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1967年 10月生。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山东省齐鲁文化名家。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致敬作品、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泰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著有《靠山》《中国民办教育调查》《国家记忆—一本〈共产党宣言〉的中国传奇》《支书与他的村庄——中国城中村失地农民生存报告》《见证——中国乡村红色群落传奇》《一个村庄的抗战血书》,以及中篇小说《槐香》等。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当代》《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根据获奖作品改编的电影《大火种》《渊子崖保卫战》等已在全国院线上映,并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和各种年度选本转载。
赵方新,1970年 9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德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齐河县文联主席,第五批齐鲁文化之星。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书》入选 2017年中国报告文学排行榜,长篇报告文学《浴火乡村》《血砺忠诚》分别荣获山东省第三届、第五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长篇报告文学《中国老兵安魂曲》获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1937年12月26日,在中共胶东特委书记理琪领导下,胶东人民发动天福山抗日武装起义,成立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简称“三军”),在山海之间矗立起了共产党人抗日的旌旗。鉴于当时形势发展,胶东特委决定把队伍带往半岛西部的蓬莱、黄县、掖县一带,开辟抗日根据地,由此开启了一段“西上之旅”……
奔袭牟平城
1938年1月7日,冰冷的夜风拂过霓虹闪烁的青岛街市,人们已进入梦乡。晚11时,日本海军第四舰队司令丰田副武中将向集结于渤海内长山列岛的“B部队”发出如下密电:
机密。B部队命令第 4号中之×日为 1月 10日,实施B作战。
日本海军藐视日本陆军统帅部“海陆军协同占领青岛”的意见,单方面实施了“B作战”,即海军第四舰队攻占青岛作战计划。1月10日,日海军未遭大的抵抗,便占领了青岛。13日,日陆军第五师团长板垣中将自占领区济南赴青岛兴师问罪。19日,师团“鲤城支队”到达青岛,与日海军分享青岛利益,并完成对胶济铁路沿线的警备部署。
从此,日军依托青岛为胶东战略枢纽,开始了对半岛长达七年之久的法西斯统治。
2月3日,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刚过去三天,日军第五师团3000多兵力沿烟青公路进占福山、烟台,得手后,兵分两路,西路犯蓬莱、黄县、掖县,东路犯牟平、威海。日军所到之处,国民党政府官员、军队弃城废守,作鸟兽散,留下的“戏台”自然不能荒着,便有提线木偶似的“维持会”和伪政府应时出现,继续扮演着一场场人间的滑稽戏。
2月5日,牟平县城里,日军扶持的伪县政府正式“开张”,从牟平县一个海边小渔村里爬出来的宋健吾,像一位面敷釉彩的优伶接过县长委任状,点头哈腰地向主子献出肥嘟嘟的谀笑。“汉奸”这样的称呼,就像一阵轻风,对他这种恬不知耻之徒毫发无损,他们更看重的是当下的权势,是有奶便是娘的瞬时幸福感和小人得志的“出离快感”。宋健吾交了“卖身契”后,却立刻慌了神,酥了爪,因为他倚为靠山的“皇军”置他的苦苦哀求于不顾,连一顿午饭都省下不给他吃,“功德圆满”地龟缩回烟台了。
就在宋健吾戴上日本人施舍的官帽的前几天,国民党牟平县保安大队在大队长张建勋的率领下撤到了昆嵛山后的温泉汤村。
张建勋的亲叔就是不久前脚底抹油的国民党牟平县县长张骧伍。张建勋跟随张骧伍鞍前马后,兵权在握,在牟平地面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他没想到的是日本人的影子没见到一个,自己这位不争气的脓包叔叔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南逃。更可恼的是他竟然连亲侄子也不告诉一声,亲情不如屁!一想到此处,张建勋就气得拍桌子敲碗,破口大骂。他到底是有些骨气和血性之人,决定留下来撑撑牟平的局面,再说,手底下的二百多人还不够给他壮胆的?
听说宋健吾这个“夯货”捧起了日本人的臭脚,张建勋气得七窍生烟:一条臭虫借势成精,登台做法了!
他安插在城里的暗探报告说日本人把宋健吾扶上台后,一溜烟回了烟台,现今牟平城里仅有宋健吾临时拼凑起来的警察队和商团队,虚得很。张建勋决定搞他一下,让这个吞下日本人香饵的民族败类尝尝苦头。他想跟原文登县联庄总会会长丛镜月,驻文登、荣成两县的盐警大队长王兴仁联手攻打牟平城,又深知二人心怀鬼胎,着实信不过。在抗日这件事上,他还是觉得共产党更靠谱。
他忽地想起跟自己相熟的育黎乡校教员贺致平来,贺的父亲跟张骧伍是老朋友,他从北平前来投靠,被安排去了育黎。一来二去,两人交上了朋友。前两天传言,贺致平带着几个人夺了育黎乡校的枪,自己拉起了杆子。消息属实与否,尚难确定,但贺致平一肚子学问,是他极钦佩的人,要是有他辅佐自己,一个小小的牟平城还在话下?张建勋派手下人找到贺致平说明来意。
贺致平原是中共北方局军委派到胶东做兵运工作的,因为来得匆忙没有把组织关系带过来,经宋竹庭考察后,向特委做了汇报,理琪认可了他的组织关系。贺致平平日里对张建勋多有接近,觉得此人虽有些乱世草莽的做派,但抗日的态度还算坚决,根据统一战线原则,属可联合力量。他向宋竹庭汇报之后,跟着来人去了温泉汤,在一家大商店里见到了张建勋。
张建勋提出想要改编他的队伍,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张建勋:“我是共产党员,我们的队伍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改编行不通,咱们可以联合抗日。”
张建勋也不勉强,便把攻打牟平城的想法和盘托出,也说了对丛镜月、王兴仁的担心:“这俩家伙太滑头,光打自己的小算盘,不肯真出力。”贺致平说:“我们‘三军’在昆嵛山里有很多人,可以协助你打牟平。”张建勋说:“我们刚从城里拉出来,情况熟,还是俺的队伍攻城,你们负责截击增援的敌人吧。”贺致平知道,他怕共产党抢了他的地盘,揩了他的油,就说:“可以,但我们得派人进城宣传抗日。”张建勋顺口应了。
两人约定正月十四趁敌人不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贺致平赶紧给特委书记理琪写信汇报。
过后,贺致平向人解释说,当时答应张建勋是权宜之计,他清楚没有组织批准自己是无权代表组织同意的,但谈判会遇到多种预料外的情况,只能从权处置。
2月12日,“三军”抵达牟平县东南边界的崔家口村,略做休整。宋竹庭骑着自行车急火火赶来,把贺致平的密信交到了理琪手里。理琪看过信后,欣喜异常:攻打牟平城,正可以给“三军”西上壮壮行色哩!立即召开“诸葛亮会”,理琪分析道:“同志们,攻打牟平,可谓天赐良机,第一,伪政权刚刚建立,立足未稳,人心浮动,兵力空虚,可以一击中的;第二,可以扭转群众对抗日事业的悲观情绪,鼓舞士气;第三,可以夺取敌人的武器,武装‘三军’,为‘三军’西进提供条件;第四嘛,和友军协同作战,可以扩大‘三军’的政治影响,扩大和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有人提出:“贺致平的信上说,已经答应张建勋由他的部队主攻,我们是不是有点那个?”
理琪笑道:“有点哪个?张建勋无非想独占牟平城,但他有没有独吞的能力还得另说,一旦他的攻击受挫,敌人有了防备,我们再动手,就难上加难了,所以我们不能为其所左右。张建勋可以攻东门,我军攻南门,互为掎角之势,可保毕其功于一役。但我估计张部不可能按时到达。”
特委成员吕其恩、林一山、宋澄等人都深以为然。
理琪遂传令:由他和林一山率第一大队奔袭牟平城,由吕其恩率第二大队坐镇崔家口村,以为后援。
残阳如血,西山染绛。
“三军”第一大队从崔家口村向着牟平城疾行,“唰唰唰”的行军声透着快乐的因子。这毕竟是“三军”成立以来的第一战啊!
有的战士偷偷咬着耳朵:“俺的亲爹娘老子哟,可让俺轮到一回好事!俺手里的家伙也跟着开开荤喽!”这位眼一瞪:“老张头,你这思想要不得!啥叫轮到一回好事?难道留守就是坏事吗?都是正规军了,以后这嘴上说话可得体现个高水平!”那位被抢白得直翻白眼:“俺老早就盼着真刀真枪跟狗日的鬼子汉奸干一家伙了,咱一大队捞着这差事,你没看二大队的同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馋得直流口水哩!”这位依旧是很严厉的口吻:“这样想想,还是可以的,可别说出来,于得水要知道你嚼他的舌头,他那驴脾气,够你喝一壶的!”那位吓得吐吐舌头,不吭声了。过了半晌,那位还是憋不住了:“俺想问问你,如果抓住汉奸,俺扇他龟儿子几个大嘴巴,违反不违反那个纪律?”这位回头望望东边升起的圆月没搭腔,自顾自地说:“明天就是元宵节了,往年这时候,俺都跟着村里的秧歌队开始扭秧歌了——那真叫一个美啊!踩着鼓点扭啊,跳啊,晃啊,笑啊,闹啊,什么愁啊,苦啊,穷啊,福啊,饱啊,饿啊,都一股脑扔到大海里喂老鳖去了!”那位捅捅他:“你发啥癔症啊!俺问你话哩,你耳朵里塞驴毛了?”这位回过神来:“扇狗日的王八蛋,可劲扇!俺觉得不算违反纪律吧。”……月亮慢慢爬高,笼着淡淡的橘黄色,像一位曼妙的海滨少女,躲在云纱后面,眺望着远方。月光落在山岗上,黑魆魆的丛林闪着幽光;月光泻进田野里,即将在春风召唤下起身的麦苗,做了一个银光闪闪的梦;月光在村庄的屋脊上跳跃,睡梦中的人看见思念的人骑着白马回家了……
队伍翻山越岭,山路弯弯,脚下的残雪被踩得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声。理琪疾行着,身子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捷感,两年间,他从一个不善走山路的平原人,变成了一个走山路如履平地的老客。他忽然低头看见脚尖踢起的冰碴在月光里翻跟头,回头看看将满的月亮,不知何故,无端端就想起了老家,一缕思绪忽忽悠悠飘到天上。是啊,这时候河南太康县城又到了唱“道情”、看大戏的时候了,他的耳边仿佛飘来一声声乡音浓郁的唱腔:
……小麦子装上了一两石,
秫秸个再拉上十六七。
油盐酱醋样样有,
还有细粉和粉皮。
有猪肉,还有羊肉,
再装上几只老母鸡,
这个铜钱装上七八串,
叫你哥使着车,嘚儿喔,一吆喝,
一下子送到王湾集……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噙满了泪花。
他们到了一条河前,过了河就到牟平城了。河床里漂浮着一块块青幽幽的冰块。战士们脱下鞋袜,挽起裤脚,下到水里,水不深,冰块撞腿,人就像被鲶鱼咬了一口,有的被撞出血来,有的被撞个趔趄。张玉华跑到理琪面前,准备背他过河,理琪摆摆手,拄着一根树枝,提着鞋子就走。走到河中间,他看到一名小战士猫着腰在水里摸着什么,就问:“你这小鬼摸什么?”小战士拉着苦瓜脸说:“俺、俺一颗子弹不小心掉在河里了。”理琪说:“别找了,现在是急行军,不能耽搁了赶路。”小战士说:“一共给俺发了三颗子弹,让俺再找找吧!”理琪命令道:“不能再找了,立即过河,这是命令!”小战士哇地哭了:“弄丢一颗,俺不就少打一个鬼子吗?”理琪说:“不怕!咱进了牟平城,有的是子弹!”小战士抹着泪点点头,快步向前赶去。
东方渐明。
一夜疾行近百里,战士们的棉衣湿透了,头发水漉漉的,直冒热气,裤腿带着冰碴子,踩着被打湿的鞋子走路像踩着一只青蛙,鞋子“呜哇呜哇”地叫,有的战士干脆脱了棉袄,只穿一件单衣。队伍停在一座小山岗后,做短暂休息。理琪跟林一山商议了奇袭路线,决定先派一个侦察员去抓一名伪军,摸准城里的情况。可侦察员提出自己的枪是“哑巴枪”,想借把“出声”的枪带着,临近战斗紧要关头,谁也不愿意借出自己的家伙,林一山只好把手枪跟他的对调了。侦察员提上枪,兴奋地跳得老高,一溜烟跑远了。理琪命第一大队一中队、二中队、特务队担任主攻任务,三中队负责警戒从烟台来增援的日伪军。
天刚放亮,城墙的轮廓浮现出来,连城头的旗子都能看清了。这时候侦察员还没有回来,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无法突袭了。理琪忽地站起,拔出枪,高声喊道:“同志们,打进牟平城,活捉伪县长!”战士们像箭一样射向牟平城,冲在最前面的是特务队,有的战士边跑边丢衣服,先是扔了棉大衣,接着脱了棉袄,犹如从山林里奔出的一群豹子,纵跃前行,又像一道闪电划过城前的平川。守门的岗哨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特务队已经到了眼前,三下五除二下了他们的枪。
大队杀进城里,人马喊声响彻天地。
一中队指导员张玉华率领战士刚冲进城门,就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个念头闪过:前方遭到敌人阻击了?再细听,原来是沿街的住户和商铺发现情况不妙,赶紧关门闭户。
张玉华率队似一阵风冲向伪政府所在地,街道两边插在门口的一面面五色小旗瑟瑟发抖。没有遭到任何抵抗,战士们就攻进了伪县政府,院子里空空荡荡,张玉华发现右边的砖房里似乎有动静,挥手打了一枪,喊道:“出来!缴枪不杀!”
房门拉开一条缝,从中伸出一只挥舞着的手,接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家伙走了出来。张玉华问:“什么人?”这人答道:“一科长。”张玉华喝问:“枪呢?”他指指屋里,张玉华进去,在枕头下一摸,嗬!一把崭新的匣子枪,还有一条120发的子弹带。
张玉华带着战士们继续搜查,迎面看到老战士王南海和几个战士押着一个胖子走过来,一问才知道,此人正是走马上任没几天的伪县长宋健吾。宋健吾胖脸煞白,眼里堆满惊恐,鼻子流着血。张玉华瞥瞥这个脑满肠肥的败类,见他一身行头倒十分光鲜,咖啡色毛布大褂,外面罩一件圆领对扣、黑华丝葛马褂,足蹬上等牛皮鞋。张玉华问:“他的鼻子怎么流血了?”王南海理直气壮地说:“俺打的!他要爬墙跑,俺喊他不听,被拽下来,就赏了他两个嘴巴子!”张玉华说:“不能打俘虏,这是部队纪律!”王南海气哼哼地说:“自古以来,咱庄稼把子什么时候捞到个县长打打,今天逮着这个卖国贼县长,正该过过瘾哩!”他身边几名战士帮腔道:“狗县长该打!该打!”张玉华听见一间屋里传来电话铃声,带着几名战士跑进去,原来正是伪县长办公室,电话还在响,一名战士愤怒地举起来,“咣当”摔在地上,话筒里倒传出呜里哇啦的说话声,也不去管它了,战士们忙着翻箱倒柜找枪支弹药。
那边林一山提着那支“哑巴枪”带领战士们冲进了商团驻地。这是一栋两层小砖楼,楼上楼下站的满是伪军士兵,却都空着手。林一山大喝一声:“举起手来!”拿那把手枪指着他们。战士们也跟着吆喝:“别动!谁动就崩谁!”“把枪交出来!”伪军们从屋里抱出一支支步枪,提出几把匣子枪。林一山先换上一支“会叫”的手枪,让人看押着这些伪军,然后带上其他人,也向县政府跑去,他担心队伍会在那里遭到抵抗。到了才放下心。他们冲进县政府西院,正好一个伪警察从屋里出来,提着手枪,看样子像是听到动静,出来投降的,但是没有举手,战士李启明抬手就给了他一枪。林一山赶忙阻止,让他别再开枪。那个警察吓得抱头蹲在地上,干号着:“我不能抗日了!我不能抗日了!”林一山觉得好笑,你们都当了汉奸,还说什么抗日,转念一想,这些人当汉奸,不少是被胁从的,并不是真心的,便上前查看他的伤势。他依然抱着头嚷嚷:“完了!完了!不用看了!”林一山低头一瞧,一滴血也没流出来,那一枪只是把他的裤裆打出了白棉花,便笑笑说:“喂!朋友,你没完,连一滴血都没有!”他一听,马上伸手摸摸裤裆,笑起来:“我能抗日了!我能抗日了!我领你们捉汉奸去!”李启明很瞧不起这种人:“再啰唆,老子真不客气了!”这家伙赶紧在前头领着他们跑进后院。
理琪和几名战士已经到了,他正对着屋里喊话:“里面的人快出来吧!再不出来,给你们几颗手榴弹尝尝,那可不是好滋味啊!”房门开了,一下子出来五六个人,都耷拉着脑袋,自报家门。这才知道,这几个家伙中除了有宋健吾刚刚委任的伪公安局局长王紫岩外,还有张骧伍跑后,接替他的国民党县长蒋健璋和原公安局局长苗占魁。苗占魁冲着理琪和战士们竖起大拇指,满脸谀笑:“你们共产党,了不起,真打鬼子!”没人正眼瞧他,他知趣地低下头,不再表演。“国民党的官跟汉奸混在一起,真应了那句话——蛇鼠一窝。”“国民党的县长等着汉奸县长委派新职,国民党的公安局局长等着日本人的公安局局长安排工作,这年月也是奇了怪了,还有这等新鲜事!”“揍这些私孩子!太不要脸了!”……战士们嘁嘁喳喳着,攘袂挥拳,理琪手一举,命李启明带人把这几个家伙押走。
大街上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口号声,那是“三军”的宣传队在向群众宣传抗日的道理。林一山走到街上,看到原来插在沿街门口的代表伪政权的五彩旗全被拔下来,扔在了路上,被踩踏得面目全非。战士们押解着汉奸走过,不断有人上前扇他们耳光,或吐口水,或踢上几脚,或拿棍子抽打,想制止都来不及,再说战士们心里也恨得慌,可是有纪律约束不能虐待俘虏,正好借着老百姓的手解解气。跟着攻城的三名女战士黄在、夏来、李今辉像三只小燕子,在街道上张贴着标语,带头呼喊抗日口号。林一山喊道:“快点干完,我们要撤退了!”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的话:怎么要撤退呢?不是我们打了个大胜仗吗?林一山说:“游击队的法宝就是‘游击’二字,不能恋战!”说着向城外走去,正碰上理琪在指挥战士们搜捕商会会长,他说:“不要搜了!赶紧撤吧!”理琪笑笑说:“我们打了胜仗,要好好宣传一下,提振提振士气!”林一山急了:“不能搞!这里离烟台太近,敌人很快就得到情报了。”理琪说:“好,现在传令立刻撤出牟平城。”
上午10时许,“三军”放弃了牟平城。这次闪击,“三军”俘虏伪军100多人,经教育后大部分被释放,只把伪县长等几人随军押解着,缴获枪支100多支,都是上手的好货色,弹药若干,还有一些军用物资。这些装备对于西上的“三军”,无疑是锦上添花。
而此时“三军”内部却再次发生了意见分歧。理琪满脸兴奋,林一山有点忧虑,宋澄摇着手说着什么,理琪和林一山也不赞同。三人引着队伍来到城南三里外的雷神庙,安排兵力警戒周围,就地休整,讨论下一步行动。
张玉华跟着撤退的战士走进雷神庙,循声进了南倒厅的里屋,理琪、林一山、宋澄、孙端夫还在争论着,黄在、夏来、李今辉三位女同志,坐在旁边似听非听,不时相互扯扯衣角,递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理琪主张宣传发动群众,就地建立政权;林一山主张立刻甩开敌人,到山区去建立根据地;宋澄主张既不远离城关,又背靠山区,建立根据地。这是一场不应该发生的争论,因为之前的特委会议已经解决了“三军”的发展方向问题。其实,三人的主张并没有实质性分歧,理琪和宋澄没有否定“三军”西上的部署,只是提出了根据地建设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不是当务之急,而林一山意识到了“三军”处境的危险性,提出立即撤离,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无疑是符合实际的方案。
而此时在位于烟台市二马路上的驻烟日本海军陆战队队部里,指挥长岛内百干世少佐正焦急地等待牟平方面的消息。据暗线报告,牟平城突然被一支共产党的游击队攻破,但详情如何还是个谜。他已向驻青岛日本海军第四舰队汇报,从那里起飞的侦察机正赶赴牟平。
一个小时后,岛内百干世将下达奔袭这股共产党游击队的指令,一场小规模但异常暴烈的接触战,即将发生在“三军”司令部临时驻扎地雷神庙。
激战雷神庙
许多“三军”将士日后打捞时光深渊里的“记忆石”,雷神庙作为绕不过去的一座灯塔总能将他们照彻,在那个冬日,凛冽的空气里响起的阵阵枪声显得特别清脆,传得也特别遥远,那埋藏在心底的暗伤随之悸动起疼痛的潮汐……
雷神庙的身世堪称显赫,它的前身是金代状元范怿的私家花园,每逢春秋佳日,名卉奇葩竞绽,珍禽好鸟婉鸣,文人骚客聚于此处,觥筹交错,吟诗作对。范怿生平好道,跟昆嵛山里的道士马钰、丘处机交好,遂将花园施舍为道场,名为玄都观,塑“三清”宝像,香火隆盛。至明末,此地大旱,官员到金龙寺祈雨,行至此处,忽然狂风大作,黑云压顶,须臾之间,霹雳闪电,暴雨如注,其有感于雷神襄助,遂于三清殿西侧建雷神庙,塑雷神电母金身。清中期有牟平籍游于京华者,有感于岳飞忠烈,而家乡无岳庙,便求得丹青妙手图影岳王之像,携归桑梓,于三清殿、雷神庙之间见缝插针建岳王庙,三体合一,一拉溜共七间大殿,飞檐斗拱,气象恢宏,乡人统称之为雷神庙。整个雷神庙为四合院建筑,山门朝南,两侧各有倒厅,进门轩敞,院内植着一排排翠柏,东西厢房俨然,四周院墙青石森森,大殿后为后花园,北去距离院墙约200米有一村,名贺家庄,另外三面均为开阔地。
南倒厅里的会议还在继续。
上午11时许。
附近村庄百姓得知“三军”驻扎在雷神庙,提壶担桶,陆陆续续赶来送饭,因为第二天是元宵节,送来的都是百姓舍不得吃的稀罕饭。有位老大爷塞给张玉华一个大饽饽,一位大嫂端给他一碗红豆稻米稀饭,雪白的饽饽点着吉祥的红点,吃到嘴里,香糯糯的,再喝口暖暖的稀饭,整个人一下就支棱了。看热闹的小孩子在战士们中间穿来穿去,好奇地盯着枪支看不够。
这时,空中传来飞机马达的轰鸣声,战士们站起身,伸着脖子观望,谁也没觉得危险,也没引起警惕。这是一种灰色的小型侦察机,它在雷神庙上空盘旋了几圈后,飞走了。
过了半小时,敌机再次出现在雷神庙上空,飞得很慢,兜了一个又一个圈子,似乎在仔细观察这座古建筑里的情况。理琪、林一山等人觉察出异样,指挥大家赶紧隐蔽,不要被敌人发现。送饭的老百姓把孩子揽在怀里,捂住嘴躲进厢房。黄在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偷偷瞄着窗外那角天空,飞机的影子像一只大鸟低低掠过,被飞机带起的劲风扇得柏树树冠猛烈地晃动。夏来紧紧握住李今辉的手,两个人手心里都沁出了汗,黏黏的。敌机这次待了足足一刻钟的样子才飞走。
理琪命令大部分战士带上战利品,押上宋健吾等几个俘虏,迅速向不远处的南山转移。雷神庙里顿时清静了许多,老道士站在大殿门口有些木然地看着人来人往,他是方外之人,一时半刻却也离不开世俗生活,身边的扰攘怎能不在他心底搅动起波澜呢?
此时留在雷神庙的人员已经屈指可数:理琪、林一山、孙端夫、宋澄、张玉华、司绍基、杜梓林、袁时若、姜克、赵野民、田野、宋干卿、黄在、夏来、李今辉、李启明、谷熙纯(绰号“大老黑”)、张修欲、胡秀山(绰号“胡老头子”)、胡春林(小胡)、陈光荣(小陈)、李会祥、王海南,共计23人。
12时已过。
“三军”领导层经过激烈争论,终于赞同了宋澄的意见,即不远不近地建立根据地。但是这个得到统一认可的意见,却再也没有机会实施了,就在大家统一好意见想要撤离雷神庙之际,天空中第三次传来敌机的轰鸣声。一位老乡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劈着嗓音喊道:“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他原本是送完饭准备离开的,刚出庙门,就看到举着膏药旗的鬼子兵正向雷神庙压来,他冒险返回,报告了消息。
理琪有些不信:“大家要沉着,可能是盐警来捣乱。”
因为三中队在中队长阎世印、指导员刘中华的带领下,布防在烟台到牟平的必经之路,要是日军从烟台过来,双方必定发生交火,可是西面一派和平景象,怎么会是鬼子来了呢?再说,在雷神庙周围还放了不少岗哨,怎么可能放鬼子过来而不鸣枪示警呢?
林一山透过窗棂往外看去,但见大门两侧站着几名留着仁丹胡的鬼子兵,头戴钢盔,釉光耀眼,手握钢枪,刺刀凝寒,一挺机枪迎门架着,黑洞洞的枪口,正冒着瘆人的寒气。孙端夫懂得日语,贴紧窗户一听,只听见一阵叽里呱啦,便冲理琪使劲点点头。理琪这才相信,鬼子真的来到了眼皮底下。
实际情况是:担负阻击和警戒任务的第三中队没有得到命令,就提前撤走了,从烟台而来的日军这才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雷神庙;而雷神庙周围的警卫,一见鬼子头就大了,一枪没放自己先逃跑了。
岛内百干世根据侦察来的情况判断,这次袭击牟平城的部队应该是共产党领导的小股游击队,对于刚刚建立起占领秩序的“皇军”来说,此种挑衅行动是不能容忍的,必须以同等的军事行动惩戒。于是立即传令由军事顾问高原率100多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分乘三辆汽车急驰牟平,务必予该游击队以致命性打击。高原不敢怠慢,纠集起队伍,在侦察机的引导下,杀气腾腾奔向牟平城南的雷神庙。
日军自登陆胶东半岛以来,尚未遇到像模像样的抵抗,作为这次行动的一线指挥官,高原认为“皇军”所到之处,必是所向披靡,一支不成气候的共产党游击队又何足挂齿呢?
但接下来的攻防战,结结实实地给这位狂妄的日军指挥官上了一课。
理琪飞速判断了形势,看来日军已包围了雷神庙,这时凭他们20多个人突围难度极大,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现在只能坚守,在坚守中寻找突围时机。他示意大家散开,各据一方:“同志们,坚守到天黑,我们就有机会突围了!”
大家刚散开,日军就展开了第一轮火力覆盖,冲锋枪、机枪、步枪一起开火,尖叫的子弹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在雷神庙院落上空交织成一张密集的火力网。
孙端夫、司绍基、田野、赵野民、陈光荣、黄在、夏来、李今辉8人据守南大门两侧的倒厅,控制住大门洞、便门、窗口,日军一暴露出来,就遭到我方的点射。孙端夫、司绍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枪法好,动作熟。孙端夫发现有敌人逼近院墙,就挑开窗子上的雨搭,伸出手枪,啪啪啪,几个点射,将躲在墙根的三四个日军放倒。
张玉华、杜梓林、姜克负责西南角的防御,他们依托一堵围墙,射击逼近之敌,将敌人压制回其阵地。杜梓林腰间一直挂着全大队仅有的一枚撞针手榴弹,他趁敌人后撤之机,纵身一跃,将手榴弹投向敌阵,可能是因为地上雪太厚,手榴弹落地没有撞响,突然一颗子弹打在杜梓林的头部,他的身躯突地向上一弹,随即向前扑倒,雪泥四溅,他像是去亲吻土地一样,趴在雪地上,鲜血如小溪一般蜿蜒流出;他又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故意匍匐在地,使劲嗅着泥土的气息,头顶上的枪声远了,好像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吸走了,他感觉自己飘离了大地,向着云天深处飘去。他多想睁开眼再看看亲爱的战友,可是一股强大的疲惫感笼罩着他,他被一种力量分解成亿万个分子,散布在了这片美丽的土地上。
谷熙纯是“三军”里有名的神枪手,每次训练时,他百发百中的枪法,更像一个表演项目,供大家观赏。他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摸枪把子差不多有20年了——这世上哪有白走的路,哪有白吃的饭——经验的获得必定伴随时间的累加,再加上先天的悟性,那支枪在谷熙纯手里就成了活物,懂得他的每个心思,因此他心念一转,枪口同时转向,接着扳机一扣,目标应声倒下。他这一连串的射击动作,绝对配得上“行云流水”这一赞誉。正因如此,他在西厢房东南角的窗户后,盯着大门口,只要日军一露头,哪怕极其迅捷的探视,也会被他捕捉,随即被子弹命中额头。他接连命中三人,日军开始感到了这个狙击手的阴冷,不敢轻易冲进大门了。西厢房里的宋干卿把手枪架在一张小方凳上,既对着大门,也对着东厢房屋顶,以防备敌人从那儿突破。同样,东厢房里的林一山、胡秀山、胡春林也瞄着大门口和西厢房屋顶。果然有敌人爬到了西厢房屋顶上,哗啦哗啦地摘瓦,想打出个窟窿,偷溜下来。谷熙纯照准传来响动的地方啪啪两枪,竟也命中了,随即屋后一声闷响,有人从屋顶滚落了。东厢房屋顶也爬上了敌人,谷熙纯、宋干卿的子弹飞上去,这股偷袭之敌一见没空子可钻,知难而退了。
而这时,不幸降临了,那么猝不及防,谁也没有想到理琪会在关键时刻中弹。院子里流弹乱飞,东西厢房、南倒厅之间被割断,同志们只能凭着自我判断阻击敌人。理琪看到北大殿防守空虚,他从南倒厅轻身一跃,提着手枪,向北大殿跑去,宋澄、张玉华紧随其后,就在他跑到北大殿门前的时候,从西南方向飞来一颗子弹,洞穿了他的小腹,他像一捆柴般向前扑倒,摔在雪地上。
宋澄和张玉华的脚步根本刹不住,靠着惯性冲到理琪身边,迅速把他扶起,架到大殿后的后花园里,那里竖着一丛高粱秸,两人暂时把他放进里面。一抬头,正看见几个日本兵爬上花墙,已经露出半个身子,两人完全靠着应激反应,甩手几枪,把敌人打下去,随即敌人的机枪扫射过来,张玉华刚想探头看看外面的情况,被打矬了身子,手受了伤。宋澄在刚才的交火中右臂受伤,只能靠左手托着右手射击。
好在,这时李启明跑了过来,他看到捂着小腹的理琪倚坐在墙壁下,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脸色煞白,他蹲下去急急地叫着“司令员,司令员”。理琪艰难地睁开眼,把那支染血的手枪交给他,断断续续地说:“告诉同志们……节省子弹……坚持住……我们一定能突围出去的。”李启明含着热泪接过枪,投入了战斗。
张玉华透过花墙的垛孔,已基本摸清了北面之敌的部署情况,东北500米左右垛着麻袋包,架着重机枪,正东300米左右又是一挺轻机枪,100米开外是几个相距50米的掩体,每个掩体布置一支步枪、一支冲锋枪。敌人排兵布阵有板有眼,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头顶上“嗡嗡嘤嘤”响的飞机又来了,似乎在侦察我方的兵力分布情况,张玉华抬手给了它一梭子子弹,似乎打在飞机什么部位上,它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此后敌人连续三次冲锋,均被我方的交叉火力击退。
下午5时左右。
在贺庄村前的一片小树林里,手持望远镜的高原已焦躁不安,他没料到这股游击队竟如此顽强,而且大敌当前,毫不慌乱,倒是己方,损兵折将,大失颜面。眼看天色暗下来,云不知不觉涌上来,哪怕是晴天,天色尚明,但云把太阳一遮,登时会释放出暮色。高原狰狞一笑,何不用火攻破共产党的防御线?
理琪的呼吸正变得艰难。张玉华发现东北角有个菜窖,上面盖着一盘不厚的磨盘,想是庙里的道人存贮菜蔬用的。宋澄指挥张玉华、李启明把理琪抬进菜窖里,安顿好。
张玉华听到理琪微弱的说话声:“要节省子弹,准备流最后一滴血。”
他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张玉华用力握握理琪的手,他感到像握着冰似的。
他说:“理琪同志,你放心,我们一定照你说的办!”他爬出窖子口,盖好磨盘,跑到射击位,抽掉几块松动的砖,造了两三个射击孔。
宋澄白皙的面庞挂着忧郁,很明显,他跟大家一样已经意识到突围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了。区区二十几人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主要得益于雷神庙的建筑布局和我方兵力配置的最优化,还有一个事实是日军此次奔袭装备除了有重机枪外,并没有钢炮、爆破筒之类破坏性强的武器。但如果他们继续消耗下去,而不能突围,被敌人突破防线那是迟早的事。
他对张玉华、李启明说:“敌人很快就会发动新的进攻,你们看看还有多少子弹?”
李启明说:“我还有50多发。”
张玉华说:“我有80多发。”
宋澄说:“我还有不到40发。假如敌人攻进来,我们就把最后一发子弹留给自己吧!”
一股奇怪的气味弥漫开来。
在南倒厅的几个人被呛得连连咳嗽,黄在、夏来、李今辉躲在桌子底下,她们昔日俊美的脸庞沾染了油污、泥灰,再显不出美艳的光彩,可是经过战火的洗礼,她们的神情更加坚毅了。
有人喊:“可能是敌人放毒气了!”
“怎么办?”
“快把毛巾用尿弄湿,捂住嘴和鼻子!”
孙端夫紧密注视着窗外,头上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额角耷拉着一簇烧焦的头发。他提了提鼻子说:“不像毒气。”头顶上传来“噼噼啪啪”声,原来是敌人点燃了屋笆,这就是高原所谓的“火攻”:烧倒南倒厅,突破共军第一道屏障。
孙端夫喊道:“敌人放火了!”
刚说完,屋顶一块泥巴轰地掉落,火星四溅,浓烟突突。南倒厅变成了一座火笼,孙端夫指挥大家分头撤到东西厢房。
敌人本想借火势摧毁我方的防线,但熊熊的大火扯出了一道火墙,火苗舔着黑下来的夜色,热浪滚滚,同样把他们也阻挡在了门外。这时开始下雪了,雪片落到火焰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后花园里的高粱秸丛也被敌人投过来的“火弹”引燃了,这东西是他们用毛巾蘸了汽油做成的。宋澄、张玉华、李启明躲开火堆,通过射击孔盯着前方。敌人见火苗蹿起,就想趁机进攻,弯着腰,放着冷枪,逼近了院墙。火光帮了忙,把敌人暴露出来,“啪啪啪”,几个人一阵射击,打死了几个鬼子,其余的见势不妙,赶紧打着滚退到黑暗处……
火光,浓烟,飞尘。
煳焦味,硝磺味,汽油味。
敌我双方突然陷入了默契度极高的寂静。
理琪渐渐失去清晰的意识,小腹的伤口里流出一段肠子,血还在流,两手满是血迹,血腥味充满菜窖。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舔了舔,一阵疼痛几乎将他撕碎。他分明嗅到潮湿的泥土味,还有白菜散发出的甜丝丝的气息,他的眼角沁出两颗滚烫的泪珠,手指艰难地插进身旁的沙土里,轻轻摩挲着,那种清凉感以一种潮汐般的节律沿着手臂爬上来,给他的神经一个激灵的刺激。无数纷至沓来的影像在黑暗里涌现,他看到了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吟诵古文的父亲,看到满脸皱纹的母亲端给他一碗红糖水,他伸手去接,可是手臂沉得像绑着铁石,那位陌生的妻子的模糊面庞出现了,啊!这是他被家人勉强的结果,可到底是自己不坚决的结果,也害了她的青春……他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是啊,自己就是被大海的波涛送到胶东的,继而这海浪变成了白茫茫的大雪,飘啊飘,他对那种跋涉于雪路的感觉是刻骨铭心的,踩下去,雪没到了膝盖,他使劲把自己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迈出一步,陷下一次,真是让你没脾气!忽然便是一个雪坑给你一个惊诧,你蜷缩在里面,四周寒气砭骨,闭上眼,喘口气,神思忽悠飘逸了一会儿,安静得很,有种令人忘情的安逸感,可是你得睁开眼,爬上去,继续前行……哦,那不是老贴吗?那不是张大娘吗?还有吕其恩和一笑就脸红的李紫辉,林一山怎么老是皱着眉头,宋澄的手指那么白,于得水的眼里噙满泪水,老于的内心很柔软的啊!于烺怎么也喜欢皱眉头啊!他杀鸡的样子笨得可爱,被他媳妇好一顿抢白啊……怎么到处是五彩的鸟儿啊,它们似乎要把我托起来,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不能走,战火还在燃烧,可是我将要融入那片湛蓝湛蓝的寂静了……
晚9时许。
高原顾问下达了发起最后攻击的命令。他已经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自己率领堂堂皇军围困雷神庙数个小时,竟然前进不得一尺半寸,传出去自己这张脸面往哪儿搁?雷神庙正门的火焰渐渐熄灭,正是由此突破的最佳时机,他举起指挥刀:“攻击雷神庙!”正在此时,日军背后响起了“嗒嗒嗒”的机枪声,高原一时没弄明白,这是哪出戏?岗哨跑来报告:“东北方向有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向我方发起突然袭击。”高原慌了手脚,夜黑雪大,敌方要是来个里外夹击,保不准自己将葬身于此,他大声命令撤退,跳上汽车,掉转车头向西而去。
正在雷神庙里的孙端夫、宋澄、张玉华等人听到东北方向有枪声,便猜测要么是自己的援军到了,要么是张建勋的队伍来了,敌人阵脚已乱,此时正是突围的最佳时机。宋澄指挥张玉华下到菜窖里,背上理琪,李启明在前开路,从西便门冲出了雷神庙,在漆黑的夜色里,冒着大雪跑了一阵子,进了一个村庄,找老百姓借了一面门板,把理琪放在上面,走不远,又是一个村庄。李启明说:“理琪同志不行了。”他们找到一家空房子,把理琪放到炕上。宋澄伤得很厉害,伤口不断流血,李启明脸上也血淋淋的,张玉华手上的伤也痛起来。三人体力耗尽,实在走不动了。李启明说:“看来这家人一听有打仗的,都被吓跑了,我看把理琪同志放这里,我们报告特委去吧。”看来只能如此。就在那个停火的间隙,林一山不知怎么把一只胳膊露出了门框外,一颗流弹飞来,打个正着,疼得他当时昏厥过去。再睁开眼,四周静静的,血流满了身下的几个坑洼,一条黄狗趴在他面前,吧嗒吧嗒舔着血。他听到大家高喊“援军到了,冲出去啊”,猛地全身绷满了劲,一跃而起,跟着大家跳过被打塌的破墙。奔跑时,受伤的右臂晃来晃去,很是碍事,他以为手臂已经被打断了,只剩一层皮连着,不如索性扯掉,便用左手去扯,却没扯下来,只有更猛烈的疼痛,原来只断了一半,还有一半连在上面。跑了一阵子,林一山撑不住了,夏来弯腰背起他,黄在在旁帮着搀扶。又走了一段路,黄在带上几个人到一个村里,组织了几个担架,把林一山和几个伤势严重的人放上去,向着山林深处潜去。过后,林一山被送回了文登县林村自己家中养病。
事后,有人检点雷神庙战役的现场,发现南倒厅上一块仅0.8平方米的铁皮雨搭子,竟然密密麻麻地布着138个弹孔,一块石碑被打成了“麻子脸”,可见当时战斗之激烈。
雷神庙战役打响了共产党领导的胶东抗战第一枪,其首创意义不言而喻,在一定程度上破灭了日军不败的神话,“三军”将士以二十几人对抗上百名日军,毙敌40多人,可谓以少胜多的典范。但我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胶东特委书记、“三军”司令员理琪英勇殉国,年仅30岁。
正在崔家口待命的吕其恩、于得水等人得悉理琪牺牲,登时痛哭流涕,此痛何如哉!“三军”齐哀,万民共悲,山海之间,风咽云呜,涛怒澜愁。
2月14日,参加雷神庙战役的队伍陆续聚拢到了崔家口村。
1936年,狱中的理琪借着敌人让他写自白书的机会,剖白自我的精神世界,写下了一首铿锵有力的诗歌:
铁躯铁棂披铁索,铁棂铁索奈我何?
铁骨铮铮铁索断,铁鹰展翅铁窗破。
铁人铁肩担道义,铁臂挥刀斩恶魔。
铁流汇成铁长城,铁血装点锦山河。
革命气节高云天!
这只胶东革命的“铁鹰”像火一样燃烧了自己的生命,为胶东革命的最后胜利流尽了最后一滴“铁血”。他一手创立的“三军”从天福山一路走来,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滚滚铁流中,不断发展壮大,成为解放军二十七军、四十一军、三十一军、三十二军的源头,创下了赫赫战功。
因为正处于非常时期,理琪和其他三名牺牲的同志被悄悄安葬在了昆嵛山下的背眼村。
1945年胶东区党委决定把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英烈集中迁葬于栖霞县英灵山,理琪的棺材被人们小心翼翼地破土移出,由8名壮汉抬上肩,骑兵引路,缓步而行,哀乐响彻。按照胶东出殡的规矩,一旦灵柩抬起,非到墓地不能落地,每到一村老百姓自动烧纸祭拜,哀声动地,这时村里安排的壮汉从前边人的肩头接过杠子,继续上路,如此一村接一村,一肩换一肩,100多公里山路,没让烈士的棺材落过一次地,沾上一点泥。当队伍行至一条河前时,一位70多岁的老大娘正在洗衣服,一听是理琪司令员的棺材要过河,她扑上前抚棺号啕,浊泪滂沱,她恭谨地倒退进水里,领着棺材行进,双手拍打着河面,高声唱和着:“理琪司令员,您高抬抬脚,咱们过河了。”老人这是在按照护送亡灵过河的风俗护送着自己心目中的神圣,她磕磕绊绊,神情肃穆,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声声悲切,直到把棺材引过了河。
理琪生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有人根据熟人的描述为他造像,悬挂在纪念堂里。新中国成立后他的姐姐到胶东来寻找弟弟的下落,因为理琪来胶东前曾经给家里透露了一点来胶东的信息,她一处接一处烈士陵园地寻找,来英灵山时,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可是名字却那么陌生,她跪在那画像前仔细读取每一个细节,那个开朗沉稳的弟弟生龙活虎地走向她……“是他!就是他!”她抱着弟弟的墓碑悲从中来,这些年里她那个家庭背负着地主的恶名,遭受了多少冲击啊,下落不明的弟弟也成为人们攻击的靶子,人们却不知道他化名牺牲在了异乡……她的哀号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种凄厉的声音只有受伤的野兽才能发得出,那是一条积淀在心底的悲痛、冤屈、愁苦汇集而成的河流,一旦闸门提起,便再也无法遏抑。她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告慰死去的父母,为弟弟的亡魂完成一次还乡的招魂……
1938年2月中旬,吕其恩率领“三军”踏上了理琪未走完的西上之路。
“三军”西进“蓬黄掖”,不仅在胶东建立起较为稳固的根据地,也实现了党政军建设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其间,虽也出现过几支不和谐的“变奏曲”,但在基本稳定的主旋律掌控下,党领导的胶东抗日战争大格局步步向好的趋势已经无法动摇。
责任编辑:杨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