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信

于德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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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下边的蜂巢
亲爱的孩子,今天尽可能给你讲一件有趣的事,自从来到这山地的幽静之处写作开始,尽管有很多的事物我已经历过,但每日还是处在新奇的兴奋之中。那天在山路上,遇见一个年轻的拍摄者,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把镜头对准一片叶子,弓着腰,小心而仔细地工作着。我不能打扰他,便远远地站着,直到他直起身子,扭动颈部,才朗朗地打了一个招呼。“你好!”他说着,径直向我走来,一脸友好的微笑,像野花一般随意又灿烂。一聊才知道,他是专门来山地拍昆虫的,刚才拍摄的,是一只金龟子。他翻动着相机,让我看那些斑斓的虫子,他如数家珍地说着它们的名字,留给我脑海的是油画一般鲜艳的色彩。
我写作的二楼的居室外,有一个大大的露天阳台,清晨,我可以在这里锻炼身体,吃过早饭后,便在硕大的阳伞下写那些我要表达的文字。我第一天坐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一个“不速之客”到访,它“嗡嗡”地叫着,围着我四下转,那形态不像是问好,而是在“声讨”我的种种不端行为。这是一只野蜂,身子细长,飞行的速度很快,盘旋的功夫也十分了得。不是蜜蜂,不是马蜂,也不是赤眼蜂—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蜂呢?如果那个拍摄昆虫的小伙子在我身边多好,他应该能告诉我答案吧。
只要不下雨,每天都会见到这野蜂飞来,在我眼前绕一绕,在我脑后绕一绕。如果我动一动身体,以此表示我的不满,它便远远地飞走,避开一会儿,又回来,重复和往常一样的动作,不厌其烦。莫非这附近有蜂巢?那可是需要小心又小心的事。我起身在我所能见的屋檐下找来找去,竟一无所获。这应该就是别处的野蜂,趁出来劳动的空隙到这里来玩耍,见我有趣—因为我剃着光头,便来与我厮混一会儿,耍够了,也就回家去了。
这么想,心里就安然了许多。
亲爱的孩子,你道是怎的?那结果真叫我大吃一惊。
终于有一天,在我换桌布的时候,一只野蜂狠狠地蛰了我的头皮。我并没招惹它呀!可我转念一想,是不是我抖动桌布的时候,不小心打到了它,所以,它误会我要攻击它而奋起反抗呢?应该就是这样。我依旧坐下来写字,很快陷入某一个情境当中。可是,又来了一只野蜂,猝不及防地在我的手臂上刺了一枪,那尖锐的疼痛让我不禁轻叫了一声。接下来,两只,三只……它们虽然没有继续向我发动进攻,但那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我不得不停下笔来。我离开座位,后退到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认真地观察,渐渐地,我发现了规律—那些野蜂飞来,大多直接钻入右侧的桌布下边就不见了。我找来浴袍蒙在头上,由远及近地探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我发现十几只野蜂正在桌板的下边筑巢呢。
蜂巢已有最初的基础,它们正在加盖其他的房间。
原来是这样啊!
如此的发现让我的“惊恐”变成了“惊喜”。
我喊来工作人员,告之我的发现,目的在于分享这有趣的一幕。不想,她皱皱眉头,说:“又来,真讨厌!”她回到房间去,用毛巾裹了手,外边又套了一个塑料袋,轻巧地蹲下身,迅速地一捂,野蜂和倒挂的蜂巢尽在掌中,再用力一扯,起身就走出去了。
她对我说:“没事了,这回安全了。”
安全了?是安全了!可是,亲爱的孩子,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的“安全”,换回到我心里的,却是淡淡的哀伤呢?

野花
亲爱的孩子,我是清晨散步的时候,看见这些野花的。因为阳光太过晴朗,所以野花开得格外娇艳。当时就想,用“娇艳”这样的词好不好呢?后来又想,也没什么不好,“娇”有憨态,“艳”有外形,合在一起,恰恰是自然之中最常有的纯朴的风度。
这第一种野花叫丝毛飞廉,二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成株株高在40~150厘米,在我原来的误读中,总把它当作蓟科植物。它那紫中带粉的绒花,真像是用毛线织成的小帽子。在东北,这种野花是常见的,山间池畔,田垄地头,或一株,或多株,茂盛地生长,一不小心,就会生生撞入你双眼。这一次见到它,是在一棵老山杏树下,窄窄的山道上,它占据了一旁,我仔细数一数,有八九株之多,每一株都迎着山风摇曳,似乎都散发出阵阵的花香。可是,它的花朵是没有香气的,有的只是自然间的略带野性的倔强。说它倔强一点也不假,因为它的身上长满了刺儿,单纯、直接,且有一点锋芒外露,完全是一种外向的性格啊!一只马蜂在丝毛飞廉的头顶悬停,它既不飞走,也不落下,我站在那里揣度它的心理,一定是—落下去怕被扎,而飞走,又舍不得这风华正茂的花朵。是不是这样呢?这真是一个可笑的问题。我为自己感到一丝羞怯,趁着一枚山杏落地,悄然移动脚步,向山林的更深处漫步。
这第二种野花叫屋根草,别名还阳参,是菊科还阳参属下的一个种。这种花长得很松散,亦是山地最为常见的草本植物。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小区的绿地里,总可以遇见它。
清晨阳光特别足的时候,往往不自觉地被它的明黄所吸引了,可以想见,一连片的屋根草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呢?加上散落的蒲公英花,它们的合作,是难以想象的杰作—天上的星星被复制在地里,只要你随手一画,一条宽宽的银河就奔流在你的身侧了。你可以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当然也可以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这一次见到屋根草,是在湖边的小市场上,这个小市场,是山里人家把一些林中珍奇兜售给来这里做客的“外人”,让他们在闲暇的时光里,品尝一下于明净的空气里生成的绿色食品,松子、蘑菇等等。其中最吸引我的胃肠的是蓝莓干,那酸甜的口感真是让人舌下生津。我坐在那里与小贩闲聊,突然就看到了她身后一大棵屋根草,屋根草的后面是大湖,大湖的后面是群山,群山的连接处,夕阳正把余晖投向水面,制造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实况。屋根草是如此平静,自觉地把自己融入这镜像之中,甘当一个小小的配角,默默地支撑着整体的画面,让它更有静谧之感,让它的细节更为丰富。生活是多么的充实啊,只要你把自己置放在真善美之中。
花旗杆。怎么会有这么形象的名字呀?
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好奇地问自己,同时,特别佩服为它命名的先人。这种四瓣小花坐落在细长的花茎上,真像是一面展开的小旗子。
这是一个具有童话气息的名字,它应该属于一只金花鼠或松鼠,哪怕属于一只刺猬也好,想想都忍俊不禁。一只小动物,拥有这么动感的名字,那它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将是多么的幽默、多么的生动而有趣呀。可是,这样一个名字,送给了一朵小花,它一定是居有奇功一件,所以才被那些具有丰富想象的人,排到了草本植物的前阵,把它当成一名旗手,或者是一个勇敢的小号兵。十字花科下的一个属,为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木,多分布于亚洲。大致地算一算,这个属也不过十几个种,大抵也是物以稀为贵吧。路遇花旗杆,一只黑翅白斑的花蝴蝶正在绕着它飞舞,欲停不停,欲走不走,也许它是和花旗杆商量着什么秘密?不知道啊,自然界的事情,难以琢磨,不可猜测。你们听,林中深处布谷鸟在叫呢—“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它哪里知道,大地上的谷子已经抽穗,如果它还想提醒农人耕种,大概是种如我一般的“旅谷”了吧。可是,我会耕种我自己,我的身体和思想的成熟,不劳农人费心,只要把我放置在自然之中,它们就会餐风饮露,成就一副仙风道骨。
丝毛飞廉、屋根草、花旗杆,我初入山地所结识的朋友,在这整整一个夏天里,我们会有多少倾心的交谈啊!

路边草
亲爱的孩子,让我如何描述这个上午的湖边之行呢?
天气是意想不到的好,大约在凌晨三点四十分的时候,我就被鸟儿的啼鸣叫醒了。
这绝对是合唱,除了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急性子的布谷鸟,一定还有花喜鹊和灰喜鹊。有的鸟儿鸣声欢快,一连串的“喳喳”的声响,启动了这合唱的前奏。还有一种鸟儿,它只发出“啾”“啾”的单音,清脆悦耳地跳跃在大自然的五线谱上,每一个半音之间的停顿,都是那么干净利落,准确无误。另有一种鸟儿,嗓门儿极大,尾音极长,“嘎—嘎—”
两声之后,就完全地脱离了队伍,像定音鼓一样,这声响发完了,它便跑到一边休息去了……我手边没有带相机,不然可以抓拍一些这样的镜头,寄给懂鸟的朋友,让他把每一个歌唱家和演奏家的名字告诉我。
还有树,涂了漫山遍野的绿,天的蓝,湖的蓝,再加上这深绿和浅绿,让你一天都可以处在痴醉之中。晨风是格外凉润的,得加上外套,才能够放心地去林荫道上行走,倘若不然,那从树隙间挤压过来的潮湿的气流,很快就会把你的身体穿透。凉在肌肤上还无所谓,如果渗到骨头里,恐怕就是你喊冷也来不及了。亲爱的孩子,也许你会奇怪,明明是夏日嘛,怎么可能是这样?呵呵,并不是我有意夸张,此处山地里的早晨和夜晚,如果你置身其中,还真有一番别样的滋味供你体会。
晨露都在草尖上,在树叶的手掌心里,站在一棵低矮的灌木旁,你若不小心碰到了那枝枝杈杈,看吧,上一层叶片上的露水落到下一层叶片的边缘,迅速和自己的同伴聚合,然后沿着叶脉下滑坠落,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壮观场面出现了,只是这露珠不同于任何一种形式的雨,它们是真正的润物细无声,就连晨光的光斑也是喑哑的,包含着无限的内敛,也呈现了博大的谦逊。
我总是奇怪我自己,为什么一到这山地中来,就会脱去浮华的欢乐的外衣,而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思想者。山石,草木,昆虫,野花,天上的云,湖水的涟漪,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去让我感念生活,不疏导我拷问灵魂。我的精神在这里洗澡,仿佛不洗干净就不能安然地返回到原来的世界。孩子,你说,精神也好,灵魂也罢,一旦得以除尘,人的身体是不是也会变得轻盈起来呢?
对了,还想要告诉你的是,早饭后,我依旧随着沉思在山路上漫步,是没有目的性的那种行走,所有的路都在自己的脚下,但是它的终点会在哪里,只有路本身知道。
偶尔,我会离开大路,沿着林间的小路穿行,突然听到了笑声,是无比开心无比放松的那种。一个男人的笑,相随着一个女人的笑,间或还有孩子的笑,粗犷的、细腻的、天真的,这笑声一下子震动了天宇,让一阵阵的松香飘浮过来。我放眼望去,在林间的开阔地上,一家三口在此露营,一定是昨夜没有回去,完全依着天籁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在他们的露营地的杂木间,赫然盛开着一大棵山刺玫,淡粉的小花一朵一朵地绽放,浅浅的粉红把这一家三口的记忆也抹上了一道美丽的颜色。那个孩子,七八岁的样子,她就在山刺玫的前边舞蹈,仿佛一朵纯美的小花—可以叫她山刺玫,别名野蔷薇,因为她的眼神中已染上了自然的风采,即或性格里多了一点儿野性。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如果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断然取下这个名字,用最快的速度告诉自己的亲戚和朋友:“我的女儿叫山刺玫,她还有一个乳名叫野蔷薇。”
轻快地前行,不觉又走上一条大路,在这里,可以看见水了,也可以听见晨练的人“踏踏”的脚步声。一个长跑爱好者从我身边跑过,擦肩的刹那,他还歪过头来笑一笑,大声地喊了一句“早上好”,这个问候太过响亮,以至于路边一棵硕大的牛蒡晃动起来,它那三角形的叶片先是仰头,后俯瞰,像一个有学问又有德行的君子,仰俯之间,留给别人的都是满满的真心的祝贺。它祝贺那发出畅快笑声的三口之家幸福,它祝贺那个长跑爱好者身体健康,它祝贺……它会祝贺我什么呢?祝贺我写一首小诗吧,给那个叫山刺玫的孩子。祝贺我写一篇散文,记录这个普通但鲜艳的早晨。祝贺我又认识了两种野花:一种名叫缬草,开白色或粉红色小花,是香料,可入药;还有一种叫白屈菜,能开出天蓝色的幻想。


小黑和小灰
孩子,这是我给两只鸽子起的名,完全按照它们身体的颜色。我入住到这间宽大的房子中来,它们时常站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窗向里边张望。不用说,窗外的窗台是它们的领地,它们对那里拥有着不可争议的主权。也许,这间位于二楼的套房不常住人,所以,我来了,它们感到好奇。鸽子的眼睛又圆又亮,从嗓子眼儿往外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它们察看着、交流着,想在最快的时间里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真希望从它们那里得到一个判断。
这面向南的墙壁上有五扇窗,窗外是看不到边际的松林,樟子松和长白落叶松交杂在一起,完全遮蔽了阳光的射入。我能见到的,是阳光斑驳的影子,它们落在我写字的桌子上,宛若给一张白纸印上深深浅浅的“暗格”,不,那根本就不是“暗格”,是阳光恶作剧般的“手影”,随心所欲地摆放在那里。
五扇窗,五个窗台,像漂浮在绿海中的五个小岛,岛主当然是小黑和小灰。它们几乎形影不离,无论我在外间屋子喝茶,还是在里间屋子写字、睡觉,它们都会随时前来视察,对我们的行动指手画脚,评说一二。
我听一些环保人士讲,置身在自然界,最好不要打搅那些生灵的日常生活,甚至须尽力收拢你的爱心,只要彼此相安即好。我虽然不完全同意他们的说法,但因为对大自然的尊重,还是乐于遵照执行。
小黑和小灰来“打扰”我,那是它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可是,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它们的“打扰”呢?
有一天,我起得特别早,或者说一宿未睡。天蒙蒙亮时,我打开窗子,但还是头昏眼涩,思绪也有些阻塞。松香浮来,我忽视了,鸟儿在欢鸣,我状若未闻。我知道,那莫名的忧郁正偷袭着我,它们马上就要成功了。
“咕咕咕咕”,小灰突然飞来了,它就
站在我的对面,看着我,认真地看着我。
我也看见了它—眼睛又圆又亮。
“咕咕咕咕”,不知它是不是在问候我。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见我不“理睬”它,它犹豫了一下,“嗡嗡”几声,飞走了。
飞走了,又马上回来,“咕咕咕咕”的叫声里又多了“咕咕咕咕”,两个“咕咕咕咕”的声音合在一起,雨点一样落在我的面前—小灰把小黑叫来了!现在,它们并肩站在窗台上,它们的四只眼睛和我的“四只眼睛”形成了对峙。我的眼镜上有白光吗?它们对我又产生了什么疑问?
我把双肘支在窗台上—隔着纱窗,我在里边,它们在外面。
它们没有动。
我把脸往前凑了凑。
它们没有动。
我终于忍不住说:“早上好。”
它们几乎同时地歪歪脑袋,翘翘尾巴,“咕咕咕咕”地提高了分贝。刹那间,松香醒了我的脑,百鸟的合鸣让我耳门大开,我情不自禁“咕咕咕咕”地和上两声,嘴角上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小黑和小灰振动翅膀,扑扑直响,它们交替着飞起落下,落下飞起,几个回合,就把晨曦全部打开了。
“啊—”我冲着窗外,冲着森林,冲着群山,用尽全力地大喊了一声。
什么头昏眼涩啊,什么思绪阻塞啊,什么莫名的忧郁啊,通通消失!
我困了,倒头便睡,这一睡,睡出了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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