触手生凉,她忍不住缓慢而轻柔地来回抚摸这瓶子,如同抚摸着一位贵妇美妙的胴体,眼神渐渐地变得迷狂,这种美就是她想画下的传世不朽的光艳。
她将这桃花片放在了卧室中一眼可见的地方,恨不得能把它融入自己的骨血,让它的气息浸染自己,这样日夜相对,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把它的灵魂囚禁在画纸上。肖云纪此时已经顾不得想起自己对瓶子主人的厌烦,只有这美丽耀眼的造物让她如痴如醉。下午四点半,太阳开始偏西,初夏的日光足够,从窗户泼进来,就像一片金红的瀑布,光线在空中被灰尘划成细密的冰纹,如同潮水席卷了整个瓶身,温度似乎想将粉色重铸成金色,这金粉让她想到化妆盒里久未启用的胭脂。
肖云纪花了很久让自己的目光从这宝物上移开,她想占有它更多,对艺术的渴求,旁人不及她万一。一方面她想对它做尽可能的挽留,但另一方面她不想和它的主人打交道,这让她十分为难,明知是陷阱还必须往里跳的感觉让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决定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她突然笑了起来,这和那些要交作业的孩子明知终将面对老师的狂风暴雨,却还想把作业拖到最后一刻的幼稚行为并没有本质区别。她躺在床上,微信里弹出一条好友申请,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邵刚。果然,头像就是穿着正装的他,和展览那天穿的只是有颜色上的不同。她瞟了一眼他的微信名称,九牧。
肖云纪由于柳叶瓶的缘故,心情像是坐了过山车,现在那柳叶瓶还在她可见之处闪着让她欣喜的光,她觉得只有下厨做几个好吃的菜才不辜负自己。她收拾了一下,拿出最近都没用过的南瓜色口红来与这夕照下的瓶子相映成趣,甚至还扑了扑粉,只是为了下楼去超市买菜。她买了些平时懒得做的菜,回家之后做了个宫保鸡丁和水煮鱼,还烤了一个芝士焗南瓜。她喜爱甜食,很多时候甜品看上去就能让她心情舒畅。
舒服地吃完饭后,她才重新打开微信,点击了好友申请第一条,选择了通过。她并不想主动去向他开口,请求让他把花瓶多借她一段时日,但邵刚也没有主动找话题,这就陷入了一种无声的角力,两个人同时抓住了绳子,但谁都在用力,等对方先服软。她想到这种奇怪的比喻,就有种莫名的心烦意乱,只有把手机丢到一边,什么都不想,更加不可以想这个可恶的男人,就是他突如其来打乱了她本该古井无波的生活。她此时倒有些像为爱烦恼的少女,这种念头让她险些认为自己疯了。
第二天上午,邵刚发了一条消息给她:“瓶子尽管用,等你完成画作再还也不迟。邵留。”明明是微信聊天,却被这刻板的男人硬生生弄成了字条留言,这让她哑然失笑。既然对方开口,她便却之不恭了。这倒是省了她主动的尴尬。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观察这柳叶瓶上。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内,除了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外她要保证自己和这瓶子呼吸同一空间内的空气,试图与其神魂相连。她数不清已经把这个瓶子翻转了多少次,每个角度她都观察过了,像医生在动手术之前找准下刀的位置,连瓶底都没有逃过她的法眼,但始终找不到落笔的最佳时机。地上已经丢了几十张废稿,都是刚画了没几笔,纸上的形状都没成型,就已经注定达不到她想要的水准。
她像一个在沙漠里拼死寻觅绿洲的旅人,精疲力竭也没有放弃生的希望。
精神上的困顿让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悲观的灰,肖云纪接下来几天也没有找到出路。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追求艺术哪有康庄大道可以走。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天中午她吃完午饭之后就像往常一样去床上小憩。
她午睡向来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但这天她是被玻璃窗的呼救声吵醒的。
原本属于太阳的天空此时已经成了乌云的地盘,夏季的暴雨来得就像是少年人赶不及送出的情书,来得凶猛,倾泻如注,但不长情。狂风卷着暴雨直挺挺地砸在玻璃上,就像是一首presto,肖云纪还没睁眼就听到这台风袭击的声音,她最先感应到的就是维瓦尔第《夏》的第三乐章,雨滴就像是小提琴家的手指,疯狂地在一弦上换着把位。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声吵醒,眼睛微微睁开,似乎还有沉沉的睡意在压着她。在这恍惚间她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半清醒的眼睛瞟到了桌子上的柳叶瓶,外面黑压压的天空中不带一丝光明,但瓶子在这房间内却显得它自己就是个光源了,虽然并不很亮,但那桃红反倒更像是那天在展览中初见的模样了。不对,甚至和那天也有不同,那天小直射灯的光被它反射出了魅惑的感觉,但此时的它是在黑暗中挣扎着的姿态,不再那么完美,风雨中的它有种琉璃易碎的美,这就像一个本身很完美的女性在陷入无助之后表现出的软弱更加惹人心疼。
肖云纪顿时清醒,这就是她在找的灵魂。
她立刻起身,走到画板前,不再那么精细地一笔笔描绘这瓶子本身,只将它绘出了个十之七八,剩下的精力便将背景绘成一片黑灰。
要将初夏的恶劣天气画在纸上并不容易,从调色到线条都要显出层次,所幸整幅画完成的时候,窗外的模特还没退场,让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一切还原。当她放下笔之后审视这幅画,她突然想起老师说的,在还原真实之上还要有属于自己的创造,这幅画才有足够的自我价值。那一瞬间就好像是被操控了一般,她鬼使神差地又拿起笔,在瓶身中央添上了一条细碎的裂纹。当她画完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但她为这神来一笔的美所屈服,就像伊贺烧的杯子中间多了一条经年累月使用过的磨损,主人依旧以之为傲。
肖云纪将这幅画拍下来传给老师看,老师以为她是把那天展览的背景换成了夏日风雨,看样子他并不知道邵刚后来做的事。肖云纪本以为老师会像以前一样指出她这画中的不足,但他却说这幅画已经够好,不需要再多作改动,多一丝少一毫都没了味道。这让肖云纪颇感讶异,老师对她的要求向来是十分严格,哪怕她在圈子里已经是有了名气的画家,他依旧会像小时候一样要求她把每一幅画都画到他觉得满意为止,她知道这是老师对艺术毕生的追求,也包含着他希望她有一天可以超越他的期待。但老师对这幅画只有赞赏,她感觉像是小时候得到了师母给她作为奖励的棒棒糖般充满了孩童般最原始的满足。
她想了想,还是把这幅画的照片发给了邵刚,她认为他有权看到这幅《雨中桃花》。
简讯传过去之后迟迟没有得到回复,肖云纪倒显得有些焦急,她迫切需要那个男人的认可,尽管原因不明。她每隔十分钟就看一眼手机,几个小时过去了,天空已经正式地不因乌云而黑了下来,可她的手机却还是没有因为她想看到的消息亮起。
大概十一点多,她躺在床上正在读《厄舍府的倒塌》,微信提示她收到了一条新信息。她点开看,是邵刚的回复。
“画得极美,越是脆弱的东西在风雨中挣扎就越有强悍的力量。裂纹是整幅画最传神的,我在里面看到了艺术的精巧。看来我的确做了个正确的决定。晚安。”
他并没有问瓶子是否真的裂开,只夸赞了她的画作。她的心口涌上一阵奇异的错觉,在那一瞬间她觉得他能懂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几乎要被这种不合时宜的幻想刺激到叫出声来。原来他竟是她的知音!他看懂了这裂痕的美!她感觉一阵巨大的幸福让她快要眩晕过去,心脏似乎要跳出喉头,有一种灼烧的痛感。还有那句晚安,带着一种越了边界的隐秘性,像一根羽毛卡在她的喉咙。离奇的痒爬动在她的血液里。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肖云纪发消息给邵刚,询问他的地址,说要将瓶子完璧归赵。邵刚也没有过多废话,发了自己的地址给她,她便叫了快递员下午四点上门取件。那差不多是她收到瓶子的时间,她的仪式感再度出现在这些细碎的地方。她在送走这瓶子之前反复摸着它,此时倒不是因为她要失去这瓶子而感到失落,她很清楚这瓶子最美的时刻已经被她留了下来,更多的是她清楚地知道,从这瓶子被送还回去的那一刻开始,邵刚便不会再与她有任何交集。
果然如她所想,邵刚在收到瓶子之后,给她发了一句“收到”之后就很少主动给她发过消息了。只是会偶尔聊起彼此近况,说起来他们并不太熟,甚至如果没有这瓶子他们在展览之后都不会再有联络的可能。但就是由于这样的距离,才让肖云纪变得更加期待下一次的交谈。
但邵刚还是会偶尔给肖云纪买些小东西,双方互相知道地址就已经是很私密的事了。比如他给肖云纪订过一束向日葵。她收到花的时候正在电脑上查着最近在四川博物馆展出的丝绸展览票务信息。她把向日葵规整地插在玻璃花樽里,回到电脑前她拿起手机,点开了与邵刚的聊天界面。她先例行客套地表达了谢意,之后才是她真正想问的,为什么要送她向日葵。这次没过几分钟他就回了她一句希望她能像向日葵一样向阳生长,她也不好再问下去,没再回复。电脑屏幕上的字让她沉默许久。
向日葵的花语:沉默的爱。
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候,肖云纪收到宁波那边一家艺术馆的邀请,说请她过去筹备一次个人画展,她想着闲来没事就应了下来,承诺在十月底赶到浙江。她将这消息告诉了她想邀请的亲友,其中也包括了邵刚。邵刚表示了他的祝福,并表示届时一定到场。他问她大概是什么时候正式开展,她估算了一下,如果按时完工的话次年五月可以展出。
十月下旬她如约赶到了美术馆,那边的主负责人表示除了她之前的优秀作品自选展出之外,还需要在这段时间创作一些本地风物的画。正好她也想画一些以前没画过的江南水乡图,对她来说艺术上有新奇挑战比生活轨迹发生变动要容易接受多了。
十一月初的时候,肖云纪收到了邵刚发来的一张照片,是今年沈阳的初雪。雪下得十分绵密,路边的车身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拍摄的时候雪正在空中打着螺旋,显然是有风的,看样子是在办公室或者家中拍的。这让她一个从小生活在南方的人难掩艳羡,她是喜欢雪的,可惜很少有机会见到真正的雪。如果可以给她个机会,比起坐在窗前画雪景,她更想去雪地里好好地打个滚,哪怕没有把这天地大美描摹下来都可以。邵刚还附上了一句话:“有机会请你来东北看真正的漫天大雪。”肖云纪十分欣喜,在聊天框中输入了很长一段,犹豫了一下还是全部删掉,重新输入。
一言为定。
很长一段时间邵刚都没有再提起邀请她去看雪的事,大概是知道她今年为了忙画展没有空闲时间去东北。肖云纪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她打算等邵刚下一次正式邀约的时候接受他的请求。邵刚可能并不懂她内心这些小心思,也可能是不想戳破。两人就在安全距离内偶尔说着近期发生的事。有几天邵刚一条消息也没有给她发过,她知道这才是交往的常态,没有人必须要为她时刻待命,她本身性子也冷,倒只是会偶尔因为邵刚乱了分寸。这让她开始讨厌自己。
第二年的三月份,江浙的桃花也开了。
她外出采风,看到盛放的桃花就心下欢喜,将画出的一树树山间的桃花图拍给了邵刚看,附上了一句话:你看有几分像那瓶子?
邵刚只回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肖云纪想到了什么,脸颊飞上一抹红晕,竟比起这明艳桃花分毫不逊。
之后几天邵刚也没有再联系过肖云纪,好像就在默默地等她通知他去参加这次筹备了半年的画展,他甚至好像知道肖云纪会让这桃花图上展。肖云纪也忙于展览的事,也没有和邵刚说上一句。那天她正在美术馆大厅,工作人员在挂她已经敲定好的作品,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老师的电话,她沿着阶梯走到门外接听了起来。但老师带来的消息让她突然丧失了语言能力,脑子里陷入一片混沌。
“云儿,你还记得邵刚吗?就是去年办展览的那个孩子。他的葬礼你去吗?真是可惜了,才48岁,天妒英才啊。”
肖云纪好像被抽空了力气,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她感觉不到疼痛。老人听见这边重物坠地的声音,向学生表示了关切。
“没事老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跟他不熟,没怎么联系。”
“就是前两天的事,心肌梗死走的,在办公室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凉了。人生真是无常,谁又能敌得过命啊。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他老婆有通知你参加下个月的葬礼吗?”
“原来他有妻室了……”肖云纪极轻声地说,好像都只是一句叹息,风一吹就散了。
“老师,我就不去了,我并没有收到消息,贸然前去也是失了礼数。您代我转达心意就好了,您也别跟他妻子说起我,只说朋友就好,我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人都走了还惹得不安宁。”肖云纪勉强用仍在发颤的手撑在台阶上,让身子直立起来,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老人没有听出任何异样,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肖云纪抬起头,看了眼门外还在风中摇晃的桃花,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一位姓肖的女画家此生再没画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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