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散文集《草籽花》兼谈“物性生命”之书写意义

陈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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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溪:长沙人,武汉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外国语言文学学院英美文学专业博士后,2009 - 2010年度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奖学金访问学者。现任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任职于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教研室。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博士后特别资助项目等,代表性专著有《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视野中的荒诞派戏剧》。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西方现代戏剧与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等。主讲课程包括“外国文学史”“东方文学”“人文社科经典导引”“文学的西方:经典与诠释”等。

一本完成的书就是一个等待被打开的世界。每一次重新开始的书写,都是对生命精矿不同以往的淬炼。所以,尽管李文金先生这部新作中跃动着那么多丰富亲切的家乡意象,我仍惊喜于他对最熟知日常之讲述的“新鲜”和“细腻”,其中的情绪涌动自然真切,毫无空洞与凌人之气。正如读完其书又结识其人,发现人生起落、商海沉浮在他这里,并没有像在大多数人那里一样成为织就成功故事的华彩锦旗,而是被他用质感充盈的记忆,平和又炽烈地“照看”和回味着。
我要谈的正是这本情感真挚的散文集,以及如其同样真切而丰盈的写作,如何在我们的灵魂理应深思和关注的时间里,平和而炽烈地“照看”讲述者、世界与读者。
按照文学批评惯常的理解,一部创作完成的作品好比刚成年的人,它不应依附于“父母”,也就是它的
作者,但我这里先要谈到的是作品中的讲述者,他和作者不是同一维度的存在。讲述者一定是文本内部话语构成的精神对象,朝向着我们的对话者和交流者,讲述者不会隐藏自身,而是在作品中不断提示:我们去关注什么、思考什么、警惕什么或者欣赏什么。在这本散文集中我看到的是一个随情致而动,自然地书写“物性”的讲述者,他进行的是一场对早已占据我们生活的各种“物欲话语”的反书写。但他的“物书写”,并非学者刻意为之的理论追求,也非社会活动家着力塑造的抵抗姿态,也非文化学家野心勃勃的博物志学,而是与生命灵性、情感体验、文化记忆相伴而生的流动的美学日常。如散文集把寻常花木、质朴味道的书写放在开端的位置,而又有意选择了草籽花,也就是紫云英这种微不足道的小植物作为散文集的标题,其意义不仅仅是作者对心中理想人格的寄予。这篇文章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 草籽花在花开最盛的时刻会随时被无情地割去,变成农田的肥料。这个细节在这一篇中出现多次,讲述者表达了他的爱惜与敬意,但却没有一点点惋惜和伤怜。在我看来,这里的妙处在于不动声色地传达了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古朴自然的平等观,及对生命的悲悯与豁达。讲述者的精神世界,被这些只能来自直观生活、生命体验的记忆温存“照看”着。散文集中处处可见这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然人生意境和沉潜智慧。这些不过度着力的珊珊可爱,是由讲述者沉厚质朴的生命体验陶冶而出的一方雅致,也是历经人生的激流风浪后仍守望的一轮真性之月。
历史与记忆,据惯常理解,似乎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但是,就历史与记忆对于人类精神的意义来说,如果一个事件和一种感觉完全没有被人讲述和言说,那么某种程度上,这件事就等于没发生过。所以有一种说法是:不是事实而是故事统治着这个世界。
在李先生这部散文集中,我找到了各种形式的丰富讲述和言说,有的在个人感官和体验的深处钩沉,有的代替群体和家族在延续表达,有的反复进入民族和历史记忆的根基中,这些讲述使我想起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的获奖演说中的一段话:
“世界正在消亡,而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们没有注意到,世界正在变成事物和事件的集合,一个死寂的空间,我们孤独地、迷茫地在这个空间里行走,被别人的决定控制,被不可理喻的命运以及历史和偶然的巨大力量禁锢。我们的灵性在消失,或者变得肤浅和仪式化。或者,我们只是成为简单力量的追随者——这些物理的、社会的、经济的力量让我们像僵尸一样。” 
而在她看来,文学的讲述和言说正是这失去诗意和感性的暴力世界里“温柔的讲述者”,她“照看”所有时代里逃亡鱼群般失意而焦灼的灵魂,用知识、理性、反思、革命“照看”,更用感官、情动、狂想与诗性来“照看”。在《草籽花》中有一篇《古檀树》,这棵风摧雨蚀的残木,既象征着无常为常的偶然性悲喜命运,也象征着人性必然的道德选择和行动后果。而另一篇《苦楝树》中写到的那棵树,用“苦涩”既隔绝他者也隔绝自己,不但有庄子“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天性保全,也深深地慰藉了时下因“内耗”而茫然的信息时代“失心人”。因为这些贯穿文集的关怀与思想,我想把这部散文集的讲述者称为破碎化、失联性信息世界的修补者与缝合者,提醒和启发我们去主动与他者共情,对可见世界和不可见世界同时关注与思考。
最后,我想谈谈不同的读者可能会在这本文集中得到怎样的“照看”。这里的读者既是愉悦阅读本书的我,也指向这本书所有的现实读者与潜在读者。在阅读散文集时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在多媒体时代,如果我们习惯于在微信等社交软件来观看世界的风景,为什么我们还要看旅行笔记呢?如果能看网红城市、网红小吃的直播,为什么我们还要去看文字版的记录呢?如果我在各大社交媒体、网络教育平台上学习各类专业知识,追踪名人生活,为什么我还要在文字中汲取精华呢?这样有着历史和日常沉淀感的书写,如何与当代读者同频共振呢?
然后我就在这条布满隐忧的“雨巷”中,遇见了生石灰的故事。
见面畅聊中,李文金先生无意中讲起了散文集中提到的生活小物“生石灰”的前世今生。他讲时淡然如常,好像从田埂上随手拾起一粒麦穗那样自然,我却从全然陌生的“物性”经验中获得了长久的震叹。从幼年牙牙学语时几乎每天一碗的蒸鸡蛋,到成长历练期饭桌上那一道难以戒掉的坛子腌菜,再到人回归尘土时棺中的肃穆守护者,那样不起眼、似乎不值一提的生石灰,和它的种种衍生物,在某一时刻“照看”我们的欢喜,又在另一瞬间“照看”我们的悲怆。在所有存在物的历史中,有些物比我们的精神更恒久,有时候是物在保存着我们生命的痕迹,而不是相反。
我想到一个说法: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是身体的死亡,第二次是保有他记忆的物的死亡,第三次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死亡。但我从生石灰那里,发现三重死亡之后未必是真正的死亡。哪怕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的书写中,也有可能保有“我”的生命感动,如果我们能将原子般的、孤单的“我”的个人生活感悟化为普世生命体验的话。《草籽花》中那些保存着生命活力,随时可被召唤出诗性的木甑、石灰、扁担,只有在回归对承载生命诗意秩序之物的讲述中,它们才是真正有生命的。它们为我们勾勒出具有整体性而不是破碎感的生活空间地图,为我们构建起对世界的家园感和归属感,由此我们不再是世界的异乡人和彼此的陌路者。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凌晨四点看到海棠花未眠,感叹道:“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就要活下去。”这正是我在李先生的散文集中汲取到和思考到的,也是我期待在他未来更多的创作中能继续看到的,“物性”美给予的生命能量。

责任编辑:任彧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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