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三岁的我远远地看到一座漂亮的小区大门。大门旁边的柳树柔柔地垂着一树繁茂的绿丝绦,知了不知藏在哪里,正慵懒地一声接一声地叫。
表姐亭亭玉立地站在小区外面。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红色吊带裙,长长的裙摆柔柔地垂着,她的身后,是一堵艳丽的玫瑰花墙。
矮矮的铁栅栏整整齐齐地围在大门四周,一朵朵红玫瑰簇拥着,在铁栅栏外开得正盛。
“小叶子!”表姐大喊着冲我招手,她的声音像月季花一样,艳丽、灿烂、热烈。
我看着她甜美的笑容、白皙的脖颈、修长的双臂和瀑布一样垂在肩头的黑发,心猛地颤动一下,又夹杂着一丝痛,像是被小虫子用力咬了一口。
半年多不见,表姐更漂亮了,像只优雅高贵的天鹅。而我呢,穿着长衣长裤,坐了一天的车,身上、脸上全是汗,上衣洇出好几块明显的汗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刘海也被汗水打湿了,一绺绺地拧在一起,垂在额头上,硬硬的像刷子,我感觉自己就像《三毛流浪记》中只有三根头发的三毛。
“小叶子,小脸被晒得更黑了,大热天捂得这么严实,看这一身的汗!”表姐捂着嘴,咯咯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打量我,眼神在我全身每一寸地方游走,仿佛我是一个可笑的怪胎,每一处可笑的地方都被她犀利地看在眼里。
一瞬间,我浑身局促得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刚刚泛起的一丝笑也在脸上凝固了。
我一个人坐了大半天的长途车来到这座大得无边的城市,又坐上穿越半个城市的公交车来到这里,天气这么热,我浑身热得像着火了,可表姐的话像一桶冰冷的水,从我的头顶直直地浇下来。
表姐总是有意无意在我面前流露出优越感,因为她知道她比我漂亮、时髦,而且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见多识广,受人欢迎。
就在我脸上的笑容再也支撑不住,要像生硬的面具一样咔嚓掉下来时,表姐用手刮刮我黑黑的沾满汗珠的脸蛋:“热坏了吧,快进屋,西瓜都切好了,等你好久了。”
听到这句话,我满身的不快和郁结像是鼓胀的气球被扎了一个洞,空气顺着洞口噗噗噗消失得无影无踪,气球也迅速瘪下来。
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最敏锐的,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感知到对方每一个细微动作背后的真实情感。刚才她刮我脸蛋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笑,只有真正的开心才会有那种笑。
我来了,表姐是非常开心的。当我发现这一点后,巨大的快乐像花朵盛放一样在心中蔓延开,让我浑身轻飘飘的。她的开心,是我给她带来的,我很骄傲自己做到了这一点。
女孩的心思就是这么复杂又简单,欢喜和烦乱在我心中此消彼长,欢喜来了,烦乱自然就走了。
二
一进房门,表姐就递给我一件无袖汗衫、一条小短裤,命令我赶快换上。“小叶子,赶快把长衣长裤脱了。大夏天捂这么严实,都要长痱子了!”
但在我们乡下,夏天只有男孩子才光膀子、穿短裤,女孩子总是用长衣长裤把脸、手、脚以外的每一寸皮肤都捂得严严实实。我一下子慌了,抱紧双臂,像只受惊的小鹿。
表姐扑哧笑了:“还怕人看呀!一个小柴火妞,又黑又瘦又干巴,有什么好看的!”
我依旧惊恐地紧紧抱着双臂,不由得蹲在地上。
表姐哈哈大笑。我越是难为情,她就越跟我开玩笑,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要扒去我的长衣长裤。我努力躲避着她的袭击,不让她碰到我,她便双手在我的胳肢窝里使劲挠。我又笑又痒,几乎躺在地上,但胳膊仍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
表姐笑得都喘不过气了。等笑够了,她捏捏我黑黑的脸蛋:“好吧,小土妞,你自己换,夏天嘛,穿得清清爽爽才好。”
等表姐走出房间,我把门闩好,脱下长衣长裤,换上汗衫和小短裤。看着镜子里又黑又瘦,像烧火棍一样的女孩,自惭形秽的情绪顺着血液爬遍了全身,让我浑身发热,背上忽地出了一层汗。唉,什么时候我这只丑小鸭才能变成表姐那样美丽的天鹅呢?
“小叶子,换好衣服了吗?换好了快来吃西瓜!”表姐的催促声在外面响起。可光溜溜的四肢让我很不习惯,步子都不敢迈,眼睛也躲躲闪闪地看着地面,恨不得要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好像这样便能把自己结结实实地藏起来。
表姐看我扭扭捏捏的样子,笑得一口水从嘴里喷出来。她一笑,我浑身更加火辣辣的,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表姐止住笑,让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指刮刮我的脸蛋:“脱了长衣长裤,立刻就不像乡下女孩了。”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块西瓜递给我。我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吃着西瓜。西瓜冰爽可口,我浑身的热正在一点点退去。
表姐突然揪揪我的耳朵:“小叶子,你知道吗,你除了皮肤黑点,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我刚才仔细看了,你只要稍微打扮打扮,就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我装作专注地吃西瓜,脸早就羞红了,心里却美滋滋的,比吃了这冰爽可口的西瓜还受用。我一直黑瘦黑瘦的,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好看”两个字根本与我无缘。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听人郑重地说我长得挺漂亮的,而且说这话的还是表姐。
正在我极力让脸上的笑没那么明显时,表姐又毫不客气地把我拆穿了:“还憋着,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我终于扑哧笑出声,表姐则在沙发上笑成一团。
表姐就是这样,永远这么不饶人,古灵精怪,嘴厉害得像刀子,在她面前,你只有甘拜下风的分儿。
三
姑姑把一只熏鸭腿递给我,我好不容易吃完了,她又啪地在我饭碗里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小叶子,多吃点。看你又黑又瘦的,要多吃才能长起来。”
姑姑的眼睛明明看着我,却在对表姐说话:“茜子,这次小叶子又考了第一名!你舅舅说,小叶子特别用功,除了学习,其他杂七杂八的事都不想。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怕分心,学习之外呆呆傻傻的最好,这样才能专注。你缺的就是小叶子的书呆子劲儿……”
我埋着头,用筷子夹着饭粒,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姑姑的话像是重重的磨盘,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姑姑是在表扬我吧,可为什么这些表扬的话让我的背上像长满了钢针,刺得火辣辣的疼?她真的觉得呆呆傻傻的我是可爱的?
表姐原本欢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声音中也充满不耐烦:“吃饭呢,说这些干吗?”
“茜子,不要我一说这些你就嫌烦。这次期末你考得不好,我看就是那个什么夏日艺术节让你分心了,不过是一次社区文化演出,唱唱歌、跳跳舞,出出风头就行了,别太当真。你看小叶子,从来不管学习之外的事,就是老老实实地读书,所以成绩才能这么好。这次期末她足足比你高几十分呢……”
表姐没说话,重重地把碗筷放在桌子上。
姑姑见状,连忙说:“好了好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但原本温馨欢快的晚餐氛围已经被破坏了,表姐把碗筷一推,起身离开了。
姑姑叹口气:“小叶子,你茜子姐姐就是心思太杂了,你虽然比她小,但比她沉稳老成得多。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是书呆子一些好,心思一飘很危险。所以我很不放心茜子,不想让她过度参与艺术节那些事,你看你爸爸妈妈多省心……”
我让人放心,是因为我除了学习,其他的一切都不起眼吗?就像一棵丑陋的小草,在百花丛中没有人多留意它一眼,所以它才是“安全”的。姑姑或许不知道,我是多么羡慕表姐,如果有可能,我多么想变成漂亮、开朗、多才多艺、光彩照人的她。我不想让极度的自卑像丑陋的长蛇一样钻进我的心里,只好拼命地学习、学习。因为在表姐面前,我只有学习这一项能拿出手……
姑姑看着表姐紧闭的房门,对我说:“小叶子,你去看看你姐姐吧,看看她在做什么。”
我没有办法拒绝,慢吞吞地走向那扇门,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
表姐正躺在床上玩手机。看到我把头探进来,她瞥了我一眼,眼神中的凛冽锋利让我感到陌生和害怕。我小声喊了一声:“姐。”她装作没听见,我只得知趣地退出来。
虽然话题是姑姑挑起的,但毕竟是我这个客观存在才造成了今天的不愉快,表姐生我的气是有理由的。但我又觉得很无辜、很委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在表姐面前却似乎扮演着一个罪人的角色。
四
从小到大,我和表姐关系一直特别好。
我们是同一个年级,她虽然只比我大几个月,但她特别喜欢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不是用手指刮我的脸蛋,就是用力揪我的耳朵,仿佛我是个任她蹂躏的小不点。
小时候的我们一起披着床单扮仙女,一起玩跳棋,相互给对方当模特画素描,打打闹闹的,多么快乐呀。小时候我的嘴唇有点翘翘的,头发又黄又少,说话有点“嘎嘎嘎”的公鸭嗓,表姐总是叫我唐老鸭。当我在电视上看到唐老鸭的长相时,气得哇哇大哭,揪着她的辫子,让她说我不是唐老鸭……
随着一点点长大,我们之间似乎渐渐多了一些复杂的情愫。两个人开始在各个方面暗暗比较、较量、对抗,学习成绩、文艺特长、漂亮衣服、受欢迎的程度都在其中。这些虽然没有影响我们的亲密无间,但就像原本纯洁的底色上又加入了其他配料,颜色也会随之发生微妙的变化。
我知道,表姐早就体会到了这一点。她开始在我面前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优越感就是受这种隐秘的心思的驱使;而我呢,也不是任人欺凌的软柿子,每次感受到她的不友好,总是以牙还牙地进行反击。我们就像小区外面铁栅栏上并蒂生长的月季花,在花苞一点点一起长大的同时,也生出尖锐锋利的刺。
五
表姐对姑姑说:“我和小叶子要出去一下。”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解地看着表姐。突然间,我明白了,表姐是在拿我当挡箭牌。
被利用的羞辱感让我生出一股想要戳穿她的冲动,但看到她看向我的带着乞求的眼神,我又心软了,极力保持着平静,配合着她的表演。
姑妈的声音充满怀疑:“今天你们不是要在家复习功课吗,出去干什么?”
表姐面不改色地说:“出去给小叶子买点东西。”
“要买什么东西?家里什么东西都有。”
我完全不敢看姑姑的眼睛,仿佛她的眼睛具有X光的透视功能,我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表姐平静地说:“小叶子的内衣内裤带少了,我带她去买。”
听表姐说到我的内衣内裤这么私密的东西,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真后悔刚才心一软配合她演戏,没想到她却把我带入这么尴尬的境地。
姑妈一愣:“哦,这点我确实疏忽了,那你们快去吧,早去早回。”
我们一出门,表姐长长地舒口气,兴高采烈地捏捏我的脸:“小叶子,幸亏你够聪明,反应够快,否则就要被我妈妈看穿了。”
可是我一点高兴不起来,而是充满沮丧。我不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成为一个骗人的帮凶。
表姐看出了我的心思,拉着我的手,讨好地说:“好了好了,小叶子别生气了,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你姑姑把我管得太死了,整天就是在家复习。艺术节社区各个单位都参加,学校派了我们几个文艺骨干去,我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吧。”她看我没反应,继续耍赖般地说,“还不是因为你,你姑姑就是让你来监视我的,所以美好的暑假才变得这么不自由。都怪你,小间谍!”
表姐的胡搅蛮缠非但没让我生气,就连刚才的沮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扑哧笑了。表姐用手指捏捏我的脸蛋:“带你去个好地方,特别有意思。”
她成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说实话,来姑姑家这么多天,还没有出去玩过,我早想出去四处走走看看了。
“去哪儿?”我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表姐见我已经不生气了,故意卖关子。
一股巨大的期待和兴奋让我无比亢奋。
风轻轻地吹着,我跟着表姐的步伐,轻快地跑起来。
六
我们在一片碧绿广阔的草地上坐下来,旁边还坐着几位跟表姐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女孩。
我局促极了,在乡下,男生和女生是彼此不说话的,我从来没有跟男生这么近距离地坐在一起,更何况,我穿的还是短袖汗衫和小短裤,胳膊和腿光溜溜地露出来……
我远远地坐在一束花丛旁,装作看花的样子,以避免自己的尴尬。但很快我就发现,他们完全没在意我,都在同表姐说话。
表姐似乎也把我忘了,只顾和那些人热烈地讨论。听起来,他们是在为艺术节做准备,正商量要表演什么节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似乎要吵起来。我就像个不存在的透明人,自作多情地看着他们。
男孩子们说,他们要组一个乐队,在艺术节上表演摇滚。一个短头发的女孩不服气:“乐队是要有自己的作品的,表演别人的作品可不算数,你们自己写首歌呀。”男孩们涨红了脸:“自己写就自己写!”大家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一个细长眼睛的女孩说:“茜子,音乐老师说她推荐你当艺术节的主持人,那你还跟我们一起表演舞蹈吗?”
表姐摆摆手:“我要是主持人的话,肯定没时间跳领舞了,忙不过来。”她对刚才那个女生说,“要不你来领舞吧,我就不跳了。”
那个女生无比惊喜:“真的吗?我真的可以领舞?”
表姐说:“你没问题的,放心大胆地跳。”
另一个齐刘海的女生说:“丹丹改领舞了,那我们怎么办?”
表姐说:“你们每个人的站位都依次往前移一位。”
“那少了一个人,队形不会乱吗?”
“没事,反正缺的人是站后排,看不出来。”
细长眼睛的女生不放心:“还是加一个人吧,反正还有几天时间排练。”
“来不及了,暑假大家都出去玩了,到哪里去找人?”
…………
她们热烈地讨论着,表姐仿佛一个掌控一切的大将军,大家围着她,信任又耐心地听她说。我已经能想到艺术节上她会是多么光彩夺目了。看着他们,我的心中荡漾着一层层温柔的水波,又有一股难言的忧伤和酸涩,几滴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那个细长眼睛的女孩不知怎么突然注意到我的存在,大声说:“哎,茜子,要不让你妹妹来补位吧,就几个动作,一点不难,你正好在家教她。”
大家纷纷看向我,跟着一起起哄:“是呀,群舞嘛,人还是越多越好!小妹妹,来客串一下吧。”
我看了表姐一眼,发现她的脸上有一丝讶异。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她带着一丝嘲弄地笑说:“她肯定不愿意,她只爱学习,除了学习,其他的事都不感兴趣。”
我的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表姐这是什么意思,她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什么叫我对学习之外的事都不感兴趣,难道她真以为我是一个枯燥无趣的书呆子?她如此傲慢霸道,还不是因为她看不起我,觉得我不可能做好?巨大的失落、自卑和愤怒让我的头又疼又晕,我几乎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就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愿意!”
表姐呆呆地看着我,脸色是那么不自然。
七
因为有心事,我们两个谁都不说话,就这样闷闷地回到家。
我很后悔刚才当着表姐的面说那些话,更厌恶自己那么邪恶地揣测她,是我自己太嫉妒了,太自卑了,才会在那一刻变成魔鬼。其实表姐说的是事实,我整天就是看书、写作业、复习功课,展现出的确实是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实际是因为我不敢去尝试表姐擅长的那些东西,害怕那会显得我太差、太笨,连她的脚后跟都追不上……
我张张嘴,想对表姐道歉,因为太难为情,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表姐主动对我说话了:“小叶子,对不起,我不该阻止你参加表演的。”
我连忙慌乱地摆手:“啊,没有……”
表姐看我窘迫的模样,笑了:“小叶子,你知道吗,你聪明、好学,每次都考第一名,你姑姑天天夸你,让我向你学习,我都嫉妒死你了……”
什么,刚才表姐说她嫉妒我?一瞬间,我是那么狂喜,几乎要骄傲地笑出声来,我竟然也有让表姐嫉妒的地方!但就在同时,巨大的悲凉几乎将我袭倒,原来我的内心是这么丑陋和狭隘,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想把表姐击败。而真到了这一刻,我发现自己并不快乐,而是无比伤感、懊恼和自我厌弃。
“我一直觉得你学习这么好,根本不屑于唱歌跳舞这些东西。但你说你喜欢,我才发觉自己太狭隘了。我不该只想着自己,不考虑你的感受。既然你愿意参加,那咱们就开始练习吧,时间很紧张了。”表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像是被放在炽热的铁板上煎烤的鱼,因为缺水,不得不努力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可还是渐渐干枯,濒临窒息。但我的大脑很清醒,我知道表姐的话还藏着一半,而她也知道,即使她不说出来,我也能理解。
我们拼命努力,暗自较量,不过是想成为对方的样子,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一起努力,让两个人都变得更好呢?
表姐用手指刮刮我的脸蛋:“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再加上我的精心教导,你一定很快就能学会。”
我又呼吸到大口新鲜的空气,终于回过神来,笑了。
选自《少年文艺》,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