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

陈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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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

1
乔雨在图书馆找一本关于马术的书。她没有找到。不要说马术了,就是关于养马、放马的书,也没有发现一本。图书馆不大,相比于她学校的图书馆,不知小了多少,面积和规模相当于她学校图书馆一个小小的角落。
到这家社区图书馆找书,是乔雨灵机一动的行为。本来她是来拍电影的,上午十点,要在这个叫像素小区的草坪上,拍一系列镜头,她被朋友邀请来帮个忙。这个朋友叫邓非非,是个在网络电影界崭露头角的年轻导演。乔雨受邀以群众演员的身份演一对情侣在雨中接吻的镜头。上午十点是昨天就约好的时间,可她在地铁还有几站就要到达草房站时,接到邓非非打来的电话,邓非非说主演身体不适,改在下午四点拍了。上午十点离下午四点还有六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她完全可以回到出租屋去——她称那里为家。但是到家又干什么呢?今天是周六,她受不了隔壁那对小情侣的打情骂俏或哭哭闹闹。再说了,折回,买菜做饭,吃完后也差不多到出门时间了。虽有六个小时,但实际上能利用的有效时间也没有多少,还不如在像素小区的周围转转。她查看过地图,这个小区边上就是无边无际的郊野公园,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闲逛,对修复自己低落的情绪说不定会大有帮助。
不消说,到了像素小区,乔雨先找到要拍片的那块草坪,果然视野开阔,环境优雅。找到目标地点后,她心里踏实了,抬头一看草坪对面的三十五号楼的底层,那里有一家图书馆,招牌虽然不起眼,但在那些咖啡店、小吃部、便利店、音乐教室和吉他培训班的诸多招牌中,还是别具一格的。躲在图书馆也不错。乔雨就来到了图书馆——她在写一个舞台剧本,有几场戏跟跑马场和马术有关,也跟马有关。可她对跑马场和马毫无了解,就想着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找些书来看看。手机上当然也能查到相关视频和资料,但她还是想看看书,琢磨书中那些奇巧的细节和精准的描写。
“小姐姐,有关于马的书吗?”乔雨轻声细语地问那个唯一的管理员。
“我刚入职,也不知道,你找找看,对不起啊。”
乔雨已经找过一遍了,管理员的态度很亲切,话则很轻,表达很明白,再找找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这个图书馆虽然不大,但选书者的眼光不错,藏书以外国文艺作品居多,包括文学、哲学、美术、音乐、影视、舞蹈等多个门类,也有不少国内小众文艺图书,这些书的装帧、开本大都很有特色,看着舒服。凭她对这些书的大致印象,应该有关于马术的。要不要问问其他读者呢?来这里看书的应该都是老读者吧?他们对书目应该有所了解。乔雨看一眼沿墙的几张小方桌和开放式的自修室,有看书的,有写作业的,还有用电脑工作的,都是年轻人,随便逮一个问似乎也不太合适。乔雨只能继续在一排排书架间查看了,每一条书脊上的文字她都一一细读,甚至连作者和出版社都不放过。遇到感觉有意思的,也会抽出来看看,比如美国剧作家奥尼尔的《天边外》,比如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夜半鼓声》,虽然这些书她都读过,但版本不一样,译者也不一样,她还是好奇地都瞄了一眼。
乔雨原来不搞戏剧创作,她是学舞蹈的,高级的芭蕾舞。虽然轮不上跳领舞、独舞,但在群舞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大四那年,学校排毕业演出的大型舞剧,因为听说彩排那天某专业剧团要来选演员,大家排练时都很用功。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平时积累的疲劳,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她的跟腱断裂了。这一打击太大,她不仅退出了演出,还从此不能再跳舞了。好在她别的课目成绩也不错,文学课的成绩尤其突出,加上学校对她有所照顾,她考上了本校文学系研究生,主攻舞台剧编剧,业余从事编舞,算是转型成功。另外,同学之中有搞网络电影的,她会客串一下,有舞台剧也会跑个龙套,演个小角色,一来是帮忙,二来也算是实践。在忙忙碌碌的同时,明年的毕业剧本也在着手创作。邓非非把拍电影的时间改在下午,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能借此机会解决剧本创作中遇到的小问题也不错,不能解决也不遗憾,跟腱都断裂过了,舞蹈生涯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甚至感情也被欺骗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面对?
“是要找关于赌马的书吗?”
突然,乔雨的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一个激灵,以为是幻觉,因为在她所处的两排书架中间,并没有人。乔雨知道自己的优势,身材好,大长腿,神情安静而专注,就更不用说美貌了,她的前男友就是被她略带幽蓝的眼睛所吸引进而对她产生迷恋的,当然还有她窄而高的鼻梁和丰满的嘴唇。她走到哪里,都会引来男人的注目。但图书馆不是城市广场或剧院这样的地方,也不是喧哗的超市,注意她的人不会很多,她又是在书架间缓慢走动,谁会来跟她说话?但确实有人在说话。乔雨转头看去,隔着书架中间的空当,看到一张线条硬朗、长满青春痘的脸,像是卡在书里似的,或者是书的一部分。这张脸上的眼睛和她对视时,眨了一下,接着刚才的话,他结巴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在说话……你找赌马……的书?”
乔雨点点头,猜想他一定听到她刚才跟管理员的对话了。但不是赌马。她又摇头说:“马术俱乐部的马,或草原上的马,赛马……反正是关于马的书都行,赌马的书也行。”
“这儿好像没有。”男孩刚才被她的美貌镇住了,太紧张,这会儿,气顺过来了,他绕过书架,走到她身边,肯定地说,“没有。”
乔雨看到,这是一个看起来很“脏”的男孩,T恤上的图案花里胡哨,像是用颜料随便涂抹上去的,破洞牛仔裤上也是色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乔雨发现,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更是错乱而不安。乔雨知道哪里都会有这样的男孩,她所在的大学里也有,喜欢搭讪漂亮女孩,又没有足够的胆量进一步行动。不过这种男孩也大多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但既然他不能帮自己找到需要的书,也没必要跟他多说什么。乔雨的目光又转移到书架上。男孩也知趣,没再说话,走开了。

2
近午时,乔雨的手机上,来了一条很讨人厌的消息。类似这样的消息这几天已经来过几次了,是她前男友胡玮发来的。
胡玮是她的学长,比她高三届。胡玮在毕业演出时,出演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里的男一号。因演出成功加上老师推荐,毕业后被北京某剧团作为人才要去了。他们好了几年后,在乔雨受伤前,胡玮移情别恋,和一个来自匈牙利的留学生莫托拉又好上了。莫托拉有比乔雨更蓝的眼睛,更高的鼻子,更丰满的嘴唇。乔雨受到失恋和跟腱断裂的双重打击,在短暂的伤心失落后,也坦然面对,一心扑在学业上了。但是胡玮和莫托拉火热的爱情在不久后发生了变故,莫托拉回国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原本胡玮是要跟莫托拉结婚的,是要跟她去欧洲蜜月旅游的,两个人的计划可以说非常完美,胡玮还显摆地在乔雨的面前透露过,连行程、交通、宾馆都有了着落。谁承想天有不测风云,胡玮也有被甩的一天。令乔雨没想到的是,胡玮显然是把她当成备胎了,在痛骂了莫托拉几次之后,回过头来又试图和她重修旧好——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有明显暗示的。乔雨觉得胡玮这样的做派没有意思,把她当成什么啦?爱情可不是儿戏,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所以乔雨不但拒绝了他的暗示,甚至还感到恶心。乔雨后悔在胡玮和莫托拉热恋时没有在微信上拉黑他,虽然她从心里已经拉黑了他,但出于礼貌,还是保留了他的微信。那时候,乔雨的想法也很单纯,胡玮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本不算错,拉黑他未免显得自己太小气,毕竟她当初付出的感情是真诚的。胡玮却把她的善意当成对他的依恋,回头再找她仿佛理所应当。乔雨当然也很有策略地不予理睬了。胡玮却把她的不予理睬当成了犹豫,丝毫没有收敛,还继续和她联系,提出吃饭啊,逛街啊,看电影啊,看舞台剧啊什么的。这不,又来微信了,说他下午要到常营一带办事,晚上请乔雨到天街吃苏帮袁,还说苏帮袁是淮扬菜馆,他家的鸡头米炒虾仁和狮子头多么好吃,云云。照例,乔雨还是什么也不回,并且暗下决心,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打扰,立即拉黑。
图书馆里没有午餐供应。在来图书馆的路上,乔雨看到,隔壁的斜对面,是一家咖啡店,她知道图书馆确实没有自己需要的书了。这也算不上什么损失,到咖啡店去坐坐,吃吃简餐,刷刷手机,也是不错的。
像素小区的楼房虽然只有十多年的历史,却有着几十年前的建筑样式,如前所述,一百多米长的筒子楼走道两侧,不仅有一家图书馆,还有五花八门的店铺。乔雨轻易就找到了那家咖啡店,进去以后,选择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了。靠窗的位置确实好,窗外是一片养眼的绿化带。五月下旬的绿化带花香飘逸,最近处是一丛蔷薇,蔷薇花是红白相间的,密集地开着,热热闹闹。乔雨要了咖啡,还要了一小碟蛋糕和菠菜烟熏三文鱼小扁面。小扁面很好吃,硬度刚刚好,作为配料的三文鱼,肉质新鲜、嫩滑而不腻。小扁面就把她吃饱了,一小碟蛋糕还没有动。要多了。乔雨觉得心神有点乱,本来饭量就不大,还点这么多,都是那个姓胡的闹的。这些天,胡玮隔三岔五地发微信,就像房间里的老鼠,她明知道有,但就是抓不到它,想起来又觉得恶心,觉得屋里的所有角落都有它的脚印。
咖啡店也分散几处放着一些书。乔雨走过去,随便拿了几本。她知道,下午的时间还很漫长,光一杯咖啡和一小碟蛋糕怕是消磨不了,有几本书的加持,也许会过得快一些。咖啡店的书,和图书馆的书是不一样的,咖啡店的书,大都是画册,或画册那样的开本,也大都和咖啡、红酒、时装、西餐有关,就像时尚杂志。乔雨在闲翻这些书时,想到一本叫《犬马》的杂志,现实中有没有这种杂志她不确定,她看过一部电影里有这样的镜头:一个帅哥去会见一个他喜欢的女明星,由于身份不对等怕被拒绝,就冒充《犬马》杂志的记者去采访。如果真有这种杂志,上面一定有关于马的介绍。但是,就算有这种杂志,那也是国外的呀,一时半会也看不到,难道她剧本里关于马的情节和描写就没有别的元素可替代?
忽然听到一阵音乐声,吉他、架子鼓、电子琴都有。咖啡店里也有音乐,是似有若无的轻音乐,而乔雨耳畔响起的音乐,显然是从蔷薇花丛的另一边传来的。蔷薇花丛的另一边还是绿化带,绿化带外就是像素小区的步行街了。透过栅栏,乔雨看到,有一支小型乐队,在步行街上唱歌。已经有人在围观了。乔雨对于街头艺术家的表演都不甚上心,没有兴趣。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乔雨的心情凌乱,也说不上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义务帮朋友的忙被改时间,也许是最大的原因;想趁机查找一本书而不得,也可能是原因之一;当然,那条令人讨厌的微信也算是火上浇油吧;那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搭讪者也多少牵连一点点。乔雨想着,心思散漫,还不如去凑个热闹,听听街头音乐。乔雨便吃了两口余下的蛋糕,再收拾好一堆书,放回它们原来所属的书架上,结账出门。
让乔雨心里一动的是,那个吉他手,居然就是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图书馆搭讪者。他在唱一首老歌,旋律很熟悉,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乔雨也不需要想起来,因为放在地上的吉他盖子上平摆着的两本书引起了她的注意,一本是小说《黑骏马》,还有一本叫《马术入门》。乔雨心里一热,觉得错怪了这个相貌不起眼的“脏”男孩了,他装束奇怪并不能说明什么,对漂亮女孩的搭讪又算什么错?而他有心又暖心的举动,才是本质——他一定是有意找来这两本书,等着她来索取的,或者在她泡咖啡馆时送去了图书馆,又因没遇到她而带到这儿。乔雨再看一眼男孩,他正投入地弹奏,为主唱和声,并没有发现她也是围观者。没被他发现,乔雨就无法自然地上去拿书。怎么办?乔雨就从围观者中走到他正对面,并且向他靠近一些。这一招果然管用,男孩看到她了,朝她一笑,是真的笑,露出白森森的错乱的牙齿。乔雨也朝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一曲歌罢,乔雨和大家一起鼓掌。有家长上前咨询音乐教室的报名情况——这是一场招生演出——男孩一边发招生小名片,一边和她打招呼:“看看这两本书行不行,刚才去图书馆了,你不在。”
“行……谢谢啊,不打扰你啦,我去图书馆看书去。”乔雨拿着书,跟他挥手告别。他也适时地塞一张小名片给她。

3
这两本书,确实给乔雨提供了帮助。《黑骏马》的细节描写直接启发了她的构思,《马术入门》更是让她了解了许多世界名马及其特性。乔雨以为会在图书馆等到那个男孩,再当面感谢他。但是,下午三点半时,她接到邓非非的微信,说剧组已经到像素小区,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她来开拍了。
不是说好四点吗?怎么提前啦?提前就提前吧。乔雨照着男孩给的名片上的手机号,发了一条短信,说两本书放在图书馆了,跟管理员报一下书名就能拿到。这个男孩姓庄,名叫庄月骏。乔雨拿着名片,看着他的名字,兀自一笑:庄月,两字合在一起,还真是“脏”;骏,不就是骏马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乔雨心里,莫名地高兴一下,觉得有某种神奇的元素在指导她的思绪——居然猜对了他名字的大半,而且他本身就是一匹小马驹。乔雨发完短信,又跟管理员作了交代,这才来到小区的大草坪上。
来到空旷的草坪上,乔雨发现,天气变了,虽然她早上出门时,也是不见太阳的阴天,但并没有要下雨的样子。这会儿天色更加阴晦,空气中都有一丝丝水汽了。是要赶在下雨前拍吗?还是等着下雨时拍?老远她就看到草坪上有七八个人,还凌乱地摆着几把彩色塑料椅子,以及其他一些设备。乔雨一眼就看到导演邓非非了。邓非非自信甚至自负,仗着所拍的电影得过欧洲一个小国电影学会的头奖,有点大导演的架势。但是,事实上,现在的电影越拍越简单了,谁都能当导演,特别是网络电影,大多是就地取景,能省则省,连服装道具都省了。乔雨在接到邓非非的邀请之后,还问要不要穿什么特别的衣服。邓非非说你穿什么都好看,就穿牛仔裤白T恤。乔雨就穿了牛仔裤白T恤白板鞋来,不过她多了一个心眼儿,又在包里塞一件短袖的黑色连帽衫,需要的话,也能替换一下。
让乔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七八个人里,居然有一个是胡玮,她极不想见的人。此时的胡玮,既不显得开心,也不显得不开心,很拘谨的样子,像一只犯了错误等待主人原谅的狗,想主动示好,又怕主人不理他,不示好,更怕主人忘了他。乔雨立马把头扭到一边,心想,邓非非搞什么鬼!再一想,马上就想到这场戏肯定有预谋。她真的不想配合邓非非和胡玮这种拙劣的预谋了。但是,和邓非非毕竟是好几年的朋友,以前也合作拍过片,还拿过她几千块钱的劳务费,转身离开拍摄现场实在不太好。再说,在同一个剧组里出现一个她不想见的人,也不算人家的失误,怪人家也没有道理。而邓非非在见到乔雨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乔雨,情节做些调整,本来这场戏不是发生在雨天,现在既然天气有变,就等着下雨再拍,效果也不错。她又说:“你的戏不变,等会儿,那儿会出现一张条椅,你和男友正在拥抱接吻时,被一对从婚礼现场跑出来的情侣强行介入,只好离开。”乔雨问:“为什么要强行介入?”邓非非说:“这是上一场戏的情节,你不用管,你们是无辜的,好好吻就行。”乔雨听明白了,但还是不放心地走近邓非非,小声问:“姓胡的怎么来啦?”邓非非说:“又不是只需要你一个群众演员,我要我的群演都是最帅的帅哥和最美的美女,这可是我一贯的美学追求。”乔雨听后,不再说什么,只是努力躲着胡玮,避免和他照面。但胡玮踟蹰着,还是主动过来和乔雨打招呼了。乔雨只是冷冰冰地应一声,之后就和副导演说话去了。这时候,乔雨还不知道胡玮的群演角色。
条椅搬来了,是从别处移来的。主演也换好服装了,一个穿婚纱的新娘,一个普通的身穿工装的男孩(可能是抢走新娘者),他们是从婚礼现场冲出来的(这是前一场戏),冲进镜头。此时,果然天公作美地下起了雨,雨不大不小,哗哗啦啦的,也有点声势。要在雨中接吻,这真实吗?乔雨想,和谁演对手戏呢?简单说,和谁接吻呢?不会是胡玮吧?乔雨心里咯噔一下,这才觉得这个预谋够狠的,够处心积虑的,邓非非还真配合姓胡的了,我去!
邓非非说:“胡玮,乔雨,你们坐到条椅上,我说开始时,你们就开始。”
果然应了乔雨的判断。
胡玮已经过去坐下了。
乔雨还站在原地。乔雨知道,即便是演戏,这个戏一演,说明她动摇了。她没有动摇的意思,表面动摇也不行。她决定不演这个戏,不给姓胡的任何机会。乔雨把伞举高一点,想把自己不演的想法告诉邓非非。还没等她开口,在邓非非身后,在几个看热闹的群众中,她看到了庄月骏,那个一脸青春痘的“脏”男孩。庄月骏也看到了她。看庄月骏惊讶的表情,乔雨知道他发现她是演员了。
“还愣着干什么?这雨势正好,准备开始。”
乔雨突然用坚决的口气说:“我退出,不演。”
“啥?那怎么行?”邓非非口气更坚决,“这场戏很重要,一个新娘,被她失踪多年的初恋找到了,初恋从仇人手里抢走了新娘,他们的激动,他们的激情,他们的迫不及待更是燃到了爆点,他们不顾一切地逃进雨中,又不顾礼仪地惊扰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这种激情的累加,更有冲击力,是本片的大看点、大高潮,怎么能不演?不行,一定要演!”
乔雨看着庄月骏,突然灵机一动地说:“换人。”
“这情侣也要般配才行啊……行行行,你说了算。”也许邓非非并不相信她临时能抓到谁,“你找个替换的人来。”
乔雨走到庄月骏面前,伸手拉住他。庄月骏不知道怎么回事,往后缩,惊讶得都不知所措了。乔雨强硬地把他拉到椅子上。乔雨把手里的伞降低,挡住两个人的脸,小声说:“我们在拍电影,需要一场吻戏,等会儿我们俩接吻,跟情侣一样,好不好?”看到懵懵懂懂的庄月骏点头了,乔雨把手里的伞狠狠地扔到一边,让两个人暴露在越来越密集的雨中。远处的灯打过来了,细密的雨丝在灯影中闪闪发亮。
这场吻戏一共拍了五次。第一次完全不成功,庄月骏太紧张,或者说太胆小,只是碰了碰乔雨的嘴唇。这哪里是接吻啊,就是蜻蜓点水,甚至还没点到水。第二次乔雨主动迎上去,还搂住了他的肩,两人的唇算是碰到一起了,却很生硬,像隔着什么,对方的唇也像是塑料制品一样。还是不成功。第三次开始之前,邓非非亲自对庄月骏和乔雨进行鼓励和指导:“喂,小伙子,你这身衣服倒像一个时尚青年,怎么思想这么落后?接吻都不会?没谈过女朋友吗?好好体会体会,下一次务必成功。乔雨你可以主动点,可以夸张些嘛。”乔雨也小声提醒庄月骏道:“拍戏也可以跟真的一样。”第三次算是勉强通过了,乔雨能感觉到对方的回应。但是,邓非非在表扬之后,说再来一次。结果,不是再来一次,而是两次。最后一次相当成功,双方似乎带入了情感,体会到接吻的甜蜜,在男女主角连人带雨冲进条椅欲挤走他们时,他们还都有不想停止的意思。但他们还是被吓着了。而不知情的庄月骏惊慌失措的样子也十分到位。这最后一次拍摄,邓非非非常满意。

4
是乔雨提出去图书馆把书还给庄月骏的——虽然已经发了短信,庄月骏可以自取,但乔雨还是觉得,当面交还会更郑重一些,何况她还想把戏继续演下去呢。
乔雨发现,庄月骏也从尴尬中走了出来,在穿过草坪时,还回头看了看拍摄现场。现场还在拍摄,男女主人公在雨中奔跑的镜头需要多拍几次。庄月骏可能对拍电影这件事还感觉新鲜吧,表情明显有些兴奋,人虽离开了草坪,但心还留在拍摄现场。乔雨不想回头,她知道肯定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不愿意回头就是一种态度,表达的态度,是在不愿意和胡玮合作拍片的基础上又加强一次。她和庄月骏合打一把伞,在密集的小雨中,两个人紧挨着。由于草坪不平加上雨水,乔雨脚下不时打滑,她自然就挽住庄月骏的胳膊了。乔雨发现庄月骏不高,肯定不到一米七,因为她有一米六七,他还没有自己高,而且瘦,还有点驼背。但乔雨喜欢庄月骏现在的样子,庄月骏身上透露出的亲和感和陌生感,给她带来久违的新鲜和好奇。
“谢谢你……”去图书馆取了书,乔雨又带庄月骏来到咖啡店,把书还给他,认真地说,“看了不少页,受益匪浅。”
“还可以继续看的。”庄月骏看服务员拿着酒水单过来,示意乔雨说,“再坐会儿,请你喝杯咖啡好吗?”
“好啊。”乔雨的话一箭双雕,既答应借他的书,也同意喝杯咖啡。
喝咖啡时,乔雨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起微信提醒。乔雨不想看,她已经猜到,一定是胡玮发来的。如果是胡玮发来的,看和不看是一回事。乔雨抿一口咖啡,一笑,想说什么,却一时没有想好,只好说:“这雨下得……”
“好像不下了。”庄月骏望着窗外。
咖啡店在筒子楼走道的这一边。这一边看不到大草坪,看到的是那丛鲜艳的蔷薇。乔雨看出去,雨确实小了。不是不下,是小了,成了牛毛细雨,五月下旬北京的小雨,有点江南梅雨的韵味,气温却比江南宜人多了。乔雨觉得这场小雨挺好,正适合泡咖啡馆。
“想骑马吗?”庄月骏突然说,“郊野公园里有骑马的地方。”
“是吗?太好啦,当然想!”乔雨很开心,这次拍电影,新交一个朋友,拿到两本关于马的书,还能有骑马的实践,这就完全解决了她写作中遇到的困难,真是赚大了。特别是骑马,太诱惑人了。而且这个新朋友也是搞艺术的,不仅弹吉他,唱歌也好,还挺上进地经营着一间音乐教室,卖力地在步行街上招生,不正是自主创业的好青年吗?还有一点,看起来是被邓非非和胡玮合伙算计(邓非非也许是好意),其实因此而公开向胡玮释放拒绝信号,也是很好的结果,可以好好享受周末余下的时光了。乔雨迫不及待地说:“远吗,骑马的地方?”
“不远,可以骑共享单车。”
又是个好主意,乔雨张口就说:“走?”
出小区东门,乔雨和庄月骏各扫一辆共享单车,骑行而去。他们向左一拐,沿着朝阳北路骑行,走不多远就是通州的地界了,郊野公园和大片腾退区就在马路的北侧,几十平方公里连成一片,树木连绵,浩瀚无边。庄月骏熟练地选择一个出入口,骑进去了。乔雨也跟着骑了进去。

5
进去后环境就不一样了,窄而平整的柏油路面上,刷着朱红色的油漆,很醒目。道旁的树一眼望不透,乔雨认不出这是什么树,湿淋淋的,充满着鲜活的水汽,可能是阴雨的原因吧,路上鲜有人迹。乔雨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越往深处骑行,林子越密,树也越高大,路况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直的,而是呈无数个“S”形在林子里蜿蜒,偶尔出现一个步行者,反而让人更加恐慌。雨又不识时务地大起来了,还是那样细而绵密,天也随着小雨而暗了下来。乔雨赶紧猛蹬几脚,追上庄月骏,本想问他还有多远的,只见庄月骏把车头一转,拐进另一条便道。这条小道更窄,而且没有涂上颜色,两侧的林子也因而显得更密,天色更暗,单车仿佛在树和树形成的洞里穿行。乔雨的骑行节奏被突然带偏,差一点一头撞进林子里,待她调好姿态,小路立即呈下坡状,而她已经落后庄月骏三四十米远了。待她再次追上去时,已经冲出了密集的树洞,小路伸进一片草地。没错,是林中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还有一条小河横在前边,一座石拱桥飞架小河的两岸。刚从惊悚中反应过来的乔雨,发现小桥的那边有一处网格式围栏,围栏里有两幢不大的彩色小屋,一幢顶是圆的,一幢顶是多角形,像童话里的建筑。在小屋的后边,是一片湖泊,目测只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也是那条小河的源头。湖泊虽小,却很有神韵,也让这片区域活了起来。有一些动物,在围栏里的草地上转悠,几只羊,几头鹿,一群鹅,两只孔雀,还有两头“四不像”。围栏入口处,是一个彩色廊亭式的通道。围栏里,彩色小屋前,有两个身穿塑料雨衣的人在忙着什么。乔雨一直紧张着的心旋即放松了,她大声说:“哈,还有这么好玩的神仙地方啊?!”
“好吧?”庄月骏说。
“好!”乔雨问庄月骏,“没看见马呀?”
乔雨的话被其中一个中年女人听到了,她替庄月骏回答:“有马,叫小屋挡住了。下雨天不营业,你们改天再来。”
听说有马,乔雨快乐得像个少女,蹦了起来。听说不营业,她立马又不乐意了,看着门口的牌子,念道:“儿童六十元,成年人十元。没说下雨天不营业啊,我们交六十元还不行吗?我是儿童,他是成年人,要不他是儿童,我是成年人。我们就是来骑马的。”
“你们骑不了。”中年女人被乔雨的话逗乐了,她看看两个被雨淋湿的年轻人,觉得他们不像情侣,身高不般配,颜值也有差距,便喜笑颜开地说,“要不每人交十块钱,让你们进来看看,喂喂小鹿小兔子。不过喂鹿喂兔子是要另外花钱的。”
让乔雨没想到的是,所谓马,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高头大马,而是一种外地引进的小矮马,还没有“四不像”大。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让孩子和动物亲近的亲子乐园,乐园里的小矮马、“四不像”、大绵羊、大山羊,都可以供孩子骑,六十块钱随便骑,还有羊拉车和喂鹿、喂小白兔、逗鹅等项目,都含在六十块钱里,而且在两小时之内可以重复玩。因为下雨天不营业(雨天在草地上骑动物有危险),小彩车、鞍具等设备都存放在彩色小屋里了。小矮马的马厩就在彩色小屋的后边,不是一头,是两头。两头小矮马好像也觉得对不起乔雨似的,耷拉着眼皮子,不愿意看乔雨,只顾漫不经心地吃草。乔雨有点哭笑不得,又觉得这个庄月骏也太可爱了,他不说这儿是亲子乐园,也不说只有小矮马,带有一点诱导甚至欺骗的意思,但她似乎又无法跟他发个小脾气,这不是马又是什么?小矮马也是马啊。庄月骏也傻乐着,似乎在等着乔雨的批评。乔雨当然不会批评他,不但不批评,还从心里感谢他:小矮马,还有其他动物,一下子能集中看这么多,也挺有趣的。乔雨便让庄月骏给她和小矮马拍几张合影,然后,又买了一篮鲜蘑菇去喂小鹿。
小雨还在下着,唰唰唰的。乔雨拎着彩色小花篮子,走近小鹿。可能小鹿习惯人去喂它吧,大大小小四五头都围了上来。庄月骏善解人意地说:“我打伞吧。”没等乔雨回答,他就从乔雨背着的黑色双肩包的边袋里拿出伞,撑在乔雨的头上。鲜蘑菇不多,分给每头小鹿两三个就所剩无几了。乔雨娇嗔地说:“你们慢点吃啊,等等我,我要拍照,快帮我拍照。”庄月骏就把伞放到一边,给乔雨和小鹿拍照。突然,一只大绵羊,照准乔雨就撞了上去。乔雨没有防备,庄月骏也没来得及提醒,她就被大绵羊撞翻在草地上了,花篮里的鲜蘑菇散落一地。乔雨连滚带爬,大绵羊摆好架势,再次向她冲去。她趔趄着,尖叫着,一下就扑到庄月骏的怀里了。庄月骏承受不住乔雨的猛烈冲撞,和乔雨一起摔倒在草地上。这可能也是和动物亲近的一种方式吧,两个工作人员只顾乐了,并没有来制止大绵羊的意思。只是乔雨和庄月骏都很狼狈。庄月骏躺在草地上,乔雨实实在在地压在他身上。乔雨正欲爬起来时,突然看到有人在看他们——网格或围栏外的小桥上,站着的人是谁?不是胡玮吗?胡玮手里扶着共享单车,正朝他们望来。这家伙,什么时候也跟过来啦?乔雨的心怦怦跳,她不是怕胡玮,也不是紧张,而是条件反射般地做出决定——迅速伏下去,吻住了庄月骏。庄月骏被吓住了,这次可不是演戏。庄月骏的表现也比演戏时好多了,他投入地和乔雨吻到了一起。他们在草地上的亲吻,连两个工作人员都不忍看了,随即拿屁股朝着他们,并哧哧地偷笑起来。
乔雨吻累了,气喘吁吁了,再抬头看向桥头,那儿没有了人影。而那只大绵羊,在旁边等候多时,看乔雨有了空,再次蓄力,向她冲来。乔雨为了躲避大绵羊,再次跌到庄月骏的身上去了。

6
第二天是周日,正在睡懒觉的乔雨被手机铃声吵醒。
是邓非非打来的。邓非非开口就说:“搞砸了。”
啥搞砸啦?乔雨首先想到了胡玮,莫非邓非非是说,她和胡玮一起策划的拙劣的表演搞砸啦?那是必然的。不过乔雨没有觉得邓非非做错了什么,她一定是不好拒绝胡玮让乔雨和他演吻戏的主意。乔雨说:“你活该,是不是被姓胡的收买啦?我要是遂了他的意,要是再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妞,他还会移情别恋,你就喜欢看我再受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我还不够惨吗?”
“什么呀,你哭啥呀小姐姐?不是那个事……那个事……都是朋友一场,我也不好拒绝啊。再说了,群演反正是要找的嘛——唉,也是我一时心软,没把握好。好吧,要是伤害到你了,我道歉行吧?是那场戏搞砸了,我昨天晚上看了一晚上片子,对男主角很不满意,他气质不对,演技也不到位。我决定换男一号。”
“那就换呗。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昨天累坏了。”
“我要用你的搭档,那个一身脏衣服的男孩——是你新男朋友吧?他叫什么?”
“庄月骏——不会吧?他可是第一次拍戏。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男朋友?”
“这还看不出来——生瓜蛋子最好,那个抢新娘的男主角,就要生瓜蛋子演才到位,纯朴、天然、本真,还有一点点笨,对,就是他那个调调。”
“但是……” 
“但是什么?有费用的,这个你放心。”
“不是这个……这个当然他也在意,主要是,我也有个要求,你只换男主角不行,你也得换女主角,那个穿婚纱的新娘,得我去演。”
“哈,哈哈,原来是动了这个心思啊,好,成全你,反正这部戏才开拍,你那双大长腿演新娘更棒,再想办法设计一场舞蹈,发挥你的特长……行,你就是那个女主角了。”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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