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两双亲

肖存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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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存玉:曾用名张志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小学、学前教育及小学生作文辅导工作。1983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好孩子丛书》《冬冬的故事》《小队长老奇》《肖阿姨和她的作文大教室》《拥抱》《别放弃我——16个失足少年的流浪经历与内心迷惘》《不一样的童年》等作品。曾获全国幼儿图书优秀编著三等奖、中南六省教育类图书一等奖、广东省优秀儿童文学奖、广州市红棉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

5岁以前,我常住在湖南醴陵外婆家,一天妈妈说带我去坐火车,背上一个布包牵着我就走。我再回头时,看见外婆站在破旧的茅草屋前,呆呆地望着我们,不时地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从此我离开了外婆,离开了那片土地。
我真的坐了火车,坐了几个小时。天黑下来的时候火车停了,站台上有一排排的电灯。妈妈带着我走下火车,我问妈妈:“你带我到哪里去?”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我送你回家。”正在这时候,一对中年夫妻从对面向我们走来,笑着向妈妈打招呼。妈妈对我说:“存玉,这是你的亲生父母。我是你的舅妈,你小时候吃我的奶,现在你长大了,回到你自己的爸爸妈妈那里去。”我很疑惑但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多看了两眼“亲生父母”,什么话也没说。
爸爸是株洲市邮电局的工人。有一天,他带我去居委会上户口,窗口里的户籍管理人员看过证明后问爸爸:“女孩叫什么名字?”爸爸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看来他还没想好,但他又很快地报上了:“张志军。”
爸爸只读过两年书,十几岁就离开醴陵家乡,来到株洲市找工作,被株洲市邮电局招录为线务员。那时候,爸爸每天背着一个长方形的手摇式电话机,白天去上班,爬上高高的电杆,在半空中打电话;晚上回到家,将电话盒立在书桌上。回想起来,我家算是寻常百姓家里最早拥有电话的了,但不会有任何亲戚朋友打电话来。我曾经摇过一次,那是年三十晚上,叫爸爸回来吃饭。
如果电话响了,那肯定是线路出问题了。1954年的冬天异常寒冷。记得有一天,我一早起来,全城白茫茫一片,屋檐下、树杈上挂满了长长的冰柱。爸爸说,如果电话线结冰,负荷太重就会坠断,从而影响中央首长的电话会议。于是他带领线务段里的线务员,全线去打冰,几天几夜没回家,谁都不知道他会哪天回来。不过,妈妈说,只要电话线不断就好,这样就不会影响中央首长开会。
某次凌晨三四点,爸爸回来了,我睡梦中听到妈妈说:“哎呀,两只脚像冰凌一样,也不知道在瓮坛里舀点热水烫烫脚。”爸爸没有回话。第二天我起床时,只见椅子上搭着一身沾满沥青的衣裤,爸爸却早已不见踪影。
有一阵子,爸爸要参加长潭地区的线务员技术大比拼。我不知道他们比些什么。后来邮电局的人传开了。有的说:“我们局的水胡子(张水生)可厉害了,40多岁的人徒手爬杆像猴子一样利索,硕大的电杆蹭几蹭就上去了!”有的说:“高空作业——接线,老虎钳捏在手上,那灵活、那速度,所有参赛的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爸爸的技术了得,他是全段唯一的八级工人师傅。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爸爸获得了“全国邮电系统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那年春天他去北京参加表彰大会,这是爸爸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儿,他逢人就说他去了北京,是坐飞机去的。
爸爸当了20多年长潭地区线务段段长,这么多年他就没休息过,一年365天,天天上班,埋杆架线,维护线路,长期户外劳作。他的体质是不错的,只是脸部右下颌皮下长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包,多年也不碍事。有人劝他趁早去动手术,他总是笑笑说:“没事,良性瘤。段里的事情多,走不开。”一会儿又改口说:“快了快了,再过一两年就退休了,退了休马上去割掉它。”
后来,爸爸退休了。他喜欢喝点小酒,平日总是乐呵呵的。我常回株洲去看他,见他手上不是提几根猪尾巴,就是提只猪耳朵,悠哉地回家。这时,他才决定去湖南省肿瘤医院割掉右下颌那个瘤子。谁知术后血流不止,伤口难以愈合。后经活检诊断为颌下肿瘤恶性病变。从此,爸爸经历了长期抗癌的过程。
记得有一次,爸爸清早从株洲坐长途汽车到省肿瘤医院复诊开药。到医院后,他才发现钱被扒了。怎么办?爸爸只好无奈地走出医院,步行10公里路到了我这里。午餐后,再去医院开药,返回株洲时,天色已经黑了。尽管天天吃药,肿瘤还是多次转移,多次被割除。爸爸在病痛中熬过了十来年。1990年秋天,癌细胞彻底爆发,转移到大脑多个部位,最终夺去了爸爸的生命。

妈妈姓王,名瑞贞,比爸爸长两岁。我来到这个家时,妈妈43岁。
大约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有一天放学回家,在门外听到爸爸妈妈在吵架,爸爸大声骂:“你这个绝代鬼!”妈妈即刻号啕大哭:“我在你家滴过血。”过后妈妈告诉我说:“我嫁到张家,第二年就生下一个男孩,胖乎乎的,只可惜才40天就夭折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怀过。”她还告诉我,当时她住在醴陵乡下。因为妈妈没有替张家生养,父亲在外面娶了一个小的(当时法律是允许的),他们在一起过了三年,同样也没有生养,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离婚了,从那以后爸爸才把妈妈从乡下接到株洲来。听了妈妈的诉说,我觉得没有理由将无法生育的“罪过”强加在妈妈身上。
从小妈妈就教我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有一次妈妈将家里的米升递到我手上说,你去王妈妈家借一升米来。妈妈教我,见到王妈妈先说什么,再说什么,还嘱咐我,对人要有礼貌,说话要和气。一路上,我背诵着妈妈教的话。到了王妈妈家,我说明来意,递上米升,王妈妈很乐意地装了平平的一升米,递到我手上。几天后,妈妈用这个米升装了一升米,但升口堆起了一个弧形,要我去还给王妈妈。我连忙说:“我借来的米是平平的一升。”妈妈对我说:“这是常理,人家愿意借给你,我们要有感恩之心。”
妈妈没有上过学,但她会讲故事。妈妈讲薛仁贵是唐代的武将军,箭术高超,一箭可穿过三层铠甲。妈妈讲薛仁贵在山洪暴发的时候救了唐高宗,唐高宗赏给薛仁贵一匹御马……这些,我不怎么感兴趣。
但有一个故事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古时候,有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这小孩刚会走路的时候,有一次偷偷拿了货郎担上的一根缝衣针。回家后,他把针交给妈妈,妈妈不但没有说他这样做不对,反而夸奖了他。后来,这个孩子慢慢长大了,他就偷人家的玉米等农作物,他妈妈仍然没有制止。再后来,他偷盗成性,心眼越来越大,偷牛、偷马、偷金银、偷珠宝……终于有一天,他被官府抓获,因偷盗的东西多,情节严重,要秋后问斩。临斩前,他向监斩官提出一个要求,说要再吃一次妈妈的奶。刚好他的妈妈在给他送行,监斩官就满足了他的要求。当他站在自己妈妈跟前时,竟一口咬掉了她的乳头,说:“我小的时候偷东西,你没有制止过,所以我现在非常恨您。”儿子问斩后,他妈妈在伤心悔恨中度过,不久也去世了。
爸爸妈妈那勤俭、淳朴、诚实、善良的优良品质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自爸爸去世以后,妈妈要求回醴陵家乡与姨妈相伴,我每月按时寄生活费并常去乡下看望。
2000年, 妈 妈 已89岁 高 龄, 春 节 过后,渐感体力不支。医生看过,没发现什么病征,只说:“脉搏细微,上年纪了。”妈妈迷迷糊糊在床上睡了三个月左右,于当年4月30日停止了呼吸。
5月2日清晨,我从广州赶到醴陵乡下。我站在棺材旁边看着妈妈那像熟睡的样子,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可我的手刚一碰到她的脸颊,就本能地缩了回来,因为她的脸太凉了。顿时我才感觉到眼前的妈妈和往日不一样,她已经走了。我的泪水像潮水般涌了出来。
妈妈的葬礼办得很热闹,除了自家亲戚到场,当地的乡亲也来了很多,还请了地方乐队和西洋乐队吹吹打打,闹了两个晚上。
出殡那天,做事的、喝酒的,摆了几十桌。送葬队伍所经之地,不少乡亲在大门口放鞭炮迎接,我一一磕头拜谢。经过稻田时,更有劳作者从田间拔腿上岸,帮着接肩抬杠。姨妈告诉我说:“乡亲们都知道这位老太太有一个孝顺的养女,也许是你的孝心感动了他们。”

有一天,“舅妈”到株洲来了,我轻轻地叫舅妈,她久久地望着我,淡淡地笑了笑。接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双布鞋,递给我说:“这是我给你做的鞋,试试看合适不?”我接过布鞋立即穿上,刚好合脚。这是一双绣花鞋,深红色的鞋面上绣着几朵粉红色的牡丹花,花的两旁有两只相对而飞的蝴蝶。第二天,楼上鲁妈妈悄悄对我说:“昨天来的就是你的生母,你们长得好相像哟!”从那以后,我很久没见过“舅妈”,只在每次脱下旧鞋换上新绣花鞋时才会想起她。
待我长到16岁,成了一个大姑娘,有人夸我长得漂亮,这便使我想起鲁妈妈说过的话:“你与你母亲长得好相像哟!”后来,我才有机会端详“舅妈”:圆脸蛋,白嫩的肌肤,双眼皮,高高的个子,既有女性的纤细又有男性的粗犷,斯文而又大方。再后来,我明白了,株洲妈妈是继父的姐姐,这样生母变成了“舅妈”。
我在幼儿师范学校读书时,有一次“舅妈”来看我,我跑到传达室时,在旁的几个同学说:“哎,你妈妈来看你了!”“舅妈”连忙解释说:“是舅妈。”同学们都感到很奇怪:怎么我会长得跟舅妈一模一样?
后来“舅妈”带我去街上小餐馆吃面,我们坐在一排,对面一位老太太对她说:“这是你女儿呀?”“舅妈”点点头:“是!”
老太太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哇,你的命真好,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女儿了。”“舅妈”会心地笑了。我们微笑着对视。
那一年我18岁,“舅妈”38岁。她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向外人承认我是她的女儿,那是我一生中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时刻。
我调回长沙工作以后,经常去看望“舅妈”。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告诉我,最近她参加了老年合唱队。接着,她拿出几张歌纸,让我教她唱歌。我一张张看,有《义勇军进行曲》《十送红军》《红色娘子军》等歌曲。我一句句教,她一句句唱,唱得那么认真。这时,我发现她比以往显得年轻了。我问:“原来我看见你两鬓有白头发,怎么现在不见了?”“舅妈”慢慢地把两颊的黑发掀开给我看,原来她把鬓角的些许白发剪掉了。唱过几遍歌以后,“舅妈”拿出一条深蓝色的长裤对我说:“这条裤子屁股烂了,但两条裤腿还很好,你帮我改成一条裙子好吗?”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回到家里,我把裤子的上半部分剪掉,然后拆开两条裤腿,得到两块长方形的布。我将这两块布稍做修剪,缝成一个直筒,安上松紧带,就是一条筒裙了。送过去以后,“舅妈”挺喜欢的。我几次去看她,都见她穿着这条裙子。
“舅妈”偶尔也会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她说满舅带我去学堂玩耍,说外婆如何如何思念我。但从来未谈及我的父亲,以及爷爷奶奶。有一次我试探性地问起父亲。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他——死了。”从她的话中听不出诧异、怨恨,可我还是感到她内心深处有不可触及的伤痛。从此我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1987年夏天,“舅妈”的身体出现状况,她的腿上出现红色斑点,手臂上、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医生诊断为血小板减少,并患有较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进入秋天,“舅妈”的病情更加严重,肚子胀、痛,下身见红,后确诊为宫颈癌晚期。因心脏负荷不起,她不能进行手术治疗,只能卧床在家。
我每个周日去看她。从这个时候起,每当我们相对而坐,我心中就有一种酸楚的感觉,眼前明明是我的生母,几十年来却要称为“舅妈”。此时,我再也喊不出“舅妈”两个字了。几十年来,我在心里千万次呼唤她为“妈妈”。
有一回,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对我说:“你的父亲叫肖维圣,你的眼睛和鼻子极像你父亲,你的名字是你父亲取的,‘存’字是肖家的辈分。你出生在郑州黄河铁桥旁的邙山——国军驻扎的窑洞里,那时候,外面是轰隆隆的炮火声。因为部队转移,我抱着刚满月的你回到了老家。”妈妈的眼角已淌出了泪珠,似乎当年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她像在自言自语:“当时兵荒马乱,我抱着你在郑州车站,挤上了回家的火车,但我下车时只顾紧紧地抱住你,却忘了将你的一包衣物拿下来。后来在车窗外呼唤别人帮忙,可车里丢出来的是一包绿豆,我没有要……”妈妈说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扑到了她身上。
妈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长了。她想着要跟我说些什么或者要给我什么。她慢慢地侧过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大拇指粗的漆成深红色的小竹筒递给我,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纺纱用的卷心筒,你留个纪念吧。”
她接着说:“当年在家做媳妇时,我纺纱又快又好,织布一天能织好几丈。可是,自那年你父亲随军,我抱着你从郑州回到家后,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生活了,我整天思绪不定,精神恍惚,时时念着你父亲的安危,天天盼望着他回家。”
妈妈见我不停抹泪水,又说:“我的眼泪已流干了。你满月那天,我和你爸抱着你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之后我抱着你坐火车回到了江西萍乡。当时你爸说,部队要去上海,但从那以后就断了消息,40年了,人只怕是没了。”
妈妈卧床近9个月,几乎吃不进任何食物,人瘦得不成模样,只能靠哌替啶来缓解疼痛。周日我来到妈妈跟前,问她:“我给你洗洗脚好吗?”她微微点头。
我打了一盆温水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帮妈妈挪一挪身子,先将她一只脚从被子里拿出来,洗干净放进被子,再洗另一只。
妈妈望着我说:“脚上已没有油脂了吧?”
我说:“没什么油。”
“我快死了。”妈妈说。
我的心一酸,泪水涌了出来。我尽量抑制自己,有话无声,泪水一滴一滴掉进洗脚盆里。
这时,我又听到妈妈说了一句:“我已经很满足了。”
就在那个周末,妈妈永远离开了我。
妈妈是带着苦苦的思念离开人世的,她将心中的苦楚隐藏了整整40年。想起她临终时对我说的话:“你的父亲叫肖维圣,你出生在……”这让我思绪万千,我的父亲还在世吗?他到底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找到他?

台湾开放大陆探亲给无数赴台老兵带来了希望,他们纷纷回到大陆与亲人团聚,一幕幕令人动容的情景再次揭开了妈妈心中的伤疤,病中她仍在苦苦等待着父亲的消息,但始终没有等到。
一天中午,传达室阿姨领来一个农村小伙,说是来找我的。可眼前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小伙急忙把手上的信函递给我,我一看,落款是“肖维圣敬托”。那是我父亲的名字啊!小伙告诉我,他伯伯在台北,他受伯伯嘱托,特意从江西萍乡到长沙来给我送信。小伙要了我的详细通信地址后匆匆离开了。
我握着父亲的信,两眼模糊,泪如泉涌。我的父亲肖维圣,他还活在世上,他在台北,他在寻找爷爷肖德彩、奶奶文氏、妻子金雪贞、女儿肖存玉。

玉儿:
你妈近况好吗?请代问安!
你现在很好吗?夫婿及外孙儿女均
好吧?
1948年秋天,在郑州我与你母女分别迄
今已整整 40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
经常将你满月那天我们三人合照的相片拿出
来端详解闷,一心只盼望早日回家团聚,哪
知一盼就是数十年……
 父维圣字
1988年 7月 17日

我含泪读完爸爸的来信。爸爸问候妈妈,可我的妈妈刚离世,尸骨未寒啊,怎不令我悲伤?
我给爸爸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泪水一滴滴掉到信纸上,最后将文字和泪水一起寄给了爸爸。
爸爸回信了。

玉儿:
你好!
来信已收到,知悉甚详。得知家里一切情形,我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尤其是你妈妈逝世的噩耗,让我的精神几乎崩溃。
你说这封信是用泪写成的,我想你要用更多的泪写更长的信来告诉我家里的事情。让我用流不尽的泪水来读吧!
…………
你买些香烛纸钱牲礼赴你妈坟前,代为拜祭以聊表哀痛。
实在写不下去了,就此搁笔。
顺颂阖家健康快乐!
 父 圣字
1988年 8月 5日

1989年4月12日上午11点,由台北飞往九龙的航班正点到达。航班上的乘客纷纷走出关口,我和福音焦急地在启德机场出口处等待父亲出来。我一个月大就与父亲离散,如今40年了,怎么能认得出来呢?福音急忙从口袋中掏出笔在餐巾纸上写了“肖维圣”三个字,举在胸前。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走出机场的旅客,尤其是老年人。
突然,福音指着前方一位推行李车的老人说:“是那个!”
我一看,连忙走上去,小声问:“ 您是肖——”
他一眼就看到福音手上的纸条,答:“是。”
我叫了声“爸爸”。
爸爸拉着我的手说:“存玉,你长得好像你妈妈。”
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到了酒店以后,爸爸从包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对我说:“这张照片是你满月时我们一起在郑州拍的。”
我接过照片——妈妈也曾提到的、已经发黄的三人合照——捧在手中,透过泪水端详:爸爸穿着国军军装,妈妈的头发往后梳理着,我被他们双手举在中间。
爸爸忧伤地说:“离开你们后,这张照片是我唯一的宝物,我把它夹在一本杂志里,不管走到哪里,都把杂志带上。1983年春天,当时我在公司值班,住在一间小平房里。一天夜里,突然狂风暴雨大作,门窗都被大风刮破,顷刻房间里就进了水。我急忙起床寻找那本杂志,找到时它已被雨水打得透湿,所幸,中间夹照片的这一块还是干的,真是老天保佑。”
第二天,我们在香港逛街。在服装店爸爸见到一件蓝色起花的羊毛衣,便停下来对我说:“你妈妈就喜欢这样的花色,你试一试,买了吧!”
一路上,我小声地对爸爸说:“妈妈告诉我,你们分开的时候,你答应她,过两年就会回来的,还说会给她带一对金耳环和一件呢子大衣。”
爸爸的眼圈红了,他望着我摇了摇头,拉着我的手说:“我买给你吧。”
在香港的那几天里,爸爸只想把与我们分别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
“当时,上级命令长江以北的家属跟部队撤离,长江以南的家属立即返乡。1948年5月我与你们母女分手后,部队先去了上海,第二年到台湾,后来,我们这批转退军人就解散了。”
“没工作怎么办呢?”我问。
“那一年我25岁。我到处找工作,卖过梨,炸过油条,养过鸡……”
爸爸接着说:“生活艰苦也无所谓,难过的是时时思念家乡,被想念亲人的情绪困扰。唯一的办法就是几个老乡凑在一起,吐吐苦水,相互安慰。”
他还说:“离我们老家不远的一个老乡,也姓肖,算是远房亲戚吧。他因思念父母妻儿,昼思夜想无法解脱,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平日都是我关照他,可有一天,我下班回来不见他人影,立即招呼几个老乡一起去找,怎么也找不着。几天后,我们在海边发现了他的一双鞋。”

雨后,我和爸爸漫步在长沙街头。
爸爸说:“昨天去株洲,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养父养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把你养大也不容易。”
“是的,我5岁来到他们身边。养母每天给我梳辫子,每次过‘六一’,她都会找来红色的纸,沾上一点点水,在我脸上轻轻涂抹,这样就变成了红红的脸蛋。傍晚,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在外面玩耍,我很想出去玩。养母说,天黑了,会摔跤的,你就坐在窗前看着他们玩吧。养父养母把我看成宝贝,我也一定会孝敬他们到老的。”我说。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世事难料!我这一走,煎熬了40年。”
“前不久,养母跟我说,她看过我满月时的那张照片,是当年妈妈悄悄给她看的。那时候不敢保留这样的照片,后来,妈妈偷偷把那照片撕掉了。”
“是的,我和你妈抱着你去拍照片时,是有两张照片的,你妈妈随身带了一张回来。”爸爸深情地说。
“我知道,妈妈、养父、养母都在千方百计地保护我,让我平安度过那艰难的时代。”这时,我的泪水也掉了下来。
隔日,我陪爸爸去了老家江西萍乡中岭下,二叔二婶接待了我们。爸爸提出去看看“肖家祠堂”,走了约200米,看到的是一片长满杂草的废墟。二叔指着旁边一段残缺的矮墙对我说:“这一块是你爸爸妈妈从前住的屋。”爸爸久久伫立在那里,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时,我们是在这个房间举行婚礼的。”接着他又顺口道出了当时贴在门上的对联:“水为朝宗罗带绕,山因顾祖画屏开。” 
爷爷奶奶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先后过世。我们只能含泪去他们坟前叩拜。
过天,我们去看老姑,她是唯一在世的祖辈,只比爷爷小两岁,已经88岁了,但精神矍铄、谈吐不凡。
她给我们讲了一个爷爷小时候的故事:
我们肖家在当地也算是一个大户,那是老祖宗经过几代攒下的家业。到了我们这一辈开始破败。父母生下我和三个男丁,你爷爷德彩排第二。伯爷爷德和30岁因病去世,叔爷爷德桂刚大学毕业也因病去世了。家里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德彩身上。可德彩从小就调皮捣蛋,不务正业,经常在外面闯祸,父亲追着他打,他跑到田中间,任父亲怎么追也追不着。更糟糕的是,他十二三岁就在外面赌博,到处欠债。有人说,再不制止德彩的赌博行为,把欠下的债务一次性结清,会出大事的。我父亲听说后,卖掉了部分田地,准备了足够的银圆,在方圆十里八里贴布告——各位乡亲,凡是肖德彩欠下的赌债,凭欠条×月×日到肖家祠堂结清。那一天,堂屋里来了几十号人,依次落座,他们手上都拿着欠条。我父亲坐在正前方,手上拿着一把戒尺,一边是一个装满银圆的箩筐,一边是坐等受罚的肖德彩——你的爷爷。
“下一个!”
父亲看过欠条,递到德彩跟前问:“这是你按的手印吗?”
德彩点点头。
“把手伸出来!”父亲举起手上的戒尺,对着德彩的手板心狠狠地抽打一下。收下欠条,付钱!
“下一个!”
…………
老姑说,小小年纪就在外赌博,哪有不被人耍的。

2000年 我随广州地区作家团赴台访问。当天,我们下榻台北国联大饭店。放下行李,我就给父亲打电话。不到一个小时,爸爸就赶到饭店来了。我见他头发理得短短的,比10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消瘦了许多。
我把爸爸领到房间,他见我又望着他那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笑着对我说:“今天上午,我特意去理了个发。”
相互问候后,我把送给爸爸的礼物拿出来,一是福音送给他的画作,一是我给他准备的红包,里面装着1000美金。而这时爸爸也在掏口袋,他手上拿着1万台币对我说:“这些天在岛内游玩,你就用这个钱吧!”另外他又递给我一个红包:“这个你就带回去,里面是美金。”我接下了台币,但执意不要他的红包。
当我把礼品交给他时,他也只收下了福音送的画作,不接受我的红包。他说:“老人家了,也花不了什么钱。”
就这两个红包,我们推来推去。后来还是我说:“好了,我们相互收下吧!”
我打开红包,里面也是1000美金。这么巧,父亲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这个1000美金的红包已经准备几年了,是一定要给父亲的。
话得从头说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福音工作调动,我们全家从长沙搬到广州。那时正是全国房改阶段。长沙分的房子刚装修,这一调离,连房本都交公了。
到广州后,广州市政府给予关照,批了一套福利房。这是大好事,可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交出十几万。这可把我急坏了,凑来凑去差2万元。百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在台湾的父亲,心情沉重地给他写信,求他助一臂之力。
当时,两岸还没有全面通邮,无法汇款。爸爸打来电话说,他托在广州做生意的何先生带给我2000美金,到时何先生会电话通知我到他那里去取。
过了些日子,我接到了何先生的电话,让我到流花宾馆去见他。我按时赶到流花宾馆某办公室。一个胖胖的、40岁左右的男子便是何先生。他看过我的身份证后,客气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对我说:“你父亲给你带来2000美金,我因生意周转挪用了一部分,今天先给你1000美金,另外1000美金过几日再给你,到时我会打电话通知你的。”
当时,我没有过多考虑便说:“好吧,我现在也不急着用钱了。”就这样,我拿着1000美金回家了。
回到家后,我给父亲打电话,把情况说给他听,父亲没有作声。可是,往后我再也没有接到何先生的电话了。
当我再次向父亲提起这事时,父亲告诉我说,已经找不到何先生这个人了。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受骗了。当时,我居然还傻乎乎地对他说“不急着用钱”呢。我当时哪里想到他是个骗子?更让我难过的是,他骗的是我老父亲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呀!当时我就想,这个钱我一定要补偿给爸爸,便早早准备好了这1000美金的红包。
而父亲想的是,骗子骗去了本该属于我的钱,于是,他也准备了1000美金。
10天里,我们一行人围绕台湾岛游了一圈,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才回到台北。爸爸接到我的电话后赶到了国联大饭店,我们共进晚餐。晚上9点多,爸爸送我到国联大饭店门口。就在分手的那一刻,在路边,我忍不住抱住了爸爸。
第二天清晨,我打电话向爸爸告别。想到爸爸只身在外几十年的艰辛,看到他现在的生活状况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美好,泪水又止不住淌了出来。爸爸在电话里听到我哭泣的声音,安慰我说:“别激动,别激动,洗了脸下楼去吃饭吧!”他哽咽了……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广东省广州市公证处的大厅里,我咨询办理赡养父亲的公证书有哪些手续。接待员问过我详细情况后说:“1.你本人要办一个亲属关系公证书,证明你是你台湾父亲的亲生女儿;2.你爱人也要办一张亲属关系公证书,证明你爱人是你父亲的女婿;3.你本人需办一个担保书,保证承担你父亲来广州定居后的衣、食、住、行、医疗等一切费用;4.在以上这些证书都办好了以后,你才能顺利办理赡养保证书。”
我从开始着手准备资料,一步一步走流程,到最后顺利拿到赡养保证书,差不多用了两年时间。我将赡养保证书寄给父亲,嘱他尽快去办理手续。
2005年春节期间,父亲从台北打电话给我,声音显得没力气,时有咳嗽。
 “爸爸,您病了?看医生了吗?”我有点着急。
“去过医院了,这次咳得太久,可能有些麻烦。”父亲说。
“您赶快回来吧,我找最好的医生给您看病。”
父亲迟疑了。
“您的护照和台胞证不是早就办好了吗?您把那边的关系办断,什么都不要了,赶快回来。”
父亲接受了我的建议。
3月12日上午,父亲在一个台湾朋友的护送下,带着几件换洗衣服,乘坐台湾—澳门的长荣航班。我和福音、雪来按时来到珠海拱北海关等候。
那天风大雨大雾大,在焦急的祈盼中,我们站在关口,熬了六个多小时。让我想不到的是,当父亲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竟然一下没认出来:轮椅上坐着一个戴着深蓝色圆顶绒帽、系着大围巾的小老头,在帽子和围巾之间露出一张苍白、胡子拉碴、瘦得只有巴掌大的脸。我确认后,叫了一声“爸爸”,心里一酸,眼泪往外涌,又强忍了回去。
雪来连忙收起摄像机,双手托起外公,挪进汽车里。这时,我才知道父亲已说不清话,咽食困难,身上穿着纸尿裤。但他神志尚清醒,坐在汽车里,眼睛时时注视着窗外的风景,脸上隐约露出一种归家的欣喜。
回到家,几个人帮着给他清洗干净,安顿在床上,他含着人参片过了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父亲住进了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呼吸内科。经照片、CT检查,发现肺上有一个比橙子还大的肿瘤将食道口堵住,导致不能进食,肝上一个大过乒乓球的肿瘤将气管挤到只有一条缝,造成呼吸困难,诊断结果为肺癌晚期。看到这样的结果,我顿时泪流满面。
不能进食,只能鼻饲。经过输氧、消炎和注射营养点滴,父亲的病情得到了暂时的缓解,脸色红润。我坐在病床前,掏出小圆镜给爸爸照了照。他微笑着,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在台湾没有家的感觉。”
我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台湾像漂荡在大海上的一只小船,大陆才是一块坚实的土地。”我把本子递到父亲跟前,他看了后点了点头。我看他情绪不错,便给他唱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嘛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山上的山花儿开呀,我才到山上来,原来嘛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儿开……”我心里很酸,已泪流满面,仍坚持唱完了第一段。这时,父亲慢慢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对我摇动着大拇指。
一天早上,我刚到病房,陪护对我说:“昨天晚上你爸爸将身上的管子都拔掉了,我急忙喊医生来,弄了好久才重新装好。”
原来是父亲看到了护士每天送来的诊疗费账单,情绪不稳定,想放弃治疗,甚至后悔回大陆来,认为这样拖累了我。
我只好安慰他,并举着手中的赡养保证书对他说:“爸爸,住院费你不用操心,我能负担得起。”
后来,我也病了,半夜里时时惊醒,咳嗽伴着低烧,每天大半天都在门诊大厅打点滴。
 4月24日下午,我打完点滴,来到病房看父亲。见他脸色不好,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望着我,知道我病了,示意我坐下来。一会儿,父亲松开我的手,手指往外弹,示意我回家。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刚躺到床上便接到了医院的电话:父亲病情危急。
我和福音立即赶往医院,见父亲呼吸急促,两手不断地摆动。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呼唤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他感觉到我来了,眼睛闭紧,呼吸急促。我止不住流泪,无助地望着心电监护仪上微弱跳动的数字。这时,父亲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又瞬间撒开了……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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