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

陈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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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湖南文学》《延河》《伊犁河》《散文诗》《读者》等刊物。

播种、出苗、分蘖、越冬、返青、拔节、孕育、抽穗、开花、灌浆,一粒麦子要经历多长的旅程才能春华成秋实。尝到第一口新麦之人会不会知道它的来处?人或许不知道,但麦子知道。它知道这一生要历经多少风刀霜剑、蛇虫鼠蚁才能长成一穗饱满结实的麦子,沉甸甸地摇曳在金色的秋天,等待每一次丰收的喜悦如豆荚般爆裂开来。
一粒麦子尚且知道自己的来处,人不一定知道。当一粒麦子脱离大地的怀抱,远离故土,随风漂泊天涯时,是否会心怀忧伤?当漂泊已久的麦子兜兜转转,追寻故园旧梦时,是否还能找到来时的路?
小时候,家里既种水稻也种麦。湘中的丘陵地带,水田和旱土约莫各占一半。惯以米饭为主食的南方人稀罕着那一亩三分地的水稻,也不忘将山里的旮旮角角都播上麦子。一年下来,谁家要是能收个两三百斤麦子,那可是烟火日常里的大喜事。我们家那几分薄地,就算在丰收年景,一年也收不了百来斤麦子。也有的人懒于打理,麦地里草盛麦苗稀,待到成熟时,鸟吃一半,人吃一半,都向草窠里去觅食。
正因为麦子稀缺,平常日子里倘若能吃上一顿面食,那是极为稀罕的美事。
母亲心血来潮,便会打发我们抱着一撮箕麦子去村头的加工厂,有时换回一撮箕土挂面,有时磨成一撮箕泛黄的面粉。
就是这种泛黄的土面粉,可以做成贫苦日子里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比如面疙瘩汤、烙饼、油炸粑粑、叶子粑粑、包子、饺子、馒头……
数来数去,母亲勉强能做到叶子粑粑就打止了。母亲做的土豆疙瘩汤算是极少出错的美食,其他的都不太敢恭维。油炸粑粑和烙饼还好,只要油多火候刚刚好,新鲜的面团遇上热油,便会在锅里散发出诱人的麦香来。那是一种可以直达五脏六腑、抚慰人心的舒坦与满足。
到了做包子这一项,母亲便屡屡失手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面粉不够纯正,母亲做的包子十有八九又黄又硬,咬一口,扎实得像是一坨未经发酵的死面。时间的秘密与发酵的魔法在这里似乎完全失灵。无论是用买来的酵母粉发酵,还是用从村口专门卖包子的老师傅那儿讨回来的老面团发面,都是同样的结果。望着那一个个懒洋洋地趴卧在锅里的面疙瘩,我不禁产生怀疑,母亲种的麦子跟别人家的不同,与她的人一样,根本就是铁打的,哪怕磨成粉仍旧是实心眼,不论你怎么蒸,怎么煮,怎么敲打,怎么酵引,就是不肯发生化学反应。更让人怀疑的是母亲的厨艺:她似乎没有做面食的天赋,更没有平常人家主妇的那种耐心与细致——整日在家忙活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坛坛罐罐的事情。她的心思都交与了地里的一亩多稻子和山上的几分小麦红薯地。在她心里,这可关乎一家六口的温饱大计,一点也马虎不得。
实话实说,我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女汉子”。敦实的身材,浑身是劲,挑得起百来斤的担,扛得起又深又阔的扮桶。挖土开荒、种田种地,这样的粗活对母亲来说根本不在话下。我的父亲是个木匠,长年在外替人家做木工,家里的所有活计,不论粗细,都交给了母亲。母亲任劳任怨。没办法,在娘家时,母亲就是出了名的吃苦耐劳。母亲是家中的长女,从小就做惯了农活,挑惯了重担。当她嫁到山这边时,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哭得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
但论细致活儿,母亲真就不太拿手了。有了我们四姐妹后,母亲分身乏术,家里愈发凌乱。不仅如此,母亲还很粗心,有时干完活儿回家晚了,连槽里的猪也忘了喂。
父亲常常说:“你看看你,别人家的猪喂到年底膘肥体壮,你喂的呢?不是死了就是长成了个刺猬。”
母亲反驳:“那一年我不是也喂了一头三百斤的大肥猪嘛!”
这倒是确有其事,不过几十年里也就那么破天荒的一回。母亲就是那样,即便自己错了也一定振振有词,驳到你无话可说为止。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爹娘,母亲嫁过来后从未受过公婆气,反而在家里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强势个性。在外头亦是如此,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倘若跟人干架,从不用父亲相帮,一个人胆敢跟几个男子汉对战,斗得如乌鸡眼似的,不分个胜负不占个上风绝不罢休。若是哪天跟人吵架吃了亏,输了面子,回家来一定要把父亲臭骂一顿找补回来。
父亲无可奈何。我们四姐妹则啃着硬邦邦的包子,瑟缩在屋角,大气也不敢出,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挨上母亲一巴掌。
母亲的手像簸箕似的,沟壑纵横,筋脉暴起,不仅令我们害怕,更令稻田里的稗子和麦地里的杂草闻风丧胆。这双手不像惯拿绣花针和锅铲的女人的手,却分明是一个老庄稼人的手。
就是这双手,插禾、杀虫、扯草、割稻、扮禾、收谷、晒谷,也播麦、挑粪、锄麦、割麦、脱粒、扬场、晾晒、翻仓,将我们吃的每一粒粮食每一棵菜耕种出来,填饱我们饥饿的肚腹,保障我们温暖安逸的生活。
母亲为我们营造一个温暖的安乐窝之余,也用自己的方式牢牢地捍卫着来之不易的家园。但遗憾的是,她鲜少在我们面前显露柔情的一面。
长大以后,我常常忘记在那饥馑的年岁里,我们那一碗碗香香的米饭和珍贵的面食是怎么来的。在农忙季节,母亲夜以继日地忙碌,老黄牛似的埋头苦干。缺水的季节里,母亲扛着锄头整宿整宿地守在田埂上,跟人抢水,跟天抢天时。炎炎烈日下,母亲在稻田里曝晒,汗如雨下。割稻收麦的时节,母亲像一只骆驼,被沉甸甸的稻谷与麦穗压弯了腰。这些都被我冷漠地忽略掉了。我记住的是儿时,母亲管教我们时高高扬起的巴掌,母亲生气时怒不可遏的呼喝与叫骂,还有母亲的粗心与大大咧咧。
我有过一个弟弟,那是母亲此生唯一的儿子,也是我们家族的希望。这个寄托着全家人希望的小婴儿出生时,大家都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令人悲痛的是,未出两月,小弟弟便因风寒感冒引起重症肺炎,最终不治身亡。这是父母一生的痛。自从小弟夭折后,母亲犹如惊弓之鸟,一改往日的粗心大意,对我们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格外细致,生恐一不小心就又失去我们中的一个。我知道,悲剧的发生并不能怪罪任何人,更不能归咎于母亲。可是,有时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假如那个弟弟还活着该多好,假如当年母亲能够再细心一些该多好。我相信,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嘴上不说。
母亲总说我和父亲是一伙的。我长大后,父亲和母亲逐渐老去,像两株麦蔸被遗落在秋天的山野里,而麦蔸上结出的果实与麦粒早已远走天涯。四姐妹中,只有我一人留在父母身边。母亲是真的老了,强势如她,也抵挡不了岁月的侵蚀。她浑身是病,腿脚不好,再也上不了山,下不了地。但她腰背依然直挺,脾气依然倔强,不管在谁面前,从不肯低下她高傲的头颅。每当与父亲发生口角时,她总要占上风。有一回,两位老人家在家里斗牌,母亲输了,一气之下竟然当场掀翻了桌子。这种事情时有发生,父亲总会可怜巴巴地向我诉苦。我天生反骨,敢与母亲顶嘴,便在他们之间充当仲裁员,狠狠地将母亲批评一顿。母亲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几分惧我。过去强势的她再也不敢对三十多岁、比她高出一头的女儿挥巴掌。每逢这个时候,她便噘着嘴,气呼呼地说:“你们父女俩就是一伙的!”
我憋住笑,故意凶巴巴地说:“说你还有理了,净欺负老实人!”
那些日子其实是难忘的幸福时光,虽然会有吵闹、摩擦,但我们仨把平常的日子过成了一个稳固的铁三角。我们在日渐衰败的老屋里相互陪伴、相互扶持、相依为命,舔舐着岁月里仅剩不多的甜。直到有一天,这稳固的铁三角有一方轰然倒下。
那是一个下大雪的冬天。厚厚的积雪下,麦子正盖着棉被,酣然做梦。料想来年会是一个丰年。父亲独自去屋后拿东西,不小心跌入沟中,再也爬不起来。那会儿,母亲正悠然在温暖的屋子里打扫,丝毫未察觉到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父亲正挣扎在生死边缘。等到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发觉异样再去寻人时,已经迟了。
父亲走了,我把满腔的悲痛都化为对母亲的怨恨。我怨恨这个粗心而又粗鲁的女人,甚至在心里蔑视她,她强势了一辈子,却从未得到过女儿的心。在深爱的父亲离开后,我更是将这种怨恨赤裸裸地发泄了出来。
父亲走后,母亲失去了重心,像一株风中的芦苇。而本应照顾她的我却拒绝成为那个支点。我抛下了她,回到了城里自己的家。每次回去,老房子的点点滴滴无不勾起我的哀思,就连母亲那戚戚的哀容也无法让我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对她生出一些怜惜。
麦子青时,母亲倚门盼望着,盼我回去。一生刚强的她面色枯黄,眼睛浮肿,眼里早已失去了光彩。只有当看到我归家的身影时,她的脸上才会焕发出一点光彩来。
麦子黄时,晒场上挤满了脱粒、扬场的人。母亲斜倚在门口,痴痴地望着那些晾晒着的黄里泛着青的麦粒,似乎想要捏起一粒麦子来放入嘴里,尝尝新鲜的麦子。可是,她早已经下不了地,种不了麦了。余下的时间里,她一直望向远处路的尽头——我就是从那里归家的。
除了春节、清明等重要节日,我很少回家。偶尔回去一趟,便能从邻居口中听说母亲等我的情形,但我没被打动,反而总是忍不住要寻点事来跟她吵架。
终于,在一次跟我大吵之后,母亲远走他乡。那个冬天,当地里的麦子再次披上厚厚的冬装时,母亲,孤独而又无助的母亲,背井离乡,远赴江苏投奔另外几个女儿去了。
不知因着什么,母亲离开后,我反而时不时想起她的好。母亲对我也似乎愈加牵挂,总是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叨唠这个,叨唠那个。那年五月,正是梅雨季节,路面湿滑。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怕母亲担心,我嘱咐先生和姐姐、妹妹,不要告诉她我受伤了。但母亲还是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她不断给我打电话,还给我先生打,给主治医生打,刨根问底问我的情况,让人难以招架。没多久,二姐又来电话了,说:“老三,不得了了,老娘在收拾东西,非要我们送她回去不可。她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回去照顾你。”许是病中的人更脆弱,我突然出不了声,像被异物哽住了喉咙,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远离故土的母亲迅速老去,不到一年就由一个要强好胜的老太太变成了行动不便的老人。母亲原本是故乡山野里一蔸老去的麦子,不能轻易脱离宿土。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她迅速褪去了生命的绿色。
按说,盛年如我,可以负笈远游,像一颗随风飘扬的麦粒,而年迈的母亲不行。如今正好反了过来。是什么让这个倔强的老人断然抛下数十年的基业,将根拔起,漂泊他乡?无数个夜里,我都被发自内心的灵魂叩问惊醒。醒时,冷汗涔涔。
一粒麦子尚且知道来处,尚且知道感恩春天的雨露与恩慈,而我却忘了为人子女的初心,忘了母亲如何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成人,忘了母亲在烈日下做牛做马的情形。我一味地沉浸在失去父亲的哀伤里,却没想过,逝者已矣,生者还要背负着对他的思念活下去;父亲或许已经成佛,母亲却还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世界里。父亲再也不会回来,难道我还要抛下母亲吗?难道我连一株植物都不如?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积雪消融,麦苗返青。沉睡了一冬的麦子在早春的寒风里大口大口地喝着雪水。我把母亲接回了故里。
醒来的春天,在一碧如洗的山色里,母亲拄着拐杖,静静倚立于庭前。她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大山。山上,麦苗青青。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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