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镌:笔名镌子,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会员,宁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政协委员。在各级刊物发表大量作品,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喊魂》等。中短篇小说集《老城十二巷》入选湖南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苇子摇了,小船来了,绿色的歌声飘过河了。
娘,唱的么子?
山歌子。
哪个在唱?
小莲。
小莲是哪个?
小莲嘛,小莲就是小莲。
小莲就是小莲。小莲跟他爹帮人放鸭,每年打南门河上过,在鳝鱼洲上停留一个多月。他们的乌舡子漂过来时,总是五月。到了六月底,乌舡子又带着满河的鸭子,像来的时候那样,像一朵白云一样,慢慢地远去了。等他们回到老家,不久便是中秋,鸭子上市。
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住着,在这里卖鸭子呢?有人说,鸭子太多了,把河里的鱼虾螺蛳、河边的虫子草籽吃尽了,得换地方。有人说,外乡人来捞野食,不能贪心,久了会结仇。那,别人放鸭都不跑这么远,他们为啥路远迢迢的,年年要来这里呢?
你问我呀?我不知道啊。
祥宝和大贵就在鳝鱼洲上住,小莲来了,小莲走了,他们都没忘记她。春末夏初,他们看见绿莹莹的河上漂来一朵“大白云”,就兴奋地喊起来,小莲来了,小莲来了。小莲!小莲!
小莲站在船头跳起来招手,大贵!祥宝!
小莲摇着乌舡子,乌舡子后面跟着白云似的鸭子,鸭子后面跟着一条竹筏子,竹筏子上站着小莲爹。乌舡子有舱,里头放着他们的锅灶被褥,他们走得远,刮风下雨的,用得着这么一条船。等他们在哪里逗留一阵子,乌舡子就靠了岸,平日放鸭就只用小竹筏了。小莲爹站在竹筏上,手里横一根长长的细竹篙,篙子弹弹的,轻盈地左右点点水,喱——哩哩哩,喱——喱喔喱喔,鸭子就全归了队,一只不少。他瘦瘦小小的,穿一身黑衣黑裤,戴一顶湖鸭笠。他远远看见了祥宝和大贵,笑笑说,这两伢子,有仁义。
小莲来了,洲上就亮堂了。梨花灿得明明的,像能发光,柳条儿鲜绿着,几里外就瞧见它了。风一吹,柳丝漫天飞,花瓣漫天飞。水边是大片芦苇地,苇子很茂盛,绿得太饱了,都流到了河里。婆婆纳开的是紫花,鬼针草开的是白花,蛇莓子花金黄金黄的,果子红得赛火——不能吃!屎瓜蒌挂着绿瓜瓜,蛇不过挂着紫果果。又大又蓝的天,一片绿林子,小畦的菜地,几户人家。有鸡,有鸭,有大黄狗。鸟儿在树上叫,鸟儿突然飞起来。
小莲来了,河上就生动了。竹筏破水,哗啦哗啦,鸭子游河,咕嘎咕嘎。小莲站在梨花树下,唱起山歌来,歌声那么脆,那么亮,把河水唱媚了:
山歌易唱口难开,
石榴好吃树难栽,
杨梅好吃高山有,
鲤鱼好吃在深潭,
娇莲好看在娘家,
……
大贵和祥宝住在洲上的矮屋子里。屋子用木板搭架,墙壁是泥巴和着秸秆、小石子糊的,屋顶上盖着铁芦荻。这种紫穗芦荻洲上就有,晒干了很坚韧,洲上人家都盖着这种屋顶,也都住着这样的泥木矮屋——高了,大风会把它吹倒的。洲上人家不多,他们都很善良,小莲父女来了,他们是不会把人家赶走的。
祥宝爹捞河沙卖。他原本给县运输队划船,从靖港把油盐布匹运回南门码头。乌舡子,两头尖,有水上得天。这一路浪静滩平,乌舡子轻盈自在,吃得住水,很少出事。但不是一直不出事的,祥宝爹有次就差点喂了鱼,飞了半边魂,胆子就瘦了,不敢再跑水路,打了一条光板板木船,在南门河捞沙子。沙子价贱,赚不了很多。祥宝娘一天不闲着,锅前灶后,田头地尾,热水烧汤,浆洗缝补,还上岸去给人家补烂。她坐在火宫庙前,把针线簸箕放下,就有人送过来烂衣烂裤烂被套,她一针一线给人家缝好,能赚几毛钱。
天黑了,祥宝娘回家煮饭,一家人围着
煤油灯,吃得很响。碗里还有一个红薯,大贵和祥宝的筷子一起伸出去。
嘻嘻,大贵笑笑,不松手。
嘻嘻,祥宝也笑笑,不松手。
祥宝娘敲了祥宝一筷子,没吃过东西啊,饿虎抢食样的,你看大贵像你吗?学着点。
大贵马上把筷子退出来,祥宝,你吃。
祥宝娘说,大贵是好孩子,有哥哥的样子。
祥宝爹叹了口气,把手里半个红薯给大贵,大贵,给你。
大贵说,爹,你吃,我饱了。
夜里,祥宝和大贵睡一床,两人顶着被子耍狮子,把被絮蹬得一团一团的。娘进来了,朝着祥宝屁股拍一掌,你个毛猴哟,被子都被你扯烂了!
她对大贵说,大贵,你跟瑞宝去睡,你能干,夜里喊弟弟屙一回尿。
好。大贵起身去照顾瑞宝。
瑞宝说,哥哥,骑马马。
大贵说,好,骑两回……乖瑞宝,快觉觉。
哥哥,打跷跷。
好,打两回……瑞宝乖,快觉觉。
哥哥,喝水水。
哥哥,尿尿……
祥宝快要睡着了,听见爹在隔壁说,我听毛球一伙说,要去偷几只鸭子吃,不晓得那放鸭的看得稳不?
祥宝一屁股坐直了,那不是去偷小莲的鸭吗?小莲说过,鸭子是别人的,他们帮人放鸭只得少少的钱,要是鸭丢了,把她卖了也赔不起。不行,他得去帮忙守着!
他悄悄起来,随手把门外的锄头拎上了。小莲的鸭棚在洲尾,这是一块湿地,离人家远,好圈鸭。小莲的小木棚黑着,一点亮光也没有,他们睡了呢,怎么办?让她睡吧,让她睡吧,有他守着就行,要是有人过来,总看得见他们去拖岸边的渡船,总听得见他们摇橹的,到那时他就大声喊起来。小莲知道他不声不响帮她守鸭子,愿意为她提着锄头干一架,不知会怎样夸奖他,怎样崇拜他,嘿嘿!
苇子披着月色,轻轻地摇着,祥宝在苇子里藏起来,这样,别人看不见他,他能看见河面。
月亮在天上慢慢地游,云朵镶着黄边边,跟着游。月光下的河面很黑,又很白。黑的是水,白的是光,水波粼粼的,细细的,像很多的小银鱼在跳。苇子轻轻地摇,沙沙地响。左边的苇子跟中间的苇子点点头,中间的苇子跟右边的苇子点点头,右边的苇子跟左边的苇子点点头,它们一起说,来人了,来人了!
祥宝心里一跳,马上坐直身子,透过苇叶去看,河面上空空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说,没人啊,没人啊。
苇子一齐摇头,你没看见,你没看见!
祥宝擦擦眼睛,是没人啊。
苇子说,不能睡,不能睡。
祥宝也跟自己说,不能睡,不能睡!可是他的眼皮打着架,他睡过去了。
他睡得好香,一觉醒来,河面红了。哎呀!他跳起来,钻出苇子林,看见灰色的烟从木棚顶冒出来,小莲家做早饭啦。
小莲出来了,她像一只蝴蝶似的在她的木棚屋里,轻轻弯了一下腰,然后腰肢舒展,轻盈地飞了出来。
小莲,小莲,你的鸭——
木棚里钻出来一个人,他抱着一团白毛,那是谁?是大贵!大贵抱着啥?一只鸭!
祥宝呆在那里了。
祥宝,你在干吗?大贵问。
你来干吗!祥宝有点懊恼,不,他有点生气。
有人想偷鸭,我们在棚里守了一夜呢。
小莲说。
大贵看他提了一把锄头,说,你要去挖泥鳅吗?
祥宝软绵绵地说,挖你个脑壳。
你说什么?小莲问。
祥宝大声说,我挖泥鳅。
你挖着了吗?
我,我就去挖。
哦,那你快去吧。
哎,我走了。祥宝回头看看大贵抱着那只鸭,像抱着观音菩萨似的,心里懊恼极了。大贵啊大贵,你就把那只鸭当你娘吧,哼,你娘还比不上一只鸭,她不要你了!
祥宝东一锄头西一锄头,懒洋洋地挖着,泥鳅没挖到,挖到一丛高笋。他剥开一根看看,不大,已经有肉了——不能等它变成胖纺锤,那时早被人挖走了。祥宝跳到泥巴里,伸手去掰,高笋断裂,发出“咕呱”的声音,跟麻拐唱歌似的。咕呱,一个。咕呱,两个。咕呱咕呱咕呱,死大贵,臭大贵!他坐下来,把高笋叶剥掉,果肉有指头粗了,嚼一口,挺甜。他嚼着高笋,躺在草地上晒起太阳来了。死大贵,臭大贵。
祥宝,祥宝!是大贵的声音。
哼,你就叫吧,你叫破喉咙我也不理你。
祥宝,祥宝!是小莲的声音。
祥宝一屁股坐起来,大声答道,我在这里。
小莲跑过来,说,我们去捡鸭蛋,你去不去?
我去!
捡鸭蛋好玩。鸭子在洲上神气地逛着,摇摇摆摆,像个常胜将军,走到一片草丛里,或者泥洼里,或者不管哪里,坐了一坐,蛋就下来了。它扒拉一下杂草,很潦草地盖一盖它的蛋,不回头看,也不炫耀,很有风骨地走了。当然,它们大多是晚上把蛋下在鸭圈,可是有些鸭子是很有个性的,蛋下得很机密,有的还在水里呢,这就得去找回来。
小莲,这里有一个!大贵叫起来。
小莲,这里也有一个!祥宝叫起来。
小莲,我又找到一个!
小莲,快来看,这里有一窝!
祥宝把苇子扒开,一窝白白的蛋,个个大,一,二,三,四,五!
小莲拍着手笑起来,祥宝,你太厉害了!
祥宝嘿嘿一笑,他很高兴。他一高兴,大贵就没那么讨厌了。
小莲要放鸭了,她把鸭棚打开,喱——哩哩哩,喱——哩喔哩喔——
鸭子流水似的,都出来了。鸭子肥得方方的,像一艘小木船,两百只小木船都下了水,有几只懒汉打野望,落在后头了。
小莲说,哩喔哩喔——乱跑乱跑,就下锅咯,下锅咯——
鸭子马上老老实实过来了。呀,它们能听懂人话?
爹要进城办事,还要卖掉一些鸭蛋,小莲一个人也能把鸭子放好,鳝鱼洲没有河汊汊,不用担心鸭子乱,丢不了。她上了小竹筏,篙子在岸上轻轻一点,竹筏分开细浪,悠悠漂动了,篙子左右点点水,鸭子排着队,跟着她慢慢浮——鸭子游水很端庄,让人看不出它在动。小莲划船很好看,她横握长竹篙,左右摇动着,肩膀和腰身也摇动着,很舒展,又很娇娆。红衫子的小莲,在绿莹莹的河面上,带着她白花花的鸭子,慢慢漂远了。风里传来她的歌声:
姐屋门前一条河,
郎骑白马姐骑驴,
郎在马上叫声姐,
姐在驴上叫声哥,
哥哥哎,
想要交情隔条河。
……
大贵和祥宝快有他们爹那般高了。
祥宝爹说,我跟荣大打过招呼了,你们哪个跟他学糖画去?
大贵喊起来,我!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又说,我爱吃糖。
祥宝叫起来,我也爱吃糖!
祥宝娘说,祥宝去学糖画吧,他是个馋猫。大贵是好孩子,不贪嘴。
大贵笑一笑,不争了。
祥宝学糖画,那大贵学什么呢?大贵原本可以接他爹的班,做个打铁的。
大贵爹原来在北门开铁铺,他是城里有名的铁匠,既能打大器,也能做细活。一天夜里来了一个客人,进屋就把门给掩上了,把一个包裹放在大贵爹面前。大贵爹打开一看,吓了一跳,一堆金器首饰,怕有三四斤。
他呆住,您这是?
打金条。
这活得上金铺,您找错人了。
那人笑着,不说话。
大贵爹心头一跳,明白了。这金子来路不正,进不得金铺,过不得外人眼。打成金条,是为了改头换面,消除印记。
这是掉脑袋的事。
那人咳两声,外头有人跟着咳两声。那人捏一方手帕擦擦嘴,再将帕子叠叠,掖入衣袋,也没抬头,只轻轻说,给你一成。
大贵爹箍稳舌头,说,您两天后来拿货,保证不短一钱。
那人说,开炉吧,我就在这里陪你。
大贵爹心头一跳,比刚才跳得重,跳得急。他知道,飞来的横祸,是躲不过去了。
三天后大贵爹就死了,他那一成的金子也没了踪影。这事他只跟祥宝爹说过,他说,万一我死了,你也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大贵从小没了娘,祥宝爹就把大贵接回家了,那年大贵才六岁。
让他跟发财打豆腐吧。祥宝娘说。
世上三事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祥宝爹撑船,大贵爹打铁,现在要大贵再去磨豆腐,祥宝爹不忍心。他说,我不能让大贵入这行,我怕他爹伤心。
他爹管不了他了。
我再想想吧。
家里掏不出明天的晚饭了。
要不也要他去学糖画?
荞麦大的码头,能养活几个卖糖的?
发财住在高家巷,荣大住在射圃巷,离得挺近。大贵和祥宝一起上岸,一起去拜师学手艺,得闲还能一起玩。
一锭元宝,一吊葫芦,一朵牵丝喇叭花,一只长耳兔子,一匹高头大马,一只华尾凤凰,一个托桃曳杖老寿星,一个吹胡子张飞,一个飞天嫦娥……金黄的糖浆发着光,从小勺上轻轻流下来,很流畅,很安定,不徐不疾,提、顿、放、收,花鸟鱼虫说来就来,张飞岳飞说到就到,祥宝觉得很好玩。
糖料一般是红糖、白糖,还有少许饴糖,放在炉子上用温火熬制,熬到可以牵丝时就能用来浇糖画了。用小汤勺舀起糖汁,手腕带着巧劲,在石板上飞快地浇画造型,待糖画干一干,用小铲刀将它铲起,粘上竹签。行了。
祥宝学得有模有样了!
大贵碾黄豆,筛豆壳,泡豆子,磨豆浆。石磨很重,大贵推着磨,像小牛背犁耙。要烧水煮浆——劈很多的柴,烧很多的水。要摇着布兜儿沥浆隔渣,抖啊,晃啊,甩啊,压啊,他有点发晕。烫了浆,用石膏水点了豆浆,把豆腐脑用纱布扎紧沥起来,再压入豆腐匣子,把水分榨干,成型,划块,才成了豆腐。
大贵还要挑着担子去卖豆腐。大贵来了,顶个大人,发财叔一天能打四桌豆腐了,大贵卖两桌。城里卖不完就出城卖,卖完了才回家,大贵敲着木梆子 ——卖豆腐的都这样敲着梆子,点子很慢。卖货郎摇的是拨浪鼓,嘿得隆冬,嘿得隆冬;剃头匠擦的是大铁镊子,噌嗡嗡嗡,噌嗡嗡嗡;赤脚医生摇的是引魂铃(虎撑子),丁零零零,丁零零零;收鸡毛烂布的用布头槌打着小铜锣,铛铛铛,铛铛铛。只有卖豆腐的梆子,打起来很缓慢,很短促,很寂寞,笃——笃——笃。
大贵不知走了多少路,走得两眼发黑,脚底出了热汗,身上冒着冷汗。回来先不坐,钱一分不少,黄豆一粒不少(有人用黄豆兑豆腐),都交给发财叔,不错一回。
打豆腐半夜就要起来磨浆。
打豆腐没得一刻闲。
大贵瘦了。祥宝胖了。
祥宝娘笑呵呵地说,看你吃了多少糖,胖这么多。
祥宝娘又对大贵说,大贵每天吃豆腐,豆腐最养人,你攒劲吃。
大贵想说,发财叔很少吃豆腐,他们总吃豆渣。可是他没说,他只嘿嘿地笑了。大贵知道,他每天吃豆渣,发财叔全家也吃豆渣,他们没把他看得不一样。发财叔养三个孩子,他流的汗都是苦的,就这样,发财叔还给他买了一罐白糖,对他说,你要是累了,冒冷汗了,你就抓一把糖吃,人就有力气了。这罐糖是给他一个人的!大贵收下这罐糖,他心里冒暖气,不偷一刻懒。
大贵和祥宝都十七了,祥宝有了一副挑子:一勺,一铲,一锅,一板,一个麦秸把子插着糖画。他去火宫庙卖糖画。
大贵还置办不起挑子,磨浆的磨子,盛浆的大锅,煮浆的炉灶,吊浆的布兜,压豆腐的匣子,卖豆腐的挑子,他一样没有,他还需要一箩黄豆。他想过了,一开始他可以只打一桌卖,一桌豆腐要八升黄豆。攒了钱,就打两桌。
祥宝爹说,大贵,你再帮着发财叔打一年豆腐,等明年!明年我一定给你置齐一套家伙!
大贵说,谢谢爹。
祥宝爹叹了一口气,拍拍大贵肩膀——大贵比他高了。
大贵跟祥宝一起过河去,大贵去帮发财叔卖豆腐,祥宝去给自己卖糖画。
他们走在宽宽的河滩上,草地结着白霜,河面一缕一缕的白雾,蒙蒙的。祥宝不觉得冷,他有点高兴,他说,你看我做的花篮和亭子!荣大伯的糖画只有两面,我的有四面,立得起!
大贵也有点高兴,他说,做得真好,你厉害!爹说明年给我置齐一套家伙,到时我跟你一路走,你卖糖画,我卖豆腐。
要得。
等我置起豆腐担子,等我赚了钱,我想,我想娶小莲。
你说什么?
娶小莲呀。
祥宝呆呆地看着大贵,心里酸酸的、胀胀的,他说,你豆腐担子都没一边,还娶小莲呢,你娶个鬼吧!
祥宝扭头就走。大贵跟上去,哎,你走那么快搞么子?
大贵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了,他说,祥宝,你给我一个糖画吧。
不行。
大贵声音小小的,你给我一个,我明天,明天给你钱。
不!
祥宝弟弟,我,我求你了。
求也没用!
弟弟!
祥宝不理他,挑着担子跑了。
祥宝回去时,大贵已经死了。
发财叔来了,他哭得很伤心,大贵啊,我给你买了白糖,你咋就舍不得吃呢,咋不把糖揣袋里呢!
大贵有病,病了要吃糖。他要是有颗糖就好了。
祥宝爹哭起来,大贵,爹对不起你,你要是去学了糖画,你就不会死了啊。
祥宝熬了一大锅糖,做了一堆糖画,做了十二生肖,做了八仙过海,做了西天取经师徒四个。他把糖画拿油纸包好,跟大贵一起埋了。
祥宝把自己的糖画挑子砸了个稀巴烂。他不卖糖画了。
祥宝跟着发财叔打豆腐。他半夜就起来碾黄豆,筛豆壳,泡豆子,磨豆浆,他推着磨,像推着一座山,石磨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有人在山底喊痛。祥宝很想哭,忍住了。祥宝出城去卖豆腐,打着梆子走了很远很远。卖豆腐的梆子打起来很缓慢,很短促,很寂寞,笃——笃——笃。祥宝听着,很想哭,就哭了。
绿莹莹的河面漂来了一朵“大白云”,小莲的乌舡子又来了。小莲还是穿着以前的红衫子,她长个了,衣服小小的,把她绷成
了一个掐腰葫芦。她头发长了,一条乌黑的粗辫子,垂到了腰间。她在河上跑惯了,河水住到了她眼睛里,春风也住到了她眼睛里,一脸的山清水秀。
她的船靠近小洲了,洲上一树梨花,开得明媚,风一吹,花瓣子飞起来,落在她身上,落在船上,落在河水里。绿莹莹的河水荡着白灿灿的花瓣,一漾一漾,慢慢朝前流,流。河面上又响起山歌子了:
姐在门前种棉花,
棉花底下点西瓜,
瓜藤爬上棉花树,
棉花结藤藤结瓜,
藤死树枯不分家。
……
歌声在河面飘荡,随着风儿飘得很远很远。歌停了,河面上静了,梨花飞着,河水皱着,鸭子的脖子伸长着。小莲看了又看,洲上没有大贵,也没有祥宝。
小莲爹看了又看,洲上没有大贵,也没有祥宝。
小莲咬咬嘴唇,脸红红的,又唱了起来:
姐屋门前一条河,
郎骑白马过高桥,
风吹马尾缠郎腰,
马尾缠郎郎缠姐,
哥哥哎,
十八娇莲缠后生。
……
小莲唱的是大姑娘的歌了,是唱给后生听的歌了,她唱得这么大声,是唱给大贵听,还是唱给祥宝听呢?
歌声停了,河面静静的,洲上悄悄的。
小莲的眼睛红红的。
小莲爹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莲爹带着小莲过河去了。他们进了城,进了深巷子,在一户人家门外站着。他敲敲门,门里有个女人应了,哪个呀?
我。
你是哪个?
是我。
……
我带小莲来了。
……
你开开门,见见小莲。
……
小莲大了,你看她一眼吧。
……
小莲,我们走吧,回家。
就走吗?
就走。
我们明年还来吗?
不来了。
为啥?
……
为啥呀,爹?
你不能老跟着我这样跑,太苦了。你大了,该找个人家落脚了。
苇子里再也没响起过山歌子。
小莲没有再回来,也许她嫁到远方,不再放鸭了。
责任编辑:朱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