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本名周玉珂,2000年出生。湖南省第二十二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创作》杂志第一期改稿班学员。
一
一开始,她是打算接完珍一后直接回家的。在去的路上,她发现从没光顾过的一家蛋糕店正在派发秋季新品宣传册。当时,“周五特惠”四个字就印在那张流心蛋糕的图片上方,相当引人注目。今天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但她还是走进去买了一块栗子蛋糕,咖啡色奶油体散发出的香气直到她走出店门还氤氲在身。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那通电话。直到接起那通电话的时候,她都以为只是发生了某件在秋天常发生的事情,但是对方怪异的语气让她清晰地意识到:那件事真的发生了。
父亲死在了周末的前一天。
“今年就会死,”她想起,昨天晚上父亲坐在客厅时还说了这句话,“今年一定会死的。”
从几年前开始,父亲就常常不分场合、时间地说这样的话了。最开始,她还以为是父亲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带他去医院做了各项检查,医生告诉她:身体没有问题,心肺和肾脏都运行良好,脑部CT也还算正常。但从她的叙述和患者的表现来看,医生推了推透明镜片,沉着冷静地说:“恐怕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需要特别注意喔。”
老年痴呆吗?
听了医生的话,她感觉很愤怒。母亲不久前刚过世,儿子还只有一岁,正是黏人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她产生了“真麻烦”“为什么非是现在呢”的想法。
不过那时,说着“今年一定会死”的父亲还好好活着,症状没有加重的迹象。和最初一样,父亲唯一的症状就是不爱说话。有时候她猜测,父亲是不是在装病啊。“是因为不想和我还有珍一说话,所以才装作有老年痴呆症的吧?”她觉得父亲说不定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所以有段时间还想给他找一所养老院,说不定那里的环境更适合他。
事实上,她也真的这样做了。在那之前,她询问了父亲的意见,他既没有说“不去”,也没有说“想去”,不过到了收拾东西,准备前往养老院的那天早晨,他突然消失不见了,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她找了很久,最后是在他退休前供职的单位找到的。进去时,父亲穿得很整齐,身上是那件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他从前很爱穿的黑夹克,她一直以为那件衣服前年搬家时已经扔掉了。父亲就那样双膝并拢地坐在办公室里,说什么也不愿意走,可是那里已经是别人的办公室了。
最后是父亲曾经十分照顾的一个年轻下属把她拉到一边,说愿意把闲置的杂物间腾出来,让父亲有空就过来“办公”。
“一点也不麻烦,师父给过我很多帮助。他午饭可以在这里吃。”在那个名叫小马的年轻人再三保证后,她长舒了一口气。第二天,她给父亲买了一个可以监测位置和身体情况的手表,给家里安好了监控。甚至在网上下单了一个智能家用机器人,可以与人对话。在那之后,她就放心地把父亲托付给了这些智能机器。
这两年父亲很健康,连胃口都好了很多,不管是蔬菜,还是难以消化的炒牛肉都吃得下去。以至于这通带来父亲死讯的电话让她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她不自觉地开始回忆最后一次与父亲对话的场景。
那时,他们说话了吗?
那天晚上,她是在厨房听见那句话的:“今年就会死,今年一定会死的。”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珍一,害怕他听见。好在儿子只是静静地蹲在她身边,看着蓝色水桶里的鱼。这两天,孩子总是徘徊在这个有两条鱼的蓝色塑料桶周围,像猫一样不肯离开。
“啊,疼!”就在父亲说话的时候,珍一的手从塑料桶里猛地一抽,痛得大叫了一声。
“珍一,不是说了不要摸小鱼吗?”
“妈妈,咬我,小鱼。”儿子已经快4岁,但说话还是习惯一个词一个词地拼凑,总喜欢把自己认为重要的字放在前面。
“妈妈说过什么?”
“什么?”
“小鱼是作业,要带到课堂上的。如果你把它们玩死了,林老师就不会给你贴纸了,你不是很想要贴纸的吗?”
珍一不说话。
“现在去把电视打开和外公一起看。”那时的珍一回头看了一眼,但外公并未与其对视,只是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仿佛前头有什么东西似的。
“不要。”珍一重新蹲下来看着鱼。
珍一从小对生活在水里的动物很有兴趣。她想起,他学会说的第一个词甚至不是妈妈,而是“海”,虽然那听起来更像是“嗨”。
“妈妈。”
“嗯?”
“一条了,只有。”
蓝色的塑料桶里,一条和珍一手掌一样长的鱼独自摆着尾巴,眼珠没有目标地转来转去。另一条正趴在案板上,内脏被扔进垃圾桶,肚子里被塞进了姜蒜。她正打算端上灶台清蒸。
“海里去了,”她想着自己的事敷衍道,“另一条游走了。”
她蹲了下来,每当要和孩子说重要事情的时候,她总会蹲下身子。即使有时很累了,她也会尽量让自己这样做。
“珍一现在帮妈妈一个忙吧,好吗?”
“什么?”
“帮妈妈安静一会儿。”
她把鱼放进了蒸锅,看着蒸汽漫上透明玻璃,就像打上了马赛克,仿佛观看鱼的二次死亡是种禁忌。蓝色水桶里的鲫鱼神经质般地摆尾,那双眼睛她总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几天前,她接到幼儿园老师通知,让小朋友带一种生命体到幼儿园去。本来毫无头绪,但昨天逛菜市场时,她偶然碰到有鱼摊在卖拇指那么长的鱼。摊主说是自己钓鱼钓上来的,于是送了一条给她。
见到蓝色塑料桶里的鱼,珍一很高兴。很久以前,珍一养过一只乌龟,没有挨过冬季就死了。她把它埋在了小区里,不过珍一好像不理解什么是死亡,总是扒开乌龟的坟墓去看它。她觉得这样做实在不卫生,于是把乌龟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珍一见不到乌龟,就开始哭闹。
她一直以为喜欢小动物的珍一能坦然地把变成食物的小动物们咽下肚子。珍一是吃过甲鱼的呀,他们还一起把汤里的甲鱼壳捞出来拼凑。但是有一天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孩子不知道出现在鱼缸里的乌龟和出现在餐桌上的甲鱼样子差不多。他还太小,不理解什么是死亡。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而且珍一怎么也不接受,后来她实在没办法,只好撒谎说乌龟爬到海里去了。从此以后,只要有宠物死掉,她和珍一就默认它们去了海里。
打开蒸锅,鱼透明的眼睛已经变成白色,她淋上酱油,在它的身上撒了一把绿色的葱花。这时,她听见父亲的一声咳嗽,就像从一个巨大的鼓风箱里传出来,她想父亲恐怕会起身去接杯水喝吧。
二
关于父亲的死,其实不能说是她来晚了, 因为父亲在她上班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只是那时候还没人知道。派出所的民警告诉她:有人发现了躺在公园长椅上的父亲的尸体,脸朝下。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报的警,他是正在集训的美术专业的学生,尸体是他在写生的时候发现的。他说自己以为这个老人只是睡着了。可老人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男孩就过去看看,发现对方没有反应后便叫了救护车,并报了警。
“突发心梗,错过了黄金抢救时间。”急救中心的医生这样说。她去警局做了笔录,民警听说她还有一个4岁大的儿子,就让她先回去。
事发突然,不知是来不及悲伤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一切都匆忙又慌张。丧假三天,连带周末,共五天,她把珍一送到前夫家,给父亲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就在殡仪馆的吊唁厅。她那天穿了一件很多年前买来的黑色连衣裙。临行前,这件连衣裙的拉链怎么也拉不到顶,在背部那里卡死了。情急之下,她只好在外面又套了一件黑色西装,匆匆往殡仪馆赶。
她为父亲购置了殡仪馆的丧葬套餐,名为松鹤厅的吊唁厅里摆满了假菊花,正中央是父亲微笑着的遗像(她临时从父母结婚证上裁剪下来的)。假菊花刺鼻的塑料味让她犯起了鼻炎,一个劲地打喷嚏。大堂空落落的,只有父亲从前的几个同事来寒暄了几句。她的喷嚏显得尤其响亮,甚至还有回音。
那个几年前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父亲的下属也来了,他长胖了不少,发型换成了好打理的平头。几分钟前,他给了她一个很厚的白色信封。他在父亲的遗像前点香鞠躬,弯腰时西服绷得紧紧的。
“节哀,”小马低下了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她并未听清,出于礼貌点了点头。
“听说师父是在公园看风景时出的事。”
“是,很突然,麻烦大家临时赶过来了。”
“哪里的话,”他摆摆手,神情落寞,“这话有点冒犯,但师父不会是那种愿意在病床上离开的人。现在这样,或许不是坏事。”
因打喷嚏而眼圈发红的她,用白色纸巾挡住了半张脸。这位下属对父亲的了解程度使她好奇,她随口问道:“你们经常一起出去吗?”
小马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其实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师父了。”
“因为工作忙吗?”
“因为师父很久没有来过我们这里了啊。”
她十分诧异地看着他,藏在纸巾背后的苍白嘴唇露了出来。
小马张大了嘴:“你不知道吗——”
“师父他,已经一年多没有来过办公室了。”
直到回家后,她才犹犹豫豫地打开了手机的定位系统,定位显示父亲的手表还在办公室内。鸡皮疙瘩从她的手臂蔓延至全身。她想到,确实很久没有观察过父亲的手了。
或许那手表他早就不戴了。
“有机会的话,来办公室坐坐吧。”小马说这话时,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没有深意,她却觉得它像一封突兀的请帖,一直到葬礼结束都牢牢粘在她身上,使她觉得十分不适。
如果没有去办公室,那父亲去了哪里呢?回家后,她连晚餐都忘了给珍一做,只是坐在父亲硬挺的棕榈床垫上想着这个问题。
因为三年前搬离了老房子,父亲的房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把衣服全部扔进小区捐赠箱后显得更空了。房间内只剩下一个双开门窄衣柜,一张梨花木的双人床(那个房子唯一的遗产),以及几年前买的那个智能家用机器人——可能还没开过机。
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是父亲的电话。铃声很小,但在空房间内显得很大。民警曾告诉她,这是父亲身上唯一携带的重要物品。她接通了电话。原来是银行的业务来电。
还以为是哪个熟人呢。挂断电话,她仔细浏览着父亲手机里的内容。这个重要物品里没有任何有效信息。她只找到了手机AI系统与银行AI客服的通话记录。
“你好。”
“请说。”
“我在听。”
“好的。”
“谢谢。”
两个机器人就银行某一款基金聊了五分钟,很礼貌地挂断了电话。因为父亲一直没有履行手机机主的职能,AI只好代替他接听电话。这也太奇怪了,看着AI熟练地掌握人类的社交用语,以父亲的身份回答这些问题,她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她又翻了翻相册,手机里终于出现了使用过它的主人留下的唯一痕迹——一张父亲拍摄的照片。
是一张风景照。不过与其说是拍摄,不如说是一不小心按住了手机快捷键留下的。照片没有聚焦,隐约能看到倾斜成60度的河流。似乎是在一个雨天,河对岸呈现一片被冲洗后的绿意。几个撑伞的行人经过,留下了模糊的重影。但那绿色看不出是叶子还是什么绿色墙壁之类的。
像凶案现场的照片。她想,难道父亲在倒下以前想要呼救,却来不及打开锁屏而误触了相机键吗?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时间,是在父亲死前一天拍摄的。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翻看前两天拍摄的那张警察手机上的照片。照片里有一条窄河,对岸栽着银杏和红枫。看起来和父亲手机里的照片很像。地点在南湖公园北门,据警察说,那里是发现父亲尸体的地点。那个公园离家大概8公里,她既没有一个人去过,也没有和父亲或者孩子去过。
是不小心拍到的吗?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吧?
她用两根手指放大屏幕上的照片,想要把这个地方看得更清楚一些,直到指甲长的行人也逐渐分解成颗粒状的像素块。
然而,她什么也没发现。
后来,当她来到父亲先前的办公室的时候,小马正坐在父亲生前专属的那张椅子上拿着望远镜往外看。她轻轻的脚步声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她只好故意发出更大的响动。小马吓了一跳,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她笑了笑,压着嗓子说:“从前师父就是这样坐在这里的。”
“望远镜是我送给他的。双筒可折叠,能一直望到月亮上。”
办公室不大,毕竟当初就是杂物间改建的,只摆得下一张桌子和一个高文件柜,再站进来一个人就显得拥挤。她没说什么,在书桌的第二层抽屉里找到了父亲的手表——已经不能用了,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电了。第三层放着在家翻箱倒柜都没找见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父亲表情严肃,像是在回答什么很难的问题。
东西这么少,她没有想到。她的超市购物袋在包里叠着,看来没必要拿出来了。她把手表和身份证装进包里。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本子和笔,就不打算带走了。
“把望远镜带走吧,师父从前经常坐在窗前用它看风景。”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望远镜。这是一个小小的,通体黑色的机器,握在手里有一定重量,大概是一直放在桌上积灰的原因,镜头蒙了一层白,看起来很陈旧。但望远镜的黑色机身没有任何磕碰的痕迹,只要擦拭一番就能焕然一新。
小马移动了一下站立的位置,房间内唯一的窗户透进来一束硬币大小的光线。由于室温较高,望远镜一直是温热的,她擦拭镜头,然后举起望远镜,一下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可惜,窗外没什么像样的风景。她放下望远镜,看见前面的两栋高楼把外面裁切成了手机竖屏的大小。没什么好看的。
想到手机,她突然又想到了那张照片。
“不知道是哪儿,我没去过。”小马看到照片后摇摇头。
“警察是在那儿发现的他。”
“他在那儿干吗?”
“我不知道。”她放大了照片,“我以为你和他接触比较多,会了解。”
小马看了她一眼,不知是责备还是观察,然后他坐在父亲生前坐过的椅子上,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犹豫了一下换成了薄荷糖:“师父在这一年多时间里,都只是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而已,除了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饭,几乎不会起身。接触?好像是很多,但……”
小马看着窗外,这形象使她想起了父亲,或许在那一年多时间里,父亲都是这样坐在这里。小马甚至与父亲颇有几分相似,加上俩人的年龄差距,一同出门或许会被误认为父子吧。
“一开始我以为他真的病了,可病人不是常常犯错吗?很多时候还无法自理。师父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好像突然之间对很多事丧失了兴趣。”
“有一天,我看到他把椅子挪到了窗边,走近一看,什么也没发现,但是我听到了鸟叫。那时候是春天,我猜他可能想看树上筑巢的鸟,就送了个望远镜给他。他什么也没说,但第二天就用上了。”
“过了几天,单位有人举报,说是退休职员成天来单位,影响不好,希望他能回家,别再来了。那天我挺难受,但想想也能理解,师父每天来都只盯着窗户,不和任何人说话,说实在的,有点瘆人。”
小马笑笑,脸上露出努力回忆的表情,他仿佛既害怕又焦躁。“从前师父对我帮助很大,但之前师父到底在看什么,到底在想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了。”他说。
她觉得有口气堵在前胸,进不去出不来。或许从前,父亲什么都会和他说吧。她靠着文件柜,看窗外,不想说话。小马终于还是掏出一根烟,在抽屉里找到烟灰缸,抽了起来。
她对烟味异常敏感,这习惯因父亲而起,几乎成了本能。多年以前父亲不知去向,留下她与母亲,她唯一庆幸的就是无须再与浑浊空气里的细小颗粒做斗争。不过这时她突然想起,父亲“生病”后,把几十年的抽烟习惯也一并戒掉了。
她轻咳几声,受不了气味,打开了门,站在风口,风吹来的味道熟悉而模糊。她说:“我先走了。”趁小马走神,匆匆离开了。
三
在林老师告诉她那件怪异的事情以前,她正看着林老师的眼睛发呆,其实也不算是发呆,而是仔细地观察着林老师的眼睛。因为林老师的这双眼睛实在让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却又完全想不起来。现在是10月,天气不知为何突然转凉。下午,她带着一件外套来新民幼儿园接珍一。
“珍一妈妈,有个事情想要和你说一下。”
她点点头,眼睛却又开始望着躲在桌子底下搭积木的珍一。那件橘色毛衣,真的没关系吗?好像起球起得厉害啊。
“珍一妈妈?”林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林老师。”她立刻注视起林老师的眼睛,佯装出聆听的样子。
“珍一最近都表现得不错,但是……”
突然,就在林老师说话的过程中,她想起了那条鱼——珍一的生命课作业。那条在蓝色水桶里的鱼的眼睛和现在站在教室门口的林老师的眼睛在她的脑海中重合了起来,经过细致比对,她的大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两双眼睛长得太像了。
原来如此,把鱼带来的那天怎么没注意呢?她静悄悄地看着林老师的这双眼睛,无论是大小,还是无神的样子,都和那条小鱼的眼睛一模一样。那天林老师接过她手里的蓝色塑料桶,似乎还和鱼对视了一下。
“珍一妈妈,珍一最近总在发呆。”林老师对她的内心活动毫无察觉,只是满脸担忧。
“什么?”
“珍一总是盯着某个地方看。”林老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想问问你,珍一和外公的关系怎么样?发生这件事以后,珍一的情绪还好吧?”
她觉得十分诧异,一时间忽略了林老师的问题:“你是说珍一总是盯着某个地方看吗?”
“是的。”
“哪里?”
“窗户外面,我们院子里的那个小草坪。好多时候都需要提醒他。好像就是从您没接珍一的那天(父亲葬礼那几天,她委托前夫照顾珍一),哦不,第二天开始的。后来我问珍一在看什么,他不说话。我猜他可能是想外公了吧。所以我问他和外公的关系怎么样,知不知道外公去了哪里,但他就是不说话。”
“他在看什么?”她觉得,此时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和小马那天的一样难看。
“不知道。”林老师摇摇头,她看向珍一,这孩子正握着积木块,嘴巴噘起来,摇头晃脑地和自己说话。
她拉着珍一的手走在回家路上,想帮珍一把外套穿上,但他说自己不冷。俩人争论了一下,珍一跑远了。
“你在看什么?”她终于没忍住在人行道上抓住了他,蹲下身体大声质问道。
“痛痛痛!”
珍一扭动着上身,脸往后看,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
她放开了他。
后来,经过珍一最喜欢的麦当劳,他们停了下来,她歉疚地买了一对麦辣鸡翅给珍一。她给自己买了一个抹茶味的甜筒,但买完就后悔了,因为天气冷,不适合吃甜筒。她舔着甜筒化下来的绿水,等着问题的答案。
珍一明年就4岁了,她一直告诫自己要以一种平等的方式对待他,哪怕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也要坚持这样做。
“珍一知道外公去哪里了吗?”她没有再发脾气,细声细气地问。
“妈妈,还想吃。”
“不可以再吃了。你还没回答问题呢。”
“现在,不能说。”
珍一开始采取回避的态度,用油乎乎的手去抠毛衣上起的球,她把珍一的手轻轻按下来,他又伸了上去。她手里的抹茶甜筒化得很快,绿水沿着握住甜筒的手流了下来,滴在了珍一的衣服上,她拿着纸巾擦拭,谁想越流越多。她的手背变得黏糊糊的。
晚上,她又尝试换着方法问了好几次,珍一还是什么也不说。她放弃了,告诉自己不必什么都知道,有些事就是孩子自己的事。
她带着珍一泡完了脚,因为天凉,她让他套上保暖内衣睡觉。珍一长得很慢,去年的保暖内衣今年还可以穿。可能是自己故意买大了码数吧。不管怎么说,没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长得很慢。她希望他能一直在自己身边,同时希望他健康地长大。
不过就算没有长个子,孩子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去年保暖内衣上的动物图案珍一还很喜欢,今年就对它们不感兴趣了,而且开始讨厌保暖内衣收紧的领口,说不喜欢布料包着他的脖子。
躺在床上,她关掉了小夜灯,珍一蜷缩在被窝里突然开口问:“妈妈,你会骗我吗?”
“当然不会。”她大惊失色,然后毫不犹豫地撒了谎。
珍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睛。
“妈妈,小鱼死了。”
“什么?”
“我的作业呀,”珍一说,“作业小鱼死掉了。”
她想起来了,是那条眼睛和林老师的很像的鱼。
“妈妈,林老师会死吗?”
“为什么这么问?”黑暗之中,她觉得自己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就像外公一样,会吗?”
她想回答永远不会,或者回答妈妈也会死。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妈妈。小鱼,林老师,眼睛长一样,你知道吗?”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珍一很骄傲地说,“自己发现的呀。”
“你没有告诉别人吧。”
“没有。”
她看着孩子,想看看他是不是在撒谎。她发现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孩子的眼睛也还是那么亮。
“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亲了亲珍一的脸蛋,“尤其不要告诉林老师。”
“嗯。”
珍一很快睡着了,眼睛闭得紧紧的,长长的黑睫毛似乎也睡着了,伏在眼皮上。她没有困意,四肢因为保持同一姿势而有些僵硬,又担心起身会吵醒珍一。
父亲死后,她委托前夫和珍一说了那件事。说了死。“虽然说了他也不懂,但还是告诉他比较好吧。”她把难题扔给前夫,既没告诉儿子人死掉以后会去哪里,也没说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死什么的,认真想一想,就像突然之间把你拥有的一切毫无道理地收走一样。
她轻轻掀开被子,穿上拖鞋离开房间,看着蜷缩在床上的孩子,带上门,摸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看不清,但她感觉自己坐在了父亲常坐的位置上。因为皮沙发那里有一个轻微的凹陷。没有开灯她也知道对面是什么。一面白墙。“生病”以后,父亲一直都坐在这里,这是他的固定位置。
从父亲单位离开后,她立刻去了警察局。开门见山地对警察说她怀疑父亲的死亡另有隐情,要求调取监控记录。
这并不是真的,至少不是她的真实目的。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做,就像很多年前,她放学回家,发现离家出走的父亲回来了,他双手握着那个印有奥林匹克一等奖的杯子和她对视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想问一样。这一年,父亲没有去“办公室”,就像很久以前,父亲没有待在应该属于父亲的位置上。父亲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但是那天,她还是请警察调取了监控,甚至为此大费周折,找了不少关系。接待她的恰好是上次那名给她做过笔录的警察。他带她去了一个房间,那里有整整一面墙的屏幕。他们一起随机查看了几个时间段的影像。
监控时间:5月11日上午9 :30。
父亲从屏幕的一角出现了。他的头上有一个红色方框,那是警察局的人脸识别和自动追踪标记。父亲穿了一件黑色拉链款夹克,一条黑色的看不出材质的裤子,一双黑色的运动鞋,全身上下只有头发是白的。他从新民小区走了出来,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等车,然后上了206路公交车。人很少,车很空。他在长春路下了车,监控时间显示过去了27分钟。下车后,他走到长春路尽头,左拐,进南湖公园。他绕着南湖公园的湖边走到对岸,坐在一张长椅上。他一直坐在那上面,看向前方。
监控时间:8月11日上午9 :30。
父亲从屏幕的一角出现。黑色衬衫,灰色裤子,皮鞋,头发花白。从新民小区走出来,他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等车。人很少,车很空。他在长春路下车,监控时间显示过去了27分钟。他走进南湖公园,走到对岸,坐在那张长椅上,看着前方。
监控时间:12月5日上午9 :30。
父亲没有在屏幕上出现。发生了什么?“快进一下。”她说。
警察把进度条往后拖拽了30分钟。10 :00,他出现了。装束依旧,出发点依旧,目的地依旧,行为依旧。警察说,唯独这天晚了一点。她点点头,凝神看着,完全想不起来那天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们打算关闭监控画面时,她看到父亲把手伸进厚夹克的内兜里掏着什么东西。“等一下。”她说。她看见他掏出了那个黑色望远镜,双筒可折叠。“我也有一个。”警察说。
父亲把那个黑色望远镜放在胸前,用纸巾反复擦拭着,然后举起,十分安静平和地放在眼前看了起来。
“秦小姐,不用看了,这就是全部。”
“我不姓秦,我跟了妈妈的姓。”她说,“还可以看看去年的吗?”她突然想起来那个望远镜现在就放在她包里。
“没有意义,你父亲的行动轨迹是相同的。”
似乎是怕她不信,警察翻阅着她父亲的档案袋补充道:“他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公园看风景。”
“你看,”警察指着8月时独自行走的父亲。那时天气还很热,父亲却穿着黑衬衫,像要去参加谁的葬礼。这是在他去世后她第一次看到行走中的父亲形象。他穿得如此怪异,但一旦融入街头,就让人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你再看,”警察切换到5月某一天的监控画面。南湖公园的湖面上漂荡着游船,风把还没有变黄的叶子吹落。父亲静静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往前看,有时站起来,但多数时间坐着。
她发现,父亲从没有起身去吃过中餐。从警局回来后,她打开手机上的监控软件,查看了近一年的录像。父亲无论是在卧室还是客厅,都双膝并拢地坐着,目视前方,但前方什么可看的东西都没有——除非白墙也算风景。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她坐在父亲的床上仔细地查看那个望远镜——黑色的,精巧的,既不贵重,也不稀缺,里里外外都没有机关或暗盒。她开始想象自己像科幻电影的女主角那样在这个黑色机器里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秘密,一些关于她父亲究竟是谁,又为何如此行动的秘密。他在执行一项外太空任务?或者他通过望远镜看到了死去的妻子?但是什么也没有,望远镜仅仅是望远镜罢了,它平平无奇。
黑暗中,她去给自己接了一杯水。重新坐在了自己一般会坐的位置上——靠近厨房的吧台座椅。她喜欢这个位置,硬坐垫可以让她随时站起身去做点什么,而且这把高凳子立在房子的中间,坐在上面可以看到房子的各个面貌。厨房、卧室、客厅……还有冰箱上的那个和珍一一起制作的手工冰箱贴:一头张着大嘴巴的紫色狮子。她知道,自己家的每个角落她都看得见,但是,葬礼过后,许多事情变得模糊了,她像拿着那个高倍望远镜,越近的东西越看不清。
她趴在冰凉的吧台上,闭着眼睛,第一次尝试想象珍一和父亲所看到的,或许是无法用视觉感受的东西。
想着想着,她感觉有蓝色的光照在眼皮上,本以为是幻觉。睁开眼睛后,她发现是父亲的房间里传来的光。
光是有节奏的,在父亲黑暗的房间中由慢至快地跳动着,鬼火一样闪烁,从微亮变得透亮,终于在一种诡异的节奏中稳定下来,像站稳脚跟的巫女。然后,一段极其轻柔的音乐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
她一下子清醒了,站起身来,抚摸着冰凉的吧台,鼓起勇气,缓慢地,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父亲的轮廓逐渐清晰,出现在她眼前。
然而这并不是真的。房间里闪着光的是她给父亲买的那个智能家用机器人。今天早上她给它插过电源,现在大概正在开机。
机器人正像孩子一样张开电子手臂。
“晚上好。”
“请问你需要什么?”
“晚上好。”
“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或许……”
“先给我取个名字吧!”
四
那个周末,她把珍一暂时拜托给前夫,终于动身去了南湖公园。
她像父亲一样乘坐206路公交车,在长春路下了车。下车后,走到长春路尽头,左拐,走进了南湖公园,然后绕着南湖公园的湖边走到对岸,看见了那张长椅。
时间是下午四点,警察局的监控曾显示,再过一个小时,父亲会离开这里动身回家。
南湖公园不大,离家也不近,她从没有带珍一来过。她坐了下来,木头长椅因为被足量的太阳光照射过而十分温暖。河对岸走过三三两两的行人,撑着蓝伞的少女快步超过了推着婴儿车的夫妇,一个拿着画板的男孩,他的头发染成了红枫的颜色,坐在长椅上专心地画画。这些风景跟视频和照片上的差别不大,但是,这里有风,还有声音,或许弥漫在空气里的复杂气味也是风景的一部分。
她认出了红枫、银杏,还有栽种在道路两侧的秋海棠。10月的南湖公园已经留下了秋天的痕迹,生下孩子以后她也开始留意起树木的名字。在南湖公园里她认出的第一种植物是鸡爪槭,因为珍一曾说它们的叶子像小星星,入秋以后会变成鲜红色,非常招摇漂亮。那一天,珍一的幼儿园组织秋游,他们一起采了很多鸡爪槭,回家后他插在宽口瓶内,等待它们一点点枯萎,再埋到小区里他们喜欢的那棵桂花树下面。
林老师对她说,珍一在看的那样东西她已经弄明白了。
“这孩子把死掉的鱼埋在了小草坪里,说是要等它自己游到大西洋去呢。”
“什么?”
“生命课作业呀。珍一妈妈,这孩子什么也没说,真是会保守秘密啊。”她咯咯地笑起来。
“那么鱼呢?”她问,“您给清理掉了吗?”
林老师眨眨眼睛:“当然没有,被猫吃掉了,或者说真的游走了吧。”
公园的风吹拂而来,她拿起了那个望远镜,再一次,深吸一口气放在了眼睛前面。
先是一片模糊,再是各异的色彩——绿色叶子上的金色光斑、红长椅掉漆后显露的灰褐色木头、婴儿的肉色手臂。她抬头往上看,天空如梦境般映入眼帘。
“你好。”
她把望远镜挪开,看见一个头发染成红枫颜色的男孩站在面前。
“你是不是那天那个人的女儿?”
“啊,”她没有点头,只是问,“你是谁?”
“我是那个画画的,那天我们见过,你可能不记得了。”他敲了敲自己那张被抹上了各种颜色的画板,“是我发现的,那天我想和你说话,但你走得很快。”
“我染头发了,你不认得。”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是那个集训的美术学生,她反应过来,冲他点了点头。不过他没有看见,掩饰尴尬般一直在包里翻着什么。他拿出了一本书,然后又掏出一本画册。
“这是我画的。”他展开那本活页画册,上面的纸张有大有小,大部分是风景画,看起来像是南湖公园。也有一些人物速写,翻几十页能看见一两张水粉画。
“这个给你。”男孩从中抽出一张对叠的画纸。她接过纸展开,觉得画中的场景十分眼熟。
“我一直在这儿画画,”男孩说,“你看,这是你爸爸。”他指了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团状物。
“这个叔叔一动不动,所以有时候我就顺便把他画上去了。希望你不会介意。”
她认出了这画的是她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就是站在对岸的人往这儿看时所能看见的风景。画上有木头长椅、父亲、游船,还有银杏。他把树木画得很好看,仿佛有风一直吹着它们。
“那我走啦。”他很礼貌地点点头,转身往后走。
“等一下,”她突然反应过来,叫住他,“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送给我啦?”
男孩很高兴,他接过了望远镜,掂量了一下,开始端详。
“就是有点脏……”
男孩用手掌擦拭它,说没关系,然后又说谢谢。他拿着望远镜步伐轻快地走远了。她看见他离开这里有一段距离后停下来,拿起它好奇地对准远处看了看。
她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她望着南湖公园的湖心,那里漂着两艘泛黄的游船,都是带着孩子的父母坐在里面。她想起来,很久以前,小时候的自己也在这样的船上游玩过,甚至掉下去过一次。
她想不起来最后是怎么回到岸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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