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失踪二十多年的陈三哥回来了，这在我们石峡山无疑是一件稀奇事。
消息是一个童年伙伴打电话告诉我的。
石峡山还是原来的石峡山，却又不是当年的石峡山。陈三哥的老屋原来是几间破旧的土砖瓦屋，外加一个茅草偏屋，如今变成一栋两层的水泥楼房。老屋门前原来有几棵白杨树，还有竹篱笆围着的小菜园，现在是一个水泥地坪，坪的一角停一部摩托车。好在屋后的那个小山坡还在，只是树木茂密了好多；屋门前的池塘也没飞走，不过明显小了些。
我们知道，陈三哥即使变成瞎子，也不会认不出自家的老屋场。
在地里忙碌的人们看见，陈三哥是坐着一辆货车进村的。村里没有能通汽车的大路，车子就停靠在村口路边的那一棵老枫树下。村民们的眼光毒，从压得有些扁的轮胎看得出，有满车的货物。车上装的什么好东西，没人会冒失地去看究竟。弄丢一件哪怕是小物什，也蛮抵钱，赔不起。司机也没下车，坐在驾驶室抽烟。
陈三哥下车后，果然像一匹识途老马，穿过一片竹林，又绕过一口池塘，径直朝自家的老屋场走去。
他离家时只有二十九岁，回来时已经五十多岁。那天他身穿黑色西服，脚穿黑皮鞋，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黄色旅行包，开初人们不敢相认。陈三哥满脸堆笑，志得意满的样子，逢男人就递烟，逢女人和细伢子就撒糖。
或许老屋的变化太大，陈三哥终于站在楼房前迟疑着，不肯迈步了。
他把目光投向堂屋前的阶基，有一个四五岁、眉眼酷似易桂花的细妹子在玩耍。
系着围腰布、手上还沾着猪潲的易桂花从猪栏屋走出来，猛然看见眼前的陈三哥，连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努力睁得开些，嘴巴皮颤了颤，还是没开腔。
陈三哥不敢与眼前的女人对视。接下来，他像一个梦游的人忽然间惊醒，眼睛一亮，嘴巴一扁，蛮激动地说：“桂花，你还认得我不，我是陈三。我给你们娘崽找吃的去了！现在我回来了，我带回来满满一车东西！车子就停在村口……”他还想说什么，忽然就闭住了嘴。
易桂花哇的一声哭了，她带着哭腔打断陈三哥的话：“你说找吃的，给我和顺子找吃的？一找就去了几十年吗？你回来还说鬼话，哪个会相信！我不认得你，顺子也不认得你，这里不是你的家，你走错了门！”
阶基上那个细妹子吓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敌意地瞪着站在她娘对面的陌生男人。
陈三哥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嘴巴张开，半天合不上，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来。
陈三哥说：“桂花，这是我的家，现在我回家来了。不让我回家，你要我到哪里去？”
他还不清楚，不单是老屋由平房变成了一栋一横的楼房，房主人也发生了变更。他的老婆易桂花一直守着老屋等他回来，直到早几年，在村民的撮合下，邻家的陈胜胜就住了进来。楼房也是陈胜胜和易桂花共同建起来的。
陈胜胜当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为人老实本分，做事舍得下力。他家离陈三哥家只隔一口塘。他经常帮助易桂花做一些重活，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有了这个意思。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还算顺当。
陈三哥的突然回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故，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样的风波，谁都难以预测。尤其是，面对两个男人的易桂花，她该做出什么选择，也是扯不清的一把乱麻。无论怎么说，总不能一女侍二夫。
陈三哥虽然失踪多年，但他是回自己的家，何况还带回一车东西。的确，他不回家能到哪里去？但旧屋早拆了，楼房是陈胜胜和易桂花建的，他和易桂花现在成了实质上的夫妻，还有了一个女儿，总不能将他赶出家门。任你站在哪个的角度想，都不晓得怎么办。再说，都是乡邻，“伸脚打哒爹，缩脚打哒娘”，大家七的七张嘴，八的八张嘴，各有各的看法，让乡亲们怎么来评判呢？大家担心的是，陈三哥和陈胜胜何去何从，会不会撕破情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的说不定咧！
二
村里人听说失踪好多年的陈三哥回来了，都跑来看望，大男细女挤满了一屋。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眼前的麻烦事丢到一边，谁也不想最先点燃这根引火线。老乡邻多年没见，大家除了好奇，就是回想，还有猜测和询问。关于陈三哥的往事、传闻，无论真实的还是杜撰的，也无论人生大事还是鸡零狗碎，都得说个够。甚至连陈三哥曾经偷摘了队里的黄瓜躲进水塘里吃，喜欢在路边对着树干撒尿，大家也说得津津有味，屋子里盈满欢声笑语。
实际上大家对于往事的回想已经很淡，淡得尽是空白，像细伢子用铅笔画的画，不晓得随随便便用橡皮擦掉了几多，很多的日子对不上榫。
我在电话里听童年伙伴谈讲着陈三哥刚回村时的情景时，陈三哥的那些与众不同、成为村里人饭后谈资，也就一件一件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陈三哥失踪前，我还在读小学，印象最深的，还算他当年的结婚喜酒。因为我代表家人去喝了喜酒，当时的情景，甚至他说话的神态，至今记得清白。
陈三哥老早就对我说：“小七，我找了一个好老婆，我要办喜酒。”我说新娘子漂亮吗？陈三哥满脸都是笑，说：“当然漂亮了，不漂亮我也不会和她结婚咧！”
新娘子易桂花名字叫起来蛮好听，但她刚到村里一露面，我们就大失所望。她个子大约比灶台高不了多少，腰粗得像水桶。加上她来相亲是冬天，穿着一件红夹袄，更增加了身子的宽度。她走路极其缓慢，低着头，生怕踩死蚂蚁似的。当她在村对门的山路上走着时简直像一只蜗牛在爬。黎志光脱口而出：“易桂花的身材好像蚌壳子！”于是我们背后都叫她“蚌壳子”。细细打量她时，她的鼻子大得有些显眼，眉毛有些粗，
嘴巴很宽，眼睛却小得像夹着两粒豆豉，就更像一只蚌壳了。
陈三哥瘦高个，长眉毛大眼睛，他虽然背有点驼，走路时脖颈往前伸，但我们感到易桂花还是配不上他。陈三哥竟然将易桂花爱得一塌糊涂，他逢人就说：“我要结婚了。”还说，“我要办喜酒，要办得热闹！”我们那里讲酒席办得热闹就是办得丰盛的意思。
那年头办喜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饭都吃不饱，办的什么酒呢，但话也放出去了，退堂鼓是打不得的。大家都不相信陈三哥能办一场喜酒，有人只当笑话听。
婚期越来越近，陈三哥从来不歇憩，出工的间隙，他提着一只小木桶，猫着腰在水沟里刨，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就决不放过。有一次我到陈三哥家里去玩，看见他家水缸里居然有了不少的泥鳅，一只大木桶里有了差不多一桶的田螺。陈三哥抽着一支喇叭筒烟，喜气洋洋地对我说：“小七你看，这么多泥鳅，还有螺头，办喜酒不怕没有荤菜上桌了。”
正是办公共食堂的第一年，村里大概已经很久没人办喜事了，办不起。陈三哥能找到一个老婆也确实不容易，他居然向大家发出了邀请，日子也定好了。大家兴奋起来，千方百计地准备红包，每份至少得八毛钱。
喝喜酒那天中午，队里早早收了工，一家派一个代表去喝喜酒。我跟着大人们到了陈三哥家，离开席的时间还长。我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靠墙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聊着天，一心一意等待着开席。
太阳渐渐偏西了，有人往厨房里打探，有人在那里打着瞌睡。忽然响起鞭炮声，负责接待客人的陈二嫂子在阶基上大声喊：“请客人入席就座！”疲沓的人们一下子站起身，呼啦啦朝着一个方向急走，又立刻四散开来，赶紧坐上一个位子。
三
喜宴正式开始，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的菜碗和自己的饭钵。堂客们用茶盘端出来一只只蒸着大米饭的瓦钵，每人面前放一钵。钵子小小的，每一钵里只有大半钵米饭。我当时就有些失望，这不跟食堂里的饭差不了多少吗？这样的钵子饭我一顿至少能吃三钵！第一道大菜端上来了，用一只蓝花瓷碗盛着，分量倒也很足，满满的一碗。过去我们山村的结婚酒是海鲜席，第一碗就叫海鲜糕。这个菜共有七层，也叫七层楼。最顶层是鸡蛋皮做的海鲜丝，接着是用油炸成金黄色的面粉包着肉茸的团子切成的片，下面码着一层一层的糯米糕。这个菜放很多油，还放很多红糖。但当我们吃的时候，哪里是什么油炸肉团和糯米糕，全都是萝卜做的，还有一层是红薯片，也没有油汪汪、甜滋滋的味道！
后来我们的面前都摆上了一片桐树叶，每一道菜分下来时，都夹出一半放到桐叶上，那是给家里人带回去的。一顿喜宴，每人只分到了两块薄得像纸片似的肉片，还有几条水煮泥鳅、几粒爆炒田螺肉，这就是酒席上所有的荤菜了。大家饭钵里的白米饭都吃光了，我往邻桌看去，这时大家都正襟危坐，等着主家来加饭。钵子里还有又咸又辣的萝卜丝汤，正好下饭啊！这时负责接待客人的陈二嫂子站在了阶基上，笑呵呵地说：“对不住大家了，新娘和大亲每人还可以加一钵饭，别的客人就只好委屈点了！”
听到这一声喊，满座的客人全都嘘了一声。
我看见陈三哥这时站在阶基上，尴尬地笑着，满脸羞愧。
我们只好细心地喝完那一些汤，慢慢地站起身来。大家用桐叶叠成一个包，有的装进衣袋里，有的装进裤袋里，接着便开始告辞。
老实说，这时我的肚子还在咕咕地叫。
我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捏一捏裤袋，能感觉到桐叶包软软的、温温的。我后来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将那个桐叶包打开，立刻现出里面几条大小不等的泥鳅、几粒田螺肉、两坨蚌壳肉，还有那一片精搭肥的薄薄的肉片，一股香气直往鼻子里扑。我拿着那一片肉放在嘴边舔了舔，又放回去。我想，吃一粒田螺肉吧，只吃一粒就包起来赶快回家。
于是就捏起一粒田螺肉放进了嘴里。我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人，吃了一粒忍不住又捏起一粒，最后所有的田螺肉和蚌壳肉都吃完了。剩下几条泥鳅怎么办呢，吃了算了吗？
我更加克制不住自己的食欲，接着就将那几条煮泥鳅，连同泥鳅的骨头也嚼碎吞下肚里去。当然那一片肉最终也填进了我的肚里。
后来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吃那一片肉的感觉。那片肉还没来得及在嘴里打个滚就滑进肚子里去了，是有些紧张怕人看见还是别的原因我也讲不清楚，不过当时还感到很可惜。桐叶包着的菜吃得一点不剩，连沾在叶子上的油盐都舔得干干净净。当我看着那一片皱皱巴巴干干净净的桐树叶时，这才有些慌乱。让我怎么回家呢？别人参加喜宴都带回了菜，而我却什么都没有。这时我恨透了自己！一种既懊恼又恐惧的感觉在心中激荡，仿佛犯了滔天大罪，羞惭极了！我甚至不敢回家，我在外面四处游荡，后来我实在无处可去，直到吃晚饭时才磨磨蹭蹭地回家，连头也不敢抬，感到自己没脸见人……
其实下午出工的时候家里人就知道陈三哥的喜宴是怎么回事了。新娘和大亲还可以加一钵饭，其余的客人就对不住了，成了人们许多日子的谈资。几十年以后村里年轻人办喜事，大家喝着瓶装酒，吃着大鱼大肉，还免不了讲起当年陈三哥办喜事的笑话，还学着当年陈二嫂子谢客的腔调。
新郎陈三哥也加了一钵饭，但他自己舍不得吃，将半钵饭扣到了新娘易桂花的钵子里。新娘是不定量的，她一连吃了四钵饭，也就是一斤六两的米饭。加上陈三哥的半钵，就是一斤八两的米饭了。陈二嫂子说：“新娘吃胀了，半天都起不了身，我看见她胀得难受的样子，直想流泪。”
但人们只讲陈二嫂子谢客的笑话，从来没有人谈论新娘吃胀了的事。人家做一回新娘，多吃了一点米饭，还不应该吗？
一顿喜宴，让陈三哥好多日子抬不起头来。但我知道，他一心想办一场丰盛的喜宴，认为那样才对得起易桂花，才对得起去祝贺的乡邻。没想到弄成一个笑话，弄得客人们连饭都吃不饱，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办喜宴了。
但大家真没想到，陈三哥日子过得平平和和的，结婚不到两年，怎么就失踪了！失踪这么些年，大家都把他忘了，他却忽然间从天而降，竟然又回来了！
乡邻们担心的是，陈三哥出走时并没和易桂花离婚，而易桂花和陈胜胜同居也没办结婚手续。现在陈三哥回来了，怎么办呢？
真是扯不断的丝瓜筋。
这时的易桂花明显老了，头发都白了许多。而当年那个皮包骨头的一岁多的顺子，已是一个小伙子。陈三哥当然更不像当年的陈三哥了。顺子当着乡亲们的面，叫了一声爹，缩进屋子里再也没有露面。易桂花也悄没声息地进了卧房里去。各人心里想些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晓得。
有人站在易桂花的角度想，说陈三哥不该离家几十年才回来，难道还让她守着活寡？如今房子也建好了，和陈胜胜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这一回来，不是将这好日子就打乱了吗？
各种议论，各种提议，就在陈三哥刚回来时，成为乐此不疲的话题。后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陈三哥的身上，他凭什么失踪，到哪里去了，一去几十年，怎么又回来了？
四
年纪稍大些的人都记得，陈三哥失踪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也是大家的裤带勒紧了再勒紧的日子。
公共食堂的定量越来越少，男劳力每天一斤米，女劳力一天九两。食堂里的菜也没有油，分量又少。那一点儿粮食根本填不饱越来越空的肚子。结婚的第二年，易桂花生下一个男孩，叫顺子。那男孩生下来据说只两斤多一点，一把皮包骨头，活像一只红皮老鼠。后来顺子居然长成了一个牛高马大的后生，有陈三哥那么高，身体比他父亲厚实，这是后话。
食堂里后来干脆没有菜了，大多数人家就将食堂的饭打回家来，扯些野菜之类加点盐煮了，或者将那些饭重新加水，和上野菜再煮一次来填肚子。陈三哥打回来饭，自己总是吃野菜、谷糠甚至树皮，尽量将饭省给易桂花和顺子。在我们村里，陈三哥是第一个得水肿病的人，他走路都有些摇晃了。有一次我看见陈三哥捉到了一条小鳝鱼，用一把野草点燃，将那条小鳝鱼烧一烧，就半生不熟地吃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嚼着，鳝鱼血从嘴角边溢出来。见我来到跟前，先是有些不好意思，接着便说，这鳝鱼烧一烧还真好吃！
那一天易桂花抱着一岁的孩子回了趟娘家，去看望得水肿病住了卫生院的父亲。等她抱着孩子回到家，只见门上挂着一把锁，她打开门进去，看见桌子上放着那只空饭盆，她揭开锅盖，锅子里也空空的。易桂花急得火烧火燎似的，抱着小顺子，这家门进那家门出，找遍了全村，没见陈三哥的身影。
队长杨少中说：“一个大男人还能丢吗？你就别找了，在家好好等着吧。说不定陈三到哪里找吃的去了。”嘴里又嘟囔着说，“这个陈三，出门也不打个招呼。”
易桂花只好守在家里等着陈三哥回来。
娘崽俩饿得出虚汗，从碗柜子里找来一块巴掌大的花生枯饼，用菜刀砸一块，喂一点给顺子，自己也嚼一点，就把它放回了原处。
这是家里作为应急的唯一能充饥的食物，要吃也要等陈三回来一起吃！
顺子哭闹了一阵，这会儿睡着了。天全黑了，陈三哥还是没有回来。易桂花忽然想起了什么，恐惧和慌乱立即占据了她的脑壳。她跑出来，大声地哭叫：“我家陈三不见了，我家陈三只怕是死了，死在外面了！”
易桂花的哭叫声惊动了全村人。大家都跑到陈家，猜测着陈三哥这会儿到底是做什么去了。队长杨少中沉思片刻，果断地说：“大家准备火把，分头去找，我就不相信一个大男人能丢了！”
火把是用杉树皮扎的，用干杉树皮捆成把子，将稻草一圈一圈扎紧，然后点上火，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去找陈三哥。这时天下着细雨，在漆黑的雨夜，山村的田野里、山坡下、小路上和池塘边，到处都有火把的光，到处都有人影。“陈三，你在哪里，你快答应一声！陈三—！”呼喊声在夜空中此起彼伏，传得格外远。呼喊声中夹杂着易桂花的号哭。
人们的火把全都烧完了。到了后半夜，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陈三哥的身影。
易桂花晕倒了。陈二嫂子给她掐人中，上嘴巴皮都快掐出了血，她才苏醒过来。她的嗓子已经哭哑，只是朝人们翻着白眼，做着手势。易桂花开始有点精神失常，一堆堂客们围过去，安慰她、劝说她，一直陪她到天明。
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呀！村里人第二天又四处找过，连陈三哥的鬼影子都没有见到。
陈三哥的失踪一直是山村里的一个谜。
几十年过去，人们渐渐地将陈三哥失踪的事淡忘了。
有人说：“陈三你当年凭什么就失踪了，我们都猜了几十年，你一定得告诉我们，到底是凭什么?”
潘见杰一边抽着烟，一边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在外面看中一个美女，和美女私奔了？”
张满阿公说：“你是被阻路神迷了心窍，认不得回家的路，一直在外面跑，一跑就是二十多年，你说，是这样不？”
这时屋子里突然静极了。大家的目光都对准了陈三哥。
陈三哥好像一下子被大家的质问击晕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憋得像喝了烧酒。
最后陈三哥说：“我什么都不为，我不就是为桂花和顺子找吃的呀！”
陈三哥的回答，让满屋子的人都晕头转向。找吃的，到哪里找吃的，一找就找了二十多年？是迷路了，还是遇上了什么古怪事？
接下来，陈三哥说出了当年离家出走的原因。大家又相信又不相信，总感到有些诡异和荒唐。同时感到这日子过得也真快，做一场梦似的。
陈三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郑重其事地说：“我凭良心说话，我真是为桂花母子找吃的去了。那天晚上我鬼摸了脑壳，我将全家人的饭都吃了，我不去找吃的怎么办，我能眼看着他们母子饿死吗？”
接着大家就像听天书似的听完了陈三哥的叙说。
五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陈三哥在食堂开餐时打回了饭，将饭盆放在桌子上，等着易桂花母子俩回来一起吃。那天易桂花抱着顺子回娘家去了，说好下午回家。他到门口张望了几次，没见易桂花回来。可能是实在饿得有些受不住，头有些发晕了。饭盆里一共是七两米的饭，陈三哥两口子是每人三两，顺子是一两。他按平时那样，将那些饭倒进锅里，倒上一些水，然后点火熬成了稀粥。他将那些粥重新装进饭盆里。心想自己先吃吧，留着他们那一份不就行了吗？于是就用一只钵子盛了半钵粥，哧溜哧溜喝起来。喝完肚子还空空的，心想再盛一点点吧。喝着喝着，当他又一次拿着钵子去盛粥时，饭盆里已经空空如也了。在不经意间，他竟然将三个人的晚饭全都吃光了！怎么这粥就这样不经吃呢？他摸一摸肚子，肚子还是瘪瘪的，心想：我怎么就都吃了这些粥呢？桂花和顺子回来吃什么？我怎么这样浑蛋呢？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陈三哥捧着脸，眼泪直流。后来，他决计外出去找吃的，不找回吃的，就不回来，也没脸回来！
附近肯定找不到什么吃的，再找也是空找。他久久地蹲在对门的山坡上，望着自家那两间旧瓦屋发呆。后来他分明看见易桂花抱着顺子回家去了。他甚至再不敢看家门口，不敢再往下想。他含着泪，羞愧万分地再也没有回去。
他一路挨着饿，一路寻找一些能吃的东西，第二天就走到了江西一个山沟里。他在一个离屋场不远的地方晕倒了。
“是好心人救了我的命！”陈三哥泪眼婆娑地说。说到这里陈三哥停顿下来。这时张满阿公插话说：“陈三，你说老实话，救你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大家的眼光像一盏盏汽车灯，一齐投向陈三哥，晃得陈三哥眼睛都睁不开。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小声地争论，说：“肯定是一个女人，不是女人他哪里会不回来。”
也有人说：“不一定是女人，女人怎么能救他的命。要是女人还好，省得回来和陈胜胜争堂客。我们也省了心……”
这时不少人有看一场好戏的心态，要是陈三哥回来和陈胜胜争堂客，不晓得该怎么收场。也有人在想，要是真发生纠纷，应当站在哪一边。
那些小声的议论，陈三哥一定听见了，大家的眼光里都带着丝丝寒意，陈三哥一定能感受到。但陈三哥也晓得，乡亲们的胸口和手掌都是热乎的，大家都是为了他好，无论他怎么做，大家都不会伤害他。
陈三哥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痛苦和担忧，也许还有内疚和懊悔。他坐在一张竹靠背椅上，身子像一只瘦弱的虾。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大声地说：“救我命的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寡妇！”
于是大家怀着各样的心态，听完陈三哥讲梦话似的经历。还一个劲地叹息陈三哥讲得太简单了。这样的事情，讲得过细才有味咧！
CHUANGZUO 《满载而归》 小说矩阵陈三哥煞有介事地说，那个救他命的江西老表的确是一个寡妇，她家一只鸡丢了，寻鸡回来发现院子外面晕倒的陈三哥。那个女人将陈三哥背回屋，知道他是饿晕了，就用热开水泡了几只野蒿粑粑，一点一点喂到他的嘴里。陈三哥醒来的时候，嘴里还含着粑粑。陈三哥感动得哭了。寡妇看中了陈三哥，死活不让他离开，心肠软的陈三哥经不住女人的眼泪浸泡，也经不住女人温柔的抚摸，他只好暂时留下来，心想过一些日子再离开吧，走得快了对不起救了他命的江西女人。但后来在人们的撮合下，他又糊里糊涂地和女人过到了一起，而不久女人就怀上了他的孩子。就这样，陈三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身在江西，心里常常牵挂着易桂花和出生才一岁多的孩子。有一天，陈三哥咬着牙，背着一袋大米、一小块腊肉，他决心离开这个江西女人，走回家去。但他走到对门山坳上回了一下头，看见江西女人正站在塘基上望着他。女人也不叫喊也不追赶，就那样默默地张望着。陈三哥忽然于心不忍，就打了回转。
但他一直不敢揭开这一层窗户纸。这层纸一旦揭开，就会让女人的心里流血，说不定会出人命。要离开，也要跟女人说清楚，也要等日子好过了才能离开。陈三哥就努力将往事抹去，总是安慰自己说这些都是一场梦，不是真的。这样一晃就过了二十余年。
陈三哥回家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他和江西女人耕种的田地连年丰产，日子过得顺畅了，陈三哥忽然十分地想念家人，他于是决定回家来看看。
陈三哥细声细语说出了这一段经历，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他说着说着，突然跪下来，双手蒙住脸，像一个细伢子那样呜呜地哭了。
他一个劲地说：“我对不起桂花和孩子，也对不起那个江西女人。我简直不是人，我也对不起乡亲们，让大家白白地牵挂了！哪个晓得，等我找回了吃的，装满一车，几十年就过去了？”
听着陈三哥的叙说，有人立即跑到堂屋，果然看见一屋子的麻袋和蛇皮袋，都装得鼓鼓囊囊，码得整整齐齐。
下午，司机在驾驶室坐了很久，不见陈三哥来卸货。他跑进村里，找来一些老头和妇女，还有几名壮劳力。大家用土车子和箩筐，或者就用肩扛，将这些袋子运进来，在易桂花家的堂屋里堆成一座小山。
堂屋里安静极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袋子，心想不是值钱的东西，陈三哥不会特意租车运回来！易桂花这下发财了。这时张满阿公笑着说：“当着大家的面，我张满老倌就敢打开袋子看个究竟了，陈三，你也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张满阿公解开第一个大麻袋的绳子，是一袋玉米！接着再打开另一袋，是一袋稻谷，他接下去一袋一袋地打开，全是稻谷、玉米和高粱，还有干红薯片和红薯丁。几个蛇皮袋子里，是一些腊鱼腊肉和干菜子！
张满阿公有些失望地说：“陈三没有扯谎，真是吃的东西。”
这时潘见杰还不死心，从里屋找来一根长长的铁丝，像个探宝的专家，将铁丝捅进一只一只袋子，还侧着耳朵听听，捅过几个袋子，也没听见什么金属的声响。
大家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袋子，有些哭笑不得。原想陈三哥在外面发了财，运回来一车多么值钱的家伙呢。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还运回来一车吃的！大家认为陈三哥脑子里少一根筋。
这时，大家听见易桂花在房子里号啕大哭。
易桂花哭着说：“仓里的谷自家都吃不完，运这些东西来放都没处放！”
陈三哥好像没有感觉到大家的失望，还一再地说，好几次想背着吃的离开江西回家来，但江西的屋里也没得多少东西，直到今年，才回来。哪晓得一晃就过了这么久啊！这不是做梦是什么？这不是鬼摸了脑壳是什么？
也有人认为陈三哥脑子出了问题，这几十年他一直像在梦游。总之他不算一个正常人。正常的人哪会这样荒唐？
陈三是癫子，不是癫子也是活宝，有人干脆这样下结论。
看看这出戏怎样收场吧！有人这样说。
六
陈三哥的稀奇事有的是我亲眼所见，有的是听乡亲们说的。
陈三哥在老家住了两天，他说，他要回江西的家里去了。还一再地说，他在江西有一个新家，那个江西女人待他很好，不劳乡亲们惦记。
这样一来，有人准备看一场好戏的想头也落空了，眼看一场纠纷烟消云散。两天以后的清早，陈三哥再一次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石峡山。
易桂花并不知道，陈三哥的胃生了病。
那种病，是长期饱一顿饥一顿造成的。他只感到饿，只想着吃，但吃过东西又呕吐，后来无论什么好吃的，都吃不进了。当时村里人也不晓得，那个救了陈三哥的人不是女人，是一个单身老头！村里有人到江西贩笋子，正好到了陈三哥那个村，就揭开了这个谜底。江西老头家里也穷，遇上陈三哥后不久，中风偏瘫在床。陈三哥一直照顾着老人，要端屎端尿、烧茶做饭，要洗衣浆衫，还要出外劳作。他多次做梦都回到了家里，但他却不能离开老头，也没有能带回家的食物。陈三哥受过几多苦，遭过几多罪，只有他自己晓得。老人去世后，陈三哥还跪在灵前甩了孝子盆，披麻戴孝送老人归山。村里人被感动，正遇上农村分田到户，就将老头的那份田地分给陈三哥耕种……
现在他回来了，还得离去。我想，陈三哥一定是将眼泪吞进肚里，脸上带着微笑离开的。陈三哥总算运回来满满一车吃的，堆CHUANGZUO 《满载而归》 小说矩阵满一堂屋。但他受到一些乡亲的嘲笑。连那位打电话的童年伙伴都说：“老七，你晓得不，除了稻谷和杂粮，还有干菜子和红薯粉，几块腊肉不晓得放了多久，干得像大柴了。你没看见咧，一大车！都是吃的！那能值几个钱啊！陈三哥怕真是在梦游咧！”
我说：“陈三哥也算是满载而归啊！为了那一车吃的东西，为了回家，他花了几十年。哪个晓得一车食物如今不稀罕了，他也回不了家。多不容易啊！”但陈三哥为什么要扯谎说是一个女人，还说那个女人成了他的老婆呢？莫非就是为了避免一场乡邻之间的争夺，或许，就为了成全易桂花和陈胜胜，别的什么都不为？到底哪种说法是可靠的，大概除了陈三哥，谁也说不清了。
陈三哥走的时候，很多村里人都去送他。
易桂花终于原谅了他，一直送他送到对门的山坳上。
陈三哥说：“桂花，我走了。现在你和顺子都不愁吃的了，我放心了。”
易桂花说：“吃的、穿的、住的都不发愁了，三哥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两个人边走边讲话，脸上都带着笑容。
陈三哥走下山坳，沿着一条弯弯扭扭的石子路走，他走得很慢，一连回过几次头。走得很远了，回头看见易桂花还站在山坳上，就向易桂花招手叫她回家去。但易桂花没有看见，她正在一个劲地用手背抹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不见陈三哥的身影了。
从那以后陈三哥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年老的易桂花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对门的山坳上，她在那里一站老半天。后来的丈夫陈胜胜老头子一不见了易桂花，就到山坳上去，准能找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