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看花

梁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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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祝:1999年生,本名林申祺,湖南省第二十二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曾获湖南省第六届大学生写作大赛一等奖,湖南师范大学第四届素兰文学奖·散文组二等奖。散文《幽幽雾鸣》发表于《创作》杂志。

奶奶过世后,每一年除夕都显得分外冷清,以至于我也不太想回乡下。每年到了这一天,我心里总会泛起一池涟漪,不增亦不减,像是约定好的,总会到来。前几年弟弟还没去拉萨入伍的时候会好一些,我们会在乡间散步,走到不知时刻的深夜,然后再往回踱步。路上遇见长辈寒暄时,弟弟总会比我热情,告诉我这家刚生了三胎,那家娭毑不久前过世。我当然知道他们不会责备我的冷淡,不知为何我总是感伤,仿佛自己已不属于这里,这里似乎也不再属于我。缅怀如此迫近,又何等遥远。深冬的河面漂浮着褪色的塑料垃圾,爆竹残积在我们走过的田埂,空气里有从烟囱飘散出的菜香,童年记忆里的河流已然发臭、干涸,田野也不似记忆中那般灿烂,只有山还是当时的模样,那里无声地睡着很多在这个村庄生长过的人。
路过西山,车驶过十二公里长的水泥路后,在除夕这日我又来到老屋。爷爷一人怔怔然伫立在前坪,见我下车后才笑了笑。他从房间拿出各种年货给我,酸枣糕、炒青豆、西瓜子、糖果、柚子、苹果和梨子等零零散散堆在一起,不算特别新鲜。他把这些拿给我后有些不知所措,我接过后他才开始问我近况。我拿了张板凳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他的问题。不一会儿,炊烟升起,夕阳西下。在昏黄日光的照射下,我发现屋内家具又换了地方,很多早已破损,显现出潮湿的印记,凹凸不平。屋顶四角结着蜘蛛网,墙壁黑一块灰一块,就是找不出纯白的一块。渐渐地,天空暗沉,街巷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不时传来熟悉的人声,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屋内只有我一人。
从何时起,老屋的样貌变得与我记忆中的不同?
若干年前,南方每年下瑞雪,冻疮长满我的手指,孩子气的我只顾玩,不顾疼,翌日还是冲到田野上和伙伴们玩雪。那时的冬日有一种冻到骨髓的冷,每晚奶奶都睡在床的另一头,用手给我暖脚。打雪仗时,我总是倔强,打不过那些哥哥姐姐但也不服输,继续打下去,他们会唤我“城市佬”,然后自动分为一队。回家后我跟奶奶哭诉,她笑着对我红彤彤的手哈气,说:“等你长大了就打得过了。”她乐观且笃定地认为,长大后的我一定会强大、坚韧,长大后的日子,也会如除夕夜许下的愿望一般美好。如今细看,生活似乎确如所愿,我们家在城里买了房,有了车,不用再过隔一段时间就要搬家的漂泊生活,也不用在酷暑顶着烈日下地干活,更不用隔一段时间就去淘茅厕的粪便。奶奶曾相信好日子会如期而至,可她还未享受就离开了。她没用过冲水马桶,没用过智能手机,没有刷过抖音,亦没有逛过淘宝。如今那些看似日常的互联网生活,她从未接触过。
新中国成立那年,奶奶出生在一个南方村庄,她见证了祖国从一贫如洗到繁荣昌盛,从凭票购物到手机支付,从人力劳作到机械化作业。生活处处可见科技,在日新月异的新时代,她的内心却不曾改变,一直有自己的执着与信仰。她在乡间出生,也在乡间长大,目不识丁却懂得很多人生道理,她告诉我要多念书,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她相信有耕耘才有收获,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相信这四方的天地之外有更广阔的世界。病痛难忍的时刻,她也始终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变好,我会一天天长大,她的病会如我所说有好起来的那天。她一直相信着,直至离开。
吃年夜饭的时候,客厅亮堂如昼,桌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热气迎面扑来。母亲对着奶奶的遗像喊了声吃饭了,一桌子好菜,都是她爱吃的。大家拿起碗筷开始吃饭,吃着吃着热气就消散了,很多菜甚至都没有动过,饭桌就已冷却下来。六年过去了,我们还是无比怀念她。那些苦日子里,她冬日用放着炭火的竹篮取暖,夏日拿着蒲扇扇风,傍晚在浴盆里用烧好的热水洗澡,睡的是老旧的木床,坐的是矮板凳,每一天都过得悠悠然。日子如文火慢炖一般,温热得刚刚好。每个除夕我都无比怀念她,怀念到无论年夜饭如何热闹,在我的心里餐桌上始终有一副碗筷,是属于她的。我会吃得慢一点,少吃一口肉,少喝一碗汤,少夹点鹅颈丸子和仙都鸭脖,我总是恍惚地认为,她马上就会从厨房走来,端来最后一道菜,然后和我们一起笑着吃年夜饭,一起看春晚,一起放烟花,倒数着迎接新的一年。她会给我一个红包,对我说要好好学习,多穿点衣服,少吃点零食,多吃点肉,多多休息。她总是抓着我的手说:“我的孙,你怎么那么瘦,像从没吃饱过饭一样。”
吃完饭后,大家各自去串门,我和爷爷在屋内看春晚。“今晚在这儿住吧?”他笑着问我。我摇了摇头,回答说:“没有带换洗的衣服,下次吧。”奶奶在的时候,他从不要求我在乡下住,觉得这里没有WiFi,没有热水器,没有冲水马桶,没有舒适沙发,我住不习惯。这几年,他却总想留我在这儿住,每到这种时刻他的声音会很微弱。我几乎没有答应过,接着转移话题。他不知道,我不愿住下的理由有很多,但不是他想的那些。他或许隐约又知道,却不会戳破。小时候,我不懂为何我和他的姓氏不一样,这个村庄也没有和他同姓的人,长大后我渐渐懂得,又好似没有懂过。这种似懂非懂的状态,我从未与他言说,他亦如是。人生里很多的真相就如旧墙上欲脱未落的墙皮一般,我们彼此都知道它的存在,却不会有人去剥落。一些真相,藏在心里会比说出来要好。真相如南方冬日河上的薄冰,只能远观,人一旦踩上去,立马会落入深不可测的水中。人与人的关系,就像这带有欺骗性的薄冰,我们原以为它可以承载苦难的重量,其实连快乐都很难在上面落足。
他时不时会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抛出一些让我很难回答的问题,比如说你学的专业是干什么的,什么时候毕业,今后做什么工作,肯定能赚大钱吧,有没有找对象,你看谁谁谁比你小都结婚了之类的。被问到不耐烦时我会发脾气,然后他开始沉默不语。对于这种沉默,我也有些自责。我们彼此都知道,从某一个时刻起,我们的话题变得愈来愈少,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差,奶奶离开后的空间,能够生发的聊天少了。他很怕哪一天我不再理他,也怕哪一天他生重病的时候没有人照料,甚至发着抖告诉我说家里人曾要他和奶奶离婚。他会拿着装好的果盘走近我,问我一些会令我尴尬和生气的问题,他或许知道我会生气,也知道我不会留下来过夜,但每年还是会问,像不服输的孩子一般。片刻后,他照例拿出手机,让我帮他清理短信,调整时间,存一些人的电话号码。窗外灯笼里燃烧着烛火,前方田野传来柴火噼啪的声音。录完号码后他递给我两张红色钞票,我没有要。这个时候换作他生气,他硬是要把钱塞到我的手里。我见他攥着那两张皱巴的钞票,见他眼眸闪烁着点点泪光,想起旧日的热情和旧时的话。
我还不识字时,会从外地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乡下,笑着喊他爷爷。有一次我躺在他的怀里,双手搓动他制作的竹蜻蜓,看它飞到头顶又落下,风从耳旁掠过,气流发出微微声响,我听到他的心跳声。那时,日子像千层蛋糕,似乎咀嚼的时候有千万种滋味。我亲切地喊他千百遍爷爷,他用胡子在我脸上挠痒,然后咯咯地笑。每逢十五,他带我去集市赶集,买很多我喜欢的吃食和玩具,然后回家做一顿丰盛的菜肴。他做的菜一直很好吃,辣椒炒鸡蛋、剁椒鱼头、红烧鸡块、酱醋豆腐干、豌豆炒肉、霉干菜扣肉、海带排骨汤都是他的拿手菜。每次我回老家,他都提前备好食材,满头大汗地做上很久,然后在饭桌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吃,一直往我碗里夹菜,让我多吃点。长大后我再也没吃过那样的味道,像是童年限定。过年他给我压岁钱,我也开心地收下,然后拿去小卖部买零食,买回家后被奶奶责骂,说我又去送钱,把钱存着多好。他总是偏袒我,然后给我一些零钱,让我今后不要用那些百元钞票去买零食,说会把福气给买走。奶奶假装打我的时候,我会躲进他的怀里,然后把脸埋进他肚子的凹陷处。
那样的时光我如今想起,觉得恍如隔世,我们之间也毫无征兆地隔了一层隐形的心墙,我在这边,他在那边,不再有他的手裹着我的手一起放飞竹蜻蜓,也不再有我喊他千百遍爷爷。我们曾经的一切,消匿于往日年华,封存于彼此的记忆中。待追忆时分,他也许还在,也许不在,在或不在,都仅留我立在故乡原地,向四方望去,白茫茫一片。往日从不会消逝,消逝的一直是我们。
我转眼将目光落在电视机前,过了一会儿,他从抽屉里翻出破旧的502胶水,俯身低头,在我的脚边将我裂开的鞋底一点一点粘好。我很抗拒,他却生气,像我拒绝收他的压岁钱一样生气,说这有什么要紧的,马上就弄好。我略显尴尬地坐在椅子上,看他修补我那双穿了很久的运动鞋,他手臂青红相交的血管里血流涌动,那皮肤像薄纸一般裹着他日益衰老的生命。他头顶满是干枯的白发,让我想起鞋柜里他送的一双大了好几码的白色运动鞋。我弯下身子去帮他,胶水一点一点渗入鞋底的开口里,鞋底又重新粘好。一种熟悉的感动浮上心头,时间又好似童年的千层蛋糕一般折叠。我仿佛看到很多个只有奶奶和他的夜晚,他曾这样俯身低头去给奶奶洗脚,用微红的手掌在脚盆里给奶奶按摩,问她水烫不烫,要不要再加点冷水。奶奶说刚好合适,脚泡在里面很舒服,他的力道也刚刚好。昏黄的灯光洒在他俩身上,奶奶笑靥如花,爷爷身子微动,月色溶溶,晚风习习,时针一点一点地走动,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俩。奶奶罹癌期间,陪伴她最多的人是他,照料她起居最久的人,也一定是他。即便有那么多人对我说过他万千种不好,那一刻,我的心间还是流淌过爱意。旧日里积攒的那些误会似乎不那么重要了,曾经的竹蜻蜓已不知去向,曾经吹动过它的微风却再一次拂面。
最后,那两张皱巴得不成样子的钞票还是通过父亲回到了他的口袋。我看见他眼里的失落,似乎听见他无法言说的言说,和无法争执的争执,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零点时分,我们去外面看烟花。漆黑寂静的乡间在这一刻忽然亮堂热闹起来,这家响完那家响,这片天的烟花绚烂完那片天又升起新的来,轰隆隆的炮仗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拿起手机拍了一些照片和视频,在微信上传给身在拉萨的弟弟。爆竹声中,我脑海里席卷过年少无知时那些快乐的、赤诚的岁月,以及那些奶奶还在的除夕。漫天的烟花绽放在我出生的这片土地上空,在时而绚烂时而灰暗的天空,我仿佛看见了一些人在旧年离去,一些人在新年出生。这片土地上曾生发过的变迁,被一年紧接一年的烟花湮没。岁岁年年人不同,烟花却带着不同年岁人的祈愿和祝福,以五彩斑斓的姿态绽放,绽放出永恒。过去的一年,很多儿时的伙伴同旧日的我一样,开始经历亲人的逝去,细数人生的别离,然后在泪水中迎接新的生活。我在烟花下许愿,随着时间齿轮的转动,踏着记忆里发出叮当声的单车,祈愿来年的日子会一点一点变好,我们将拥有更欢乐、更幸福、更圆满的人生。二十出头,我正如奶奶一样相信世界是绚丽夺目的,日子定会一天一天变好,我们的祖国也会越来越繁荣昌盛,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他想要成为的人,过上他想要过的生活,身边有至亲,耳旁有挚爱,四世同堂,阖家欢乐。
除夕看花夜,爷爷在我身旁,我们都没有说出那句“新年快乐”,却都希望对方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

责任编辑:张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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