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茶子岭

谢淼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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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如果要用图画来描述外婆家的石坝口村,一定算得上一幅绝美的山水画。可惜我不是画家,勾勒不出那么多姿的线条,也调和不出那么丰富的色彩,只好把那抹山水,连同山水里的人和事,默默存储在记忆里,等着有一天讲给你听。
两座嶙峋突兀的高大石山彼此顾盼,引首处,在颔颏间留下一条狭窄的山谷。很早以前,人们就在这里筑坝束水,形成一个高耸的石坝。石坝上,一座水库充盈整个山谷,绵延数十里,如湖似海;石坝下,一个村庄随山势千回百转,青砖灰瓦,步阶回廊,多半都掩在青翠的香樟绿竹间。山泉水从石缝里渗下来,在坝下的碎石滩上慢慢汇聚,汇成一条由窄而宽的清溪,那清溪绕着村庄潺潺流淌,四季不涸。外婆家的小砖房就在溪边的青石码头上。
大约三十年前,外婆还能单手拎起一桶泉水,飞快地跑回灶台,外公还能从找不到路的石山中挑下来满满两大捆干柴,我还是个小学生,世界就是围着我家和外婆家画的一个小小的圈。去外婆家,对我来说,是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一件事情。去外婆家的小路弯弯曲曲,转过两个村庄,穿过一道山岭,沿途的人家,尽管叫不出姓名,但人人都面熟,见到走在前头的阿妈,总会招呼两句—又想你娘亲了?阿妈就在一边乐呵呵地答,说娘家现宰的阉叫鸡,非要邀回去尝尝鲜,或者说娘家新榨的茶油,清早香味就飘过来了。
阉叫鸡、茶子油,村子里家家都有,并没有什么新鲜,那只是阿妈回娘家的一个由头罢了,这还不包括四时八节,婚丧嫁娶,七姑八姨家各种应酬,反正,只要阿妈想回去,有的是理由,没有,随口也能现说出一个来。
当时,我并不在意外婆家坝子上的美景,对身在美景中的人来说,美景往往就是一堆平凡的山水树木,我在意的,一个是她家里屋的石灰坛,一个是门前的山溪水。
石灰坛里每一次都能掏出不同的东西来,涂满糖霜的雪枣,冒着油香的麻花,咧嘴脆的蚕豆,叠片粘的米糖……石灰坛就像一个魔法师,手段高明,法力无边,总是在我到来时提前变化出满满当当的一坛零嘴美食,每一样都合我的口味,每一回都取之不尽。山溪水是一条奔腾的动脉,将村里家家户户连在一起,水流起来,村子就活泛起来。溪水两岸被齐整的青石块砌成护坡,溪水底下,布满了圆鼓鼓滑溜溜的鹅卵石,整条溪清澈见底,干净整洁。一年四季,溪水边都有人在活动,石板上阿姑捣衣的木槌声悠悠传向远方,水潭边戏水的鸭子人来也不惊,我和上下邻屋的伙伴们,卷起裤管,光着脚丫,在水围子里堵鱼虾,从石头缝里捉螃蟹,偶尔捡起上游漂过来的一只鞋、一件衣裳,沿溪一路找过去,还能讨个赏,赏的也是各自家里好吃的。
当午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在外婆家吃过新茶油炸的虾片,或者刚过夏的炖阉鸡,坐在屋檐下,听流水潺潺,说东长西短,话有一搭没一搭,而外婆则一边应和,一边忙着手里的活。晴天,她把中午吃剩的米饭端出来,在篮盘里细细铺展,一粒粒晒成焦干硬脆的饭米粒儿,若赶上雨天也不打紧,千层底可以一针一线慢慢纳,偶尔还可以让阿妈帮忙把一下线滚子,或者让外公砸下鞋帮子。外婆的活做得灵泛,聊天的话语一句也没落下,一来一回,米袋里的饭米粒儿越攒越多,千层底针脚像排兵布阵层层推进。
那些毫不起眼的饭米粒儿,最终不知被外婆添加了什么神奇的调料,烘焙翻炒,拿石磨一圈圈推成油黄细碎的粉末儿,一份人尽垂涎的美味已经做成。外婆将那些不起眼的粉末装进玻璃瓶,塞进我的书包,叮嘱我,到学校可以顶饿。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外婆家美食万万千,没有理由对一堆剩饭粒充满期待。
回到学校,在一个饥饿难耐的午后,我拿出书包里那瓶饭米粉儿,不经心地舀出两勺,半杯开水浇下去,不承想,那两勺不起眼的粉末儿竟然散发出令人不可抗拒的香味,同学们都围了过来,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一整瓶粉末儿就被抢了个底朝天,等到我回过神,再去品尝那泡腾得满满当当的一碗糊糊时,那滋味,香里带着酥,酥里裹着甜,甜里还透着入口即化的绵软,说不出来的好吃。我在同学间的声望,因为那瓶饭米粉儿而激增,从此,但凡见到外婆淘米做饭,就免不了要提醒她多煮两碗米。“多煮两碗,晒焦干,磨成粉,给我孙孙做点心。”外婆应答的声音满是愉悦,像门前轻快奔腾的溪水。

尽管外婆家是个幸福而令人向往的所在,但无奈我天生就有认床的毛病,在外面总是住不惯,换了床一整夜都睡不踏实,因此,我打小就不愿意在外婆家过夜,不管白天玩得多欢实,吃得多开心,一到太阳落山,便开始嚷嚷着要回家去。从外婆家回到自己家,必须经过一道山岭,岭子里只有一条山水冲刷出来的沟坎路,坎上是密密麻麻的茶子树,太阳落山,茶子树首尾相连,铺天盖地,把整个山沟遮得暗无天光。每次去外婆家,我们都要赶在茶子岭变黑前回家,大人小孩,都只有穿过那道山岭才能长舒一口气,像是那个岭子里藏着什么让人畏惧的东西,天黑就会出来作恶。
有一次,家里临时有事,大人实在分不开身,便把我留在了外婆家,阿妈阿爸刚一走,我就冲着远处的旷野开始想家,天断黑,鸡进笼,那种莫名的思念浓烈得无以复加,我哭着闹着要回家去。若是平常,外公一个转身,或许就真把我给扛回家去了,但那天却不行,因为阿爸阿妈都出了远门,家里当晚没有人。我呆呆地坐在窗口,门前的溪流声也不悦耳了,石灰坛里的零嘴也不诱人了,心心念念就是要回家去。可那个像黑森林一样可怖的茶子岭,横亘在外婆家和我家之间,变成我心中不可突破的一道屏障,如果我的胆子再大一点儿,如果不是一座黑森林,也许那一晚,我会不顾外公的挽留和外婆的哄劝,独自义无反顾地跑回家去。但最终,我的胆怯还是战胜了对家的想念,尽管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也绝不敢在黑夜里动那个茶子岭半点儿念头。
阿妈肯定是想到了我的处境,头天晚上把事情办完,第二天清早就直接来接我回家。可等我在阿妈的陪伴下,安安全全地穿过茶子岭回到家时,又开始后悔了,毕竟,外婆家的美食取之不尽,外公外婆对我的惯宠远比父母要厉害得多,何况一到了白天,我想家的感觉也就不那么浓烈了。于是我在心里暗暗怪罪起那个茶子岭来,真是可憎,如果没有它,我家和外婆家就不会出现这种难以突破的阻隔,我就能像别的小伙伴一样,哪怕是一个人,也可以说走就走地自由穿行于自己家和外婆家之间,想吃什么的时候,就去外婆家,受了委屈的时候,就去外婆家,想抓住假期尾巴疯玩的时候,就去外婆家—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在外婆家呢。
那道茶子岭,像是眼里沙,肉中刺,压制着我每次想自己跑向外婆家的冲动,多少次如丘而止后,我也不再勉强自己,只在心里默算阿妈下次去外婆家的时间,或者祈祷着外婆家又收成了什么好东西,需要呼儿唤女地一起分享。但这种由不得自己控制的等待,实在是太揪心,像人在云里飘、水里浪,踏不着实地,不可靠。我幻想着如果有个故事里的愚公,把那道山岭搬走该多好啊。我等啊等啊,愚公没等到,却在一个放学回家的下午,等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外公病重,阿爸阿妈得到消息后匆匆赶了过去,阿妈知道我不会去别人家借宿,便托邻居家大姑照看我,大姑一再保证,如果有事,隔着窗户喊一声,她一准就到。
天渐渐黑下来,阿爸阿妈还没有回来,证明外公病得实在不轻。外公当时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村里有几个老人甚至都没有活过他当时的年纪。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外公不会死掉吧?不会过了今天晚上就再也见不到了吧?我曾经参加过一些老人的葬礼,老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儿孙们哭天嚎地也无济于事,死了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我的心头突然一痛,要是外公今晚会死掉,他死之前,是不是特别想见到我?如果他真的会死掉,反正我是特别想在他死之前再跟他说说话,再拉拉他温热的手,等到他的手变凉了,也许我就不敢去触摸了,等他再也不能说话的时候,我还想跟他说话,那可怎么办?
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我心里一横,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在外公死之前再见上他一面。因此,我必须在今晚赶到外公家去,现在,马上。我飞快地穿好衣服,把鞋带系得紧而又紧,把阿爸的手电筒找出来,换上新的电池,还在电筒底座上备上了一个小灯泡。我穿的是自己平常舍不得穿的新单鞋,鞋底就是外婆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既柔软又结实,那双鞋子让我在学校的短跑比赛中得了名次,是有功之臣。我的想法是,如果在过茶子岭的时候听到什么动静,或遇到什么危险,就一路狂奔,能跑多快跑多快,把所有麻烦统统落在身后。我没跟邻居阿姑说,反而在卧室里留下一盏暗灯,把床顶的蚊帐披下来,伪装成早早睡觉的样子,然后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义无反顾地奔向茶子岭。
越靠近茶子岭的地方,房屋越少,光线也越暗,在浓得像青纱帐一样的夜色中,我的手电筒光就是一只微弱的萤火虫,显得力不从心。在即将钻进那个浓密的茶子树隧道时,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村落里遥远的点点灯火,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像第一次在池塘里练习扎猛子,忐忑又决绝。
进入茶子岭后,除了脚下那条狭窄的山路,我的四周一片虚无,视力受到黑暗的限制以后,听力反倒变得异常敏锐,我听到风拂过茶子树梢的声音,夹带着树叶与树枝的摩擦声,我听到自己的脚步从身边传远,又在隧道的某个拐角转个弯折回来,听到头上夜鸟惊起的声音,翅膀扑腾的时候还捎带两声抱怨,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听到身体里血脉跳动的声音,还有汗液从毛孔里挤出来在额头上汇成汗珠流下来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嘈嘈杂杂,脑子里关于茶子岭的传说这时候也全都冒了出来,那些传说后面都夹带着一个恐怖的故事,劫财的悍匪、迷路的幽灵、吃人的野兽,以前认为是吓唬人的假话,现在仿佛随时都会在我眼前变成现实。
我只有跑,只有跑,不停地跑,向着前方的虚无,飞蛾扑火一般奔过去。我反复告诫自己,那些胡乱响起的声音,除了风声脚步声还有自己身体的声音,其他都是臆想出来的,茶子岭的白天和黑夜没有任何区别,今天晚上的茶子岭和以往大人领我穿过的茶子岭也没有任何区别,只要冲过去,就能看到坝子下的村落,就能看到外婆家的灯光。
然而,让我崩溃的是,就在我一再给自己鼓劲打气的时候,我却真真切切地听到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岭坎上随我而动,脚步声零乱而急促,踩得落叶沙沙作响。我心里顿时一凉,有种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的感觉。
我紧步快跑,脚下生风,但坎上的声音速度也极快,始终在我的左右甩不掉,慌乱中,我竟然还分清楚那声音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在树丛中绕来绕去,跳跃追逐。等我爬过隧道的拱岭时,那两个声音就更加明显,中间还带着某种动物略带愤怒的响鼻声,仿佛正要穿越坎上的灌木,向隧道飞扑而来。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到岭顶的开阔地,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紧攥着拳头,歇斯底里地大喊:“来啊!”

林子里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我甚至感觉到有东西扒开枝丫向隧道里窥探。短暂的安静后,树丛中传来蓄势而发的撞击声,还有仓皇无措的逃跑声,刹那间,就在我的前方,从坎上的灌木丛中飞扑下一个白色影子,无声无息地趴在我的电筒光所及之处,一动不动,跟随其后的脚步声顿了顿,又打了个响鼻,失望地踱着步子走远了。我一个飞身,朝那个白影奔去,电筒光打过去,我看到一只棉花团一样的小兔子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环顾四周,后面的动物没有再跟过来,我俯身捧起小兔子,掬在怀里。小兔子惶恐地低着头,在我掌心筛糠一般抖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我轻轻拍拍它的头,说:“没事了,没事了,过了茶子岭,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说完,我捧着它,大步流星地往坡下走去,用不了几分钟,我的眼前一亮,看到了远处水稻田里反衬的朦胧天光,看到了久违的坝子下的人间灯火。
等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汗淋漓地出现在外婆家门前时,外婆家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场劫难刚刚过去。心脏病发作的外公,经过医生的奋力抢救,终于从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此刻正躺在床上,虚弱地一个一个念叨着他能想起的名字,念到一个,就有人含着眼泪应答一声,站到他的身边。
阿妈正在门廊下踱来踱去,搓着手掌,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然看到站在台阶下的我,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等她反应过来,一把扯着我就往外公房间里走,一边抽泣着,一边喊:“爷啊,阿满过来了,你一直念叨着的阿满过来了。”
我此刻就像怀里抱着的那只发抖的兔子一样,站在外公的面前,望着他苍白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外公费力地睁开眼皮,看了看我,满足地抓起我的手,抖了抖,说:“你来啦,我一晚上就没见到你,还怕再也见不着了呢。”
“我也怕再也见不到您。”我说,心里想哭,但却哭不出声来。然后,我顿了顿,又说:“我还给您带来了礼物呢。”我将那只小兔子塞进外公怀里,破涕为笑,在场的所有人,见到这只莫名其妙的兔子,哄然大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缓解了过来,全家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几天后,外公身体恢复过来,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和我一起,用竹篾给兔子做了一个笼子,留它在外公家里长住起来。
从那以后,尽管我还是不习惯在外过夜,但只要我想念外公外婆,想念那些美食,还有想念那只兔子时,我都会轻松地跟阿妈说一声—我去石坝口了。清晨或黄昏,独自在茶子岭来来回回,再也没有害怕过。
我这才发现,原来外婆家离我那么近,近得只隔着一道茶子岭,近得经不起任何想念。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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