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的雪峰云影

谈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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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雅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委宣传部文艺“三百工程”人才。参加《诗刊》社第 25届“青春诗会”,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华文青年诗人奖、丰子恺散文奖评委奖、湘江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孙犁散文奖等多个奖项,出版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条河岸》《江湖记:河流上的中国》。

夜画瑶峒
走在高地的暮色中,在流淌寂静与安详的瑶族村寨,夜色刚刚降临到青石板路上,小街傍依的溪水发出“叮咚”轻响,古老的吊脚楼把我引入一个柠檬色的梦境里。
此刻,生活在不同时空的你,如果同样的夜色正好经过你的家门前,你会用怎样温和的心境来向我描述呢?我画一幅瑶峒之夜赠予你。
一路辗转,我们冒着暴雨赶往新化西陲的山岭,到达天门时雨已停歇,时近黄昏。我们跟随一轮落日紧赶慢赶。群山起伏,雨洗后的山野清新透亮,但见一座散落于浮云中的村落,黄昏为它穿了一件玄青的衣裳,我隐隐约约听到寨子里有瑶歌在唱:
“远远那个村庄一条河,风吹波浪闪金光,郎在中央撒起那个网,姐在岸边洗衣裳。青青那座山间一绣房,一根丝线三尺长,郎在那个村庄把姐望,姐在楼上绣鸳鸯。”
这是瑶村小伙唱给姑娘的情歌,也是夜色唱给古寨的情歌。
在溪水边下车,去吊脚楼上吃晚餐。餐馆里笑眯眯的瑶族老乡告诉我,寨子叫土坪村,他说:“广播里唱着《夜画瑶峒》的歌曲。”我们决定去村寨转转,从村头到村尾,沿着溪水漫步,水边有石护栏,护栏两边都是吊脚楼。《夜画瑶峒》是当地文化广场的一台演出,是瑶族文化风俗的浓缩展出,演出地就在不远处的村委会。
夜色渐渐灰蒙,黛青天空中群星隐隐闪烁,我将瑶寨的幽溪风光一笔笔画入夜之画纸。天色尚明亮,那昏暗才刚刚开始,阳光的金线全都抖落在溪水中,溪水便愈加清澈见底。一个安静闲适的古寨,有小桥流水、青石板路和吊脚楼,有村舍悬于溪畔,每隔五十米有通往溪水的石阶梯,隔一里又有连接东西岸的石桥。溪底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头,偶见村民在溪潭边洗菜洗衣服,或是趴在栏杆上静静地看水。吊脚楼色泽陈旧,有的楼上堆柴火,楼下住人家;有的檐前放旧风车,屋前挂一串金黄的玉米;有穿玄青瑶服的老人走出门槛,在门楼前不紧不慢地做着小事;有三两儿童顽皮可爱,在青石路上嬉戏笑闹。
护栏边栽有月季、垂柳,花红柳绿,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感觉。几个村夫在堂屋里商量事。一座新修的木楼,门口堆放着沙子水泥,原来是主人在规划建新楼,过不久,他出屋,将散乱放置的木板整理好,见青石板沾了灰尘,便从溪水里提了一桶桶清水上来细细冲洗干净。
一座古老的风雨桥,桥上写着几个拙朴的大字——“过龙桥”。我们从桥上走过,见到村委会的竖牌,然而两幢三层小楼都房门紧闭。走进空无一人的院子,才发现这里既是《夜画瑶峒》的演出地,也是廖家祠堂的所在地。这座家祠始建于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有近300年历史,是廖氏祖先明末清初朝廷四品道台廖文钢辞官归隐之地,也是廖氏族人祈祷祭祖供奉之地,后来成为村委会所在地,只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错过了夏夜才有的民族风情演出。
《夜画瑶峒》源于一个传说:相传这里世代生活的大戎族和姜央族,是梅山侗族统领的两支族群。大戎族地处梅山腹地,出产黄金,但因为被宋朝官府围困,严重缺乏食盐,于是与靠近梅山口的姜央族达成协议:由姜央族偷运和护送食盐进山,大戎族用黄金换取食盐,还约定以“偿骨”(指一族的人改姓作为另一族的人,来补偿另一族的壮劳力)的方式弥补损失。仡孛作为“偿骨”的奴隶爱上了大戎族的妹榜,然而妹榜却不得不嫁给姜央族的儿子仡夔。在无尽的蛮族相争中,仡孛为妹榜创作了一曲《月光牛角》。仡孛的乐曲一奏响,便见乌云散去,群鸟静听,两边的族人深受感动,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月光漫过牛角,黄昏坠入溪水,我们所住的木楼叫大戎客栈,而对面吊脚楼横着的牌匾上刻着“月光瑶”。瑶寨被黄昏的晚霞镀了一层金光,金光慢慢褪去。寨子里的村民三三两两走出屋来,有的坐在一起聊家长里短,有的站着商量国计民生之大事。我走上村尾的风雨桥——无忧桥,鲜艳的月季盛开在吊脚楼前的院子里,古桥下一块巨石横在溪水中。我走过石桥,见桥上横贯的铁索已被磨得光亮无比。两个中年男人,三个老婆婆,靠在栏杆上不知在说些什么,我走过去细听,才发现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对我微笑,视我为近邻,容我与他们一同享受将铁索磨得光亮的闲暇时光。
我们顺着溪水往村头走,一直走到三棵古树的身边。月亮在云层中,淡淡地照着三棵古树。借助微弱的月光,我看着中间最大的一棵,那是一棵树龄1400多岁的稠树,它枝干遒劲,已将长长的枝条伸入月光中了,一株古藤缠绕在它的枝干上。两棵树龄1200多岁的枫树并排站立在两侧,显得年轻青翠,三棵古树上都系有红绸,据说每年三月三村民们都会来此拜祭神树,大概是由古树开始,逐渐有了这座青绿寨子的。
夜色渐浓,吊脚楼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了,七彩灯光装点着风雨桥,使石桥变得生动明丽。溪水像一根暗色丝带,又像一条绵延到远方的道路,从这个隐居的村寨向世外延伸出去,仿佛要将我们深藏在这无穷无尽的时空里。
记得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写过一部名为《云游》的小说。书中描述了一个到处游历的年轻人,他虽然无法描述其中的很多美景,但他的一句话很有说服力:“我见过的所有东西,现在都是我的了。”此刻,瑶峒之夜也似乎为我所独有。
第二天清早,我又去拜访了三棵古树和村寨。古树青翠蓊郁,树叶招展,守护这座寨子。从树底可以看到村头环形的瑶寨建筑和村尾的无忧桥。黎明的光线从村尾慢慢照到村头,那金光走到溪水中,溪水便反射出一片粼粼波光,忽然泼剌一声,等我醒悟过来,阳光已把村寨照得通体透亮了。
于是,我折叠起瑶峒之夜,将它装进贴近心口的那个口袋里。我将重新出发,赶往雪峰山的一座座山水田园。亲爱的,你知道,我把所见到的瑶峒之夜都写给你,那样它就变成了我们共同拥有的财富。
我很是想念你!

冰心玉壶里的黔城
黔城是通过水运而繁荣的一座古城,位于清水江、 水、沅水三水交汇之处。清水江是沅水第一大支流,黔城所在的三水汇流处,是沅水真正的源头。
我们从洪江出发前往黔城,一条沅水清碧如丝,一路随我们蜿蜒流淌。江岸青山连绵,将青影倒映于江水之中,粉色木芙蓉盛开在公路两边,橙橘翠柚结于道旁山野,一股清朗之气随我们流转。过了一座横跨于江岸之上的铁路桥后已是中午,我们停车去一个吃饭的好去处,叫“老曾家的鸭院子”。这是一个靠近沅水的农家餐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里,居有桂兰,听有江涛,吃有山野菜蔬。我们点了沅水的活鱼,煮得一锅奶白色的汤,味道鲜美无比。大厨曾冬平盛了一大海碗饭陪我们边吃边聊,他也是爱诗之人,白天的角色是厨子,夜晚他会回到黔城,他在黔城开了一家茶店,叫“光阴夜归人”。他换上一身洁净的唐装,泡一壶上好的红茶,和诗友们聊诗品诗,我们都笑称他白天过物质生活,夜晚享受精神生活,似乎黔城的山水更容易滋养人的灵性与诗意。
一直陪我畅游五溪的女友柴棚,出生在黔城,写诗多年,她的诗歌纯净深情,诗如其人,人如芙蓉。她说每次从怀化回家,都会到“光阴夜归人”这家店里小坐。诗歌使她变得与众不同,有一股特别的魅力在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她有一组诗歌是写给黔阳古城的,“在黔城,唯有梦/让梦觉醒,让梅花顿悟/让炊烟出鞘/让满树春花/拔节生长”。柴棚的母亲住在黔阳古城北正街195号。
从鸭院子的柴门出来,沿着沅州路步行不过一里,我们就到了 水、清水河、沅水三水交汇之处。黔阳古城像一只伸出来的拇指点在三水交汇之地。我看见不远处的两条河,仿佛是踏着阳光而来的两个神女——衣衫青碧,是用岁月的纱罗编织而成,那样缥缈无形,舞动于潋滟的江波之上。
沿石阶向下走到水码头边,一条木船就停在江面。江水那样清澈、澄莹,阳光在江面投下细碎的银光。我在江岸静坐,一时思绪纷纷,我想起湘水之畔的故人,想起他沉静迷人的双眼,想起他对我说话时温柔的语气。我也想起人生中我永远都够不到的一些事物,触碰不到的那些星空下最美的心灵。虽然我空怀了一颗失败之心,但我的伤感在河水交汇处忽然显得微不足道。三条河流在无言的静寂中融为一体,变得更加开阔,更加自由任性,更加美丽丰沛,它们是最动听的合奏曲里不能分开的部分。或许有一天我也能找到一条捷径,通向我从未到达的神秘之地,那时不可能发生的一切也许都会发生。
自古以来,黔城便是“楚南上游第一重镇”“湘西第一古镇”。自西汉建邦,它一直是镡成县、 阳县、龙标县、黔阳县的县治所在地,而且也是巫州、叙州、沅州等州郡府治地,有三面环水,沅水纵贯,上溯贵州,下入洞庭的水路优势。我能想象明清年代黔阳古城的热闹,商贾往来、百航云集、水陆通衢。 “鄂君启节通沅水,庄豪船队伐夜郎”,就是对当年辉煌往事的写照。
依赖三江水运而繁华,这是黔阳古城相似于洪江古城的地方。“大船小船聚城旁,上溯黔阳下武昌”仅是诗中的描述,但我印象中黔阳古城却有着与洪江古城不一样的文化气质,正是这种诗意的气质打动了我。我们沿着沅水源头的江堤行走,不久就到达芙蓉楼。唐天宝七年(748年),王昌龄由江宁县丞被贬为龙标县尉,当时辛渐是王昌龄的朋友,王昌龄陪他从江宁到润州,然后在芙蓉楼分手。王昌龄虽被贬,但仍写成他著名的诗《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以此诗表明自己冰清玉洁、坚持操守的不变信念。
黔阳古城的芙蓉楼建于清嘉庆二十年(1815年),是为纪念王昌龄所建。当年李白得知王昌龄被贬龙标县尉,深为同情,写下了《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王昌龄谪居龙标八年,常以诗酒自娱,抒情寄志。他在龙标及楚地写了《龙标野宴》《送程六》《送吴十九往沅陵》《箜篌引》等一大批优秀诗歌。在黔阳古城的西北隅,我们登上了芙蓉楼,楼为重檐歇山顶,造型优美,附近的送客亭、半月亭、玉壶亭掩隐在绿树竹海之中,而不远处正是三水交汇的沅水之源。我以为,正是芙蓉楼使黔城具有与其他古城不一样的文化气质,它代表清廉正直的高尚品行和永不泯灭的人间真情,这是黔阳古城最珍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出芙蓉楼,至古城西门,城墙前的青石板路上刻着一个由几个字组成的圆形图案,那几个字就是王昌龄的诗句“一片冰心在玉壶”。古城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赤砂石制成的门楼保存较完整,民国时这里改为中正门,门楣由戴笠题字。赤褐色的古城墙已不甚完整,仅存芙蓉楼段的城墙还能依稀看出昔日风采。
从中正门走进古城,古城静寂,不收门票,三三两两的闲人漫步在青石板路上。两边街巷布局统一,祠堂、寺庙、宅院、会馆、碑刻、古井鳞次栉比。虽然经过了千百年的风风雨雨,但古城仍保存着大量的明清建筑,除了芙蓉楼、南正街、钟鼓楼、中正门,还有万寿宫、先农坛、文庙,以及宝山书院和龙标书院等。依附南北两条主要街道而形成的鱼骨状道路保存完整。我们找到的叙州府遗址几乎什么都没有,仅有一块石碑上刻着:“唐代为州治县同城,其中叙州土府衙署在县衙署北面,现仅存周边土地墙遗址。”柴棚说,每年在南正街,过年过节会摆千家宴。千家齐聚一条街,场面热闹,气氛热烈,可惜我无缘得见。
漫步在古镇,感受它独有的古旧气息。古镇以明清建筑为主调,使用赤砂石、青石板、小青瓦、杉木、石片等,所建民居敞亮明净。城中古建筑群,或雄伟壮丽,气势不凡;或飞檐卷垛,朱栏白墙;或精致淡雅,清秀宜人;或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古镇老屋大小不一,风格各异,每间民居似乎都藏有一段文化故事。
同行的曾庆平是黔城作协主席,他是一个本地通,正要出版一本写黔城的书。他把我们带进一间间民居,这些民居是当地人自建的艺术博物馆。中正门街的然翔园,主人杨汉明是三代巫傩文化的传承人,在特定的节日他会组织傩戏表演。我们在展厅里静坐清谈,看他一心一意以棕丝编织传说中的神鸟——玄鸟。同一条街道上还有黔阳剪纸馆,馆主邱宏麟,2012年他自建黔阳剪纸馆,我们到来时,须发尽白的老先生正在剪纸桌前创作他的红色剪纸系列。而在南正街上,一袭素裙、一支毛笔,坐在静谧中画陶的美丽女子叫邱超,她是沅河十里窑黑陶的传承人。
傍晚,女友约我去古城民族服装店,店铺素朴优雅,一个素颜的黔城女子坐在店里喝红茶。老曾熟悉古镇的每一个居民,他替店主写过优美的文字,我们畅所欲言的交谈使女子心动了。她热情地跑到旁边的夜店,点了一大盆火辣辣的龙虾和各种黔城小吃,将桌子摆到青石板的巷街里,一次不期而遇的古城晚餐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老街悬挂着的一串串红灯笼依次亮了起来,好像在青石板上泼洒了江水,使月光也顺着江水流淌在老街上。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赏古城夜色,观影绰民居,遇黔城姑娘,会温暖友人,立芙蓉楼外。一时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举起手里的酒杯,我想敬的也许是不远处合流的江水之源,也许是我心念的远方之爱,也许是“冰心玉壶”里的黔城文脉,也许是逝去的水马船声,又或许是一群微笑着和我说话的黔城友人,和天空高悬的那一轮温柔的月。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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