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孔雀鱼的情缘

沈定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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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电台:一对孔雀鱼的情缘

沈定坤:《创作》杂志第一期改稿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草原》《青春》《湖南散文》等刊物。

去年初,也不知弟弟从哪儿带回两条孔雀鱼,送到我家。他说他最近住校,学业繁重,无暇顾及它们,让我帮忙养着。我本想拒绝,但看着这两条漂亮的身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下来。他似乎怕我反悔,一放下袋子,便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相比较于养鱼,其实我更偏爱养绿植。我有着不小的压力,生活、学业、工作,使我像一只背着巨大甲壳的瘦弱蜗牛,缓慢且病态地挪动着笨重的身躯,不知何处是归途。迷惘,困顿,将要溢出来的烦忧,让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留心身边的事物。窗台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绿意,也是好友托人送来的礼物。原本在温室内娇生惯养的它们,陡然被放置在窗外,没过几天便枯黄了。那段时间里,我正在学业的冲刺阶段,顾不上它们。每周临走前,丢几颗营养颗粒,再浇些水,便让它们自生自灭。就这样,熬过了一周又一周。如今它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日子,在窗台上无忧无虑地生长,我也乐得自在。

我看向窗外那几株愈发苍翠的绿植,心中有了些好感。那一抹抹绿,似乎总能走进我的心间,安抚我的情绪。在它们的影响下,我整理好了两条小鱼的住处——茶几上一个四四方方的鱼缸。安好了家,看它们的小嘴一张一合,突然想起它们没有吃食,只得匆匆去楼下买了些鱼食,那种饲养动物真麻烦的念头,又涌上了心头。还是绿植好,不要费这么多心力……

日子过得依葫芦画瓢,也未曾因两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发生什么变化。我照常早出晚归,有时记起来,便在临走时,匆匆捏起零星的鱼食,丢入缸中,转身便去忙别的事了。在我这时而想起时而忘记投喂的日子里,它们也近乎自生自灭了。我没想到,它们小巧玲珑的身影,却时常引得来客的喜爱,他们凑在鱼缸旁,老问我它们是什么品种。我怎么知道?只回答这是孔雀鱼,一公一母。他们说我这居所原先过于冷淡,如今有了些别样的色彩,也不错。而我,也渐渐不像原先那么冷漠,多分了些精力给它们。

难怪客人们会喜欢这对孔雀鱼。公鱼色彩艳丽,那一条长尾在水中摆动,绚丽,灵动。母鱼娇俏可爱。它们的到来,的确给家里多添了不少生机。这些生机化成团,一点点渗透到满是金属质感的冷漠房间里,在寒意肆虐的时日,呈现出一股昏黄温暖的气氛。

我原先也只是把它们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物,牵动不了太多的心绪。可在一次朋友的惊呼后,我开始重视它们了。朋友是养鱼的行家,他说我的母鱼怀孕了。我跑过去一看,发现了其中一条鱼的异样:它的腹部大了不少。我起初还以为是喂食过多,它吃得太饱了。它只游动几下,便停下了,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总是懒洋洋的。朋友说怀孕的母鱼敏感,要多多照看。我便随口答应了下来。

为此,我闲暇时,便夹起些红线虫来喂养它。红线虫相比于其他鱼食,更有营养。可我发现,公鱼在这段时间内,食欲下降了不少。它不似以往如子弹般弹射而来,生怕少吃,而是等到食物沉底,才慢吞吞吃起来,优雅不少。原来是母鱼拖着臃肿的身子,很是不便,因此公鱼等它先用食。我觉得很神奇,爱恋与保护,居然能对抗饥饿的原始本能。我所认为的在人世间少见的至真至纯的情感,竟然在一对小小的孔雀鱼身上出现,这怎能不让人惊奇?

时间一天天过去。慢慢地,母鱼的肚子更大了,鼓鼓囊囊的,似是塞了颗小弹珠。我想,它大概是快要生了吧。生命的真谛,就是如此——求生,繁衍。而此时,小鱼还孕育在母亲的肚中,懵懂无知。生命的延续,以燃烧生命作代价。这股灼痛感,是生命的象征。

其间朋友时常问我母鱼的情况,我如实一一作答,并向他询问公鱼食欲消退的事情。听我这么一说,他也很是惊奇。他说这种情况一般在淡水鱼中少有,在黑鱼夫妻中常见,而在习惯一夫多妻的孔雀鱼中存在,他闻所未闻。他说,他推算近些日子母孔雀鱼应该要生产了,要我尽早把母鱼隔离开来。我小心翼翼将网兜伸入鱼缸中,想将母鱼捞起来。可公鱼总摇着它那绚丽的尾部,用力顶撞网兜,气鼓鼓的样子,似是准备殊死一搏。我有些恼了,想直接抓走公鱼。可当我的网,伸到它的身下时,它又机警地躲开了。来回几次,迂回作战,也无济于事。我去取了另外一个网兜,双管齐下。我轻轻向上一捞,母鱼臃肿的身体并未似公鱼一般,而是乖乖不动。

它们是鱼,这是事实,我也这么认为。它们没有四肢,却有意识。它们能准确并敏锐地认知到,在水下,恣肆摇摆着身子,呼朋唤友,即使受限于一隅,那也是自由。而脱离水,脱离伙伴,在广袤天地中似无根浮萍,这并非自由。它们一次次张合鱼嘴,无声反抗;一次次费力摆动鱼鳍,寻觅自由。这一切似是徒劳。公鱼挣扎得如此剧烈,母鱼则似乎是在顺应天命。可生命的意志,在此刻开始消散。它们的轮廓透明到隐约,身形轻盈到虚无。一切都将更沉重,更沉痛。

过了一段时日,我发现两个缸里的情况都不太乐观。公鱼似是失去了长久的伴侣,郁郁寡欢,不怎么动吃食。母鱼则常蜷缩在角落里,不愿动,也不吃食。我只好重新搭起鹊桥,让这对苦命的鸳鸯相见。将它们放回同一个缸后,各自又渐渐恢复活力。这生命的奇迹,似乎和任何事物都无关。但,生命与生命之间,存在着一种灵魂的共振。似打火石,相互碰撞,迸发出闪烁且不熄的火花,在造物主的指尖上,翩翩起舞。

整个秋天偷偷溜走了。我眼见着母鱼的腹部愈发胀大,似随时要爆裂的气球。可即便如此,也迟迟不见小鱼降生。我有些急了,连忙打电话问朋友,为什么母鱼还不生?

朋友说,孔雀鱼的繁殖期是在夏季,过了季节便难以生产。我忙问抢救母鱼的方法,电话那头沉默了。他久久才沉吟一句,听天由命了。随着他轻轻的话语落下,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生命最重要、最圣洁的时刻,似紧绷到临界点的琴弦,即将被命运无情地扯断。

我恍惚地走到鱼缸前,静静看着母鱼,不知如何作想。它也是郁郁的,呆呆地躺在缸底。我知道,它很珍视自己孕育的这份爱。可这份爱,太过于沉重,沉重到危及了它的生命。它无怨无悔,安心等待着早已安排好的命运。我很担心,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祈求上苍垂怜这位可怜的母亲。我呆立在那儿,久久出神。

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会抽出空来,特意跑到鱼缸前仔细观察母鱼的状况。细心地用镊子将红线虫夹到它的嘴前,亲眼看它一口口吃下去。这样,我才能稍稍安心,希望能拯救这位伟大的母亲。

立冬过后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样,把红线虫投入水中。母鱼静静地潜在水底,一动不动。这次却静得出奇,莫名让我心慌。公鱼则徘徊在母鱼身边,不愿离开。我盯着它们看了半天,只有公鱼偶尔来吃两口,又迅速游回母鱼身边。而母鱼,依旧一动不动。我的眼前,展示着生命的流逝。一缕缕白丝状的生气,抽离出了母鱼的身体,我想用双手去抓,去捧,但它们总会顺着我的指尖偷偷溜走。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母鱼像是失了舵手的巨轮,失了灵魂的空壳,沉沦在了小小的鱼缸中。

我的心,又沉了沉,只好面对那个我不想面对的现实。我用捞网将它捞起,它没有任何挣扎。公鱼则围着我的网兜,显得焦躁不安。我没理会公鱼,只盯着母鱼看。它是彻底没了反抗,也失去了生机。

它,走了。走时带着安然,静悄悄地将自己埋葬在水底。我看着它,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那年冬日,公鱼也随母鱼而去。我将它们的遗骸合葬在花园的一角。我想它们是不怕死的。死亡在人类眼中,象征着生命的脆弱、渺小、迷惘。在我看来,它们却满含着对生活的坦然,对生命的坦然。它们的生命,至多不过三个年头,它们却能用这人类岁数的零头,凝固时间与空间,用短暂的一生,体味稚嫩、繁衍与腐败,看透生命的本质。

我想大声呼喊,呼喊回它们的魂魄。可我,却不知道该喊什么。呼喊它们的学名?它们只是数以亿计的“鱼”这个群体中,无足轻重的一员。它们没有姓名,没有墓碑,留存在世上的一切,也只在我的脑海里。只等我哪天忘记,便会抹除它们存在的最后的一抹印记。我张着嘴,孤零零的,不知所措。只能站在路口,顺其自然,单纯地发出一个个音节。音节从我的嘴中脱离而出,越游越远。游到生命的归所,代替我,去呼唤它们。

我曾在深夜里,半睡半醒,昏沉间脑海里闪过种种影像。入梦,便是大片的鱼群。我在鱼群队伍中游走。快一点,慢一点。身前,身后,总有鱼来挤压我。我奋力摆动腰身,晃鳍,甩尾,挤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向生命的道路……

责任编辑:张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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