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198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青年文学》《散文》《天涯》《诗刊》《长城》《星星诗刊》《美文》《芒种》《诗探索》《百花洲》《文学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小说月报·大字版》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作品入选《2014中国最佳诗歌》《2021中国诗歌年选》《中国2022年度诗歌精选》《原浆散文精选集》《新世纪江西文学精品选》等十多个选本。
王磊正为他的毕业论文焦头烂额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才得知父亲摔伤腿已经一周了。他犹豫了一下,便决定收拾东西回家。
电话不是父亲打来的,而是姐姐。王磊一直在外面读书,现在马上就要硕士毕业了,父母二人在家,过着平淡的日子,只报喜,不报忧,反而嫁得离家不远的姐姐,时不时会回去看看。她当时听姐夫说起过,没觉得多严重,后来回去一看才发现,父亲穿着老旧褪色的棉袄,左脚的脚踝打着厚厚的石膏,一个人看着电视出神,才觉得应该打电话告诉他。
这些都是姐姐告诉他的。那个时候正是冬天,家里已经迎来霜冻,他在更南边的一个亚热带城市南城求学,只有回到家才能感受到那苦寒之气。他记得当时刚吃过晚饭,准备去学校附近的街市上买把伞,这段时间总下雨,原来的伞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遗落在哪儿了。听见姐姐略带责备的叙说,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会儿才说,我过两天就回去。挂断电话,他在雨天里又走了一段,然后拨通父亲的电话,问父亲腿伤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听筒里传来父亲温和的声音,父亲说没啥大事,就是崴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他不忍心拆穿,说他过几天就回去。父亲赶忙问,你的论文写好了?
尽管自己没读几年书,父亲还是非常关心他的学业,对他的近况也很了解。王磊说马上写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对父亲那么关心他的学业感到不耐烦。父亲应该早点把摔伤的事告诉他的,而不是经由姐姐的口让他知晓,他想。
连续的下雨天,让平时不知道去哪儿找寻的雨伞,在街边主动招揽路人,他挑了把黑色的折叠伞,付过钱后,便撑着往回走。细雨绵绵,街灯朦胧,拥堵的车辆行动缓慢,不时鸣笛,王磊感觉到些许凉意。
父亲是一位泥水工,大半辈子和水泥砖头打交道,忍受风吹日晒,酷暑寒冬,经常早出晚归,他个头瘦小,皮肤黝黑,寡言少语。王磊到家时,看见的父亲正是姐姐所描述的那个样子,酷寒的天气让他的脸色似乎又黑了些。
动弹不了的父亲坐在门口迎接他,眼里充满欣喜,问他,一路上都顺利吧?他刚想说还好,父亲就对同样在门口等着他的母亲说,还站着干吗,快点去给磊做点吃的。王磊看着母亲在红白格子的围裙上擦拭着双手,满脸笑意,似乎就要接过他手中的行李放好。他除了背上的背包,并无其他东西,对母亲说,不用了,还不饿。
到了这个年纪,在将独立又还未独立的时候,王磊发觉自己和父母的关系有了某种变化。他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对父母给予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但他又无法给予他们什么,哪怕像姐姐那样,时不时关心一下,给他们买几件衣服,或者捎些好菜或营养品,他都做不到。他现在的一切都还仰赖着他们,虽说偶尔会做兼职,或是得了奖学金时,他会给父母买些什么,他也很乐意这样做,但和姐姐给予的比起来,这些都显得轻微偶然,毫无分量。他唯一能让他们开心的就是学业了,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在王磊潜意识中自己仍在扮演一个乖孩子的角色,以期令父母满足。但此刻的了然给了他深重的负罪感,他只想躲避父母对他的好。
老家确实冷。王磊仍旧穿着适合南城的衣服,瑟缩的模样很快就被母亲发现了,她揩干净手,说很冷吧,我去给你找件衣服。他没有拒绝,看着母亲进屋,又看了看父亲,把包放到椅子上,就在旁边坐下来。
父亲伤得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缠在石膏上的绷带的颜色有些灰暗,完好的那条腿与伤腿对比,显得瘦弱不堪。父亲仍穿着多年前伯父淘汰下来的旧外套,脚上是一双不甚保暖的棉拖鞋,脸上的皱纹宛如刀刻,最让王磊讶异的是,父亲的头发早年就白了,没承想他的胡须也白了,行动不便的父亲,不能及时整理仪表,此刻胡子拉碴的样子,王磊还是第一次见。
南城那边现在还不冷。王磊试着为自己穿那么少辩解。
我知道。父亲看起来很高兴。
王磊想起来,父亲每天都会守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家里的,还有南城的。反而是他自己,从来不看天气,家里是什么样子,都是凭感觉推测,这次显然推测得不准确。
你回来前忘了告诉你穿暖和点。父亲说。
看着父亲略显局促的样子,王磊有些歉疚,他看看那条打着石膏的腿,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啊?
父亲双手拢在一起,在腿上拍了拍说,不小心崴了一下。
这条腿看起来仍未消肿。王磊看着它心想,难道老年人的骨质真的那么疏松了,崴一下脚都能骨折?母亲找了一件他去年离家时放在家中的厚外套,抖了抖让他换上,王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身上的那件薄外套真不保暖,他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冻紫了。
母亲看着他换好就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端出一碗荷包蛋,让他趁热吃了。
这次回来得急,没来得及买些什么,王磊只带回来两罐钙片,听说伤筋动骨的人,最需要补钙。钙片是他从药店里的保健品专柜买回来的,小小一罐就要近两百块钱,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父亲看他拿来钙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厉声说,买这个干什么?花也不要花这个钱啊,你还不如在学校买几箱牛奶。
这两个能是一回事吗。王磊心里想,再说需要补钙的人是你,不是我。看着父亲的怒容,他忽然明白,父亲是在心疼他的钱。
他也没底气了,说你的腿伤了,就是要多补钙啊,不然以后疼起来看你怎么办。
脸上的怒色并未消散,父亲让他把钙片放到客厅杂物柜的柜顶上,那里放着他们日常用得上的一些东西,菜种、感冒药和茶叶什么的。王磊把钙片放到上面,说你要记得吃,别到时候又过期了。
有天晚上吃过饭后,王磊在厨房洗碗筷,母亲进来收拾灶台,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父亲的腿伤。母亲说,你爸的腿是帮连平叔家里粉刷墙壁,从马凳上摔下来摔坏的。连平是他们村的一户人家,王磊对他模糊的印象来自年少的时候。马凳他也知道,那是一种临时用木板搭起来的高凳,就像长颈鹿的身体被叉开来的四条腿撑着,细细高高、摇摇晃晃的,有的还有两三米高,多在室内装修的时候使用。王磊不知道父亲是从多高的马凳上摔下来的,也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母亲一边擦灶台一边说,他也真是的,年纪上来了,也不小心一点,腿脚骨折了,还扭到了腰。王磊一惊,难怪这些日子,父亲看起来不怎么灵活,原来除了腿脚,腰也伤了……他问母亲,我爸有没有去看看医生?
幸好你姐夫有经验。母亲还是没有抬头,手里不停忙活着,你爸摔伤后第二天,他就赶过来了,给你爸上药,打石膏,还留了很多药在家里。
王磊感觉自己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三个人的碗筷,他都没办法快点洗完。姐夫早年学过医,因为没有考到证,一直当不了真正的医生,在别的诊所里当过学徒,现在经营小卖部,他偶尔有些什么不适,也会打电话咨询姐夫,看看买什么药合适。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撑在水池边。母亲没听见他的声音,转头看着他,说你哪里不舒服吗?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王磊笑了笑说没事,就是手有点酸,接着就把剩下的碗洗好了。他在学校里学的文科,研究生读的文学,成就感都来源于读过的好书,或是写过的论文。他想起邻居家的人开玩笑时最喜欢说的就是,你如果要聊文学,就是不想和我聊天。面对父亲突然的摔伤,他感觉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甚至都难以送上一丝安慰。现实的无力感,第一次被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第二天王磊试着和父亲聊聊他的这次意外,但父亲并没有谈兴,他只是简单说了一下那天的情况。他当时粉刷完两桶石灰膏,把桶递给小工后,蹲在马凳上休息,等小工把装满石灰膏的桶递给他时,他接住试着站起来放好,却眼前一黑,就侧身往边上倒了。幸好是二楼,层高不高,马凳也没多高,他说,不然踩空了摔下来,都不知道会摔成什么样。
这个事情连平叔知道吗?王磊问。
晓得啊。就是他当时用车把我拉回来的。
他当时没送你去医院?
父亲说,去医院做什么,是我不愿意去医院的,当时也没有什么感觉,就是脚扭了一下,也没感觉多严重。
不是还扭到腰了吗?
腰就是扭了一下,没有伤到,不碍事。
王磊又问,那为什么打上石膏了呢?
后来回到家,慢慢地脚踝就痛了起来,我自己抹了些药酒,没什么作用,第二天把你姐夫叫了过来,他说是骨折了。
连平叔是不是要赔一些医药费啊?
父亲大声说,他又没推我下来,为什么要他赔医药费?是我自己没站稳。
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假如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城里,治疗摔伤的费用应该都是由东家来承担的。乡下不一样,发生这样的意外,受伤的人只会自认倒霉,自己找医生,不会怪罪东家,显然父亲就是这样。
可是说回来,假若要他掏去医院的费用,他还真的拿不出来。
王磊的论文已经写了九万余字,预计再写两三万字就可以了。其实硕士毕业论文的要求也就两三万字,同学们也都是按这个要求来写的。
他之所以写这么多,主要是因为他选了个大一些的题目,囊括的内容要多一些,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想考博。他想考的学校,对考生的硕士毕业论文有要求,他想拿出一个真正有分量的作品,字数只是体现分量的一个部分,他更想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系统思维的能力,并让这种能力呈现在文章里。
家人并不知道他的打算,他也没有和谁说想考博的事情,周围的人觉得书读到二十七八岁,已经够了。他们偶尔会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让他考虑结婚的事。这些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虽然他有女友,但两人却更像是普通朋友,对彼此都没有进一步的要求。他也很少想她,临近毕业,两人身处两地,一个专心写论文,一个急于找工作。偶尔联系一次,问问近况,这次回家,王磊也没有和她提起。
王磊觉得他们并不能走到一起,她也看清了他们的未来,所以才回到老家,在那边找工作。两人心照不宣,已是殊途。
父亲的事故扰乱了他的计划。王磊本想集中心力,在学校一鼓作气将论文写完,余下的时间好好准备考博。无人打扰,难得清静,更益于他把控自己的未来。明知道自己帮不了什么忙,他在听到消息后,还是选择回来了。
冬日愈加寒冷,王磊觉得自己每天首先要应付的,就是保持身体温暖,寒冷仿佛也冷冻了他的头脑,让他无法思考。每天紧裹着衣服,探出手指打开电脑,面对着文档上跳动的光标,不知道下个字应该输入什么。他时不时抬起头,把目光移向窗外,察觉到南城所没有的时序轮换,后院里母亲种下的蔬果,差不多已变得一片枯黄,连片的水潭进入枯水期,就像一个个暗灰的土坑,更远处渠坝上的枫杨树、苦楝树,绿叶落尽,成为视野里荒芜的背景。而在南城,草木一年到头都不知疲倦地绿着,一年仿佛只有一个季节,而人生似乎也是如此,不论失败多少次,好像总有机会重新开始。
此外,他想得最多的依然是父亲,这些年来迅速衰老带来的变化,尤其是眼前的伤痛。虽未表现出来,但伤痛带来的不便,仍然表露在他痛苦和烦躁的神情中。
他是一个停不下来的人,就像他同父异母的大哥。王磊的伯父也是这个样子,在矿洞里工作大半辈子后,硅肺终于将他击倒,困在职工医院的最后几年,他逢人就说,自己风风火火了一辈子,没想到现在连楼都下不了,只能在床上等死。
寒冷也抚平了他很多的情绪。父亲每天醒来后,由母亲搀扶着来到客厅的躺椅上,一整天就着火笼,收缩双手,看够了门前的往来行人和落叶飞鸟,就转头向屋里,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把音量调低,看新闻、体育节目和电视剧。王磊独自待在楼上的房间,面对着桌前的窗台,同样被寒冷压迫得心烦意乱。他时不时下楼,问父亲是否需要去卫生间,或者添加茶水。父亲几乎没有让他帮过忙,他也不知道父亲是否自己解决了,对于父亲的伤痛,他更是想象不出来。偶尔遇到要擦身子的时候,父亲会让他搀扶着来到洗手间,在放好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让他出去。父亲仍保留着一丝倔强。
他回来后,姐姐一家也抽空回来了一趟,一家人算是团圆了。姐姐时不时说起一些家里的事,父母都被她吸引了过去,姐夫偶尔也附和着,不一会儿小外甥又因什么哭了起来,家里更是闹成一团,这个气氛和他们仨在家时完全不一样。王磊不自觉生出一种不自然的隔阂感,就好像自己在别人家里,变得有些无所适从。临走前,姐夫把他叫到一旁,悄悄和他说,爸上次在马凳上晕倒,很可能是贫血,我上次带来的药也有补血的,先让他吃吃看有没有用,如果不是贫血的问题,那我们就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了。末了他又说,这段时间你就多陪陪他们,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天在家,有空来我们家玩。
返家一个多星期,冷天气又变成了冷雨天,好似温度又低了点,这让王磊实在受不了了,后悔当初做了回家的决定。他想,如果自己仍在南城,想必论文已经写完了吧,接下来只用安心备考了。
可是现在一点思绪也没有,回家前也没带参考资料,想要写的文字天马行空,没有一点实在的依据。春节临近,想必这个节日和以往相比,只会更加凄清,他只期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好让自己重回学生的状态,做自己擅长的事。
父亲的伤腿正在慢慢好转,扭到的腰似乎也好了,王磊有时候能看见他自己起身,去洗手间,或者进屋拿出一本老旧的手抄电话簿,戴起老花镜查阅什么,但又没听见他拨出去的电话。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能靠他自己静养,把那些放不下的事情都暂时放下,但他能做到吗?即使王磊从旁提醒,有时候他仍旧固执得要命。
只是父亲无缘无故晕倒这件事一直困扰着他,他当然希望父亲只是贫血,只要让母亲平时多注意给他补充营养就可以了,最怕是其他问题……
忽然就收到了姑爷过世的消息。
想来也不算突然,王磊几年前就听说姑爷身体不好,和家人一起去探望过。姑爷一直很瘦,病了之后,似乎也没有多少变化,笑起来就像没事儿一样。尔后王磊愈发将自己与亲人隔绝,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还囿于校园,没有成家也未挣钱,便不好意思再出入他们的家门。那次见过姑爷后,他就再没去过,这次突来噩耗,让一家人都震惊不已。
送走前来传递消息的表哥后,母亲的神色未定,沉默的父亲开口对他说,磊,我们得去送你姑爷一下。父亲的眼神清冷,犹如外面滴答的雨水。
王磊看着椅子上的父亲,不知道该怎么陪他一起去。晴天还好,下雨天,仿佛就是要把一切都阻隔在家里,不论悲喜还是生死。
父亲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说你去老房子里把我的自行车推出来,顺便拿两件雨衣,雨衣就挂在墙上。
他想起父亲几年前买过一辆摩托,就问摩托在哪里,要不骑摩托去吧?
父亲说,摩托前段时间坏了,因为伤到了腿,一直没送去修。王磊说要不我去姨妈家借一辆电动车吧?父亲说别去了,这种事麻烦别人也不好。
王磊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好,但父亲不愿意,他也不再说什么,去到老房子,把自行车推出来停在檐下。
这辆三八大杠,还是十多年前,伯父从矿山上淘汰下来,送给父亲的,这么多年过去,除了车头和挡泥板生锈了,其他地方看起来还像新的一样。他伸手捏了捏两个轮胎,后轮鼓胀,前轮略有些松瘪。他找来打气筒将前轮灌满气,过了几分钟又伸手试了试,并没有怎么漏气。
王磊将打气筒放好,回来时看见在母亲的帮助下,父亲已经穿好了雨衣,脚上也换好了鞋子。他收拾好刚准备出门,母亲叫住他,让他等一下,不一会儿母亲拿来一件暗灰色的外套,那是他好多年前穿过的。母亲让他把身上的红色外套换下,穿上这件素色的,看着他把父亲扶上后座,叮嘱他小心点,他就带着父亲出门了。
姑爷家离他家并不远,从小路过去只用走半小时,不过都是土路,不适合骑车,绕大路,就要多走两三公里。
凛冬已至,细雨纷纷,树木就像冻住了,不见一丝颤动,屋瓦在雨水的浸润下,变得更加黝黑,而人仿佛消失了一样,房门紧闭,没有生气。王磊握着车把手,即使隔着胶皮,铁的冰冷仍源源不断地沁入他的掌心,怎么也焐不热,没骑多远他就感觉自己的手冻僵了。他想到后座上的父亲,刚要开口,就听见父亲问,很冷吧?别骑那么快。
他也不敢骑那么快,父亲坐在后座上,万一出什么事,父亲的腿伤就更加严重了。
王磊用力蹬着脚踏板,双手用拇指钩住把手,不时活动着其他手指,路途空寂,他恍惚间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南城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单车、父亲和他,还有脚下这湿冷的路途。前面只有死亡在等待着他们,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父亲在后座上始终一言不发,王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法回头看看他的神情。
后座的铁支架想必更加冰冷,因为后座窄小,父亲不得不像他小时候那样,双腿叉开坐在上面,吊着那条过于沉重的伤腿。
他们在一阵鞭炮声和哭声中抵达了姑爷家。
其他人躲在厨房抹泪,哭得最伤心的是姑妈,她整个人瘫坐在门口,满头灰白,似乎把仅有的力气都哭完了。父亲勾着打石膏的伤腿,在王磊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向她走去。姑妈看着他们,忽然又“哇”的一声哭出来,然后挪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帮一下王磊,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站起来。
等王磊和父亲终于走到姑妈面前时,她一把抓住父亲,用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父亲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沉默着没说一句话。姑妈捂着心口,向着客厅一侧指了指,又“哇”的一声哭起来。
王磊顺着姑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泥地上铺着一床单薄的席子,姑爷安静笔直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白布。他心里一颤,又转头看着父亲。不知道是在室外的缘故,还是因为遭遇了这件悲伤的事情,父亲脸色铁灰,伤痛不已。父亲看了看他,示意他带自己过去。
王磊搀扶着父亲来到姑爷面前,父亲挣扎着摆弄伤腿,终于做出了跪拜的姿势,轻声说,姐夫,我来送你一程了。
看着父亲这副模样,一阵哀伤涌上心头,王磊发觉自己的喉咙也哽咽了,他跟着父亲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姑爷就像睡着了一样,卷曲的头发依然乌黑、茂密。
他们出来时,姑妈拉住他的手,说,从今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王磊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他捂住姑妈的手,哭着安慰道,姑妈,你别这样想,不要伤心,照顾好自己,你还有表哥他们,有孙子孙女,还有我们呢……他感觉自己的言辞是那么苍白无力。
父亲在门那边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上,默默抽了几口,便不再抽了,任烟在指间燃烧,烟灰越来越长,最终掉落在地上。可能是因为哭泣,王磊感觉自己周身变得越来越冷,就像身处冰窖,连跳动的心都要被冰冻起来了。
他的手开始抖动,因为哭泣,气息也开始颤动,父亲的脸色看起来更灰冷了。雨势渐收,他们告别了姑妈和表哥一家人,往回骑去。
那段风雨如晦的路途,他们又走了一遍。
回到家,天色更暗了些,母亲在客厅择菜,看见他们进门,说了句,回来了。他没有回话,把父亲搀扶到椅子上,就上了楼。
王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景物,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凄清感。虽说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外婆、外公、姨夫和奶奶相继离世,但那些都发生在他很小的时候,现在对那时的感受已完全没有印象了。成人以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死亡。
当父亲摆弄着伤腿,试着找寻合适的姿势跪下时,他就站在旁边,帮助着父亲。看着父亲整理着衰老的躯体,石膏硬沉,衣物老旧发白,满头银发,与尚不显老的姑爷形成对比,犹如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知道此刻感到悲伤的,应是躺在地上的死者,还是活着的人。
那一瞬间,王磊感觉心里的某处,忽然坍缩了,永远地消失了。
他在房间里坐到天色完全暗了,母亲叫了几次,他才缓过神来。在刚刚走神的时间里,他好像把自己的一生都过了一遍,没有什么光彩时刻,只有一片昏暗。一种无法排解的压抑拥堵在他的胸口,就要让他窒息。
晚饭也是在索然无味中结束的,席间父母说起关于姑爷的种种,无非是惋惜和怀念。王磊关于他的印象不多,无非是跟着父亲到处做泥水,爱笑,似乎又不善言谈,每次下工回家,母亲邀请他在家中坐会儿,他总要推辞离去,然后便是他的卷发,自然卷,与周围的人一比,显得那么洋气。
只是一切都消散得太快。表哥刚成家立业,姑爷有了孙子孙女,马上就能和一大家子享福,颐养天年,死亡却忽然降临。
王磊想到自家,想到自己。姐姐早已出嫁,自己仍是一个人,每年过年时,全家三口人围着桌子默默吃饭,当时他觉得没什么,现在想起却尤为歉疚。他不仅未能成家立业,反而仍旧依赖着父母,这样的生活,哪怕三十岁了,又和三岁有什么区别呢?他始终没有长大,没有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他还有时间,但父母还有那么多时间等待吗?
寒气侵蚀着他的指尖,渗透进他的膝盖骨,冰冻着他的脑仁,但却无法阻止他陷入这种悲凉的思绪中。王磊觉得自己太自我了,其实就是自私,他只想着自己,似乎从未为这个家想想,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没办法再逃避。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和父亲叩拜的情形一直在脑中浮现,这些无关学识,甚至他差点犯了错误,若不是父亲提醒,他还不确定是否要跪拜……王磊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学习生涯感到怀疑,体味到书本中知识的苍白,相对家人来说,他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这种“有”给了他什么?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只会死读书的人,不懂人情世故,不问是是非非,封闭在象牙塔里,以为这就是生活,就是一切。
家里的被子沉重,用了很多年,里面的棉絮已经干结发硬,这一方面看似是父母俭省,他们认为没有彻底用坏前,就还能继续使用,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是不是家里没钱的表现呢?这种窘困不代表父母挣得少,他们已经很努力了,甚至近几年,听说建筑行业工资上涨,年迈的父亲蛮干一天,也能挣到四五百块钱。反而是他一直在花钱,读研几年,每年都要两三万块钱,父母从未抱怨过,他也感觉理所应当。这种无知是如何形成的呢?
王磊用牙齿咬着发硬的被子,咬着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没有揩拭,而是任其流着。窗外漆黑,万籁俱寂。他拿出手机,给女友发了信息,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他最后告诉她,我们分手吧,没必要再拖下去了。
他关闭手机,又爬起来打开电脑,看着里面的论文,没有了急于完成的那种迫切,过完年他再回学校将它写完,然后开始找工作。王磊觉得,要与现实发生碰撞,让生活告诉他,他究竟最需要什么,那时再选择自己的道路也为时不晚。
凌晨两点,王磊合上电脑躺下,静静想着,是时候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了。
责任编辑:朱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