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张亦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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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亦斌: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评论家学会会员,《作品》杂志特约评论员。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延河》《当代人》《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并入选60余种选集,参与编写系列丛书30多本。图书《枕上读史》获邵阳市第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奖。


鸡叫三遍的时候,太阳还没爬上东边的山头。老街在黎明中显得有点冷清,只有微微的晨风吹过。

他早早地起床了。打开有点陈旧的木门,信步走出家门,沿着老街冰凉的石板小路走到小镇外的小石桥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南竹被晨曦中起起落落的鸟鸣惊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桥下的小溪,水流淙淙,不知疲倦,日夜不停地欢唱着古老的歌谣。他在桥上伸手踢腿,活动筋骨。他很想朝着沉寂的山野吼两嗓子,任歌声随溪水流远,却怕惊醒了老街的清梦,惊扰了古镇的清静。

他熟悉小镇的历史,如同熟悉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小镇的大名叫滩头,藏在湖南省西南部山的皱褶里,早年无名,因镇内三条溪流汇合一处,积沙成滩,因而得名,是全国七十二古镇之一。明末清初之时,这里逐渐形成两条石板街,百十户人家,初具集镇雏形,享有“楚南滩镇”的美誉。但是,由于交通闭塞,经济一直落后。原本不知名的小镇,因为出产一种纯手工木版水印年画而闻名神州,被誉为“现代民间年画之乡”。滩头年画与山东潍县年画、浙江桃花坞年画、天津杨柳青年画并驾齐驱。鲁迅先生在其著作《朝花夕拾》中专门描述了滩头年画《老鼠娶亲》,并将该画视为珍品收藏。

他也熟悉滩头年画的所有掌故,因为他从小就听父辈讲述过关于滩头年画的各种故事传说。叔伯们和父亲的讲法在细节上多有不同,但核心内容却是出奇一致——滩头年画起源于明末清初天下大乱之时。明末清初时的一个冬天,天气奇冷无比,屋檐下的冰凌子倒挂下来,有一尺多长,河道水塘都冰封了,地里的蔬菜都冻坏了,好多人家的牲畜都冻死了,大人小孩蜷缩着围着火塘,轻易不敢出门。就在这个冬天,滩头来了一对逃难的夫妻。男人文质彬彬,瘦瘦精精,自称是长沙的秀才,姓王名东元。镇上的人见王秀才虽然衣衫破旧,但眉宇间有一股凛然正气,不像邪恶之人,便收留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在祠堂边的一间小杂屋里,全镇人用并不充足的粮食菜蔬接济了他们。好不容易挨过寒冬,开春以后,王秀才到古镇周边走动,发现这里盛产两样东西:一样是土纸,经常有商贩上门收购,贩运到云贵川一带销售;另一样是种略带胶性的岩浆泥巴,稀释后刷在纸上,不易掉色。王秀才在长沙那边的大口岸待过,头脑活络,便想到了一个谋生的行当。他发挥自己的绘画才能,用泉水加五色岩浆泥巴调制成五彩颜料,在土纸上绘画。他的绘画与众不同,以门神、财神、灶神和古典戏曲故事为题材,将秦叔宝、尉迟恭、钟馗等神话人物和封神榜、西厢记等戏文故事绘在纸上。由于滩头属于古梅山,盛行巫傩文化,这里的人总喜欢春节时在门上张贴门神,以增添喜庆气氛。王秀才这种独具特色的“五色画”一经问世,便受到当地居民的喜爱。后来又通过贩运土纸的商贩推销到巫风更盛的云贵川等地,王秀才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脸也由青菜色变得红润饱满。滩头的居民看到王秀才靠画这种“五色画”发了财,便纷纷效仿。王秀才感恩镇上的人,把五色颜料的配制方法倾囊相授。本地人不善绘画,不能像王秀才那样在土纸上挥洒自如,便另辟蹊径,将王秀才绘制的画刻成板,改绘画为印刷,产量大增。随着年画制作工艺的改进,年画的内容也更加丰富。除了门神与生肖,滩头年画的题材也逐渐丰富起来:求子的《麒麟送子》,求官的《一品当朝》,保平安的弥勒佛和观音菩萨,求姻缘的白娘子和珍珠塔……

他对这些传说有点不以为然,相较而言,他更相信史志。他翻阅过《邵阳地方志》,上面记载,滩头年画最早起源于唐代,昌盛于元、明、清、民国。民国时期,滩头流传的民谣“莫说滩头口岸小,四十八个钱米流”,说的就是年画带来的相关产业的繁荣。


在室外活动一番筋骨之后,他从小桥上返回,细数着脚下的青石板。这条青石板小街,承载过他童年的欢笑,记录过他少年时的忧郁,也看到过他中年的彷徨,如今青石板愈发显得苍老、沉寂了。

回到屋里,等眼睛适应屋里暗淡的光线后,他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刷了牙,洗了脸,立马精神抖擞。房子是祖屋,爷爷留给父亲,父亲又留给了他们兄弟。随着岁月的流逝,木板房在烟熏火燎中显得越发陈旧,用桐油浸过的木板乌黑发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贴在木板墙上的年画,新旧不一,年岁久的,早就与黑黝黝的木板墙融为一体,最近贴的那些年画还透出新鲜味儿。

攀着陡峭的木梯,他走上木楼的二楼,开始忙碌。

二楼的木楼板和这楼房一样,都已经上了年纪,地板凹凸不平,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在水田里吃力地拉着犁铧。他熟悉楼上的每一寸空间。年少时,别的小朋友在山林里撒野,在小溪里撒欢,他被父母逼着待在这逼仄的楼上打下手。父母制作年画,他帮着做一些简单的活计。那时候,他觉得父母制作的年画俗不可耐:老鼠穿红戴绿,还骑马坐轿子;秦叔宝的脸蛋大得出奇,更出奇的是他的两支金锏居然有半个人那么高;仕女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脸颊和嘴巴总是涂满了猪血一样的大红色……那时候,他总盼着自己早点长大,走出这木房子,走出父母的年画制作间,走出古镇,不再回来,不再看到这些丑陋俗气的年画。长大后,他果然走出了古镇,走进了县城,但还是每个周末回家,和父母一起制作年画。后来,父亲走了,他依然周末回家,陪着母亲,在母亲的指导下制作年画。再后来,母亲也走了,他便成了这个制作间的主人。

制作间简易的工作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颜料,雕刻好的木版堆在地上,架子上挂着尚未“开脸”的半成品,成品则整齐地放在长条木板搭成的台上,用报纸遮盖着,防止灰尘落在上面。

滩头的年画与别处的不一样,是手工木版印刷的。经过蒸纸、托胶、刷粉处理的一叠土纸被夹住一头,固定在木棍上,隔个小空当,摆在案板上。制作者把厚实的梨木黑线雕版摆正位置,先印几张黑线版来定位,然后换上枫木色版校准,校准后用棕刷蘸匀色料,均匀扫在雕版上,覆张土纸过来,再用棕刷来回擦。一叠纸印完一个色,连着木棍挂上竹竿,等着晾干,再印下一个色。印制年画常常从浅色印起,品黄品绿品桃品蓝一路印下来,最后印黑色。艳丽的色彩、古拙的线条、夸张的造型、强烈的对比,使滩头年画具有了鲜明的楚地民间文化特色。年画上主要人物的五官须眉,从来不用版印,全部用手工绘制,这是全国年画中绝无仅有的。业内称这种方法为“开脸”。

他是个爱动脑筋思考问题的人。滩头既非交通要道,又非文化重镇,为何会有如此发达的年画产业呢?他带着这个问题在史志和民俗中找寻到了滩头年画繁荣的历史根源:滩头镇历史上是生产土纸的重要基地,而且质量较高,乾隆年间已被列为贡物,同时本地生产一种全国少有的岩浆泥巴,经过锤炼制成一种略带胶性的岩浆泥水,可以刷在纸上,这些都是年画生产的优越物质条件。滩头属宝庆府管辖,宝庆曾是湖南四大木版印刷基地之一,有一批技艺精湛的刻版、印刷工匠,这是年画生产必不可少的技术条件。湖南是楚文化发祥地之一,文化艺术源远流长,湘西素有贴门神之习俗,据《宝庆府志》记载:“节序正月一日为元旦,画神荼、郁垒(即门神),以御凶神。”这是滩头年画产业得以发展的根本原因。


窗外,是漫山遍野的一大片竹林。风过竹林,竹枝起起伏伏,摇摆不定,像绿色的波涛,滚过他的眼帘。风过后,鸟鸣继续在竹林上空繁衍,此起彼伏,不停地撞击他的耳膜。

竹是南方特有的南竹,造纸的上好材料。竹林的那边,曾经有一家造纸作坊。他家几代人都是制作年画的,他对年画的相关产业都略知一二,特别是对古法造纸情有独钟,空闲时还研究过,也专门去造纸作坊看过工人操作。因为他知道,滩头年画之所以驰名海内外,与滩头的古法造纸有着莫大的关联。
滩头是闻名全国的土纸之乡,这里的古法造纸工艺复杂,每一道工序都有固定的操作模式,特别是在一些关键工序上,容不得一丝疏忽。切竹淹竹是古法造纸七十二道工序的第一道工序。人们就地取材,将砍下来的竹子截成六尺长的竹筒,用柴刀削去表层的青皮,再劈成两指宽的竹片,造纸的最初原料“白料”就准备好了。一破两开的大南竹做成的枧槽,一段一段相连,就近将山泉水引下,汩汩不断流向沤料池中。先放入白料,竹条扎成捆,一层压一层,再撒上生石灰,经过三四个月的沤制、发酵与浸泡,坚韧的白料变成了柔软的“熟料”。浸泡好的“熟料”捞洗后,再用清水泡一个月,洗去石灰杂质,通过水碓或人工的踩踏与搅拌,坚韧的竹子终于化作淡黄色的纸浆。

抄纸是古法造纸中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抄纸工人既要体力好,又要技术高。纸张的质量和厚薄,全在于抄纸工人的手头功夫。他亲眼见过抄纸人的绝技。在浆池边,抄纸人先用一根木棒在池中搅一搅,然后端起抄纸帘在池水里横抄、直荡。横抄一下,纸绒已铺满抄纸帘,直荡一下,补充纸绒。他知道,纸张的厚薄均匀,就在这两下;抄纸技艺的高下,也就在这两下。

可是,这看似简单的两下,现在能做到的人越来越少了。

滩头镇这种原始的造纸方法,劳动强度大,又脏又累,三五个人忙忙碌碌一整年,也赚不了一万元钱。家族中的年轻人都不愿意接班,像候鸟一样,远天远地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只有一些老人还舍不得这门祖先传下来的手艺,依然挺着身子,在造纸作坊里忙碌,在有生之年温习着这一即将失传的技艺。

滩头与年画相关的行业有造纸、雕刻、制版、颜料等。按照祖制,这些行业都是家族式经营,每个家族只做一个行业,而且代代相传。前些年,留在家里从事这些行业的年轻人几乎没有,每个行业都有可能一夜之间失传。好在政府部门看到了这种危机,采取了措施,如今滩头年画的相关行业都有了年轻一代的传承人。


窗外的鸟鸣此起彼落,像春天里的绵绵细雨,敲打他的耳膜,让他一时无法静心,往事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他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年画世家,从爷爷那辈向上数,好几辈都是靠制作年画谋生的。听父母说,在年画的鼎盛时期,这条逼仄的小街上,年画作坊一家挨着一家,一家挤着一家,有108家之多。由于滩头年画产业的繁荣,整个行业分工非常细致,满街都是与年画相关的人——刻版的、制画的、造纸的、调制颜料的……滩头镇成为年画的生产集散地,这里生产的年画销往两湖、两广、云贵、川陕、赣闽和东南亚等地,鼎盛时年销售量高达七百多万张,居全国第三位。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为即将完工的几幅年画开脸。父母亲都曾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不想把这传承了几百年的技艺带到棺材里去,所以请了几个人当学徒,准备将制作年画的技艺传授给他们。几个年轻人一开始雄心勃勃,发誓要把手艺学到手,后来却一个个摇着脑袋走了,说学会了也没办法养家糊口。这笔账是明摆着的,谁都会算。年画市场萎缩,年轻人看不到前景,天天与颜料打交道,不仅累,而且脏,做一天年画,满打满算也只能赚二三十元钱,在城里打一天工,随随便便就能够挣二三百元钱,两者的差距太大了,他们不走才怪呢。于是他家这个曾经热闹无比的年画作坊,与门前的老街一样,一度变得冷冷清清,少有人问津。

看到祖辈为之辛苦的年画行将没落,他在县城里坐不住了。他的日子闲下来了,再不用为一日三餐奔波,便动了回到老家继承祖业做年画的心思。正赶上县里确定他为滩头年画的非遗传承人,每年还拨给他一笔经费。他便回到古镇,回到百年老街,回到百年老宅,回到二楼这简陋的制作间,在一张张土纸上用古朴的颜色与戏文故事里的人、物深入交流、平宁共处。从此,他像自己画笔下尽职尽责护家的门神一样,守护着这门传承了几百年的民间艺术。

窗外的鸟鸣随着阳光的来临而销声匿迹了。深秋的阳光温暖、和煦,透过屋顶的亮瓦,把他的工作间照得通亮。他取出几枚木夹子,将刚刚开脸完毕的年画一溜儿挂在靠墙的一根塑料带子上。

阳光照在那一排年画上,憨憨的老鼠,威武的秦叔宝、尉迟恭,威严的钟馗,仿佛活了一般,从土纸上走了下来,在阳光里欢快地吹着唢呐,舞动着金锏、七星宝剑……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原本自己认为俗不可耐的年画竟是这般古雅,这般动人。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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